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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怨(節選)

2010-11-08 04:30:38陳元魁
雪蓮 2010年5期

陳元魁

引言

如是我聞。以“花”之一字名山歌者,中國開山第一部山歌集子《詩經》,便是最先采用這個“花”字者,“花”字古音為“巴”寫作“葩”,故《詩經》也稱“葩經”。實際上就是“花經”,譯作白話,就是“花兒經”。其他以“花拍”、“花調”,皆以“花”字名曲譜。又唐人《花間集》,李賀之《花游曲》,皆以“花”字言歌曲。總之,這個“花”字,便是“采花”之“花”。花事為少年倜儻之行徑;故“花兒”又名“少年”。“花兒”有云:

腳上麻鞋圖輕巧,

頭戴遮涼的草帽。

年輕的時節緊著鬧,

人上了三十是老了!

花事須即早,正是此意。“花兒”多男女對唱叫做“漫花兒”。古子夜歌云:

誰能思不歌?

誰能饑不食?

日瞑當窗戶。

惆悵底不億。

誰能思不歌?在士大夫為詩為詞為賦為樂府,在野兒女則為山歌。花兒道:

甘肅涼州好棉花,

紡線者要織個手帕;

你漫花兒我答話,

尋上個大路了走吧!

南人山歌集子有《新刻姑蘇花錦城趙盛蘭山歌刻傳》,全書唱序“按四方曲”起首便說:

自從盤古立婆婆,

三千法律是蕭何。

伏義置立男和女,

張良置造唱山歌。

山歌乃是巧人編。

唱來句句是古言。

將睡來時醒得困,

煩悶之時解得愁。

又林小姐望郎一章說:

山歌唱出便知音,

唱出因由難斷根。

快刀劈碎沉香木,

斧砍青松依舊根;

山歌唱盡快知音。

這些句子,闡明了山歌的意義。“按四方曲”又云:“山歌要唱好私情,采花要采嫩花心。唱得和尚還了俗,寺姑亂了《法華經》。”說到骨髓里面去了,直教石破天驚。該曲又云:

世上若無風流事,

三歲孩子白了頭。

一則日若無風流事,便非人間。再則日山歌不唱私情,不是好山歌。讓山歌來解山歌吧!

摘自《花兒集·序》

第一章

天麻麻亮,憨哥從家里出來,戴著鷹嘴啄食的氈帽,兔毛耳套。眼看就是大雪節氣,沒有下雪的跡象。干冷干冷的天氣,背著背斗的憨哥縮著脖子,胳膊下夾著糞叉袖著雙手。打遠看,不像二十一歲的青年。他的老羊皮半氅穿了六年。剛上身那一年,除了寒冬臘月進城、走親戚,他是舍不得穿它。閑放著又怕蛀蟲,隔三岔五掛在太陽下涼曬、抖毛、伺候先人一般,還得提防賊娃子。后來就時時刻刻穿著它,拾糞也穿。結果就是后背的皮板被紅柳條背斗磨磨蹭蹭露出了里毛,肩頭也被背斗糸兒勒開了一道破口。

憨哥繞著莊廓轉了幾條村巷。拾了凍成鐵蛋兒的一泡馬糞,一泡驢糞。出莊子快步向大路走去。莊子北邊隔著幾垅田地,就是東西走向的官道。從湟源、西寧那邊過來去川口、窯街、蘭州;或從蘭州那邊回來的腳戶,早早晚晚從官道上經過。莊子里有的是比他勤快又沒瞌睡的老漢。要想多拾幾泡糞,就得比他們起得早,跑得勤。光陰是務勞出來的。偎窩子,養瞌睡,貪戀婆娘熱綿綿身子,只會變成人見人罵的懶漢。

憨哥沿著大路轉了一個時辰,天大亮了,再沒見一泡糞。路上有幾處糞叉劃出的道道,又有人跑在他前面了。寒冬,牲口糞一挨地就凍硬了,用七叉的糞叉,糞渣也休想剩下。憨哥有些失意,思忖該去哪兒的時候,發現路邊一叢枯草后邊有一泡大糞,喜沖沖把凍成整塊,糞叉一碰咔啦啦響的大糞挑進背斗。接著聽見一串雜沓的蹄聲。向西望去,十幾頭牲口的腳戶馱子逶迤而來,領頭騾子的青銅響鈴歡歡地響著,三個腳戶追隨左右,垂頭縮腦半睡半醒的樣子。其中一個袖著雙手,夾在腋下的鞭子把兒朝前,拖在身后的鞭梢在深深淺淺的車轍蹄窩上起起伏伏地跳動。

看著腳戶馱子從眼前經過,蹄聲越去越輕,憨哥等著屙下幾泡糞的指望落空了。決定去河邊看看。去河邊飲水的牲口會給他一點安慰。

到河邊愣住了,一溜青白冰蓋橫在眼前,把往日一刻也不肯安靜的河水,封得嚴嚴實實。往年,湟水封河得等到小寒。昨日清早,從上游下來的冰凌,還沒到擠擠匝匝淤住河面的程度。不料僅僅一夜,竟把河面封死了。封死了也好,可以踩著冰橋去河對岸,也可以去河中央的沙梁。半月前,以及后來接連幾天,他來河邊拾糞,發現河中央沙梁密集的黑刺叢里,一閃一隱地竄著十幾只尕拉雞兒。連續幾天看見它們,大約沙梁黑刺叢里有它們的窩。只不知一夜封河的冰蓋結實不結實。憨哥先用糞叉戳幾下冰面,咔咔咔的響聲證明,水淺的地方已經凍實了。小心踏上冰面往前幾步,猶豫起來。這里河面寬,水淺,不結實的冰蓋萬一踩裂掉進河里,淹是淹不死的,可會讓劉香受到驚嚇。臨盆的女人最怕驚嚇。可是,能去沙梁抓一只兩只尕拉雞兒,不論是煮了叫月婆子吃,還是換成黑糖、桂元補她身子,都好。又往前挪了幾步,隱約聽見冰下沉悶的水聲。看那干凈的冰面,薄得鏡兒似的,能看清冰下流動的水影。心里一虛,退回岸上,又不甘心。曾聽貴德的親戚說過,走在封凍的黃河冰橋上,有的地方能看清冰面下流水,可牲口馱子照樣來去。河面一旦封凍,就不會開裂,單人行走更不在話下。河中央沙梁上,十幾只尕拉雞兒藏臥在黑刺叢中。如果下幾個扣子,準能抓住一只兩只。決定回家取扣子再回來,卻看見一匹青馬一頭灰驢搖著腦袋向河邊走來。這一馬一驢發現河面封凍,并排站在岸上,伸下腦袋沖冰面上噴幾下響鼻,抬頭注視憨哥,用那蓄滿困惑和憂郁的眼球向他發問:河怎么就封凍了?我們該去哪兒飲水?這一問,讓憨哥心里閃出一個主意。摸到青馬身邊,給它說:“你倆沒想到河水這么早封凍吧?去莊子南邊的泉溪飲水吧。”說著話,巴掌從青馬脊梁滑到尾巴,不等青馬知覺,幾根馬尾巴被他拔在手里,用糞叉把兒輕打青馬屁股,“去,去莊南泉溪飲水去。”望著青馬灰驢一前一后走開,憨哥把背斗支靠在洼坑邊,用糞叉探路,一步一小心地踩著冰面過河,繞過認為不結實的地方。他能見的東西別人也能見。倘或有人趕在他前面把這窩尕拉雞抓走,或者驚走,他就沒戲唱了。為了臨盆的劉香,他得冒點險。

事實證明親戚說得對。雖然腳下的冰面幾次發出要碎裂的聲音,卻畢竟讓他走了過來。上了沙梁,就聽見黑刺叢里的枯葉殘枝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蹲在地上,用馬尾綰了三個扣子,摸到長得最旺的一叢黑刺邊上,觀察片時,把扣子下在尕拉雞必經的地方,而后貓著腰向沙梁東頭走去。尕拉雞們在他登上沙梁的那一刻已經向東竄走了。他從東往西喝攆。只要尕拉雞們別飛到北岸上去,就不信扣不住一只兩只。憨哥還沒摸到沙梁東頭,一連串清亮的呼喊從莊子那邊飄飛而來:“阿——大!阿——大!阿——大!”巧兒的聲音,急切慌迫。顯然在急步行走或者奔跑,使得氣息斷斷續續。劉香要生養?據她說,算日子,得在十一月半間,不可能這么快生養。他尋望黑刺叢中若隱若現的那幾團灰褐色生靈,決定不理會女兒的尋呼。不抓一兩只尕拉雞兒,過冰橋的危

險就白擔了。可巧兒的聲音越喊越近。扭頭,巧兒已站在河岸,雙手舉過頭頂使勁向他搖晃著。他預感女兒要向他傳達一件十分緊要的事,要他必須放棄抓尕拉雞這種無關閑忙的小事。這時聽見了女兒不無責怪的喝聲:“阿大,阿媽要……”要什么,女兒沒說出來,小手向他搖得更急。

