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先
(三峽大學武陵民族研究院,湖北宜昌 443002)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的洪水和同胞婚姻情節
謝國先
(三峽大學武陵民族研究院,湖北宜昌 443002)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的洪水和同胞婚姻構成有機聯系的整體:洪水是神話創作者用以滅絕人類的工具,是他們為同胞婚姻設定的必要條件,與歷史上的洪水災難并無直接聯系;神話中的同胞婚姻不是歷史上曾經存在的同胞婚姻的再現,而是人類潛意識中同胞婚姻欲望的表現。神話中的同胞婚姻以“世界上只有同胞二人”和“天意許可同胞婚姻”為前提,旨在強化現實生活中同胞不可結婚的普世原則。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洪水;同胞婚姻
神話中的洪水和同胞婚姻這兩個情節曾經被當作兩類獨立的神話加以研究。此類研究已經產生很多看法,但都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在中國南方絕大多數少數民族神話中,洪水和同胞婚姻是同一神話的不同部分,構成有機聯系的整體,不可分割。
本文所謂同胞婚姻,是洪水(及其他)災難后世界上幸存的兩兄妹、兩姐弟結婚。
神話是有意識的藝術創作,旨在解釋萬物的由來,表達人們對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認識和理解。神話確證現存事物運動狀態的合理性,鼓勵人們按照神話確立的規則生活。神話通過敘事表達思想,敘事是手段,表達是目的。為實現表達目的,神話敘事突破了日常話語的界限,創造出超越歷史和現實的神話世界。普遍而言,神話在宗教學、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文學、心理學等方面的價值比它在歷史學方面的價值更為具體和實在。
本文以表格形式對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關于洪水與同胞婚姻的部分要素進行統計,然后做出分析。
表1顯示,中國南方25個少數民族神話中同胞婚姻的前提是世界上只有同胞二人,洪水實際上是作為同胞婚姻的必要條件而出現的。上述神話文本中的洪水是神話創作中特有的言語方式。如果我們據之考證人類歷史上是否發生過嚴重的洪水災難,那么,就神話研究而言恐有緣木求魚之虞。

表1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同胞婚姻的原因及通婚者身份

續表1
有學者推測,漢族洪水神話與兄妹婚神話原本分別存在,后來才粘合在一起。[3]就中國南方少數民族而言,我們現在還沒有獲得比較可靠的資料去推測同胞婚姻原本獨立于洪水情節之外而存在。
洪水之后同胞婚姻繁衍人類僅僅是這類神話的表層內容,而它的潛在含義則是否定現實生活中的同胞婚姻。洪水災難后同胞婚姻繁衍人類的神話情節并不證明人類經歷過血緣婚的歷史。世界民族志的知識告訴我們,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文化規則許可同胞婚姻。歷史記錄和民族志中都可以找到同胞婚姻的個案,但這些個案或者是少數精英的特權(出于宗教和血統考慮的特殊行為),或者是個別平民的病態,而不是產生這些特例的民族的普遍習俗。個案的一再發生絕不證明它們受到社會鼓勵,而只是表明人類的潛意識中一直存在同胞婚姻的愿望并可能在特定的人物身上變成現實。
除了用正面的道德教育去倡導異姓通婚、禁止同胞婚姻之外,人們還借助神話這一神圣的敘述方式從反面確立同胞婚姻得以成立的兩個條件:世界上只有同胞二人(必備條件),天意許可同胞婚姻(附加條件)。神話創作者使用了以不可能的條件的滿足來證明某種行為的可能性這一特殊的表達方式,目的在于強調對此種行為的禁止。在我們現在分析的神話文本中,兩個條件的滿足成全了同胞婚姻,保證了人類再生。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的洪水是神話創作者用以滿足“世界上只有同胞二人”這一假設條件的方式,而方式本身僅僅具有工具意義。所以,彝族神話說,大旱和洪水是人類換代的工具。[1](P678)苗族神話則說,黃瘟、火山爆發、洪水導致人類換代。[1](P485)
在彝族神話和苗族神話中,除洪水之外,用來更換人種的手段還有大旱、黃瘟、火山爆發。表1中畬族說火燒天僅存兄妹二人。希臘神話說宙斯曾想用大火毀滅人類,卻又擔心宇宙之軸被燒毀,于是改用洪水。就滅絕人類而言,工具有異,作用無二。
神話創作者選擇洪水作為滅絕人類的工具,可能是因為中國南方少數民族全都是以農業為生計的民族。對他們而言,在各種自然災害中,洪水帶來的后果最嚴重。在世界上許多民族的神話中,滅絕人類的方式都是洪水而不是其他災難。這種編造也證明洪水工具的有效性得到普遍認可。
將表1和表2進行對照,可以發現,洪水后幸存的同胞男女婚配繁衍人類是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比較一致的說法。人間男子娶天神之女的情節,功能之一在于解釋某些植物和動物的由來。天女作為人間男子的妻子,在離開娘家前往夫家時,總會帶走一些動植物。天婚神話除了強化群體起源的神圣性等目的之外,也敘述了人間某些物種的起源。

