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語言的語用分析
——以《北京人 》片段為例

張 科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州 510006）

戲劇語言的語用分析
——以《北京人 》片段為例

張 科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州 510006）

《北京人》第一幕中,曾家為愫方的婚事向愫方“征詢意見”這一片段有其特殊的語用現象,可以從會話結構著手,以人物各自的話語意圖為基礎,運用語言學中的相關理論,對戲劇語言進行全面的語用分析,品味曹禺的語言魅力,為戲劇評論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北京人》;戲劇語言;語用分析

一

在《北京人》的第一幕中,曾家為愫方的婚事向愫方“征詢意見”這一片段,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它雖不是全劇的高潮,但卻有較強的言語沖突。曾皓等人對愫方的出嫁各懷鬼胎,“征詢”愫方的話語意圖各有不同,表現出強烈的矛盾沖突。本片段總共有 20個話輪,各人物角色的話輪數量分布如下:

人 物 曾 皓 曾思懿 江 泰 愫 方 文 彩話輪數目 8 6 3 2 1

從話輪分布與交流途徑來看,整段戲的核心人物是曾皓,因為他不但在話輪數量上占絕對優勢,且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發言權。不過曾皓控制得并不容易,因為思懿和江泰是他話語的有力挑戰者,他們的話步以對曾皓的挑戰性話步居多,文彩的話步的功能屬配合性的且只有一個,基本可忽略不計。從話語意圖大的范圍上講:曾皓、思懿、江泰是交際的策動者 （發話人）,愫方是交際的受動者 （受話人）,但由于愫方的話輪少,話輪長度短,整個話語交際呈現不合作的態度,所以這一片段的話語交際真正集中在曾皓、思懿、江泰三者之間。

要分析好此片段的語用意義,首先來看一下對話中人物的背景。愫方是曾皓的姨侄女,因父母雙亡暫居姨父家里,照料姨父的飲食起居,現已成姨父不可缺少的“拐杖”;她 33歲,尚未出嫁,因與表兄文清有共同的詩文愛好,兩者在精神上產生了愛慕憐惜之情,表嫂曾思懿為此嫉恨于她。江泰是曾家的女婿,寄居在岳父家受盡曾家人的嘲諷,對曾家人的虛偽行為極其反感,所以這幾位人物的話語意圖截然不同:

曾皓的意圖:不愿意愫方出嫁,繼續照顧自己。

思懿的意圖:盡快讓愫方出嫁,除掉眼中釘。

江泰的意圖:希望愫方有個好歸宿,尋找自己的幸福。

愫方 （不合作）的意圖:不想談這個問題,心系文清,不會出嫁。

向愫方“征詢意見”這個片段就是三人為達到各自的意圖而實施的言語行為。人們進行交際,都是要通過對人際利益關系的處理來達到維護自己或自己團體的利益的。有了目的,還要進行預設,也就是說,說話者必須分析交際雙方的背景情況。曾皓、思懿、江泰三人話語的較量,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把他們話語意圖的實現目標者——愫方逼得不知所措。下面我們就來逐一分析這個片段話語的語用意義。

二

從曾皓、思懿、江泰三人的意圖中,可以看出,最迫切希望愫方出嫁的非思懿莫屬,所以理應由她挑起話輪。思懿的話語是有策略的,不能單刀直入地向曾皓挑明,得找個理由,好讓自己的開場白委婉有理,而袁先生要走了,顯然是個十分合適的模糊決策的載體。

曾思懿:（提出正事）媳婦聽說袁先生不幾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覺得——[1]（以下文本均選自此,不再標注）

思懿話語的蘊涵可能是:①袁先生真的要走了,得趕緊把愫方的婚事辦了。②袁先生走不走不重要,只是個幌子,借以挑起話題。

思懿的表達實際上已經暗示了這句話的含義,“聽說”、“不知道”這種不涉己的感情色彩詞,表現了袁先生走不走并不重要,辦婚事才是關鍵。“破折號表未表義,內容不說自明,表示說話者暗示下一個說話者接過自己的話,進行下一個話輪”[2]。曾皓立刻捕捉到了話語信息:

曾皓:（搖頭,輕蔑地）這個人,我看——

（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異常不滿地由鼻孔“哼”了一聲,回頭望他一眼,氣憤地立刻對那正要走開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別走。趁你在這兒,我們大家談談。