憨哥慌亂,失腳滑坐在冰灘上,就聽撲啦啦生靈飛出黑刺叢的聲音。劉香給他說,這次生養她心里怕怕的。他說又不是頭胎,怕啥。她說你沒見我這次的肚子,比懷巧兒時大多了。肚子里的響動,也比懷巧兒時厲害。她這一說,他也害怕起來。她隆起的肚子確實大,大得有點怪。莊子里沒見過懷娃娃的女人,有過這么大的肚子。

憨哥拄著糞叉,小心又急迫地走過發出細碎開裂聲的冰橋。女兒向前迎了幾步,“阿媽肚子疼得滿炕打滾哩,北房奶奶叫我尋你快回去。”凍成紫紅的小臉全是驚恐之色。

憨哥提著背斗糸掄上肩頭,邊跑邊喃喃地禱祝:“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跳堵在嗓門的心,在他走進院門時落回心窩。嬰兒尖亮的哭聲,把平安和喜悅從發黃的窗戶紙送出來,還擴散著一股怪怪的香氣。憨哥把背斗立在放柴草的角落,戀著黑刺叢中若隱若現的那些灰褐色生靈。要知道劉香生養這般順利,他該守在沙梁上,等尕拉雞被扣子套住。好在他滑倒的響動,把它們驚飛到北岸楊樹林去了。要不,他下的扣子不知道會得濟誰哩。憨哥心不在焉的樣子,讓跟在后面回家的巧兒納悶地望著他,不明白急慌慌跑回家來的父親,因何還在院里站著。

其實,是憨哥不知道這時刻該不該闖進房里去。莊子里的規矩,女人生養,男人不能待在產房,防止穢氣血污沖損運氣。既然娃娃已經出生,啥時候進房,他得聽北房奶奶的安排。

嬰兒還在啼哭。那怪怪的香氣也在繼續彌散。大約是北房奶奶為禱祝菩薩保佑劉香順利生養,在神位前煨了柏香。可柏香不是這樣的氣味。憨哥抽幾下鼻子,分辨不出是什么香味,可又十分地耐聞。推一下怔著的巧兒,示意她快去房里。

巧兒進房片時,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出來的北房奶奶笑成一朵花兒,

“我已拾掇好了。謝天謝地,大人娃娃都平平安安的,快進去看你的大頭兒子吧。”

劉香養下了男娃娃!頭胎他盼望是個男娃,結果不是。這回他希望劉香懷的是兒子,也下意識認定是個兒子。真成為事實,倒讓他覺得意外。“我能進去?”他滿懷感恩地詢問北房奶奶。

“我叫你進去你就能進去。”皺紋密布的臉上透出導師的肅正和果斷。頓了一下,給憨哥一個手勢,回自家北房去了。

房里香氣濃郁,讓憨哥恍恍惚惚,似在夢中。接著,襁袍內拼命嘶喊的粉嫩肉團,讓憨哥再度恍惚起來。依劉香生前高隆的碩大肚子,怎么會生出這么瘦損的一個娃兒?幾乎就是一只剝了皮,長著人臉的瘦貓。定睛細看,閉著眼睛拼命嘶喊的嬰兒臉上,除了皺褶,還是兇相怪相。洪亮的哭聲,蠕動的襁褓,都證明著嬰兒飽滿的氣力。不禁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劉香。

劉香蓬散在枕頭上的頭發濕濡濡地閃著汗光。疲憊的表情蓋不住心底溢出的喜悅和安詳,盯視嬰兒的眼光充滿了慈愛。憨哥見識過這種眼光。下了羊羔的母羊舔食羊羔身上衣胞時的眼睛,就放射著這種令人心疼又心酸的目光。

“我害怕難產,沒想到肚子疼了幾次就養下了。”劉香氣喘喘地說。“多虧了北房奶奶。”

“這娃娃喊得叫人害怕哩,你快給他咂奶。”憨哥以為奶頭能堵住嬰兒令人心躁的哭聲。

劉香笑一下,“這時候哪里的奶!”卻把仰躺的身子調成側臥,將嬰兒襁褓攬進懷里,一手托扶膨脹的乳房,用乳頭蹭磨嬰兒嘴唇。嬰兒感知了母親的愛撫賜予,迫切地拱了幾下,咬住乳頭著勁吮咂起來。劉香皺幾下眉頭,甜甜的笑掛在嘴角。

房間又被怪味香氣填充。再次恍惚起來的憨哥俯下身子,鼻子貼近嬰兒黑柔的胎毛嗅了一陣,驚驚詫詫地說:“香氣是娃娃身上的,你養了個香娃娃。”

“北房奶奶說我羊水破的時候,她聞見了一股香氣。娃娃養下來,北房奶奶就說娃娃是香的。”劉香把鼻尖貼在嬰兒頭頂,吸幾下鼻息,疑惑又肯定地說:“我聞著啥氣味都沒有。”

“這就怪了,我從河灘跑回來,一進院門就聞見了一股香氣,以為北房奶奶煨了柏香,可又不是柏香的味道,你……”又俯下身子沖著嬰兒胎毛抽幾下鼻子,“這就怪了!我聞著是香的,你卻啥也聞不見,到底是咋回事?”憨哥發起呆來,“會不會……”復雜的神情凝在眉心,“有一年我聽阿大說過,巴浪村一個家西番養下有香氣的男娃娃,三歲被吉祥寺院的阿卡接走了,說是吉祥活佛的轉世靈童。我們的尕娃會不會也是……”也是什么,憨哥頓住沒說,心思卻不由地向這方面傾斜,頓時覺得嬰兒身上散發的香氣,多半是奶香,要不就是酥油才會有的香味。

劉香猜出憨哥的疑慮,淺笑著說:“你別疑神疑鬼,快叫巧兒燉米湯,我吃飽才有奶水奶娃娃。”緊緊地攬抱住嬰兒,似怕被什么人奪去。

半個時辰,憨哥端著盛米湯的藍邊粗瓷大碗回到房里,碗放在炕沿,勺兒塞給五歲的巧兒。巧兒立在炕前,一勺一勺地送進母親嘴里。喝了幾口,劉香說:“太心急了,米還囫圇著。”撂給男人一束責怪的目光。

“我怕你餓得等不及,先端來半碗。沙罐里還有半罐罐哩,等你喝完這半碗,沙罐里的米湯就燉糊了。”

劉香示意巧兒把碗底的米粒送她嘴里。

北房奶奶推門進來,用胳膊肘關上門扇,把捏在右手的幾枚紅棗,左手里的兩小片紅紙放在炕桌上,

“記得我家小媳婦坐月子剩了些紅棗,尋了半天,才尋出這么幾個,都干了,還有蟲眼。”望著放在劉香嘴邊的大碗,

“給月婆子只喝清湯寡水的米湯咋成?得給她吃點好的。宰個母雞吧。”

“母雞下蛋哩。攢些雞蛋,托人帶去街面上,給她換黑糖、黃米、圓圓。”憨哥給北房奶奶數說自已的盤算:“前幾天我去河灘看下了一窩尕拉雞兒。今早正好河里結冰,我去沙梁下了扣子。等抓住一兩個尕拉雞兒,煮了給她吃肉,喝湯。”心里焦慮著,驚飛北岸的尕拉雞再不來沙梁,他的扣子就白下了;即便飛回沙梁,河已結冰,難保無人率先取走扣住的尕拉雞兒。決定服侍劉香吃了晌午,即去河灘探查動靜。

北房奶奶指著炕桌上巴掌大的兩片紅紙,“搽點糨子,把這兩片忌門紅紙貼上。一片貼在窗子上,一片貼在大門門扇上,免得閑雜人闖進來驚動月婆月娃子。”見憨哥點頭,又說:

“你得在房門上掛一條厚門簾。這滿間炕沒有隔墻,房門一開冷風直往炕上灌。要是月婆子受了寒氣,日后有你的麻煩。”

“好我的北房奶奶,別說厚門簾,家里連一片多余的破布都沒有,我把啥掛在門上哩。”

北房奶奶盯住憨哥看了一陣,笑了,“怪不得叫你憨哥哩,一點點心眼都沒有!門簾沒有,可家里總有閑著的口袋吧?”

懵了的憨哥心想,口袋與門簾有啥相干?忽然明白過來,“家里有三條牛毛口袋。一條裝著麥子,一條裝著青稞,還有

半口袋豆兒。我把它們倒進倉倉里,把三條口袋聯在一起,就是厚門簾了。”

北房奶奶手捂在嘴上嘿嘿嘿地笑出聲來。笑完,不無稱贊地說:“都說你憨,你其實不憨。難怪鄉老說你是‘狠人。”若有所思地盯住憨哥看了一陣,“你給我說,自從鄉老說你是個‘狠人后,莊子里的人們是怎么叫你的?”

憨哥不假思索地說:“有叫我憨哥的,有叫我‘狠人的。”

“那些人叫你憨哥?哪些人叫你‘狠人?”

