趙麗云
(廈門大學 法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從詞源學意義上而言,慎,即謹慎;用,即使用。死刑慎用,意即慎重地適用死刑,不濫用死刑。中國古代慎用死刑思想的最初發端,源于西周時期周公提出的“敬天保民”與“明德慎罰”思想,以忠恕之道“哀矜折獄”,反對亂罰無罪、濫殺無辜,要求統治者注重民心向背,認識民眾的巨大力量。春秋時期孔子推出以“仁”為核心的儒家學說,主張“仁者愛人”、“慎刑”;之后的孟子又提出了對后世影響甚大的“仁政”思想,認為統治者只有“保民而王”,要求統治者“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主張“生道殺民”。后來,中國古代社會宗法等級性決定了“八議”、“官當”和“上請”等專屬于官僚貴族得以免死的特權。所以,在中國封建社會,死刑等重大案件的會審、復核,一開始是從貴族官僚犯罪開始的。但其初衷和目的也從保護統治集團內部利益、維護社會不平等的等級秩序,逐步擴展到對人民力量的重視。北魏太武帝時確立了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死刑復核制度,這是關于中國古代死刑慎用最具代表性的制度,其適用對象是全國的死刑案件,在范圍上也沒有限定,當然包括官員和廣大的百姓。另外,諸如贖刑制度、錄囚制度、秋冬行刑制度、明清會審制度等,其適用范圍都是廣泛的。這些制度的適用,深刻地體現著中國古代死刑慎用思想。
和任何一種思想的產生一樣,死刑慎用思想的產生也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與當時的社會主流思想有著千絲萬縷、不可分割的關系。慎用思想的存在基礎,大概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談:
自西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家學說便成為中國封建社會兩千多年的主流思想,也是統治階級奉為圭臬的統治理論。儒家思想以“仁”為基本核心,認為“仁者愛人”,主張為政以仁,要求統治者愛民,重視人的生命的價值。孔子的學說極大地影響了后世帝王和官僚。在統治者價值評價體系中“愛民如子”或施行“仁政”是評價的重要指標之一。歷代的史書中,有所謂“酷吏”一詞,就表明了對草菅人命者的鄙視和遺棄。在“仁”的思想指導下,各種慎刑措施和制度層出不窮,有時竟到了亂法的地步。不少書中談到這樣的案例,當仁與法有了沖突時,執法者不惜以仁壞法,甚至法外施恩。與“仁”的主張相適應,在具體的統治方法上,儒家理論要求“德主刑輔”,推行教化。孔子說:“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法,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他主張德教為先,以教化去刑。在這里”去刑”成為最高目標,即便法家也認為最高境界是”去刑”,只不過他們講究”以刑去刑”罷了。儒家思想反對“不教而誅”,認為須先行教育人民,轉化思想,激活人內心中的“善端”,從而達到人人向善的境界,如此則天下大治而太平。如果一昧嚴刑峻法,則人所固有的”善端“即遭湮沒、蒙蔽,雖刑殺不斷,卻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中,受這種教化理論的影響,統治者和執法者們更看重教化的施行,而慎施刑罰,經年累月,便形成了各種制度。在地方司法中,對于不至于威脅封建統治秩序的輕微案件,司法官們往往設法使當事人幡然悔悟或茅塞頓開,以至于“息訟”,當然也就免受刑罰。甚而至者,還有地方官員因治下獄訟較多而自責不安,以為自己教化不力,走到極端幾乎掛官而去。由此可見儒家仁愛思想對慎刑思想的影響。
中國古代就有“天人合一”之說,即認為天道通于人道,而“天道好生惡殺,好賞惡罰”。君王則是秉承天意,替天行道,則天立法,代天行罰,因此,君王應該有德配天。故君王應該“以德善化民”,而不能施行“虐政”,為政應該“務德而不務刑。”“為政而任刑,謂之逆天,非王道也”。在施刑而言,應當堅持“中正慎罰”,惟有如此,才符合天道。如果人間的刑殺和冤獄過多,上天就會呈現出不祥之兆,并以大旱、地震等自然災害對國君予以懲罰。根據西周穆王時期的《呂刑》的記載,刑罰“中正”則祥,“偏頗”則虐,而“慎刑”、“慎罰”、“罰當其罪”是“祥刑”的關鍵。中國古代的皇帝為了體現德政,在實行重刑維護其統治的基礎上,往往將慎刑、恤刑作為其是“道德之君”的證明。同時,為承天道,合天意,避免上天之怒而“六月飛雪”,歷代統治者在遇有天災時會行大赦,錄囚和減刑等措施。并且,歷代統治者還會按照春、夏、秋、冬四時之令行罰,順應天地陰陽之氣。因秋冬主萬物肅殺而在這個時間“施刑害殺戮之事”,以維護天道的正常秩序,不引起上天的懲罰,自然會盡力防止冤案和減少刑殺。