“搖頭、輕蔑地”說“這個人,我看——”可能蘊涵著以下幾種言外之意:

①輕視袁先生,怎么能配得上我們愫方,為愫方的幸福著想;②否定袁先生,阻止愫方出嫁;③不管袁先生怎么樣,終止談論愫方的婚事,不愿意她出嫁。

江泰早就看透了曾皓的言外之意,“哼”的一聲,發出嗤笑,表達不滿,用體態語否定了言外之意①、②,肯定了曾皓真正想表達的是③。曾皓本想終止思懿挑起的話題,結束自己不想接話的話輪,但看到江泰的反應后,不得已直接轉向真正的受話人愫方,讓愫方給自己找臺階下。這里的“——”表示語義的轉換。曾皓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是因為虛偽敏感的他頓時覺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挑戰,直接轉向愫方,力證自己并非自私,向在座的各位傳達一個信息:愫方的婚事,咱都不要管,讓愫方自己說。面對這個根本就不想談論的話題,愫方早就做好了回避的準備,正要走開,卻被曾皓的直接請求制止了。愫方的話語并不合作:

愫方:我要給姨父煎藥去。

愫方的回答顯然是不合作的,違反了言語交際中會話合作原則中的關聯準則,說不相關的話,從而產生會話含義:自己不想談。

話輪到這里,受話人表現出的不合作似乎讓話語難以繼續,這樣的話,三人的意圖豈不是都沒有達到,因此,新的話輪必須展開。這時候就需要一個說服者,愫方對曾皓請求的不合作,顯然讓曾皓很沒面子,所以曾不合適做這個說服者,思懿自知二者的關系,自然也不行,于是出自真心為愫方考慮的江泰成了最合適的人選,他明白愫方的言外之意,那就從煎藥反駁。

江泰:（善意地嘲諷）咳,我的愫小姐,這藥您還沒有煎夠?（迭連快說）坐下,坐下,坐下,坐下。（愫又勉強坐下。）

這是對愫方婚事的真正擔憂,也是對她語重心長的嘲諷,同時,也給了曾皓當拳一擊,揭開了曾皓的真正私心:要愫方照顧自己一輩子,可謂是“一箭三雕”。連用四個“坐下”,是四個重復的祈使句,在語用上的作用表示強調、緩和、安撫,這里應該是沒有命令的語氣的,前面是對愫方的嘲諷,雖說是善意的,但終歸會有傷害,于是用重復的祈使句緩和愫方的情緒,愫方在江泰強有力的說服下,只能坐下,但沒有接過話輪,曾皓的話步重新開始:

曾皓:愫方,你覺得怎么樣?

愫方低聲不語。

曾皓這次的話語行為是直接詢問,不再是“大家談談”了,顯然這個問話的焦點是“怎么樣”,根據話輪交替規則,這時愫方應接過話輪,但愫方沒有回答這個焦點,而是低頭不語。這是愫方的第二次不合作,用沉默作答,“這種沉默在語言學中,在會話分析中是有特定含義的”[3],說話人表達的就是沉默的深刻含義,所謂“無聲勝有聲”就是如此。前面愫方還只是以違反合作原則的方式,回避這個問題,現在她以沉默來反擊,所以其沉默的特定含義是:我還是不想談。

愫方想用沉默終止此次話輪,沒有達到意圖的曾皓當然不會放棄,他深知愫方善良軟弱的個性,利用她的性格弱點,尋找更多的信息來刺激愫方:

曾皓:愫方,你自己覺得怎么樣?不要想到我,你應該替你自己想,我這個當姨父的,恐怕也照拂不了你幾天了,不過照我看,袁先生這個人哪——

曾皓再次重復直接詢問,后面的“不要想到我,——”其蘊涵義是:你應該想到我,我已經活不了幾天,你怎能忍心不照顧我而嫁人呢!