憨哥仰臉望著被煙熏黑的椽子,想了想說:“女人和上了歲數的男人叫我憨哥。叫我‘狠人的都是些男人。”

北房奶奶意味深長地笑笑,“那我以后還叫你憨哥。”打量撫弄嬰兒的劉香,“還有一事我得提醒你們。你們養了兒子。得給月娃子的外家通串一聲。托人帶話也成,個家去邀也成。得叫劉香的娘家人知道,免得他們錯過看月的日子。”

額頭還亮著虛汗的劉香說:“從這里去貴德騎牲口得走四天。再說,我娘家大大、媽媽都沒有了,剩下一個哥哥,沒冬沒夏地忙著,想邀他來一趟也來不了。等娃娃大一點,我們去一趟,讓阿舅、舅母看看他們的外甥,阿舅、舅母也不會怪罪我們的。”一串話說得劉香氣噎汗喘。

“這得你們個家拿主意。我只是提醒一下,免得你們年輕,缺了什么禮數。”伸手揩去劉香額角的虛汗,在嬰兒胎毛上摩挲幾下,起身對憨哥說:“把炕煨熱。麥衣子不夠,去我家角房里攬。快些把口袋聯在一起掛在門上。縫口袋沒有大針,去東房向我大媳婦要。”又給劉香叮嚀幾句,告辭去了北房。

六歲失去父母親的憨哥心里感激著北房奶奶,搽糨糊貼好忌門紅紙,去東房借來大針,將倒凈糧食的三條口袋聯成一片,當門簾掛在房門外邊。服侍劉香吃了晌午,叮囑巧兒好生看護母親,走出家門去河灘查看動靜。

太陽高出楊樹梢。村巷朝南的莊廓墻被太陽抹成耀眼的金黃。三三兩兩的村民擠在太陽烘熱的角落,暄板,吃旱煙,捉虱。憨哥松開緊扎腰里的紫紅布腰帶,理成一束捏在手里,讓掖在一起的皮襖大襟小襟松垂開來,懷里頓時涼爽。經過秦家莊廓,在門外場院攬麥草的秦靳氏扔開花籃背斗,拍打著腿面的灰土,說:“憨哥你站一下。”

憨哥緊忙合掖住敞開的皮襖前襟,親熱地叫了一聲,“上院嬤嬤。”秦靳氏家莊廓在憨哥家院子的正西邊。憨哥和家里人習慣稱為上院,把秦靳氏稱為上院嬤嬤。秦家光陰紅火,時常接濟貧寒的憨哥,憨哥時不時給秦家幫工作為答謝。

“你媳婦生養了?”秦靳氏一臉的喜悅,“聽說是兒子,養下來滿房子香氣?”

“就是就是!”喜悅和自豪讓憨哥的回答干脆利落。

“鄉老說你是‘狠人真沒說錯。不但娶了個好媳婦,還養了個稀罕兒子。往后我也得把你叫‘狠人哩。”袖口捂嘴嘿嘿嘿地笑了幾聲,“忌門了吧?”

“忌了,是北房奶奶叫我忌門的。”

“我想去看看你媳婦,猜謀你家忌門沒敢去。我給你媳婦準備了一合兒黃米,一疙瘩黑糖,十幾個圓圓。你辦完事原路回來,把我準備的東西拿回去給你媳婦燉米湯。”

憨哥喜上眉梢,響亮地哎了一聲。

走出第二條村巷,聚在向陽墻角暄板的三個男人,收住話題盯著憨哥走近。手拿捻線桿的順風耳笑瞇瞇地問:“憨哥,聽說你媳婦給你養了個香娃娃,高興死了吧?”

已往在村巷碰見,順風耳總用戲弄的語氣叫“狠人”而不叫憨哥。今日叫一聲憨哥,倒讓憨哥聽著不順耳,覺得順風耳這樣叫別有用心。自豪又夸張地揚起下巴,“我狠人的媳婦養娃娃,肯定與別人家媳婦養下的娃娃不一樣。”

順風耳把捻線桿夾在腋下,拉住要走開的憨哥,“你沒聽說過?巴浪村的家西番養下有香氣的兒子,三歲被寺院阿卡接去寺院坐床,成了活佛。你媳婦給你養了個轉世靈童,將后你要享福哩。”

“有福也是兒子的。”憨哥不想順著順風耳的意思多說。順風耳是愛打聽的人,聽到一點音信,就添油加醋滿莊子散布,真真假假叫人不知道該信不該信。可此話卻像一塊石頭打進憨哥心里,激泛起他的憂慮。倘或有一天真有一伙披袈裟的阿卡涌進家里,要接走兒子,他和劉香會是什么心情?不禁用反感的眼光瞥一下順風耳,快步走開。

身后爆起揶揄的笑聲。接著追來拉鼻態的聲音:“憨哥,是不是你的俊媳婦被花兒精纏上了,給你養了個發香的后人!小心你的‘狠人當不成了。”又是一陣笑聲。

村口大榆樹下,豬娃保四仰八叉靠在樹上,半睡半醒地曬著太陽。腳上套著那雙已經磨通后根的雞窩,眼窩紅紅的。通常,大榆樹前后空場,是村里娃娃們聚堆玩耍的地方。今天只豬娃保一人,大約其他小孩被他嚇跑了。豬娃保脾氣不壞,受母親責打或其他人捉弄,脬蛋就會腫大起來,像騷羊尿脬。娃娃們覺得稀詫,都要看他腫大的脬子,看了就興災樂禍連聲叫他氣脬子。他被叫得羞臊,便會佯裝發怒,順手從地上抓起石頭、土塊、柳條,做出拼命樣子。但凡這種情況,娃娃們就會一哄而散。

“豬娃保,又挨打了吧?”豬娃保潮紅的眼窩讓憨哥心里泛酸。豬娃保還在母親肚子里,父親去西海當金娃再沒回來,母子倆相依為命。一肚子苦水的母親,家里家外受了閑氣,就撒在豬娃保身上。大巧兒一歲的豬娃保是個苦命孩子。

豬娃保眼窩濕了,“阿媽煮洋芋叫我燒火,我用火棍撥火,不小心火棍碰上鍋底,鍋漏了,阿媽就說我是敗家子,踢我幾腳。”

豬娃保受氣就會犯病。憨哥松開豬娃保滿是補丁的大襠褲腰,往襠內瞅,脬子腫得比他的拳頭還大,亮休休的。

“能走路不?能走,起來跟我走。”憨哥打算把豬娃保領回家,給他吃飽肚子,等豬娃保母親氣消尋找兒子,再送豬娃保回家去。

豬娃保雙手拄地站起來,“憨哥尕爸爸,你叫我跟你去哪兒?”

“你別管我領你去哪兒。你先說,你剛剛叫我什么?”

“叫你憨哥尕爸爸。”

憨哥嚴肅了臉色,“誰讓你這么叫我的?”

“我一直這樣叫你的。”豬娃保不解地望著憨哥突然變了的臉色。

“再不能這樣叫我,你重叫一次。”

“那我叫你什么?叫——狠人爸爸?”

憨哥臉上綻出笑意,

“這樣叫就對了。今后不論在哪兒見我,都得叫我狠人爸爸,記住了沒?”

“記住了,狠人爸爸。”

“走!我領你去河灘看扣子套住的尕拉雞兒。”

太陽曬了幾個時辰的河冰,表面已經輕度融化,汪著一層消冰水氣,此刻已不能過河。憨哥站在南岸探望片時,沙梁黑刺叢了無動靜。估計飛去北岸的尕拉雞再沒回來。決定明天一大早再去沙梁,或者直接去北岸楊樹林下扣子。即便扣不住尕拉雞,北岸崖頭上還有野鴿子,去時拿上彈弓就成了。

回來路上,憨哥對叉腿一步一挪的豬娃保說:“巧兒阿媽給我養了兒子,我回去給她燉棗兒圓圓米湯,多燉些,你也喝上兩碗,天黑我送你回家。”

順路拿了上院嬤嬤秦靳氏準備好的半合兒黃米、十幾個桂圓、一疙瘩黑糖。回到自家莊廓門外,下院新嫂朵秦氏的小叔

子倉娃縮脖子跺腳地等在門口。見憨哥迎上幾步,把小襖前襟兜著的三個雞蛋亮出來,“憨哥,我新嫂叫我把家里的三個雞蛋拿過來了。新嫂說你家忌門,叫我別進去,只在門外等著。我等了半天,手都凍硬了。”

憨哥慌忙把雞蛋接在手里,“回去給你新嫂說,我多謝了。”望著倉娃離去的瘦弱背影,憨哥心里滾動著熱切的千言萬語:多謝!多謝!多謝眾位鄉親!自他六歲沒了父母,滿莊子鄉親,尤其是這些奶奶、嬤嬤、嬸嬸、嫂嫂、姐姐們,把他當成自家的骨肉關心體貼,扶助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如今又……他多想當面給她們磕幾個響頭啊!

