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倩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西游記》空間敘事探究
徐 倩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3)
以吳承恩《西游記》為對象,從故事整體框架的物理空間、文本敘事結構中體現出的空間性以及讀者接受心理空間三個方面探究《西游記》的空間敘事,為探究《西游記》“心性修養”的主題提供新的注腳。
空間敘事;《西游記》;物理空間;結構空間;心理空間
自《西游記》問世以來,對其主旨解讀甚多,或以為宣傳三教,或以為弘揚理學,或以為彰顯“心學”,然而就故事本身來說,《西游記》不啻為神魔小說的集大成之作,或者我們可以將其命名為中國古代的超現實小說。面對這部恢弘博大的古代超現實小說,其中蘊含的文學空間問題豐富深刻,亟待我們予以探究思考。本文以吳承恩的《西游記》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空間的敘事方法與敘事技巧的分析,分別從小說作品的物理空間、小說文本結構的空間性以及受眾對小說接受的心理空間三個方面入手,探索空間敘事理論研究對《西游記》“心性修養”主題的深化及其影響。
中國人的空間意識源遠流長,在沒有信息和網絡的時代,即使中國古人對世界的認知還停留在淳樸的天地四方九州上,也絲毫不影響他們對物質存在的位置和處所進行思考和探討。中國古人對待文學作品創作和欣賞的基本認知,同樣來自于對自然與社會的空間意識的體認。清人張書紳在其《新說西游記總批》中也認為《西游記》,“取經一事,何以云西天?蓋天高西北,地陷東南,由東至西”,“況春花秋實,東作西成,此所以東土開花,西天結果,生于東勝,成于西天。”[1]228在古代中國人的方位理念中,天之高,地之廣,六合之間,四海之內,萬物生于東方,成于西方,這不僅映證了春華秋實,春種秋收的農耕社會對世界的認知,而且體現了古人深邃廣博的空間意識。《西游記》作為一部超現實的神魔小說,就其敘事過程中表現出的物理空間容量來說,不僅廣泛地涉及了道教以及佛教的虛擬空間學說,并且深刻地觸及了現實生活中完全可能存在的真實空間。
敘事的物理空間是指敘事文本在敘事過程中展現給閱讀者的廣闊的地理環境和豐富的人文環境,是一個結合時間和空間的概念。《西游記》空間架構縱橫東西、貫穿南北,上天入地,無所不包,洋洋灑灑地建構了一個宏大的地理空間。在文本的空間架構中,敘述者又為人物行動提供了社會時代的人文背景,將取經題材放在一個寬廣的物理空間中,正如小說開篇詩提醒讀者:“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2]2,表明了一種寄寓深遠的創作思路。《西游記》中物理空間的大脈絡縱橫交錯,第一回中,作者首先用“《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1]2來展開天地初開的圖景。盤古開天地,即是小說空間布局的起始,敘事空間自此無限延伸與拓展。從《西游記》故事的地理空間布局來看,這個世界分為四大部洲: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北俱蘆洲。孫悟空出生于東勝神洲的傲來國花果山,如來佛祖所處的西牛賀洲是極樂世界,人類則居住在南贍部洲。孫悟空大鬧天宮、師徒四人西天取經,幾乎所有的故事情節都跳脫不出這一空間范疇。
空間一般都含有“框定”的含義,若想展示一個動態的、靈活多變的地域空間,必須通過人物的行動和歷程來體現。荷蘭學者米克·巴爾在其《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中認為,空間可分為“靜態空間”與“動態空間”,“靜態空間是一個主題化或非主題化的固定的結構,時間在其中發生”,一般是指小說中具體可感的空間風貌,例如地理環境、處所和景物的描寫;而動態空間是“一個容許人物行動的要素”,“人物的運動可以構成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的過渡”[3]61。以人物旅行為例,當人物歷經鄉村、海洋、天空時,這些大的空間并不是作為一個固定的結構呈現出來,而是作為旅行者在其中移動的空間出現。小說通過人物在不同空間中的跳躍穿梭完成故事情節,并在敘事過程中體現出強烈的空間感,使小說的物理空間顯得更加宏觀立體。孫悟空在這樣一個廣闊的描寫空間里,自由駕馭空間的流動,一個筋斗云可以翻十萬八千里、闖入龍宮、夢入幽冥、大鬧天宮,種種空間的大幅跳躍,不僅彰顯了人物的個性,并且大大拓展了小說敘事空間的深度和廣度,同時也豐富了小說的文本內涵。
米克·巴爾還強調當旅行者從前一個空間來到后一個空間時,后一空間無需成為前一空間的目的,并且可以具有完全不同的目的,“朝一個目的地行進的人物不一定總到達另一空間。在許多旅行故事中,行動本身就是目的。它渴望產生一種變化、解脫、內省、智慧或知識。”[3]161米克·巴爾在這里強調過程的重要性,目的可以轉換,但在過程中累積的知識和經驗是旅行者最大的收獲。《西游記》中敘述者在取經道路上設置了“九九八十一難”,師徒四人從一個災難到達另一個災難,重要的并不是最終求得經書的目的,而是經歷和解除災難的過程,是在這個過程中產生的一種“內省”,從而進一步達到修養和鍛煉的真正目的。