對特殊犯罪主體的適用死刑限制在我國古代以來的刑事立法司法中均有所體現。據史載,西周時期就有“三赦”制度,據《周禮?秋官?司刺》記載,“三赦”為:“一赦曰幼弱,再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這一制度雖然表現了我國古代社會早期的矜幼、恤老、哀弱的慎刑、恤刑觀念,但其是針對所有刑罰而言的,并非僅出于死刑慎刑、恤刑的觀念。對于婦女適用死刑的限制的最早記載是《左傳?襄公十九年》:“婦人無刑,雖有刑,不在朝市。”西周時期的行刑制度是在朝市行刑,與眾棄之。為不使婦女暴尸于朝市,因而不在公開場合執行死刑,以示與男人死刑執行的區別。隨著歷史發展,關于對特殊犯罪主體的年幼、老年人、婦女或者懷孕的婦女以及殘疾人的死刑慎刑、恤刑制度得以在立法和司法中有所規定,但各朝代對于不適用死刑犯罪主體的范圍以及限制條件也有所不同。
死刑慎用的范圍,毫無疑問,只限于死刑。墨家提出的“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關于中國古代用刑原則最經典的表述,即對于侵犯人身、財產過程中殺人和傷人的行為,被統治者視為嚴重犯罪,要受到刑事處罰,重至處以死刑。《漢書?刑法志》中說“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是惠暴而寬惡也”。對于罪大惡極者,必須要依照法律的規定處以死刑,以示懲戒及對受害者有所交待;否則難以維持社會秩序的穩定。有學者對中國古代導致死刑的犯罪作了全面詳盡的總結。包括政治性犯罪、違反倫常的犯罪、侵犯人身、財產的犯罪及其他死罪。從中國古代刑法規定的死罪可以看到:政治性犯罪導致的死刑是最多的。統治者對危害國家政權、反抗專制統治、冒犯封建皇帝的行為給予最嚴厲的刑罰制裁。另外嚴重破壞綱常禮教、等級身份的行為也將導致死刑。
中國古代對死刑的執行時間非常講究,所以逐步形成了眾人皆知的“秋冬行刑”制度。秋冬行刑思想最早見諸于文字是在《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其內記載:“古之治民者,勸賞而畏刑,恤民不倦。賞以春夏,刑以秋冬。”“刑以秋冬”反映了秋冬行刑的刑罰自然主義的思想。
“天人合一”、”天人相關”的思想是秋冬行刑制度的哲學基礎。這種思想認為,人類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兩者合而為一,即“以類合之,天人一也”。因此,君主治理國家的政治行為、司法行為應當與自然現象相適應,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輔之以陰陽五行的學說,按照春夏屬陽、秋冬屬陰;德屬陽,刑屬陰的觀念,最后產生了一套影響久遠的司法時令制度。古人認為,春夏是萬物滋育生長的季節,秋冬是肅殺蟄藏的季節,這是自然界永不變化的規律。人類的行為要與自然秩序相適應,就應當順時而動,與天道相應。這種觀念具體體現在司法上,因為刑罰本身便是剝奪宇宙間生命的殺戮行為,與四時生殺的自然秩序的關系更為直接,更為密切,所以刑殺必于秋冬,斷不能在萬物生長的季節施行殺戮,而與自然秩序相背,否則,將會受到上天的懲罰,給人間施以災難。
以農業為主的經濟狀況是秋冬行刑制度的現實基礎。中國古代的經濟一直是一種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農業生產在整個國家中占據非常重要的地位。農業的收成好壞決定了老百姓是否能夠解決溫飽問題,人民是否安定,進而決定了政治是否穩定、君主的統治能否長久。所以歷朝的統治者對農業生產都十分重視,農業生產的規律相應地也對政治生活、司法活動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由于古代生產力水平低下,農業的收成主要取決于天時地利,靠天吃飯是其一個顯著的特征。春夏兩季是萬物播種、生長的季節,這兩季的農業活動決定了全年的收成,一旦斷獄行刑,對農業生產的破壞很大。而秋冬季節相對來說是農閑季節,那時行刑對勞動力的損害較輕,對農業生產的破壞較小,所以在當時的條件下,秋冬行刑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較強的現實意義。現今看來,雖然秋冬行刑制度具有一定的迷信成分,但由于其符合我國“天人合一”的觀念和農業生產的規律,具有一定的科學性,所以自漢以后,成為各個朝代的一項司法制度。
死刑復核復奏制度應該是最能體現死刑慎用思想的制度之一。死刑復核制度是對那些擬判處死刑的案件,在最終定判之前必須奏請皇帝批準;死刑復奏制度則是指對以判定死刑的案件,在行刑之前必須奏請皇帝核準,只有待死刑復奏批準命令下達之后,方可行決。從性質上來講,死刑復核屬于刑事審判程序,而死刑復奏則屬于刑事執行程序。