第二章

朵秦氏娶來下院做媳婦,不滿十八歲,看上去還是個愛耍愛笑的大姑娘。這天,朵秦氏跑到憨哥家院門口,太陽還沒跳出東山。端著一瓦盆熱洋芋的劉香從廚房出來,發現穿著紫紅斜布棉襖的下院新媳婦站在大門外望著門扇發怔,慌忙招呼道:“到了門上,不快點進來,張眉瞪眼看啥哩!”

“我見大門上還貼著忌門紅紙,心想娃娃滿月了,咋還忌門哩,沒敢進來。”手里捧著羊肚手巾包的朵秦氏腳步遲疑地邁進門檻。

劉香騰出一只手伸向朵秦氏,“滿月了,忌什么門!是巧兒大大心實,紅紙貼得牢實,這幾天又沒顧得扯掉。”把朵秦氏讓進房里,盤腿坐在炕上的憨哥撲撲撲吹散罩住瓦盆的熱氣,揀一個裂口有焦疤的洋芋遞給朵秦氏。朵秦氏接了放回炕桌上,打開手里的羊肚手巾包,亮出一牙子白面鍋盔。“這是我城里姑父拿來的,我公公掰下一牙子,叫我早早地送過來,公公說滿月的娃娃能喂著吃點面食了。”

劉香雙手接住,“多謝你家老人想著我們,三番五次給我們好東西吃。我跟巧兒大大正計劃著,選個好日子,把鄉鄰村舍們邀過來吃一頓熬飯,到時候讓你公公坐上席。”把朵秦氏接了又放回炕桌的洋芋重新遞給她,“吃,家里沒什么好吃的。多吃幾個洋芋。”從瓦盆挑揀有焦疤裂口的洋芋放在朵秦氏手邊。

朵秦氏一邊剝洋芋,一邊一眼一眼打量憨哥,又扭頭打量劉香,看得憨哥納悶,禁不住問道:“你不吃洋芋往我臉上看啥哩,我又不是洋芋。”

朵秦氏脫口說道:“嫂子當了一個月月婆子,沒見吃胖,你倒吃得紅頭花腮的,你是不是把月婆子的好東西全吃進肚子里了?”

憨哥嘴里噙著洋芋,含混不清地說:“我把米湯里的棗兒圓圓都撈給她,舀給她的盡是稠的,我只喝剩下的米湯清子,她沒胖。是奶娃娃的緣故。”

朵秦氏笑出聲來,“我就知道,好東西都被你吃上了。”見憨哥、劉香都疑惑地望著自已,又說:“我城里姑父的小兒子媳婦坐月子,他也像你,把米湯稠子舀給月婆子,自己喝米湯清子,結果是虧了月婆子,得濟了個家。我姑父罵兒子:‘米湯的營養全在湯里,你把有營養的湯全喝了,媳婦能胖才是怪事。”

憨哥臉上頓時顯出愧疚神情。朵秦氏緊忙吃完手里洋芋,衣襟上蹭幾下手指,伏在炕沿逗惹已經會笑的嬰孩。著意吸了幾下,便有一股香氣進入鼻孔。劉香養下散發香氣的娃娃,被莊子里的村民,尤其女人們視為稀詫,都想看看這個怪異的嬰兒,聞聞他身上散發的香氣,證實傳聞是真是假。無奈忌了門。好不容易耐過三十天,朵秦氏借著公公給嬰孩掰下的一牙白面鍋盔,搶先見識了這個嬰孩。孩子身上果真散發著一股香氣。雖然不像人們傳言的那么濃重,卻足以讓她從陳年的炕煙氣味中,把那似有似無的清新香氣分辨出來。“這娃娃身上真有香氣!”朵秦氏被自己率先得到的結論興奮著,“這一股一股的香氣,就像聞見了端午的香包兒。”想把嬰兒抱起來繼續享受這奇異的生命體味,發現褐子被兒蓋著嬰孩精赤條條的身子,縮回雙手征詢地望一眼劉香。

劉香扯過炕角一件補丁摞補丁的黑斜布薄棉襖,鋪展,將嬰孩放在上面,大小襟左右裹住,又用兩條袖管纏住。抱起來放在朵秦氏懷里,“你說我兒子身上是香草的氣味?”

“我在娘家當姑娘時,最愛做香包兒。裝進香包的香草就是這種氣味。”朵秦氏珍愛地用鼻尖蹭著嬰孩額頭,“我聞慣了這種味道,今天聞你娃娃,就肯定是香草的氣味。”

“可北房奶奶說,是沙棗花的味道。”劉香用小指指甲挑去孩子鼻孔里的一塊黑鼻痂。

朵秦氏認為北房奶奶聞得明顯有誤。又使勁抽幾下鼻子,“這明明是香草的氣味,怎么會是沙棗花的?”把眼睛明糾糾閃光的嬰孩頭臉挨近劉香鼻孔,“你好好聞聞,是不是香草的味道?”

劉香笑了,“剛養下時北房奶奶和巧兒大大都說娃娃身上香著,可我啥味道也沒聞見。以為鼻子齉了。后來還是聞不到。可你們都說娃娃身上香著,還說聞見的香氣不一樣。”

“還有誰聞見了娃娃的香氣?”

“上院嬤嬤前天來我們院里,站在窗子外面說給娃娃做了個鉆鉆,送過來叫我穿在娃娃身上試試,要不合身,她拿回去改。我給她說,再三天就滿月了,別管忌門不忌門,叫她進房里暄了一陣。上院嬤嬤說娃娃身上的香氣是饅頭花的,你說怪不怪?”

有人趕在前面見識了滿莊子人都覺得稀詫的好事,這讓朵秦氏為自已的落后覺得委屈。早知忌門貼子可以不顧,她應該在姑父拿來鍋盔當天就送過來。想到這里,叉開手指柞量懷里嬰孩的身長,說:“去年秋上,我阿媽去城里姑父家,娘娘給阿媽收拾些碎布布,叫阿媽給我們粘鞋面補衣裳。其中有一片花洋布,我也給你娃娃做一件鉆鉆。可我的針線是剛學的。做得不好你不能彈嫌。”

“我謝都謝不過來,哪敢彈嫌。從你城里姑父家拿來的花洋布一準好看。做成鉆鉆穿我娃娃身上,把他舒坦死哩。”

朵秦氏掃一眼讓巧兒撓癢癢的憨哥,“今日天氣好,太陽紅紅的,你的娃娃也出月了,我抱出去讓娃娃浪一圈吧!”話是對劉香說的,實在征求憨哥的同意。

“你要不嫌鬧哄,抱出去叫他曬曬太陽也好。”

劉香拽住要走的朵秦氏,取出上院嬤嬤送來的新鉆鉆,解開纏裹嬰孩的薄棉襖,給他套上鉆鉆,復又裹上棉襖,交給朵秦氏。朵秦氏歡天喜地抱著嬰孩走出院門,又折回院里問道:“劉香姐姐,你們給娃娃起沒起名字?該怎么叫他?別人問起來我好說。”

劉香在房內說:“巧兒大大說莊稼人家的娃娃,叫啥都成,既然大家說娃娃身上有香氣,就叫香娃吧!”便聽見憨哥的聲音響出窗子,“成!就叫香娃。”

朵秦氏抱著香娃急步走進自家大門就高聲喊叫:“阿媽,大嫂,二姐,我把劉香的娃娃抱來了,你們快來看。”

三個不同年歲的女人分別從北房、南房跑出來,婆婆接過香娃不及細看就說:“這么稀罕的娃娃!”調轉香娃讓他的臉盤朝向兒媳和姑娘,“你們看,才出月的娃娃,眼睛嘰哩咕碌轉得多活泛,一看就是個聰明娃娃,再看這額眉頭,這鼻子,這嘴,長大準是個英俊小伙。”

大嫂和二姐也嘖嘖稱好,“只可惜肉皮兒黑。”大嫂的話被婆婆接住,“莊稼人家的后人,要細皮嫩肉做啥哩!長大有出息就成。”鼻尖在香娃臉上蹭了幾下,“這娃娃實話香著。”把香娃小臉先后挨近

兒媳,女兒鼻孔,“你們快聞,實話有一股一股的香氣哩!”大媳、二姑娘聞了,異口同聲地說:“實話實話!前幾天聽人說劉香養下個香娃娃,我倆不信,今日眼見為實。”

朵秦氏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們聞出了什么香味?”掃視母親大嫂二姐,等她們說出與她相同的感受。

婆婆皺眉凝神地回味融入鼻息的那股似有似無的香氣,不確定地說:“好像是牡丹的味道。”“我聞著不像。”大嫂俯臉又聞了幾下,“我聞著是海納花兒(鳳仙花)的味道。不信你仔細聞聞。”把二姑娘讓在前面。

二姐連吸幾下,“我聞著像是……說不上!說不上這是什么香氣,反正聞著怪怪的。”