法國著名敘事學家布雷蒙在考慮敘事結構時,提出將“敘事序列”作為敘事的基本單位,又將“敘事序列”分為“基本序列”和“復合序列”兩種,其中“‘基本序列’是由三個功能構成的,功能與功能之間存在著嚴密的邏輯聯系,三者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它們是:①一個功能以將要采取的行動或將要發生的事件為形式表示可能發生變化 (簡言之,即情況形成)。②一個功能以進行中的行動或事件為形式是這種潛在的變化可能變成現實 (簡言之,采取行動)。③一個功能以取得結果為形式結束變化過程 (簡言之,達到目的)。”[4]92《西游記 》完整的體現了這種邏輯結構基本序列,前一至七回可作為一個敘事結構單元,天地初開,石猴出世,三星洞中訪道,花果山里稱王。前七回可以說是孫悟空精彩的個人秀,他大鬧三界,是第一個可能性或情況的形成;第八至十二回是取經緣起。唐僧奉旨取經,為了取回“大乘經”普渡眾生,引發了整部書的主體情節,這便是第二個敘事結構單元,即采取行動;第三大敘事結構單元從十三回至一百回,西天取經是全書的主體部分,最后成功取得真經則是指第三個功能,即達到目的。
第一和第二個敘事結構單元以直線敘事的方式推動故事行進,線性式排列的結構不斷將故事推向“西天取經”的道路,無論是孫悟空的大鬧天宮還是唐僧的取經緣起,故事最終指向西天路上一種釋厄的精神和理念。上述兩個單元內部有著緊密的因果承續關系,其時間與空間排列有著嚴格的順序,不能隨意移動。第三個敘事結構單元從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首先是孫悟空加入取經行列,接著是龍馬、豬八戒、沙和尚的先后加入,接下來才有師徒四人斬妖除魔,克服磨難求取真經的情節。這一段敘事結構主要說明取經之難,隱喻著“心性修養”必須經過一個長期的艱苦的“漸悟”的過程,形形色色的險阻與妖魔都是心性修養過程中障礙的象征。《西游記》開篇詩有兩句:“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所謂“釋厄”,就是經歷與解除災難的過程,而對于小說“心性修養”的主旨來說,只有歷經萬般磨難,“五圣成真”,才能達到“心性修養”的最高境界。
從表層結構看,整個西天取經過程的結構是一種典型的線性結構,即在其取經主線上貫穿著一個個獨立成篇的磨難故事,類似串糖葫蘆結構。這些磨難之間似乎也沒有內在的因果關系,如果將這些磨難的前后順序顛倒置換,也不影響敘事結構本身。然而敘述者在安排這九九八十一難的時間與空間次序時,是有其規則的,主要采用了連環套、草蛇線等情節處理方式來體現敘事作品結構中的空間性。
首先,在線性敘事中增加連環套式敘事。所謂連環套,即在糖葫蘆式結構的基礎上,讓兩到三回的情節作為一個完整的故事連環發生,結構緊湊,不拘泥于一章節一故事的模式。小說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在第五十三回到第五十五回,這三回事實上敘述了三個故事:一是唐僧師徒誤飲子母河水而懷孕,二是西梁國女王要招唐僧為夫,三是毒敵山的蝎子精強逼唐僧成親。先由子母河引出女兒國,又在離開女兒國之前,唐僧被蝎子精擄走,三個故事雖然獨立成章,分別構成取經路上的三難,但情節上互為因果,環環相扣,敘事結構上可視為一個回環往復的整體。類似的例子在文本中出現多次,這種敘事結構上的連環套結構,展現給讀者一個個三維立體的、環環緊扣的獨立空間。
其次,采用中國古典小說中常見的伏筆手法,即金圣嘆所謂之“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張書紳稱“《西游》一書,不惟理學淵源,正見其文法井井。看他章有章法,字有字法,句有句法,且更部有部法,處處埋伏,回回照應,不獨深于理,實更精于文也。”[1]229草蛇線這種伏筆手法,一方面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待清楚,前后呼應,合情合理,另一方面使情節緊密貫穿在以主旨為統領的敘事結構中。如在第六十回談到火焰山來歷時,土地對孫悟空說道:“……此間原無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被老君安于八卦爐內鍛煉,開鼎之時,被你蹬倒丹爐,落下幾個磚來,內有余火,到此處化為火焰山。”[2]281五百年前就埋下伏筆,可見作者用心之良苦。又如第四十九回師徒四人過通天河時,答應見到佛祖時替老黿問何時可得人身,不料在第九十九回歸來時已將此事忘了,被老黿連人帶馬淬下水去,這才成就了西天取經的第八十一難。故事情節暗藏玄機,前后遙相呼應,層層推進,環環相扣,這種敘事結構上的因果承續性,不僅增強了文本的可讀性,而且拓展了敘事布局的空間性。
除了以物理空間來體現空間特征之外,人物心理的立體展現也是體現小說敘事空間形式的要素之一。美國語言學家福克尼在其著作《心理空間》中提出心理空間理論,并指出它是屬于意識領域構想的空間,指的是一種心理空間域,是基于受眾一般的認知結構形成的心理狀態。在考察《西游記》的敘事結構時,我們同樣不能忽視對讀者接受心理空間的建構。