表2 洪水之后人類再繁衍的其他情形
表3顯示,關于洪水起因的文本,分為自然原因和社會原因兩類。一種文本代表一種說法。其中,部分民族有兩種或兩種以上文本,涵蓋自然原因和社會原因。

表3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洪水的起因

續表 3
自然原因類認為洪水是自然發生的。
社會原因類又分為三種情況:一是明確說洪水起于人(神)與雷公(雷神)斗爭、人(神)與神(魔鬼)斗爭。二是把洪水起因歸結為人作惡或做錯事。三是把洪水起因歸結為猴子的失誤。
把洪水歸結為自然原因的神話,主題單一,僅僅是把洪水作為同胞婚姻的工具,并不用工具傳遞更多的社會信息。把洪水歸因于雷公者,雷公形象較復雜,不能簡單把雷公當成惡的象征。把洪水歸因于人的惡行的神話顯示出人對其自身發展過程的反思,為現實生活中的人類行為提供了一個基本參照。
表4共列舉27個文本,顯示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洪水幸存者的3種避水方式:置身于用作避水工具的漂浮器中,24個文本,占88.9%;爬到高大的樹上,2個文本,占7.4%;爬到高山上,1個文本,占3.7%。不同的避水方式傳達出不同的神話信息。

表4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洪水災難幸存者的避水方式或工具

表5 葫蘆的由來
以漂浮器為避水工具,符合人類認識和利用事物屬性的歷史經驗。表4所列漂浮器計有葫蘆、南瓜、鼓(木鼓,牛皮鼓)、船、桶、臼、木柜、蜂窩、牛肚皮等。其中僅蜂窩為純粹的自然物,其他都是經過人的勞動發生形態轉化的自然物(下文稱之為勞動轉化物)。勞動轉化物中,鼓、船、桶、臼、木柜、牛肚皮等是自然物的改造、組合;葫蘆和南瓜則比較特殊,因為它們由牙齒或種子經人播種后長成,其形態轉化最為徹底。葫蘆和南瓜(以下概稱葫蘆)作為避水工具,出現于15個文本中,在漂浮器方式的24個文本中占63%,在全部避水方式的27個文本中占56%。
同為避水工具之漂浮器,播種而成與制作而成含義并不相同。與制作而成者相比較,播種而成者更能體現神的意志,且蘊含更大的敘事深度。
從表5可以看出,以葫蘆作為漂浮器的15個文本(包括按照天神吩咐用杉樹做成木葫蘆的仡佬族文本)中,雷公牙和老人牙齒種成者共5個文本,占33.3%;葫蘆籽種成者共5個文本(其中4個文本說葫蘆籽為雷公所贈),占33.3%;另有4個文本未交代葫蘆的由來,占26.7%;1個文本說天神吩咐用杉木做成木葫蘆,占6.7%。葫蘆的來源與雷公、天神有關者,共10個文本,占66.6%。
_民族_牙齒種成 種子種成 其他情形 資料來源
把牙齒或種子種在土里長藤結果而得到葫蘆,具有特別的含義。牙齒或種子最終長成葫蘆,救人性命,象征著生命形態的轉化。葫蘆來源與雷公、天神有關者占66.6%,正是神話世界中人類繁衍與神意契合的確證。
葫蘆作為神話中的避水工具,是葫蘆的實際功用與繁殖功能被神話創造者夸張放大的結果,與所謂的母體崇拜(或女性生殖力崇拜、女性生殖器崇拜)未必有聯系。[5]如果一定要以精神分析方法來理解葫蘆,則作為葫蘆根源的男性雷公(而不是雷母)的牙齒是母體崇拜論者難以解釋的。
鼓(木鼓,牛皮鼓)、船、桶、臼、木柜、蜂窩、牛肚皮等僅因其作為漂浮器的功能而與葫蘆并列。雖然它們也可能是神給予幸存者的,但在神話敘事中,直接的給予行為難以構成較長的細節,所以缺乏敘事深度。以種植牙齒或種子的方式獲得葫蘆作為避水工具,則必然涉及種植者的勞動過程和牙齒、種子的生長過程,神話敘事的深度加大了,神話蘊含的天意因此得以強化。
爬到高大的樹上避水、爬到高山上避水,雖然可能具有實際功效,但這兩種方式都難以解釋滔天洪水來臨時全世界為何僅有一二人幸存。與置身于跟天意有關的漂浮器避水相比較,爬樹與爬山難以充分展現神意,所以,表4列舉的27個文本中,僅有2個文本說幸存者以爬樹方式避水,占7.4%;1個文本說幸存者以上山方式避水,占3.7%。
表6顯示,25個民族中,21個民族的神話有同胞結婚前驗證天意的情節,占84%;4個民族神話中缺乏這個情節,占16%。