朵秦氏不禁納悶起來,三個人聞出三種味道,加上她自已,北房奶奶,上院嬤嬤,不同的人聞出不同的香氣,這究竟是什么原因?疑惑和好奇心陡然增高。得到進一步驗證的沖動,促使她抱著香娃走出家門,在村巷里游走。她想尋找答案并向村人證實,雖然北房奶奶,上院嬤嬤先她聞了香娃身上的香氣,可把香娃從家里抱出來讓大家見識,她是頭一個。

在好奇中等待并希望盡早見識香娃的村民,尤其是女人們,聽說香娃被朵秦氏抱出來滿莊子夸耀著,紛紛從自家出來,一堆一伙地圍住朵秦氏,唧唧喳喳發表個自的見解:“大荔花的味道!”偏院嬸嬸肯定地說。但冶家二媳婦發表了不同的見解:“是打泡兒(罌粟)的氣味。”張家大姑娘卻認為是石珠的味道。七嘴八舌各執己見,幾乎要爭吵起來。雖然有女人聞出是香草味,與朵秦氏一樣;有姑娘聞出是沙棗花氣味,與北房奶奶一致。可多數女人說的與別人不一樣,有說是菊花香,有說是菜瓜花香,有說是油菜花香,甚至有個女人說是刺梅花的氣味。讓抱著香娃尋求答案的朵秦氏更加迷惑不解。

游走了大半個莊子,沒有能讓朵秦氏信服的解釋。便對婦女們的這些表白產生了懷疑。怎么可能?一個小兒身上居然散發十幾種香味,而且隨時隨地變化著,讓對香味敏感的女人們都無法準確認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朵秦氏覺得應該找幾個男人,讓他們聞聞。可男人們對這種事缺乏興趣。見她抱著剛出月的小人走過來,要么裝作沒看見;要么怕糾纏似的躲開。聽見動靜圍上來的,全是唧唧喳喳愛說話的女人。老也好,少也好,好像在別人家小兒身上能找到自己向往已久的快樂或者什么期望。

村口大榆樹下,一幫小孩追逐嬉戲,有的躺在地上打滾,笑鬧聲裹著飛揚的塵土擴散。被捉弄的豬娃保手持半截柳棍,追打叫他氣脬子的伙伴。場邊碌碡上坐著兩個男人,一個是順風耳,一個是長腿。朵秦氏決定向這兩個出門多經見廣的男人討教。

不等朵秦氏走近,順風耳站起來說:“聽人說,你抱著憨哥的兒子滿巷道夸哩,你過來,我也聞一下,這娃娃是真香著還是假香著。”

朵秦氏把舊棉襖包裹的香娃托舉在順風耳眼前,胡子拉茬的順風耳偏頭歪腦端詳香娃面孔,說:“憨哥沒一點章法,做下的娃娃倒是十分地心疼。”俯臉抽幾下鼻子,朵秦氏迫不及待問:“啥香味兒?”

“啥香味兒!明白是酥油味道,膻哄哄的。”順風耳皺著鼻子。

朵秦氏失望又生氣。順風耳憑著愛打聽見識多的本錢,自以為是莊子里最能的人,除了大莊的高先生,不把外人放在眼里。這種人沒實話。即便香娃身上是奶氣,也不致于像酥油,膻得叫他皺鼻子窩嘴。朵秦氏勇敢地斜一眼順風耳,對長腿說:“宋家爸爸,你是經見最多的人。你聞個,這娃娃到底香著沒香著。”長腿是莊子里出門最多,走得最遠的人。曾為湟源的歇家拉駱駝去過西藏,還從西藏那邊去過尼泊爾。朵秦氏下意識認為,能從長腿嘴里得到最確切最權威的解答。

長腿端詳嬰孩眉眼,而后抽鼻子吸氣,“是有一股聞見聞不見的香氣,是……”仰臉望著藍天,“讓我想想。”片刻,說:“好像是贊丹樹(菩提樹)的味道。沒錯!是贊丹樹的味道。”見朵秦氏皺眉不解的樣子,又說:“拉薩寺院里這種樹多,我聞過這種氣味。塔爾寺小花寺院里也有兩棵。我肯定,這娃娃身上的味道是贊丹樹的味道。”

自出生長到十八歲,朵秦氏只在河湟地面上生存,往西沒進過小峽,往東沒出過老鴉峽。塔爾寺、贊丹樹這些名字,聽著遙不可及。可她相信長腿說得有道理。花有花的味道,樹有樹的氣味。比如楊樹、榆樹、樺樹,仔細聞就能聞出不同的氣味。香娃身上的香味,有人聞得見,有人聞不見,說明氣味很弱很淡,鼻子靈可以聞見,鼻子齉就聞不見。這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的氣味,真像是樹木散發的。可見長腿爸爸的說法是最值得信服。

朵秦氏連聲說多謝宋家爸爸,抱著香娃從村口走到大路邊,打算沿大路走一陣,拐進村子最西邊巷道,去憨哥家把孩子還給劉香。

時近正午,村外冬眠的田野空曠寂寥,田地澗坡上的樹木,一棵一棵孤單地挺立著,疏朗的枝條一動不動。一匹瘦馬垂著腦袋立在田地邊緣,慵懶地踏步,蹄下揚起陣陣飛塵。幾只野狗你追我趕慌迫地跳過路邊澗溝向遠處跑去。轍印蹄痕駁雜的官道上空無人煙。西邊小峽,東邊碾伯都隱沒在灰藍色蜃氣中,飄飄忽忽。幾只蒼鷹在藍得耀眼的深空里悠悠盤旋。朵秦氏認為正午時刻不該這么寂靜。這種反常的空靜寂寥襯托她的孤單,不禁有點莫名的害怕。她邊走邊想,順風耳和長腿的話加重了她莫名的惶恐,心里冒出一連串疑問。從憨哥家抱出香娃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時辰。剛出月小兒,被生人抱著在外面游走,又被那么多唧哩喳啦的女人接過去抱過來地評頭論足,總會哭幾聲踢踏幾下的。可香娃一直乖乖的,除了在她懷里蠕動幾下,大氣也沒出。再說,剛出月的嬰孩,隨時要咂奶,三個時辰聞不到母親氣味咂不上母親奶水,也會哭鬧的。可香娃一直乖乖的,如同一個既聾又啞不知饑飽的古怪娃娃。如此一想,加劇了心里的莫名害怕,不禁仔細打量懷里的香娃,會不會真有什么不同于其它孩子的特征。

薄棉襖裹著的香娃,在領豁里扭動著頭顱,圓圓的眼睛直盯朵秦氏,一下一下皺著眉頭,咂吸嘴唇,十足是胎毛小兒令人心顫的稚憨,沒有一絲一毫怪異的現象。朵秦氏看得慈心蕩漾,愛意沸騰,禁不住湊上嘴唇,在香娃肉嘟嘟的小口上親了幾下。頓時,那股似有似無的香草花氣沁人她的肺腑。

耳后傳來銅鈴鐺歡歡的搖響和緊迫蹄聲,越響越近。一頭走騾從朵秦氏身邊沓沓而過,后鞦和尾巴梢上甩著幾縷紅絲垂穗,鞍橋上穩坐一位著裝整齊的年輕后生,左手拽著轡頭,右手續著續有紅絲穗的韁繩。看那搭在鞍橋后邊的帆布褡褳,朵秦氏知道這是一位郵差,從川口那邊過來要去省城。走騾錯過朵秦氏身邊,青年郵差扭頭打量抱著嬰孩的朵秦氏。走騾走遠了,他的眼光還瞅在朵秦氏身上。朵秦氏慌忙離開大路,跨過枯草凄凄的塄坎,想回頭看看那個騎走騾顯得十分威風的青年郵差,卻被羞澀勸住了。而騎走騾的郵差卻吼唱起來:

尕馬兒騎上官道上走,

老鴉峽撂在了后頭;

麻不過花椒辣不過酒,

香不過尕妹的舌頭。

高亢清亮的吼唱,讓空曠寂寥的田野振蕩起來,也讓朵秦氏放慢了逃避的步伐。郵差向她傳達他的一種向往,可……在朵秦氏感覺面孔發燙的時候,懷里的香娃猛勁蠕動幾下,接著哭起來。朵秦氏一邊拍一邊嗷嗷嗷地哄著,加快步伐閃進兩座莊廓之間的巷道。郵差再也見不著她了,她也昕不清那惹人的吼唱。可香娃繼續哭喊著,哭聲越來越烈,抗議什么的樣子。

繞過趙家莊廓,碰見提竹籠的舊院大嫂,把竹籠掛在小臂上,從朵秦氏懷里抱住香娃,“聽劉香說,你早早地把香娃抱出去曬太陽了,聽這喊聲,是肚子餓了,要咂奶哩。”一手抱緊香娃,一手把竹籠交給朵秦氏,撩起棉襖大襟露出白光光圓滿乳房,將褐紅乳頭填進香娃嘴里。不料香娃猛地甩頭,哭聲更加尖銳起來。舊院大嫂把香娃還給朵秦氏,“看樣子不是肚子餓,快抱回去叫他媽媽哄吧。”接住竹籠又說:“這娃娃實話香著,活像芍藥的味道。”走幾步回頭望一下,滿眼的好奇。

