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英
(岳陽職業技術學院,湖南 岳陽 414000)
《祝福》寫于1924年2月,是魯迅短篇小說集《彷徨》的第一篇,最初發表于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東方雜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六號上,后收入《魯迅全集》第二卷。這篇小說通過祥林嫂一生的悲慘遭遇,反映了辛亥革命后中國的社會現實。
小說中的主人公祥林嫂是一個因受封建宗法制度的毒害在除夕悲慘死去的窮苦農家婦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迫使她嫁給一個“比她小十歲”的丈夫,不久丈夫短命身亡,狠心的婆婆準備將她出賣,她被逼出逃到魯鎮魯四老爺家做傭工,由于是寡婦,處處受鄙視。之后還是被婆婆派來的人強行搶走,賣給賀老六做老婆。賀老六是個純樸忠厚的農民,很快他們有了兒子阿毛,祥林嫂也過上了安穩日子。然而命運多舛,賀老六因傷寒死去,兒子阿毛又由于她的忙碌疏忽而被狼吃掉。經受雙重打擊的祥林嫂孤苦伶仃、喪魂落魄,猶如白癡,可是人們還是認為她改嫁“有罪”,要她捐門檻“贖罪”,不然到了“陰間”還要受苦。她千辛萬苦積錢捐了門檻后,依然擺脫不了人們的歧視和嘲諷。最后,她沿街乞討,在除夕的鞭炮聲中,慘死在街頭。
就小說整體而言,通過開篇祭灶的鞭炮和結尾對隆重的祝福禮的描寫,我們可以了解到魯迅筆下的浙江紹興農村——魯鎮是一個完整的、封閉的、具有較強穩定性和維系功能因而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民俗文化系統。可以說,在魯迅的鄉土小說中,《祝福》是最具民俗色彩的作品,在筆者看來,其中反映的民俗文化大致有以下內容:
《祝福》一拉開帷幕,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幅沉重而巨大的年節民俗風景畫:“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1]
首先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年節風俗是送灶神。灶神,也叫灶王爺,是民間供奉于灶頭的神,傳說他掌管全家的生死福禍,并隨時錄人功過,一年一度上天稟告玉皇。玉皇將根據人所犯罪行的大小定罰,大罪減壽三百日,小罪減壽一百日。在浙江紹興民間,一般供奉一種富有粘性的飴糖,借此粘住灶神的牙齒,使他無法向玉皇大帝陳說人們的過失。送灶神一般是在農歷臘月二十三日晚間,這天晚飯之后,家家要舉行“送灶君”[2]的祭祀儀式。在清掃過灶臺和廚房餐具之后,便在靠近祭祀灶神的墻壁前邊準備一張八仙桌,鋪上桌布,擺上飴糖、蘋果、桔子等供物,蘋果是為了祈求保佑平安,桔子是為了家庭日子紅火。在祭祀灶神的臺上安放香爐,人們上香拜一拜,然后在香爐臺下焚燒紙錢、放爆竹。禮拜由主人或者家里的老人主持,焚燒紙錢則是由婦女來做。在魯鎮,家家戶戶都要祭灶神,爆竹震耳欲聾,空氣里彌漫著火藥香,顯得熱鬧極了。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后就忙起來了。”[1]“過年”,這是漢民族的重大節日,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無論是在南方還是在北方,無論是在海內還是在海外,只要是漢民族,都要過年,而且都要像模像樣,鄭重其事地過。“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1]“祝福”這一民俗生活,已經成為魯鎮人們生活秩序的重要環節,有規范的儀式程序。在他們看來,過年是一年的終結,又是新一年的開始,通過“祝福”[2],可以慶賀五谷豐登,家和業興,消禳災禍,祈求神靈和祖先保佑,來歲平安,一年好運。魯迅用文學語言敘述了魯鎮魯四老爺家過年的主要程序,如準備工作中的掃塵、洗地、殺雞、宰鵝等。
據《呂氏春秋》記載,我國在堯舜時代就有過年掃塵的風俗。每逢春節來臨,家家戶戶都要打掃環境,清洗各種器具,拆洗被褥,灑掃六閭庭院,撣拂塵垢蛛網,疏浚明渠暗溝。因為這時正值農業生產基本結束的農閑時節,忙了一年的農民有閑暇打掃住房衛生,撣掉房梁上積年的灰塵,清除屋角的垃圾,掃除所有的晦氣,以除舊布新。因此一到年底,魯鎮家家戶戶一律忙。魯四老爺也非常重視“祝福”,這個“講理學”的老監生熟諳過年的一切禮數,要雇短工來幫忙,認真地準備過年,采買福禮和爆竹,年年如此。這“祝福”的儀式隆重莊嚴,這年終大典,從送灶神到祝福,禮數周全,祭祀豐盛。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情是祭祀。”[1]送灶神之后,除夕之前,每戶人家總要選擇一個“祝福”的吉日,這是每家之中一個最為隆重的大祭典。照老年人的說法,天上的菩薩不進不潔之家。因此,“祝福”之前,必須把廳堂、祭桌、祭器等撣掃、洗刷得干干凈凈。“五牲福禮”煮好后,盛放在木制的朱漆大盤里。連其擺法都有一定的規矩,如雞鵝要跪著,頭朝福神,表示歡迎;一尾活鯉魚,是取“鯉魚跳龍門”之意。祭典若在深夜舉行,氣氛更為莊嚴肅穆,男丁按輩份行三跪九叩大禮,婦女和個別忌生肖的男丁都要回避。別說百身不能贖罪的寡婦祥林嫂,就是魯府的太太、小姐們也是被剝奪祝福資格的。