表6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同胞婚姻天意驗證的方式
同胞婚姻中的天意驗證是慣例,是多數,是常態,而不經天意驗證就結婚則是例外,是少數,是異態。驗證情節的功能在于表明:同胞結為夫妻,主要不是出于當事人的主觀愿望,而是出于天意。驗證情節在“世界上只有同胞二人”這一必備條件之外,又提出天意裁決作為附加條件,為現實生活中可能出現的普通男女以同胞為婚姻對象的念頭設置了不可能逾越的雙重警戒線。
表7所列28個文本中,共15個文本說生出肉團和葫蘆,占53.6%;11個文本說生出正常嬰兒或基本正常的嬰兒,占39.3;2個文本屬于其他,概言繁衍人類,占7.1%。
說同胞通婚生下小孩,是這類神話解釋洪水之后人類再生的必然結果,符合神話本身的編造邏輯。屬于“不詳”者,大致接近“生下嬰兒”一類。“生下肉團、怪胎”一類,在學術界引起不少爭論,但這種爭論往往未跳出人類婚姻制度從血緣婚到非血緣婚的發展這個理論框架,把神話中的洪水和同胞婚姻當作歷史的反映來研究。[6]
表7把同胞婚姻生下的“葫蘆”歸入“生下肉團、怪胎”一類,因為葫蘆中走出多人與分割肉團、怪胎為多人性質相同;同理,表7也把“愛哭的小孩”歸入此類。
洪水災難后世界上只剩下同胞二人,而且天意已經表明這對同胞應該結婚,同胞結婚繁衍人類的具體方式就不重要了。生下肉團、怪胎,既不蘊含否定血緣婚的意義,也不蘊含贊美血緣婚的意義。生下肉團的敘述,是神話創作者在日常經驗基礎上的合理想象。生下肉團,切塊成人,或者生下葫蘆而從中走出多人,使天意貫穿于整個敘事過程中,符合神話邏輯,與希臘神話說洪水之后丟卡利翁和皮拉撿 起地上的石頭扔到身后變成人道理相同。

表7 中國南方少數民族神話中同胞婚姻的結果
[1]《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編審委員會.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Z].北京:學苑出版社,1993.
[2]谷德明.中國少數民族神話選[M].蘭州:西北民族學院研究所(內部資料),1987.
[3]鐘敬文.洪水后兄妹再殖人類神話——對這類神話中二三問題的考察,并以之就商于伊藤清司、大林太良兩教授[A].馬昌儀.中國神話學文論選萃(下)[C].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
[4]李子賢.云南少數民族神話選[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
[5]宋兆麟.洪水神話與葫蘆崇拜[A].馬昌儀.中國神話學文論選萃(下)[C].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
[6]烏丙安.洪水故事中的非血緣婚姻觀[A].馬昌儀.中國神話學文論選萃(下)[C].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
責任編輯 強 琛E-mail:qiangchen42@163.com
Abstract:The deluge and consanguineousmarriage are integrated p lots in them yths of mino rities of the Southern China.The deluge,a way used by the m yth-creato rs to extinguish human beings,is a p rerequisite set fo r consanguineous marriage.The mythic deluge is by no means an evidence of histo rical flood damage.The mythic consanguineous marriage is not rep resentation of consanguineousmarriage,but a manifestation of the subconscious to marry one’s brother/sister.The p rerequisites of m ythic consanguineousmarriage suppose that there are only a pair of brother-sister survived and destiny encourages the consanguineousmarriage in o rder to emphasize the universal p rincip le that full brother and sister are fo rbidden to marry each other.
Key words:mino rities of the Southern China;myth;deluge;consanguineousmarriage
The Deluge and Consanguineous Marriage in the M yths of M inorities of the Southern China
XIE Guo-xian (Wuling Ethnic Research Institute,China Three Gorges University,Yichang Hubei 443002)
I276.5
A
1673-1395(2010)06-0007-07
2010-09-20
謝國先(1963—),男,四川雷波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民俗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