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
(曲阜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曲阜273165)
自從Aristotle在其著作《詩學》和《修辭學》中將隱喻作為一個修辭術語提出后,西方對于隱喻的研究歷經了比較理論、替代理論和互動理論,直到1980年,Lakoff&Johnson發表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提出了概念隱喻這一命題,把人們對隱喻的研究視線轉到了隱喻的概念思維、認知作用等新的領域。[1]自此,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修辭手段,還是一種思維方式——隱喻概念體系(metaphorical concept system)。隱喻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無處不在,涵蓋了政治、經濟、科技、文化、宗教等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
由于隱喻的運用使語言更加生動、形象、富有感染力,因此隱喻“不僅簡化了復雜的政治,更重要的是包裝了無形的政治,給予抽象文體以生命力”。[2]188近年來,國內利用概念隱喻開展的政治語篇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但大多數集中在對隱喻在政治語篇中的功能和特點等積極作用研究,如:孫厭舒(2004),束金星(2005),朱小安(2007),曹春春(2008),陳勇、劉肇云(2009)等,而對政治隱喻潛在的消極影響的關注不足。本文試圖從認知層面對隱喻投射的負面影響進行論證,并通過對美國總統布什、奧巴馬等演講中的隱喻進行分析,使人們深刻理解具體隱喻系統的功能,對政治隱喻有更加全面的認識。
美國當代政治科學家Graber精辟地論述了隱喻在政治語篇中的獨特功能:“政治現實本身就是由隱喻組成的,進而以政治修辭來傳遞信息。”[3]48政治家們往往借助隱喻來生動形象地描述復雜、抽象的政治問題,借助隱喻的方式去理解和說明政治概念;政治隱喻常起著治國、為政、勸君等積極作用。
然而,從辯證的眼光來看,任何事物都是一個矛盾統一體,事物的所有屬性都是以其對立面的存在為前提而存在的。隱喻作為一種認知手段,同樣也是一個矛盾統一體。因此,從理論上講,隱喻認知的積極功能勢必伴隨有消極功能存在,從而有可能成為一把雙刃劍。這種消極功能可以通過隱喻認知的本質、機制和隱喻的主觀性得到論證。
Lakoff認為,隱喻的本質是用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另外一種事物,是人類主要的思維方式。隱喻是從源域(source domain)向目標域(target domain)系統性的跨域投射,這種投射是部分的,即源域的部分特征被投射到目標域上,后者因前者而得到部分的理解,因此,源域與目標域之間存在不對稱性(asymmetry)。[4]30這意味著,隱喻終究只是隱喻,通過隱喻認知事物最終只能算是一種權宜之計,所獲得的只能是具有一定想象性質的認識,而非純粹的、客觀的知識,難免與事物的本來面目存在某些偏差,因而具有一定的不可靠性。以克林頓總統就職演說中的“Politics is religion”為例。雖然西方民眾可以通過較熟悉的概念“宗教”認知較抽象的“政治”,但“政治”終究不是“宗教”,宗教中宣揚的信仰和純凈是腐敗的政治所不能比擬的。政治隱喻的消極性來源之一,便是由隱喻的性質所導致的這種潛在的不可靠性。
從隱喻認知的機制來看,對目標域的隱喻性認知源于從源域中投射而來的概念結構或特征與目標域中概念的映合,這種聯系的建立是以概念間的相似性為基礎的。Lakoff和Johnson提出系統性(systematicity)、突顯(metaphorical highlighting)和隱藏(metaphorical hiding)這三個概念。當我們使用隱喻時,我們意象域里形成的不是一個單獨的源域概念,而是一個系統的概念。由于隱喻的系統性,使得這種投射是有選擇性的,必然忽視了概念的另一方面,只能突顯目標概念的相似方面,而將那些無關的或是不一致的概念因素隱藏起來。[5]62
此外,基于神經生物學、認知生物學和普通心理學等的研究,人類神經系統為保證信息處理的高效性和合理性,對所接收的信息根據輕重緩急進行選擇,將認知主體所要理解的目標域有意義的共同屬性加以突顯,而屏蔽抑制無意義的目標域的概念屬性。[6]37歷屆美國總統常用的一個隱喻就是“The state is a person”,這突顯了國家的團結統一,但在另一面也掩藏了美國內部的文化和信仰多樣化的現實,更是忽視了少數民族、宗教組織、政黨和大財團在國家事務中的不同地位。由此可見,隱喻認知的機制決定了隱喻認知所能提供的只是對某一概念的特定方面的認知,因而勢必具有一定的片面性。這種片面性成為政治隱喻的消極性的另一來源。
