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洪
(武鋼黨校 武漢冶金管理干部學院,湖北武漢430081)
每當人們提到中世紀的歐洲,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混亂無序的社會狀態和永無休止的戰爭與殺戮。毋庸諱言,中世紀是歐洲文明歷史中一段最黑暗的時期,但正如再黑暗的天空也會有微弱的星光閃爍一樣,中世紀的歐洲也并不缺少可以照耀人類心靈的光芒,而這就是那些勇敢的騎士和他們的愛情。
騎士的愛情觀固然與現代社會的情感表達方式大不相同,而即使在中世紀的歐洲也與其他階層人群的愛情觀念和行為方式有著格格不入的差異。這種以忠誠為基礎,以極度尊崇女性并將其加以圣化為主要內容,以婚外戀或偷情為主要特征,以勇敢的戰斗、彬彬有禮的舉止和多才多藝的展現為表達方式,以追求絕對圣潔的理想化愛情為目標的精神崇拜,就是騎士們所倡導并努力追求的典雅愛情(courtly love)。這里要說明的是,典雅愛情一詞并不是出現于中世紀,中世紀的文學作品中把這種愛情稱為忠誠愛情(honest love)或文雅愛情(refined love),典雅愛情的說法最早出現于1883年加斯頓·帕里斯評論克雷蒂安·德特洛亞的作品《蘭斯洛特——囚車騎士》(Lancelot,the Knight of the Cart)一文中,1936年C.S.路易斯在他最具影響力的《愛的寓言》(The Allegory of Love)一書中進一步深入詮釋了典雅愛情的含義,其后學術界才開始廣泛采用并延續到今天。那么這種不以婚姻甚至肉欲為出發點和最終目的,而僅僅倡導純粹的精神至上的愛情觀為什么會誕生于歐洲最黑暗的中世紀呢?回顧中世紀的歷史和社會現實,我們可以發現這是與當時的社會制度、宗教思想、騎士成長環境和文化氛圍分不開的,也正是在這些從現實到思想的多重社會力量的推動下,騎士的典雅愛情才最終成為影響當時乃至現今歐洲社會意識行為和價值取向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中世紀的社會制度里,長子世襲制是一種公認的并受到法律和宗教保護的繼承制度。一個家庭中所有的土地、財產、爵位都只能由長子來繼承,而這個家庭其他的單身男子只能通過其他途徑來獲取屬于自己的榮譽和宗室。這種途徑一般來說有兩種:戰爭時期,當然是以其英勇無畏的作戰來贏得軍功和財富,所以我們經常聽騎士們說:這里要開戰了,我就要富有了!而在12到14世紀那個相對和平的時期,他們獲取財富、建立自己家園的唯一途徑只能是尋找并取悅某個貴族家庭的未婚女子并與其聯姻,而且這個女子還必須沒有其他的兄弟來影響其財產的繼承。少數幸運兒最終實現了他的夢想,但是大多數的貴族男子只能處于獨身的狀態。這些失意的單身貴族對已婚男子充滿了嫉妒和憤恨,這種嫉妒并不是簡單的生理需要,因為這些他們可以從妓女、貧民女子中獲得,而獵取其兄長、叔叔甚至領主的妻子的芳心是滿足其報復和冒險心理、并證明其勇氣和魅力的最佳途徑。而由于中世紀統治階級在法律和宗教上要求已婚貴族婦女在身體上必須對丈夫的絕對忠誠,于是這種偷情或婚外戀情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以精神上的感情追求為最終目標。
不僅獨身的貴族男子推崇并熱衷于這種典雅愛情,已婚的貴族男女也似乎對此趨之若鶩。而究其原因,我們發現這是與中世紀的婚姻制度密切相關的。同中國古代講究門當戶對的包辦婚姻一樣,中世紀的貴族婚姻也不是以男女雙方的愛情為基礎的,而是一種基于財富、權利等家族利益之上的強制婚姻。它由雙方的家長協商決定,結婚的男女雙方有時候甚至根本從未謀面,也就更談不上什么愛情了。妻子對丈夫而言僅僅是結束自己單身狀態、可以成家立業的一種標志。于是在真正的愛情只存在于婚姻之外的思想的引導下,丈夫們開始了自己的典雅之旅,而妻子們同樣需要一種感情或精神上的寄托,而典雅愛情對女性的無比推崇恰好迎合了她們的心理需求,使得她們從內心認可并接受了這種違背婚姻與道德標準的情感表達方式。
中世紀是一個宗教至上的時代,宗教的教義和教規對人們的思想意識和行為方式起著指導性的作用。雖然當時的基督教認可基督徒的婚姻并將其視為一項宗教“圣事”,但教會始終宣稱獨身或禁欲才是所有人應選擇的最“圣潔”、最“純粹”的狀態。基督教允許夫妻以“家庭的伴侶關系”生活在一起,認為只有以生育為目的的性關系才是正當的,而所有建立在快樂和享受基礎上的性關系都是有罪的。作為“上帝的守護者”的騎士,當然也自覺或不自覺的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于是,在騎士的典雅愛情中,我們看到的是騎士們初見心儀女子時的羞澀與忐忑,站在遠處凝視她時的敬慕與神往,低頭親吻其手背時的謙恭與喜悅。他們在競技場上勇往直前,在宮廷聚會中溫文爾雅,在月夜的窗前吟詩歌唱,而所有這些只為得到她的一絲微笑、一次點頭和一份關注。在騎士們所追求的這種純粹的精神和心靈上的情感交流中決不會含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肉欲和身體占有的邪念,正如圓桌勇士蘭斯洛特因為愛上王后格尼薇兒而背叛亞瑟王的故事中,他們之間有的只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而始終沒有逾越道德標準的最后底線。所以,可以說騎士的愛情觀符合并順應了基督教的思想,他們的愛情或者說偷情得到了教會的默許,并最終成為基督教義所倡導的貞潔崇拜的典范。