站在旁邊的思懿深知曾皓話中的蘊涵義,明知他的話是一片私心而假作好意,依舊拿袁先生人不好當借口,但她為了實現除掉愫方這塊心病的意圖,順水推舟,未等曾皓話說完,搶過話輪,這里的破折號指語義中斷,曾皓、思懿、江泰三人的話語論戰正式開始:

曾思懿:（連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屢次辜負姨父的好意。以后真是耽誤了自己——

思懿利用了曾皓的話表面上表達:①愫方出嫁是不辜負你的好意;②你出嫁是不耽誤自己。

實際上真正的含義是:①“堵”住曾皓,不要打著袁先生人不好的幌子,阻止愫方的婚事。②“導”通愫方,趕快答應這門婚事。

曾皓聽懂了思懿的逼問:①愫方答應,那對自己是極大的打擊。②愫方不答應,日后思懿是不能容忍她的。

于是他心急如焚,立馬從思懿那里搶過了話輪:

曾皓:（也搶著說）思懿,你讓她自己想想。這是她一輩子的事情,答應不答應都在她自己,（假笑）我們最好只做個參謀。愫方,你自己說,你以為如何?

曾皓直接點思懿的名,制止她的話語意圖,以顯示其家長地位。他分別用“你讓她自己想想”、“答不答應都在她自己”、“你自己說,你以為如何?”三次直指愫方,其含義可能有:①告訴愫方,你得回答我的詢問;②告訴其他人 （江泰、文清、文彩）,我們得讓愫方自己做主;③你們都不要管,我做主就行。

“假笑”否定了含義②,肯定了含義③,曾皓再一次利用愫方的性格弱點,企圖達到自己的意圖,江泰終于忍不住了:

江泰:（忍不住）這有什么問題?袁先生并不是個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類學的學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學問,第三有進款,這,這自然是——

江用反問句直接挑戰曾皓,以揭開其虛偽的面具,用“一、二、三”來列舉袁先生的優點,“這自然是 ——”破折號有因打斷而成的未表義,補充完整應該是“這自然是最佳的人選。”這是江泰話語的意圖:袁先生好,愫方嫁給他會得到幸福。然而,老練的曾皓是不會讓江泰的話語意圖得以實現的,所以馬上打斷江的話,讓話輪得以交替:

曾皓:（帶著那種“稍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讓她自己考慮。（轉對愫,焦急地）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這么一個姨侄女,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女兒一樣看,不肯嫁的女兒,我不是也一樣養嗎?——

曾皓語言的殺傷力一次比一次厲害,首先重復用兩個否定副詞強行否定江泰的說法,接著曾皓又轉向愫方,這是第五次轉向愫方,由之前的請求變成了哀求,求她不要嫁人,孝順的女兒要照顧父親,只是狡猾的曾皓硬是把原因推給愫方,是愫方不肯出嫁,不是自己不讓。再一次破折號,預示著他的話輪又一次被搶:

曾思懿:（搶說）就是啊!我的愫妹妹,嫁不了的女兒也不是 ——

文清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腳就向書齋走——

思懿的語言表達技巧可謂是“爐火純青”,“就是呀”表面上是遵循了禮貌原則中的一致原則——要求在觀點上,減少自己跟他人的不一致,盡量減少分歧。可實際上,思懿是違反了一致準則的,“不肯嫁”變成了“嫁不了”,蘊涵義是:讓愫方背上“嫁不出去”的名分,以刺激愫方嫁出去。嘲弄、譏諷到了極致,文清終于忍無可忍,以走開的方式來逃避,思懿妒火再燃:

曾思懿:（斜睨著文清）咦,走什么?走什么?

（文不顧,由書齋小門下了。）

曾皓:文清怎么?

咦,這個嘆詞可表示三種語氣意義:“①表示感嘆,相當于“啊”語氣詞;②表示嘲諷、鄙夷;③表示驚訝”[4],這里顯然要表達的是第二種含義。“走什么?”重復兩次的疑問句,其言外之意是:①我不說你,你走什么,你是和她的關系非一般吧!②愫方都不走,你走,是想證明你有多在乎她嗎?