既然隱喻是通過兩個概念域之間的投射或互動達到對其中一個概念的認識,那么這種投射也包括情感、視角的移就,即把對某種事物的情感和觀察角度向其他領域轉移,以達到解釋、說服別人的目的。[7]111政治的根本目的是參與國家事務,改造社會。隱喻作為人類的一種認知現象,頻繁用于政治宣傳,服務于某種政治目的,其重要性毋庸置疑。政客往往深諳此道,利用隱喻表現的主喻體相合關系宣揚自己的政治主張,達到對民眾價值觀和情感的掌控,最終贏得民眾的支持。但是隱喻的相合只是一種主觀上帶有內涵意義的融合,體現出政治家的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是其審美力與想象力、世界觀的一種體現,其個人獨特的界定無法具體全面地體現出本體的特征。
正是由于隱喻具有支配判斷推理和影響人們行為的功能,才成為政治家鼓吹政見和迷惑民眾的有力手段。比如政治家常用“civil servant”用于喻指“國家公務人員”,主觀地把“servant”一詞的特征如仆人、忠心耿耿、服務于大眾的特征無限放大,人為地隱藏了公務員中的腐敗、勾心斗角的一面,刻意塑造出一個全心全意為民眾服務的謙卑形象,從而起到了蠱惑民眾、粉飾自己的目的。這種誤導性成為政治隱喻的消極性根源之三。
我們選取了布什和奧巴馬總統在不同場合發表的公開政治演講,發現其中頻繁出現的隱喻是戰爭隱喻、人物隱喻、家庭隱喻、植物隱喻和方位隱喻,他們通過隱喻中一整套相關聯的蘊涵,突顯了某些主觀意愿表達的特征而隱藏了其他的特點。
在當代美國歷史上,政治家們就先后用“戰爭隱喻(warmetaphor)”對美國社會、經濟或政治等方面的危機進行過比喻;它使人們對這些危機的性質和政府的方向有所了解,同時也使政府的某些政策合理化。[8]26
在第二次海灣戰爭前夕,布什總統發表演講來表明其政治立場,強調了“Saddam is a tyrant”,突出了“just war”和“liberation”,把美國置于既是受害者又是英雄的框架中,而同時把薩達姆定位為獨裁者和暴君。[9]119小布什的這次演說中,處于中心地位的主隱喻為“A nation is a person”,他多次把伊拉克概念化為一個人——薩達姆,小布什也據此宣稱:對伊戰爭并不是針對全體伊拉克人民,而只是針對薩達姆一個人。此外,“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隱喻也經常被布什總統使用,因為它能把人們對希特勒丑行的了解投射到薩達姆的身上,把戰爭說成是除暴安良的正義行為,是為了維護本國利益。大多數美國民眾也接受這一觀點,他們認為薩達姆是個暴君,必須阻止他的獨裁行為。事實上,布什政府是在借此隱喻來掩蓋他們的侵伊罪行,使人們覺得他們對伊拉克投下的數萬枚炸彈只落在了薩達姆一個人頭上。而戰爭帶給人們的毀滅性損失:大量美國士兵陣亡,成千上萬的伊拉克平民死亡,美國陷入戰爭泥沼的消耗,這一系列慘痛的后果就輕易地被隱喻的片面性所掩蓋了。
布什總統的政治演說中“嚴父道德觀(strict father morality)”這一隱喻被深深植入了美國民眾的意識中,其構造是這樣的:將美國視為家庭,美國政府是父親、一家之主,擁有國內外事務的決策權,享有絕對的道德權威和懲戒資格,所有子女要嚴格遵循父親的指令。作為一個嚴父,管教孩子的方法就是懲戒。而通過懲戒,兒女學會了自律(discipline),能夠克制自己不去作惡。好孩子通過自律而自立,豐衣足食;壞孩子因為不自律而要依賴他人,飯來張口。
在社會政策上,“嚴父道德觀”成為反對一切社會保障體系的認知基礎。美國的公民都是家庭中的兒女,其中富足的人因為自力更生,便成為了“好孩子”,他們的成功是自律和服從規則(play by the rules)的結果。與之對應,窮人便是家里面的“壞孩子”,他們的失敗是缺乏自律的表現。依照這個邏輯,社會保障用富人的錢去保護窮人,便是對好孩子的“懲罰”和對壞孩子的“驕縱”。它不僅幫不了窮人,還會“慣壞”這些“壞孩子”。一個“嚴父”要做的應該是盡量不干涉自強自立的那些孩子,而應該狠狠懲戒那些壞孩子,讓他們知道不自律不努力的苦頭。因此與社會保障關系密切的稅收政策也被納入了這一思維框架中,他的減稅主張就輕松而有力地呈現了出來,從而達到了誤導民眾、服務于己的目的。
在外交政策上,“嚴父道德觀”為單邊主義的鷹派政策掃清了障礙。布什政府以及奧巴馬政府,在發動第二次海灣戰爭和增兵阿富汗戰爭中,一聲令下,作為“子女”的美國士兵就必須聽從并立即采取行動,投身到“嚴父”口中的正義之戰中。而在國際這個“大家庭”中,誰應該是“一家之長”呢?自然是經濟和軍事最為發達的美國,因為“發展程度”總是與“發育程度”相連,因此發達國家是家庭中的“成年人”和“長者”,發展中國家便成為了家里的“晚輩”和“小孩”。因為外部世界善惡分明,國家又可以被稱為“流氓”(rogue state)和“惡棍”(evil axis)。通過這一連串隱喻的轉換之后,聯合國就成為一個大部分由“未成年人”外加一堆“流氓”和“惡棍”組成的俱樂部。這就是布什在2004年的國情咨文中通過“請假條”(permission slip)這個字眼所引發的連串隱喻。美國攻打伊拉克不需要聯合國的授權,因為長者不需要向小孩遞交請假條。通過一連串的隱喻,美國的霸權主義思想昭然若揭。