也許我們可以說,沒有嚴格的宗教教義和教規的約束和影響,騎士們不可能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竭力克制或拒絕自我的情欲需求,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典雅愛情也決不會是如此圣潔無暇、完美至極,它可能只會像世俗愛情那樣淪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沾花惹草”和“紅杏出墻”。
同古代中國一樣,中世紀的婦女地位十分低下,不論是在社會事務還是家庭生活中,男人都占據著絕對主導的地位。即使在貴族家庭里,男人辱罵甚至毆打妻子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男人不僅掌管著女人的財產,而且只要對女人有稍微的不滿,離婚也是不需經過妻子同意的。然而,在騎士的典雅愛情里,女人卻一反常規被放在了至尊無上的位置加以崇拜,這種與當時的社會現實極其矛盾的愛情觀是如何產生的呢?也許我們可以從騎士的成長環境中找到答案。
一名騎士的養成是一個艱苦而又漫長的過程。首先他必須是貴族出身,從7歲開始就作為侍童(page)被送到另一個身份地位或等級較高的貴族家庭里接受騎士禮儀的基本教育。14歲的時候他將有資格成為一名扈從(squire),接受各種競技和戰斗技能的訓練以及騎士精神的學習。最后在21歲時,他才有可能通過特殊的、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授予儀式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騎士。而在他7歲到21歲人生成長的最關鍵時期,生活中的最主要角色是貴族家庭的女主人:他侍奉的對象是女主人,他學習的老師是女主人,他行為的指導是女主人。女主人對他施以各種教育,向其灌輸女人需要男人保護、值得男人鐘愛、男人應謙恭并忠誠對待女人的各種思想。而此時的他,就像一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懵懂少年見到一位端莊賢淑、優雅精致的成熟女人時,自然而然地會從心底產生出一種仰慕、崇敬的微妙情感。對于他來說,女主人不論是從外表還是內在都是如此的完美,再加上身份地位的懸殊,以至于他只能卑微地、敬畏地、充滿幻想地仰視著她。而當這種感情伴隨著他從少年走向成年時,無疑對其個人性格的塑造、思維與行為方式的養成、愛情觀的樹立起著決定性的影響,這也成為其在以后的生活中如此推崇典雅愛情的一種最初的源動力。
眾所周知,典雅愛情最初起源地是11世紀晚期法國最具文化氣息的四個貴族領地:Aquitaine (阿基坦)、Provence(普羅旺斯),Champagne(香檳或尚佩恩)and Burgundy(勃艮第)。它是像威廉九世、阿基坦公爵等為代表的游吟詩人(troubadours,法國南部的稱呼)和行吟詩人(trouveres,法國北部的稱呼)抒情詩歌的直接產物。我們現今所熟知的騎士的典雅愛情故事大多來源于這些游吟或行吟詩人的文學作品。
這些游吟或行吟詩人大多出身于貴族,他們經常出沒于王室和領主們的宮廷之中,而他們作品的忠誠的且有限的讀者當然是那些宮廷中的貴婦人。于是,為了迎合讀者的情趣,他們在融合吸納古代史詩、阿拉伯愛情詩以及更早的古典異教和諾斯替教詩歌元素的基礎上,以抒情詩歌、羅曼史和寓言等文學形式將典雅愛情的最突出特點即“尊崇女性”描繪到極致。在他們的作品中,女人不再是“夏娃的女兒”(意指邪惡),而被視作一個神圣的精靈,一種可以使人優秀并崇高的一種精神和道德力量。
而隨著游吟或行吟詩人在歐洲宮廷間的游走與傳播,并在握有政權的貴族的支持和鼓勵下,典雅愛情的觀念逐漸從法國蔓延至德國、英國乃至整個歐洲。正如有關宗教的文學作品影響了基督徒的行為一樣,這種典雅愛情所渲染的女性崇拜也逐漸滲透并影響著騎士和貴婦人的思想觀念和日常行為,并似乎成為了一種時尚與潮流,吸引著眾多的追隨者加以效仿和實踐,從而不斷締造出一個又一個新的典雅愛情故事,成為文學作品新的創作素材。當典雅愛情的哲學最終與騎士精神以及亞瑟王式的羅曼史結合起來,它也就成為了一種騎士們所向往的全新、優雅和高貴的生活方式。
盡管典雅愛情只是一種超越現實、無法企及的愛情理想,它所追求的完美狀態也許永遠也不可實現。但不可否認的是,它的出現極大地提升了中世紀婦女的地位,并從此使尊崇和保護婦女成為了歐洲社會所奉行的一種風尚;而曾經野蠻粗魯的騎士也在它的影響下變得文雅謙恭、彬彬有禮,成為歐洲社會中的一個個謙謙君子。關于典雅愛情究竟是一種文學現象還是確實存在于現實生活中的一種實際行為,我們或許無從考證。但是,對于生活在今天這個浮躁奢華、趨名逐利的社會的我們來說,卻寧愿相信在人類文明不斷向前推進的歷程中,真的有過那樣一個對人性和愛情至善至美不懈追求的純真年代,因為它至少可以使我們仍舊保留對人類社會美好未來的一絲期盼和向往,也可以使我們漸趨陰暗冰冷的心靈多一線光明、多一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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