在家等得心慌的劉香聽到院墻外傳來兒子哭聲,急忙迎出大門,一臉恐慌的朵秦氏已經來到門口,“香娃猛乍乍哭起來,怎么哄也哄不乖。”

劉香抱住兒子回到房里,放在炕頭解開纏裹的棉襖,原來棉襖濕了一大塊,身上新鉆鉆下擺也濕漬漬的。笑著瞅一眼觀看究竟的朵秦氏,“到底是新媳婦,沒拉過娃娃,尿濕了也不知道。”三五下抽去棉襖,把光溜溜扭動的小身子揣進懷里,揪起汗衫大襟,用奶頭引惹兒子。那料香娃哭得更兇,甩頭撞著劉香乳房,不肯噙住奶頭。劉香覺得詫異。剛生下那天哭鬧半天后,再沒哭鬧過,乖得讓北房奶奶三番五次說:“這么乖的娃娃,好拉,娘老子省心。”可今天怎么不依不饒地哭鬧起來?不禁把狐疑的目光射向朵秦氏,“你抱香娃滿莊子游浪,沒讓他受驚吧?”在香娃額頭、眉心咂了幾口,向房門外狠狠地唾了幾口唾沫,又喃喃禱祝幾句,希望兒子安靜下來。可香娃哭得更加焦躁,臉面掙成紫紅,噎聲噎氣,似要哭死過去。劉香心火上躥,在香娃身上拍了幾掌,扔在炕上,“你是什么娃娃!給你咂奶你不咂,連聲趕氣地哭個不住,你嫌我懷里委屈,你就在炕上哭,看你能哭到啥時候!”做出不再理會的樣子,眼睛卻一下一下看那精身子掙扎的兒子,忍不住心疼,急忙又把香娃抱起,用衣襟裹住,噙著眼淚氣恨恨地問朵秦氏:“你把娃娃抱哪去了?”莊子南邊是一片墳地,莊子西邊有座小廟,朵秦氏向人們夸顯散發香氣的娃娃,東跑西顛要是經過這種地方,豈不遇上不凈?

“我抱著香娃在莊子里轉了幾條巷道,那么多奶奶、嬤嬤、嬸嬸、嫂嫂、姐姐們抱他看他惹他,他都好好的。后來我轉到村口,碰見順風耳伯伯和長腿叔叔,香娃都乖乖的。后來在大路邊見一個騎牲口的郵差,別的什么也沒遇見。”說到這里朵秦氏突然意識到香娃是郵差吼唱“少年”后開始哭鬧的,可她沒敢說出來。走過路的男人見她便唱“少年”,會叫人疑心是她招惹的結果,不說為好。

朵秦氏委委屈屈地數說經過,劉香自覺抱怨朵秦氏毫無道理,便說:“大概是身上哪兒疼著,才這么沒輕沒重哭個不停。”指使朵秦氏和巧兒分頭去尋叫憨哥回家。

在場面上同年輕人“打梢”的憨哥回來時,被驚動的北房奶奶,正與劉香輪換抱哄哭不夠的香娃。哄不乖,認為在外面遇了不凈。北房奶奶找來幾張黃表,占了三次,沒有效果。便對急得滿頭出汗的劉香說:“得抱去大莊叫高先生看看,再這么連三趕四地哭鬧,把娃娃哭壞哩。”

憨哥認為這時刻抱香娃去大莊看病,天黑才能趕到,看完病深更半夜怎么回來?嬰孩哭鬧是常事。豬娃保、官保、還有別的娃娃,小時候也哭鬧得不讓家里人安靜,后來不就全好了?耐活一夜,如果天明還不乖,再去不遲。

男人說得不無道理,劉香只得壓住焦慮等待事態發生轉機。北房奶奶取來一碗白面,讓劉香燒白面湯喂兒子。香娃的哭喊間斷起來,哭一陣,像在儲備氣力似的停頓一陣,接著再哭。到后晌終于噙住奶頭咂飽了奶,哭鬧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

入夜,香娃甩胳膊蹬腿哭得愈發邪乎。劉香抱起來喂奶,放回炕上看他哭嚎,自已也一股一股地淌眼淚。睡倒的憨哥坐起來,把香娃揣進懷里拍著哄著,仍不濟事。不禁火起,扔在炕上。“哭!哭!哭死娘老子有你好過的日子!”擰著眉毛盤算,該如何收拾這撓心的局面。

間斷停止哭喊的香娃,把眼睛睜得溜圓,黑眼仁牽著游移無著的神氣滑來滑去,似在尋覓什么,又似在等待什么。劉香端著油燈仔細審視暫時安靜下來的兒子。按理,聲嘶力竭嚎了半日,氣虧神疲,再沒精神氣兒。真要是內臟有地方疼痛難忍,小小人兒也該是半死不活的沉迷。可燈光下的香娃精眉鉆眼,沒一絲昏沉疲軟的跡象,面色也沒啥變化。這才確信兒子沒頭沒腦的哭鬧,只是一種短暫的古怪現象,不會妨礙什么,懸吊的一顆心落進肚里。再聽兒子哭聲,亢亮的聲音裹著不依不饒不罷不休的豪氣,聽不到一丁點凄悲。便把香娃安頓在中間,夫婦一邊一個睡著守護,由他一陣一陣甩胳膊蹬腿地哭鬧,不再焦慮。片時沉入夢鄉。

睡得正香,被咚咚咚的響聲驚醒,有人敲窗,接著是北房奶奶的聲音,“你們不是要去大莊給香娃看病嘛,雞叫三遍了,怎么還睡著!快起!多穿點,別凍著香娃。我給老大說好了,你們騎他的牲口去,巧兒我操心著。”

劉香在厚主腰上套了棉綁身,用炕上焐熱的棉襖包裹住香娃。覺得不能御寒,又翻找出一張熟好的老羊皮裹在外面。讓憨哥裝了一小升豆面,作為送給高先生的禮行。朝北房說一聲,出院門直奔北房奶奶大兒子莊廓。老大已給騍馬備好鞍子等在門口。扶劉香上馬,又把羊皮裹嚴實的香娃遞給劉香抱牢。一聲吆喝,老騍馬同跟在身后的憨哥出莊巷,上官道,借著星光往東而去。

第三章

高岐伯從沉睡中醒來,公雞正在亢昂地啼鳴。窗紙黃蒙蒙的,天沒大亮,他比往常早醒了。老伴已經疊好被褥,人不在炕上。通常。他天大亮才醒。先他早起的老伴穿衣裳疊被都小心著,生怕把他吵醒。其實他的瞌睡是輕易吵不醒的。莊子里有歲數的老漢都眼熱他。都說人老瞌睡少,常常半夜清醒再也睡不著,大睜著眼睛胡思亂想。可他頭挨枕頭就能入睡,一覺到天明,別說起夜,連身子也很少翻動。以老伴的話:“死豬一般”。莊子里的人都說他命好,衣食無憂,又是看病先生,有一套養生秘訣,哪怕天上炸雷,也休想驚散他的睡夢。可今天他醒得有點怪,沒作夢,也沒聽見什么響動,就猛乍乍地醒了,好像感覺到某種神秘的召喚,一睜眼就覺得今天會有不同尋常的事情。

在被窩偎了片時,高岐伯邊穿衣裳邊想。年初,甘肅省長陸洪濤委任甘邊寧海鎮守使馬麒兼任寧海墾務督辦,在西寧道所屬西寧、湟源、大通、循化、貴德等縣辦理墾務。根據土質、氣候、水利、交通等條件將荒地定為三則九等。凡領墾荒地者,由鎮署丈量并發給執照,概不征收地價。他要趁此良機在南山溝多開荒地。今天,鄉老要帶人給他丈量田地,老伴早

起,是為了給家人準備早飯,以便鄉老一到就能出門。他不會把安排妥當的事壓在心里讓它作怪。一定是今天的公雞叫得響,聲音拖得長,把他從沉睡中叫醒過來。

高岐伯穿了棉袍子,套上黑羔皮馬褂,頭戴黑緞紅頂瓜皮帽,捋著山羊胡走過院坪走出大門。門側拴馬樁上,拴著他家的鐵青騾子,不情愿似的甩著低垂的頭顱,韁繩時緊時松牽動樁上鐵環,嗆啷作響。草房內有鍘草的聲音。雇來的兩個臨時幫工都是勤謹人,及早過來鍘草,給牲口飲水喂料,為今天的丈量土地作好準備。