奧巴馬總統剛獲得2009年諾貝爾和平獎,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宣稱是為了表彰他為加強國際外交和人民之間合作所做出的努力。但是可笑的是,他在自己的就職演講中仍極力掩飾美國的霸權主義和對異己的打擊排斥,將國家間、黨派間的沖突歸咎到對方身上。例如他提到“To those leaders around the globe who seek to sow conflict”,將美國與穆斯林國家的之間的沖突斗爭比作種子,是由那些穆斯林國家的領導人自己播種的。本來沖突都是因雙方的差異性發生互動摩擦產生的,雙方都負有責任,而播種則是個人行為,把國家間出現沖突的罪責都推到了穆斯林世界一方,為自己“正義”的反恐戰爭披上了華麗的外衣,突顯了自己的清白和無辜,隱藏并弱化了增兵的負面效應,也充分反映了政治隱喻在重塑人們思想中發揮的誤導作用。
此外,奧巴馬演講還大量使用方位隱喻,例如“pick ourselves up”和“Recall that earlier generations faced down fascism not justwith missiles and tanks”中,“up”和“down”構建的目標域都保留著“上下”源域的垂直性和“上”褒“下”貶的意象圖式。雖然奧巴馬一直標榜積極的對華政策和合作意愿,但down這個空間概念表示的負面評價,側面表現了奧巴馬政府在外交上反對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態度,將美國這個資本主義大國以勝利者對失敗者的高姿態自居,把自己的事業標榜為正義的、人性化的,激起民眾對法西斯和共產主義的憤慨,達到烘托自己意圖的目的。從這一側面看來,這位以和平面具示人而發動“正義之戰”的新任總統獲獎實在是名不副實,其言論也是由大量具有欺騙性的隱喻堆砌而成的謊言。
隱喻雖然有助于解釋政治中的某些突顯問題,但因其認知的本質、投射機制和隱喻使用者的主觀性因素,導致政治隱喻具有不可靠性、片面性和誤導性,歸根結底,政治隱喻就是一個假面具,而政治家則是帶著假面具的說謊者。但謊言總有揭穿的一天,美國的政治家們還會利用新的隱喻繼續蠱惑民眾,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本文通過對兩位總統的政治演講的分析,一一揭穿隱喻的謊言,有助于人們更加深刻理解全面具體的隱喻系統的功能,強化人們的批評意識,使人們在政治家編制的層層謊言中保持冷靜。當然,政治隱喻的消極影響遠非如此簡單,我們還可以從更寬泛、深遠的角度探索。
[1] Lakoff,G&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 Thompson,Seth.Politics without Metaphors is like a Fish without Water.In Metaphor Implications&Applications(Ed.),New Jersey,Mahwah: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Publishers,1996,PP.188,185.
[3] 陳勇,劉肇云.隱喻政治與政治隱喻:論美國政治家的政治隱喻[J].外語教學,2009,(1).
[4] 曹春春.政治隱喻的文體功能探討[J].福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
[5] 梁遠冰,韋漢.隱喻投射的批評性研究[J].暨南大學華文學院學報,2006,(3).
[6] 束金星.隱喻與政治——“9.11事件”后美國外交政策中的隱喻思維透視[J].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1).
[7] 孫厭舒.論隱喻在政治語篇中的功用[J].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
[8] 謝之君.隱喻認知功能探索[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9] 朱小安.政治隱喻探討——以德語和漢語隱喻為例[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