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死亡是一場演出

佚 名

趙丹走后,常常有記者問黃宗英:“趙丹哪部電影演得最好?”黃宗英總是回答:“他的死。”

“總理呀,請你給我發(fā)一張免斗牌!”

趙丹命運的轉(zhuǎn)折,是從《武訓傳》開始的。這部電影是他演藝事業(yè)的高峰,同時也宣告了他藝術(shù)創(chuàng)造自由的結(jié)束。

1951年,《武訓傳》上映之后,趙丹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就被圍得水泄不通。然而,當《武訓傳》大獲成功的時候,《人民日報》卻發(fā)表了毛澤東親筆修改的社論《應當重視〈武訓傳〉的討論》。這篇文章開頭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像武訓那樣的人,處在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nèi)的反動統(tǒng)治者的偉大斗爭時代,根本不去觸動封建經(jīng)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并為了取得自己所沒有的宣傳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對反動的封建統(tǒng)治者竭盡奴顏婢膝之能事。這種丑惡的行為,難道是我們所應當歌頌的嗎?”

這篇來頭很大、指向明顯的“影評”猶如一記悶棍,把趙丹打倒在地。從1951年開始,趙丹開始了艱難的轉(zhuǎn)型,但是,在這樣的表演形式里,趙丹找不到任何樂趣。在《銀幕形象創(chuàng)造》一書中,趙丹曾把新的表演形容為在“九宮格”上寫大楷:“一筆一畫、規(guī)規(guī)矩矩,吃力得讓人不忍心說聲不好。”

趙丹把這些“牢騷”帶到了公共場所。1958年,在一次討論會上,別的演員紛紛表態(tài)要拍革命電影,只有趙丹說:“我要拍全部《三國志》、《水滸》、《紅樓夢》,要趕上蘇聯(lián)的邦達爾邱克、印度的拉茲。”《青山戀》因為劇本一改再改,讓趙丹非常生氣,“改,改,改劇本;好電影不是審出來的,也不是改出來的!”1963年的春節(jié)宴會上,張春橋端著酒杯走過來想和趙丹碰杯,趙丹“啪”地一聲把酒杯放到了餐桌上,然后扭過頭去,眼睛望著遠處,張春橋?qū)擂蔚刈唛_了。

其實趙丹也在努力,這種努力還得到了官方的認可。1962年,文化部評選“新中國二十二大電影明星”時,趙丹憑在《林則徐》和《李時珍》中的突破,位列其中。

但是,對于他的攻擊從沒有停過。趙丹不勝其煩,他曾在一次晚會上向周恩來訴苦,說是上海的“棍子爺”們(主管上海宣傳工作的柯慶施、張春橋、姚文元等)老是整他,“抓住我一兩句話就無限上綱,揪辮子、打棍子、戴帽子,批得人人灰溜溜的真沒勁!”周恩來安慰他:“不要害怕,有什么說什么!放心演好你的戲、拍好你的電影,這就是你最大的任務,我了解你。”趙丹說:“總理呀,請你給我發(fā)一張免斗牌!請‘棍子爺們不要再斗我!不要隨便對我揪辮子、打棍子、戴帽子!我是個藝術(shù)家,不是什么政治家,請關(guān)照他們別用政治家的標準來要求我,用藝術(shù)家的標準來要求我,讓我心情舒暢一些,發(fā)揮我的特長,好好為國為民拍他幾十部杰出的影片……請你一定要給我發(fā)一張免斗牌呀!”然而,趙丹終究未能躲過后來的大批判。

“我是一個演員!”

1961年,趙丹曾經(jīng)得到一個扮演魯迅的機會。為了完美詮釋自己的偶像,趙丹留起了魯迅式的胡須,把自己的臥房布置成魯迅臥室的樣子,穿起魯迅式的長衫上街買菜……這樣的準備整整做了三年,但是,因為《魯迅傳》不是“寫十三年,演十三年”的作品;再加上張春橋宣布《魯迅傳》攝制組是一個“爛掉的組”,《魯迅傳》攝制組支部是一個“爛掉的支部”,這個攝制組是“資產(chǎn)階級徹底復辟了的典型”,《魯迅傳》劇組被迫解散。

趙丹沒能演成魯迅,備受打擊。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從“文革”開始到結(jié)束,再到他復出,竟再也沒有演成半部電影。

趙丹被關(guān)了五年,出來之后,差點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但是內(nèi)心演戲的愿望仍然很強烈。據(jù)秦怡回憶:“文革”結(jié)束之后,趙丹和巴金等人在一起聚餐,為了慶祝劫后余生,大家都喝了點酒,最后,趙丹很灑脫地把腿一伸,一下子躺到了地上,然后大喊:“自由了!光明了!要演戲啊要演戲!”趙丹曾天真地以為,“文革”的結(jié)束會是他黃金時期的開始,于是四處傾訴想演戲的愿望:“我快餓死了,我快憋瘋了,哪怕是一個沒有臺詞的群眾也好,我要演戲!”