美國文藝評論家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中談到:“一件藝術作品的意義,絕不僅僅止于,也不等同于其創作意圖;作為體現種種價值的系統,一件藝術品有它獨特的生命。一件藝術品的全部意義,是不能僅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代人的看法來界定的。它是一個累積過程的結果,也即歷代的無數讀者對此作品批評過程的結果。”[5]36《西游記》問世以來,有許多學者試圖探究其主旨。[1]296明人對其積極歡迎,評價甚高,時人袁于令說過:“至于文章之妙,《西游 》、《水滸 》實并馳中原。”[1]210他還說《西游記》一書“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讀是書者,于其變化橫生之處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通不洽?”[1]210至于清代,時人對《西游記》評價依舊很高,清人尤侗云《西游記》“其言雖幻,可以喻大;其事雖奇,可以證真;其意雖游戲三昧,而廣大神通具焉。”[1]217至于今人的理解,更為《西游記》的理解增了添許多新的意義,例如魯迅在其《中國小說史略》中說道:“或云勸學,或云談禪,或云講道,皆闡明理法,文詞甚繁。”他認為《西游記》是一部“游戲之作”,胡適則把它看作一部帶有“玩世主義”的神話小說。明清人對《西游記》的理解與今人有所不同,但他們均是以其同代人的看法來界定作品。對于這部文人創作的長篇小說,作者不僅涉獵政治、宗教、哲學、歷史等諸多問題,而且對其文本意蘊空間作了開放式的處理,給讀者提供了無比廣大的多元解讀空間。
優秀的文學作品“還存在一種形而上品質(metaphysical qualities),這就是在作品中所感覺到的崇高、悲劇性、神圣、靜謐感,等等。”[6]71在《西游記》中,象征、隱喻、意象等手法的運用,不僅增加了讀者的想象空間,也強化了文本的內涵空間,擴大了敘事的藝術效果。例如以“金木水火土”為核心的道教象喻系統,包括“心猿”“意馬”的象征意喻以及傳統五行學說在小說中的應用。又如第十四回“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中“六賊”寓意“六根”,寄意于只有打死六賊,方能六根清凈,安心取經。
《西游記》以唐太宗年間僧人玄奘西行的歷史史實為基本故事框架,作品中有許多涉及佛道的內容,但筆者認為《西游記》并不僅僅在歌頌取經,弘揚佛法,而且還更強調“心性修養”這一命題。在探討《西游記》的時空布局時,是無法撇開“心性修養”這一話題的,在其神幻奇異的故事之中,蘊含著某種生命的主題和要求。明代心學盛行,個性思潮沖擊,張揚人的自我價值和對人性美的追求,體現在《西游記》中表現為對“心性修養”的歷練和養成。從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到“逃不出如來的手掌心”再到“南無斗戰勝佛”,人物行為的空間大逆轉不僅解釋了孫悟空對被壓制的自我心性的渴求,更揭示了不經歷九九八十一回的心性修養是不能最終成佛,達到完滿的境界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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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search into the Space Narrative of“Journey to theW est”
XU Qian
(L iterature College,Anhui Normal Un iversity,W uhu,Anhui241003,China)
Based onWu Chen’en’s“Journey to theWest”,thispaper studies the story from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the physical space of the whole theoretical framework,the spatial reflecting in textual narrative structure and the accepted psychological space of readers.It aims to reveal Chinese ancient classics novel with a new theory,and to present a new understanding to explore the theme of“ the cultivation ofmind and character”of“ Journey to theWest”.
space narrative;“Journey to the West”;physical space;structure space;psychological space
I054
A
1672-9021(2010)06-0022-04
徐倩(1983-),女,安徽馬鞍山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09級文藝學專業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理論。
2010-10-11
[責任編輯 普梅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