天大亮,青灰天穹不掛一絲閑云。清晨冷凜空氣吸進鼻孔,身上要打毛顫。高岐伯回到院內,心里老是起伏著放不下的一件事情,卻又說不清究竟是什么事情。這種莫名的疑慮焦憂,讓他記起兩件往事。幾年前,有那么兩次,他也是猛乍乍從沉睡中早醒,醒來就像受了什么神秘召喚,身不由己走出家門滿莊子尋轉。結果是:頭次發現村子后邊土崖往下刷刷掉土,意識到不刮風不下雨,崖頂往下落土不是好兆。急忙給崖下住戶提醒,防備土崖坍塌。三天后土崖果然坍塌,掩埋摧毀了幾畝水地和一片楊樹林。由于他提前感知又及時提醒,免了幾家住戶遭難。第二次,猛乍乍醒來,也是身不由己滿莊子亂走,發現村巷跑竄眾多老鼠,驚奇之后覺得這是少見的異兆,通告全村人留神,夜晚別睡得太早也別睡得太死。兩天后交夜時分發生地動。好在不甚強烈,也好在村民們聽信他的提醒,都懸心著沒有睡死,幾十間房子被震搖垮坍卻沒人遭殃。自此,一旦從沉睡中驚醒,他心里就像塞進什么不消的東西,又像哪兒有什么人有什么事在迫切地念叨和召喚著他,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尋找出—個能叫自己安心的答案。

高岐伯回到上房,老伴已把洗臉水端放在堂屋地上。用冷水洗臉,是他在四川任上養成的習慣。老伴和兒女都認為他是花甲之人,勸他用溫水洗臉。可他認為堅持這種習慣有利身體也有利家政。莊子里十有八九的人,都去河邊用河水洗臉。隆冬寒天冰凌滿河也照樣。河水結冰,還有人砸下冰塊擦洗手臉。他不是刻意要家里人學仿別人習慣。可這種習慣堅持下去,至少能節省些柴草。大莊周邊六七個村莊的四五百戶人家,以為去南山灣就能砍伐到足夠的柴薪維持家用,卻不想山林樹木再生的能力,遠不及人們砍伐的速度,已經把不少的林草地掠為荒灘。作為被鄉親擁戴信任的鄉紳,他必須處處事事給他們做出珍惜自然恩賜的表率。

飯后,去村口迎候鄉老及墾務分局公員的幫工,把一對抱孩子的年輕夫婦領進上房,說:“從尕莊來給孩子看病的。”

坐在炕沿捧著白銀水煙瓶的高岐伯不及招呼,憨哥、劉香夫婦雙雙給他鞠躬。憨哥小心說道:“高先生,我兩口從尕莊來,煩勞先生給我們兒子看病。他剛養下來好好的,不哭不鬧。前日滿月,被人抱出去滿莊子轉了一圈,哭著回來。怎么哄也哄不乖。整日整夜地哭,哭得我們沒法,趕早來請你老人家看看。”把放在腳邊的牛毛褡褳提起來說:“沒拿頭,只給你裝了一小升豆面。本想再裝些洋芋,又怕搭在馬上她倆騎著不舒坦……”后腰被劉香碰一下,急忙煞口退在劉香身后。

高岐伯示意老伴接抱住病兒,放在炕頭松解裹纏的老羊皮。看著哭得揚臂蹬腿的小兒,高先生老伴禁不住說:“好一個稀罕娃娃!聽這驚天動地的喊聲,將后準定是個有出息的人。”把小兒托抱在高岐伯眼前。高岐伯盯住哭鬧小兒思忖片刻,莊重了臉色對殷切期待的憨哥夫婦說:“你倆老遠趕來叫我給你們娃娃看病,怕是找錯人了。我粗通醫道,不是坐堂行醫的先生,平日只給莊舍鄉鄰看個頭疼腦熱的小病,用的全是土法白方,哪敢在你們小兒身上造次?”

此話不虛。高岐伯在四川任職期間,衙門近旁有條繁華商街,街中有座“濟世堂”。堂主仲一宗是遠近聞名的神醫。高岐伯偶感濕寒,慕名前去“濟世堂”就診,與仲一宗一見如故,一來二往成為摯交。品茗聽松,把盞玩石,醉臥竹下,暢懷泉頭。聆聽仲一宗演說岐黃,辯講五行,竟對醫道有了興趣。在仲一宗引導下粗讀《傷寒論》、《金匱要略》、《本草綱目》、《內圣》以及《醫門法律》、《慎疾芻言》、《醫學三字經》。死背熟記《湯頭歌訣》。在巡察鄉里催辦公案的閑隙,深入山寨孤寺搜集民間治病偏方。積腋成裘,無心插柳柳成蔭,漸成氣候。卸任回鄉,憑這一知半解的醫術,為貧困鄉民排憂解難,每每奏效。聲名不脛而走,傳遍四鄉八寨十六堡。因了高先生憐貧惜弱,多用民間偏方施治,分文不取,成了鄉民病難必求的救星。

高岐伯俯身打量哭得臉色紫脹的小兒,“聽這哭聲,看這氣色,不像內積熱盛的癥候……”高先生老伴插進來說:“怕是餓了,快給娃娃咂奶。”見劉香欲說不說先紅了臉,意識到年輕媳婦當著生人不便敞懷給兒子喂奶,遂改口:“我給娃娃泡點饃饃。”

劉香望著高岐伯哀哀地說:“路上我奶過了,清早從家里出來,一路上乖乖的,一聲也沒哭。一進你家大門,才不依不饒地哭鬧起來。”哦哦哦地拍搖懷里兒子,想讓他哭得輕緩些,豈料越拍越哭,亢昂尖銳的哭喊,似要揭了房頂才肯罷休。

高先生老伴端來一小碗開水泡饃,一手托碗一手持勺給香娃喂食。香娃甩頭擰脖拒絕銅勺挨近自己小嘴。觀察動靜的高岐伯頭次見識這等哭鬧的小娃,又被劉香無助且凄惶的神情觸動,忽然間想到今早從沉睡中猛地清醒,總覺得心里壓了一件怪異的東西,無法釋然。大約與這小兩口抱來兒子讓他看病有關。小兩口大清早騎牲口出發,一路上殷切期望及時得到他的診治,手到病除,還他們寧靜舒心。又擔心老遠趕路卻不能與他謀面,使他們一腔熱望落空。殷切焦慮急躁憂疑的情緒,引發出他的感應。這是天意,暗示他與這小兒有著某種機緣。心里頓時溢滿惻隱憐惜之情。上前貼著劉香身子,仔細察看香娃左手虎口三關。其風關、氣關、命關的形色,紅黃隱隱而不顯露。審視耳后脈象,再翻看眼皮,打量瞳仁。趁香娃張嘴嚎喊,探看口腔舌色,又從劉香懷里接抱住香娃,托舉起來看他體態,掂他分量,觀察四肢的伸曲靈活。正看得入心,堂屋條案上的八音鐘叮叮咚咚響奏起來。被高先生雙手托舉而揚頭縮脖甩胳膊踢腿銳聲抗議的香娃,猛地剎住哭聲,靈動著眼仁向揚出悅耳聲音的方向尋望,粉嫩小臉閃露出奇異的神采。在場眾人皆發起愣來,似乎極端哭鬧的小兒突然安靜,倒讓他們無法適應。劉香不無疑懼地接抱住停止哭鬧卻顯出怪異神情的香娃,同時遞給憨哥征詢的眼光。憨哥會意,急聲直嗓地給高先生說:“這尕娃養下來就怪怪的。接生的北房奶奶,莊子里的女人都說他身上有香氣。還有人說巴浪莊有一個家西番,養下有香氣的尕娃,三歲被寺院喇嘛接走了。高先生,我家尕娃會不會……”會不會也是活佛的轉世靈童?可心里莫名的顧忌讓憨哥沒敢把話說完,只切切地等待高先生做出反應。

眼神遠逸的高岐伯捋著山羊胡沉思片刻,嘴角浮出一絲怪笑,“有些話可聽不可信。以我說,”收集逸散的目光再度仔

細打量香娃,委婉地說:“我認為娃娃沒病,你們用不著擔心。可眼下我也說不出他連續哭鬧的原因。得等些日子,看看往后的動靜。哭就由他哭去,不妨礙什么。”見憨哥,劉香交換眼色,而后用疑惑的目光盯著看,又說:“你們心里要是不踏實,我給你們說一個鎮驚解痙的白方,回家按我說的辦法煮了給兒子服用。”從書櫥頂層抽一本線裝書,翻看數頁,給憨哥交待:“尋一根山羊角,快刀切成薄片,用冷水浸泡,然后文火熬煮,多煮些時刻,潷出湯水給你兒子喝,一日早晚喝兩次,連喝三四天。記住沒有?”