文清當然能聽懂她的言外之意,但不理她,這時似乎沒人能接過話輪了,為了顯示家長地位,曾皓接過話輪,反問道。思懿順著該臺階而下:

曾思懿:（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給爹煎藥呢!（回頭對愫又萬分親熱地）愫妹妹,你放心,大家提這件事也是為你著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輩子,誰也不能說半句閑話。（陰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兒不也是一樣得養嗎?何況愫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沒有一個親人——

“也”這個副詞,意義重大,與上文愫方的回答相對應,印證了思懿上文的言外之意:這兩個人是一對。同時也包含著:愫方留下來為姨父煎藥只是一個戀著文清的借口。簡單的一個“也”字,含義豐富。本以為話題就此岔開,沒想到思懿又一次回到原話題中來,以至于話輪沒有中斷,繼續說下去。

思懿后面的話字字如刀,口蜜腹劍,讓人不禁打一寒戰,受到文清反應的刺激后,更加堅定了她話語的最終意圖:想盡一切辦法把愫方嫁掉。此刻她每一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原本就不是這個家里的你,早點滾蛋!這當然是觸犯曾皓的話語意圖的,曾皓不得不再一次搶話:

曾皓:（當然聽出她話里的根苗,不等她說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請你不要說這么一大堆好心話吧。（轉對愫）那么愫方,你自己有個決定不?

“好了,好了”沒有了之前的客氣,已流露出不耐煩,對思懿的討厭。“好心的話”顯然是用了修辭:反語。直接稱呼,暗示思懿:不要惹怒我,否則有你好看的。思懿是聰明的,當然明白曾皓的暗示,臉色極為不好看。曾皓再一次反問愫方,意見變為了“決定”,咄咄逼人。思懿雖然意圖不同,但此時的話語目的和曾皓是相同的:要求愫方表態,所以思懿第一次用了支持曾皓的話步:

曾思懿:（著急,對愫方）你說呀!

愫方仍然沒有說話,而是站起來,走向門口,這應該算她的第三次不合作,也是有沉默含義的:我還是不想談。曾皓作為封建家長,極力維及自己的面子,不允許自己的話語意圖落空,再一次央求愫芳表態:

曾皓:愫方,你說話呀,小姐。你也說說你的意思呀。

稱呼由“愫方”變成了“小姐”,有蘊涵義:我降低自己的身份地位來哀求你不要嫁,希望你能給我一個面子。

“你也說說你的意思呀”蘊涵著:①我說了我的意思,不想讓你嫁;②說不想嫁,就當是應付也行;③說話吧,給我一個面子。

這是曾皓第七次向愫方請求表態,暗示他的真正含義,他的話始終從自身利益出發,愫方明白他話中的含義。如果愫方再不說話,顯然不合情理,只能說明她是個不懂言語交際的人,話輪交替就會失敗,但愫方也有自己的話語意圖,她說話了:

愫方:（搖頭）我,我沒有意見。

從愫方的話語意圖可以得知愫方“我”的重復,暗示了她的言不由衷。愫方的沒意見,其實是有意見,只是應付性的,這是她的第四次不合作,違反了合作原則的量的準則:沒有提供足夠多的信息,其會話含義是:不會說我真實的想法。

愫方在曾皓、思懿、江泰三人出于不同意圖的圍攻下,并沒有表明自己的真正意圖,以致三人的意圖都落空。“征詢意見”這一段語用意義極為豐富,通過對他們的分析,能進一步品讀出戲劇沖突的尖銳,感受出經典話劇語言的精彩紛呈,曾皓的自私,思懿的狠毒,愫方的軟弱,江泰的爽直都躍然紙上。

三

在以上的分析中,涉及意圖、前提、語用含義、話語結構、話輪、言語行為、言語心理、交際的決策等諸多內容。曾皓、思懿、江泰三位帶著不同的話語意圖,選擇不同的決策展開言語交際,其精彩程度令人驚奇,猶如一場激烈辯論賽。這段話語對話中,體現出了語言學中各種交際的原則,如關聯準則、一致性準則等等,也體現了戲劇語言豐富的潛臺詞。這里選取了本劇中的精彩片段作詳細分析,希望能從戲劇語言的語用意義這個角度,品味曹禺的語言魅力,為戲劇評論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1]曹禺.北京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68-70.

[2]沈開木.現代漢語話語語言學 [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82-283.

[3]王虹.戲劇文體分析 [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42-43.

[4]邵敬敏.現代漢語通論 [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84.

（責任編輯:劉東旭）

I207.3

A

1001-7836（2010）11-0109-03

10.3969/j.issn.1001-7836.2010.11.043

2010-09-18

張科 （1985-）,男,湖南邵陽人,2008級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碩士研究生,從事語法學、話語語言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