祝福后便祭祖(俗稱“請回堂羹飯”)。祭祖活動一般是在堂屋里進行,堂屋里懸掛著祖先的畫像,將家中的八仙桌抬到堂屋中央,擺好裝有祭品的盤子,“雞、鵝、豬肉煮熟之后,橫七豎八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放上酒杯筷子,斟好酒,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然后由男主人燃香禮拜,恭請福神和祖先來享用;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1]在紹興人看來,祭祖比“祝福”還重要,子孫們如果定期祭祀祖先,祖先就能保佑子孫。因此,魯四老爺當然要高度重視祭祖的祭祀活動,而且魯四老爺家還有許多祭祀時的禁忌,在祭祀祖先的時候,就非常忌諱祥林嫂了。特別是祥林嫂二進魯家后,魯四老爺就暗暗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祥林嫂二度成為寡婦,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不祥不潔之人,去拿祭器,都被四嬸大聲喝止。這強大的心理壓力,壓得祥林嫂無法自由呼吸,直至精神恍惚,如木偶人。
在中國,一向有男比女大才合宜的聯婚傳統。《禮記》中載: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后漢書》上說: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齡相配。總之,男方比女方稍大些是最好不過的。而在紹興農村,一些地方娶大兒媳,其實是婆家出于經濟利益考慮,想為家里找個壯勞力,并不是真為男女雙方考慮。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這種婚姻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不是婚姻當事人個人的愿望。”[3]
《祝福》中祥林嫂的第一次婚姻就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的,她被迫嫁給了一個“比她小十歲”的丈夫,還沒有生個一男半女,丈夫就短命身亡了,她不幸淪為了寡婦,在家中沒有地位和權力,因此作者略寫了她的第一次婚姻。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紹興民間傳統的婚姻是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開始的,先由媒人往來通言,再由雙方父母同意,通過“三書六禮”之后成婚。
財產是婚姻締結的中介,聘娶離不開聘禮。男方的聘禮實際上就是女方的身價,這表明女子在宗法制父權統治下的家庭里,被當作商品買賣。祥林嫂在丈夫死后,她的婚姻權和命運又掌握在婆婆手上,為了娶第二個兒媳婦,婆婆不讓她為兒子守節,狠心將她賣往深山老林,得了聘禮八十千,給小兒子娶親僅用財禮五十千,還賺了一小筆。從此我們可以了解,紹興民間有下“聘禮”的習俗(在魯迅之后寫的《離婚》中就寫到“三茶六禮”的婚嫁習俗)。在紹興,男女雙方經媒人撮合愿意結親的,女家就可以索要“財禮”(也叫聘禮),由女方媒人出面講條件,男方在婚前發送“財禮”到女方。一般的,“財禮”往往作為女方今后的嫁娶費用,如置辦喜酒和嫁妝。而祥林嫂自私的婆婆則沒有這么做,“財禮”錢全留給了自己。
寡婦,過去在中國許多地方,尤其在民間信仰中,“人咸目為不祥人,以為其夫主之魂魄,常隨婦身,又娶之者,必受其祟,故輒棄置不顧,無人再娶”[4]。但是善良淳樸的賀老六沒有嫌棄她,也沒有因為她是再嫁寡婦而看不起她,仍然采用了中國人迎親慣用的習俗——花轎迎親的方式迎娶她。從祥林嫂一路的嚎、罵,明顯看出祥林嫂是不同意這樁婚事的,她是被繩子捆著,強塞在花轎里的,拜堂時也是強迫的,在拜天地時她一頭撞在香案角上,企圖以自殺保自身的清白,“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1]因為是喜事,所以包扎用的都是帶喜慶色彩的紅布。自殺沒有成功,祥林嫂依然擺脫不了悲慘的命運。
婚姻是人類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婚姻關系本應建立在男女平等、自由結合、和睦相愛的基礎上,但在中國的階級社會里,處處滲透著以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為核心的宗法制度,正如毛澤東所指出的:“這四種權力——政權、族權、神權、夫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5]祥林嫂的婚姻也不例外,她是宗法制度下的犧牲品。
在《祝福》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情節之一,是祥林嫂被迫改嫁時與眾不同的反抗。這種反抗,毫無疑問是出于對自身貞節即“從一而終”觀念的拼死維護。從衛老婆子的敘述看,祥林嫂的反抗并非唯一,“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1]。“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1]。顯然,祥林嫂的拼死反抗絕非“因為在讀書人家做過事”[1],這種對自身名節的維護,或說寡婦守節,其實是當時的一種習俗,因為中國歷史上對已婚女性“從一而終”的要求起源已久。
宋朝程頤在《近思錄》中提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6]的觀點。南宋以后,女性貞節觀念的影響進一步擴大。至明清,這種觀念的強化達到極致,走向宗教化、民俗化,烈女節婦日漸成為民間崇尚之風。從當時的民諺“閩風生女半不舉,長大期之作烈女”就可見一斑。清政府沿用了明朝政策,并在節烈范圍和表彰力度方面予以擴展,擴大了節烈觀念在民間的影響,使之完全走向宗教化,成為規范人們(主要是女性)行為、語言和心理的一種基本力量,從而納入到世代承傳的民俗系統。