由于中國的中央集權政治體制,自古以來,重大案件的最終裁決權一直集中在中央,特別是皇帝本人手中。以殘暴聞名的秦始皇就經常親自審理案件“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自程決事”。這幾乎成了一個傳統,歷代帝王,都組織、參與審定重大案件。從隋朝開始,死刑的執行需奏請皇帝定奪,以后歷唐、宋至清,莫不如此。死刑的最終決定權收歸皇帝,便成了定制。在“明德慎罰”的思想指導下,從商朝開始,疑案、重案的復審和復核有了程序和制度上的規定。《禮記?王制》中記載了商朝的三級三審制度。對個別特殊案件,商朝還會召集官民共議。
西周的司法實踐中,有“三刺”和“乞鞠”等制度。三刺即“訊群臣”、“訊群吏”和“訊萬民”;乞鞠即不服判決而上訴。死刑案自在其中之列。以后歷代均重視死刑的復核,至唐朝太宗時制度化。唐太宗規定:“大辟罪皆令中書、門下四品以上及尚書九卿議之。”他更規定了嚴格的“三復奏”和“五復奏”制度,三復奏即死刑執行前必須三次上奏皇帝方可執行,意在防止錯殺。太宗后又改為五復奏。這充分表明了隨著社會的發展、文明的進步,統治者對人命的重視程度的增加。地方的高級司法機關雖有權判處死刑,但至隋唐兩朝,所有的地方死刑案均須大理寺復審,然后再上奏皇帝判決。宋初,增加了一道復核程序,即所有地方大辟以上案件須先送刑部復核。明朝中后期,廠衛擅權司法,造成不少冤獄,但死刑復核制度卻更加完善,出現了每年一度的朝審,即對在京的死刑案,在正常的大理寺復核之后,每年的秋冬季以三法司、九卿、大學士等高級官員組成審判庭,再次進行審錄,并奏報皇帝。對不在京的死刑案,也由皇帝派官審錄后回奏,并經皇帝批準后執行。
清朝的死刑復核制度全面繼承明朝并有所發展。地方的死刑案須經按察司和督撫兩級復審之后,再報大理寺和皇帝。除承明制對在京死刑案舉行朝審之外,清朝又設立秋審制度,負責對全國各地死刑案的最終裁決。
中國古代赦免的起因,往往主要處于世襲君主為了顯示自己與民眾的天然情感,而在重要節慶、國事大典等特殊時期頒行赦免,以謀求人民對自己的愛戴。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第一類是帝王為了祈求上天的福報而赦免。這種類型又有以下幾種形式:因皇室喜喪大事而赦;因遇災異、病禍而赦;遇豐年、祥瑞等喜慶事項,以及獲得玉器、國璽等寶物或靈芝、鳳凰、麒麟等珍禽異獸等而赦免;因欲通過舉行祭祀、典禮等以昭報神明、悅神邀福而赦免;因國政上的重要事物或事項而赦,以示慶祝和祈福。第二類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專為施德惠民、拉攏人心、利于統治而赦免。
關于赦免的類型,我國歷史上雖多以“赦”或“大赦”稱謂,但具體形式卻是豐富多彩的,集中體現了古代社會的創造力和統治藝術。綜合看來,可按照不同的標準劃分為以下幾種主要類型:一是大赦,即效力及于全國的“赦肴”。封建王朝在遇到重大變革、吉慶等情形時,往往實施大赦。對于一定時限的犯罪,不問是否已經發覺,或者是否己經結正,都予以赦免。己經赦免的犯罪,不允許他人再向官府控告。誰以赦免的犯罪事實告發別人,就以所告之罪懲罰原告。赦前犯罪已經執行刑罰的,不認為有前科。二是特赦,指針對特定之人所犯特定之罪實行的赦免。似于赦免同源,古代初期的赦免多針對一人一事而施行。漢朝時發展為錄囚制度,起初主要是一種審判監督制度,是上級司法機關定期對下級司法機關結案后對在押犯人進行詢問,核實罪狀以平雪冤獄。這種赦免形式已經具有了現代特赦的意義。三是減等,又稱“赦降”,相當于現代的減刑。減等思想淵源于周代《呂刑》的五刑五罰:“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其審克之”的記載。沈家本指出:“此節所云即漢之赦降,今之減等也。”其具體做法,歷代無一定之規,多為死罪以下遞減,如死罪減為徒刑、肉刑、腐刑或改徙邊戍,有期徒刑除半或減去一定的期限等。四是復權,其表現形式首先是復籍,即恢復原有的屬籍,多指恢復皇族的屬籍及其附隨的特權,與現代的復權制度有類似之處。復籍的較早記錄是在西漢,只對因事或受牽連而被除籍的劉姓皇族,特別恩赦予以恢復。復權還表現為恢復臣民的某些政治權利或回復被革除的官職。五是曲赦,即局部地區的赦肴。始于漢高祖時期赦免棟陽囚和代、燕兩地吏民的做法,但漢朝時尚無曲赦的名稱。
除上述的死刑復核、復奏、死刑赦免等之外,中國古代還有許多體現死刑慎刑觀念的制度和實踐,如死刑犯的尸體處理、代刑、留養承嗣等各方面的慎刑、恤刑制度,對死刑慎用思想的發展起到了一定作用,是古代人道主義思想之體現,有待于我們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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