趙丹最后的救命稻草是扮演周恩來,但這根稻草沒有救得了他,反而給了他致命一擊。

1977年,北京電影制片廠廠長汪洋請趙丹扮演《大河奔流》里的周恩來,雖然沒有幾場戲,但趙丹欣喜若狂,他對家人說:“把周總理的形象搬上銀幕,全國就數(shù)我最有條件。和周總理經(jīng)常接觸,我太熟悉他了。我演周總理,不僅形似,更重要的是能神似!因為我和周總理是老朋友了,我最有資格演他。”為了演好周恩來,趙丹還找牙科醫(yī)生做了整容,把自己的鵝蛋臉整成了周恩來的方臉。當趙丹試裝后走在北影廠時,所有看到他的人都驚呆了:實在是太像了!然而,就在影片開拍之時,趙丹卻突然被換掉了,接替他的是王鐵成。王鐵成目睹了趙丹心碎的瞬間:“那時候他八點半就去化妝,十一點半才化完妝,試完鏡頭,看著鏡子里的形象,遲遲不肯卸妝。沒有人忍心通知趙丹被替換的決定。最后,趙丹自己拿了一個包,悄悄地走了。”

趙丹這次被換角,是受江青的拖累。某位官員在得知趙丹扮演周恩來時堅決反對,因為“趙丹歷史上跟江青的關(guān)系究竟怎樣,還沒有徹底搞清楚”。所以,他演周恩來不合適。這件事后,趙丹對自己能否再演戲已經(jīng)絕望,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畫畫中。一天,趙丹趴在地上畫畫時,來訪的客人看后直夸好,趙丹突然吼道:“我是演員!我是演員!”說話的同時,眼淚奔涌而出。

長存人們心中的“屁”

趙丹一生共拍了四十部電影,其中,1933年到1949年間拍了三十二部,1950年到1965年只拍了八部,剩下的十幾年,他沒有拍成一部戲。不能拍戲,成為趙丹心中最大的痛。

1980年春,趙丹因上腹部疼痛住進了上海華東醫(yī)院。住院檢查期間,他接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汪洋的電報,邀請他在中日合拍的電影《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中扮演中國棋王況易山。趙丹立即要求出院,但是隨后檢查表明,他已經(jīng)得了胰腺癌,而且是晚期。趙丹最后一次演戲的希望,就這樣破滅了。

趙丹在北京住院期間,《人民日報》邀請了幾位藝術(shù)界人士座談,呼應鄧小平在第四次全國文代大會上的講話“文藝這種復雜的精神勞動,非常需要文藝家發(fā)揮個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寫什么和怎樣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shù)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趙丹很受鼓舞。十月初,趙丹在彌留之際,突然讓黃宗英去請胡喬木,希望他能來聽一聽一個病危人的意見。胡喬木如約而至,趙丹躺在病床上,讓黃宗英代他陳述他考慮很久的意見。這些意見,就是那篇整理出來的《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

人們幾乎是同時讀到趙丹的文章和他的訃告的。趙丹的敢言,讓文藝界多數(shù)人士敬佩,因為他說出了他們想說卻不敢說的話。但是很快, 《人民日報》就受到了高層領(lǐng)導的嚴厲批評,一個領(lǐng)導說:“趙丹臨死還放了個屁。”趙丹的問題至死都沒有最后結(jié)論。但是,時間最終還了他清白。1985年初,胡喬木在廣州參加中國電影表演藝術(shù)研討會時說:“趙丹說過,黨管得太具體,文藝沒有希望。這個說法是對的。”2006年11月,溫家寶在中國文聯(lián)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也提到了趙丹的遺言。溫家寶說:“他的遺言和他的藝術(shù)一樣,長存人們心中。”

【選自《騰訊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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