裘士雄等在《魯迅筆下的紹興風俗》中介紹說,“過去,紹興主要城門外,都有叫行牌頭的地名,那里貞節牌坊林立。在鄉間路旁或成立臺門口,還有族節石碑,甚至有的臺門口掛有‘奉旨族表’的巨幅匾額”。[7]“紹興古貢院附近還有一個專門為寡婦設立的‘清潔堂’,把寡婦送進這暗無天日、舉目無親的‘清潔堂’去守節。‘清潔堂’門口有兩個女人管著,既不讓外面人進去,也不讓里面人出來,一直把這些守節的寡婦關到死為止”。[7]毫無疑問,這些貞節牌坊和“清潔堂”對廣大女性在心理上起著潛移默化的教育作用。這種民俗,依其自身規律來縱向傳承,橫向播布,并在傳承中豐富、發展,使祥林嫂耳濡目染,從而成為它的受害者。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1]這是祥林嫂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至死都不明白的疑問。“那么,也就有地獄了?”“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見面的?”[1]這步步逼問,飽含疑懼,逼得“我”無法抵擋,“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1]。人死后的魂靈,為什么令祥林嫂如此害怕?是因為紹興下層民眾的民間信仰。他們相信前定宿命、因果報應、感應證驗以及陰陽與人鬼的兩重世界等等。在他們看來,人死后會成為鬼,如果死者是橫死的,那么,其鬼就難以心安,死不瞑目,就會成為“厲鬼”以討其仇。祥林嫂的先后兩個男人、一個阿毛都是未盡“陽壽”而橫死。可憐的祥林嫂,二十六七歲時死了第一個丈夫,婆家為了小叔子娶老婆,將她嫁到深山野林里去。天有不測風云,賀老六年紀輕輕就死在傷寒上,更不幸的是阿毛又遭了狼。從紹興農村習俗看來,祥林嫂算得上是災星了。柳媽說:“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男人還要爭,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1]。因此,祥林嫂十分恐怖陰司地獄,她害怕死后,依然擺脫不掉被閻羅大王分尸的悲慘命運。
從小說傳達的潛在信息看,祥林嫂再到魯鎮時,她已背負不貞、不潔、不祥、傷風敗俗的諸多罪名:她是再寡的寡婦,由于貪生,至于失節,身上帶有兩個死鬼丈夫的不祥之氣,用柳媽的話說,“索性撞死,就好了”[1]。但祥林嫂沒死,而且又來到魯鎮打工。盡管她的失節完全屬于被迫,但“中國從來不許懺悔,女子做事一錯,補過無及,只好任其羞殺”[1]。祥林嫂“在山村里所曾知道的”[1],是死后閻羅大王對她這個失節婦女的殘酷懲罰,消除鬼侵害的辦法是到土地廟里捐門檻,當作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祥林嫂終于捐了門檻,捐了后很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然而,捐了門檻并沒有改變她的命運,罪名也沒有被洗刷,四嬸大聲阻止祥林嫂觸摸祭器,“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1]這大聲的阻止,使祥林嫂消除罪名的希望徹底破滅。其實,鬼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的冷漠和鄙視。
《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說祥林嫂是“被封建和迷信逼入死路”[8]的,魯迅在《祝福》中沒有明寫這兩種傳統罪惡之可怕,而憑祥林嫂自己的真實信仰來刻畫她的一生。婦女貞節意識的教育作用,使祥林嫂在內心深處因名節喪失而產生深深的恥辱和罪惡感,由此,我們進一步理解了“文化吃人”的深刻內涵。
魯迅的《祝福》除蘊含著上述民俗文化內容之外,還有服飾打扮、宗教信仰、食物器具等方面的,如祥林嫂守寡后扎的白頭繩標志和洗福禮女性手戴的絞絲銀躅子;善女人柳媽的吃素、不肯殺生;書齋的布局和擺設等等,無不體現著民俗文化的特征和獨特功能。當我們在研讀《祝福》時,可以深切感受到民俗文化威力的無處不在,民俗文化實實在在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秩序和道德規范。
[1]湖南師院中文系.魯迅作品選[Z].長沙:湖南師院,1981:318-334.
[2]中華風俗志.中國民間禁忌[M].廣州: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156.
[3]馬克思,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74.
[4]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19.
[5]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1.
[6]程頤.近思錄(卷十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02.
[7]裘士雄等.魯迅筆下的紹興風情[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5:126-127.
[8]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