“記住了。”劉香搶先重復,“尋一根山羊角,快刀切成薄片……”話沒說完,懷里香娃眼仁上下翻動幾下,又銳聲嚎哭。得到些許寬慰的劉香再度恐慌起來。

“別怕,回去先給兒子服藥。”高岐伯用平靜又肯定的語氣給劉香注入安慰和信心。吩咐老伴收了憨哥的豆面,拿來幾個白面饃饃裝入空了的褡褳。把小兩口送出大門,看著憨哥扶助懷抱兒子的劉香認鐙上馬,解開韁繩開步的時候,高先生突然說:“等一下!”給老伴耳語幾句,老伴急步入院。片時出來,手里多了個撥浪鼓,梆啷梆啷搖幾下,遞給馬上的劉香,“這撥浪鼓是我從四川帶來給孫娃子玩耍。如今孫娃子大了,閑放著,你們拿回去,兒子再哭,就給他搖撥浪鼓,看他有什么動靜。如有變化,托人帶話給我,如有什么不好,再來一趟。”說話間意味深長地瞄了劉香幾眼。

第四章

喝了山羊角熬煮的藥湯,香娃哭鬧的間隔拉長,不再連明晝夜不歇氣地干嚎。但一旦哭鬧,那威逼人的急迫卻沒有明顯減緩。倒是高先生送的撥浪鼓,每每能讓哭得幾乎斷氣的香娃安靜下來。

高岐伯送給香娃玩耍的撥浪鼓,鼓身直徑兩寸,一寸薄厚,五寸長的手柄尾端連著朱紅絲線編制的雙魚穗。由于年深日久,已成暗紅而且魚頭魚尾已被磨糙失形。這撥浪鼓與劉香小時候見過的那只撥浪鼓形狀相似。要說有什么區別,那撥浪鼓鼓面是羊皮,而這只是蛇皮。那撥浪鼓的甩錘是兩顆硬木圓珠,而這撥浪鼓是兩粒珊瑚。劉香記憶里,那撥浪鼓搖出的聲音咚隆咚隆有點發悶。尤其雨雪天受潮,聲音滯悶不亮。這只撥浪鼓的聲音,卻乒乒乓乓響得清脆。這種亮脆清越的響聲,果然讓香娃安靜了許多。不過,得不停地搖動撥浪鼓,香娃才會舞舞蹈蹈地甩動雙臂,伸曲雙腿,眼仁閃閃亮亮地上下左右滑動,連腳趾頭也縮縮翹翹地動彈著。如果停止搖動撥浪鼓,香娃就如受了騙似的大哭小嚎。哭聲不再是火躁火燎,而像憋屈了很久很久突然釋放的怨聲,穿人的心肺。

為香娃也為自己得到片刻寧靜,憨哥和劉香輪流守在香娃身邊。先用食指拇指捻轉撥浪鼓手柄。手指酸困,再用兩掌夾搓手柄,使那乒乓叮咚的音響持續不斷。這種局面讓憨哥大動肝火:“又不是我家先人,憑啥要這般侍候!”扔下撥浪鼓跋腿出門而去,一輩子不再理會的陣勢。男人可以狠聲硬氣地扔下撥浪鼓、兒子以及這個家出去調換心情,女人卻不能。這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疙瘩血肉啊!又是會哭會鬧活生生的血肉,她哪能硬了心腸不管不顧。只要能讓香娃不再撕聲扯嗓地耗費氣力,甩頭擰胯地折騰自己,哪怕她把指頭捻斷,把手掌搓麻搓爛也再所不辭。好在身邊有個知事女兒,在她做飯、喂豬、煨炕、掃院、擔水的時候,用撥浪鼓哄著這個捉弄人的兄弟。

此刻,哭夠了也鬧疲了的香娃,在撥浪鼓叮叮咚咚的安慰中閉眼熟睡。劉香把撥浪鼓小心放在枕邊,搓揉酸困的手腕手指,望著兒子沉靜了的天真粉嫩的臉蛋,心被潮溢的愛意浸泡。感恩的目光撫摸著撥浪鼓斑紋生動的蛇皮鼓面,兩粒光潔的珊瑚甩錘,在歲月里老了顏色的雙魚垂穗,記起小時候見過的那個撥浪鼓。石娃的阿舅從西寧買來一只撥浪鼓給外甥娃。石娃拿著撥浪鼓滿莊子夸耀。那天是正月十三,是保寧村出社火的日子。石娃把撥浪鼓舉過頭頂當啷啷搖著夸著,只許小伙伴們仰看,不許小伙伴們觸摸。圍了一圈的小伙伴,都是頭次見這稀罕東西,又是石娃阿舅從他們沒去過的大地方買來的,覺得那玩藝在石娃頭頂直向他們眼睛刺來炫目的光芒,發送出叮鈴咣啷的火花。后來,石娃磨磨纏纏把她哄到別的小伙伴不敢去的珍珠寺后墻角,說,只要她讓他揣摸她的手,他就讓她搖幾下撥浪鼓。她眼熱那個稀罕東西,就把手伸出去讓石娃使勁地抓捏,趁機把拿上手的撥浪鼓搖了幾百下,直到把它的式樣和聲音烙進心里。如今,她眼前真真實實放著又一個撥浪鼓,樣式比早先那個好看,聲音也比早先那個好聽。她隱隱約約覺得,高先生把它送給香娃玩耍,好像意味著什么。高先生遞給她撥浪鼓時,眼睛里就藏著那種意味。作為女人,一個有男人又有兒女的女人,平時不習慣,也不敢去留意和捉摸別的男人向她送來的有意無意的眼神。可高先生的眼神在那一瞬間鉆進她心里,變成她甩不脫的一個心思。那不是輕薄的眼神。六十多歲,被方圓幾十里鄉民們尊崇的高先生,不會見了女色就忘了身份。那是疑問夾雜著關懷,想與她做進一步交流,或者要向她征詢什么落實什么的懇切眼語,而且好像不便當著憨哥說,也一定與香娃的哭鬧有關。一定是高先生從香娃身上看出了別的什么癥候,為了安慰她,才說香娃沒病,叫她不要害怕,卻又禁不住心里的擔憂,從眼睛里露了出來。如此說來,高先生要她過些日子再去大莊,不是隨口說的。

窗子響了兩聲,驚散劉香的思緒,接著是北房奶奶的腳步聲。劉香慌忙下炕,北房奶奶已推們進來,端著粗瓷藍邊大碗,碗里盛著一疙瘩血紅的肉,“女婿家的騍馬中結死了,給我送來些馬肉,我心想你要奶娃娃,又被香娃鬧得吃不香睡不穩,叫兒媳婦割下一疙瘩給你送過來,只不知你肯不肯吃馬肉。”把碗遞給劉香,單腿挎坐炕沿,俯身打量熟睡的香娃,“香娃這些天哭鬧的松了,是吃了高先生的藥的緣故吧?”

迎著北房奶奶關切的目光,劉香苦笑笑。山羊角熬湯的白方,好像沒怎么見效,可她又不能說一點效用也沒見。“高先生說香娃哭鬧不是病,又說喝山羊角湯只為鎮驚。要有變化,叫我再去一趟,把變化的情況告訴他。我心想,高先生還沒看出香娃的病根在哪兒,先用白方試了試。”

北房奶奶慈祥的目光,從香娃臉上移向劉香毛墩墩的眼睛,“原以為沒日沒夜哭鬧了這些日子,把個家踢騰得不成個樣子,不承想還是紅樸樸肉墩墩的,睡著了乖得貓兒一般。看這氣色,八成被高先生說對了。月娃娃哭鬧不是病,是投胎轉世帶來了上輩子什么怨悵,哭鬧到一定時候就不哭鬧了。”拿起枕邊撥浪鼓,一手捏住兩粒甩錘,一手捻動手柄看了幾眼,舉起來打量垂吊的雙魚絲絳穗,說:“我這輩子見過的撥浪鼓,要么是貨郎子走莊串村搖的,鼓面有碗口大小;要么是從城里買來給娃娃們耍的,茶盅大小的鼓面。這么精巧的撥浪鼓還是頭次見識。別說大小,只這鼓面的蛇皮,連的雙魚穗,我們這地方少見。真真是有眼色的人從大地方帶過來的。高先生把這么好的東西送你兒

子當耍耍兒,可見你的香娃是有福氣的。”

劉香笑起來,“啥福氣!養下來就哭鬧得不叫人安靜,倒像是屈死鬼轉下的。只求他乖上幾天,好讓我們安心做些活兒。”從北房奶奶手里接過撥浪鼓撫摸著,“多虧高先生給了這么個稀罕東西,響動起來,就能讓他乖靜一陣子。”

北房奶奶俯身把鼻孔挨近香娃臉龐聞了幾下,“看病時候給高先生說沒說娃娃養下來身上發散著香氣?”

“說了,還把莊子里有人認為養下娃娃有香氣,是活佛轉世靈童的話也告訴了……”

話被北房奶奶截斷,“高先生怎么說?”

“高先生只笑了笑,沒說啥。”

“高先生沒聞見娃娃身上的香氣?”

劉香撲閃撲閃的濃長睫毛下水波一樣蕩漾的眼神,讓北房奶奶欲說不說猶豫一下,問道:“憨哥一大早背背斗提鐵锨出門,是去南臺吧?”

“嗯。他說衙門里要辦墾務所,鼓勵多開荒地。他去南臺看看動靜,要是真事,就得早動手。”笑一下,“他這是找借口往外跑哩。每天每日聽香娃哭鬧,早沒耐心了。要不是吃飯睡覺,他巴不得不回這個家哩。”

“你這么說可是冤枉了憨哥。我兒子說,大莊那邊已經丈量荒地了。要不是寒冬臘月,莊子里的人都擠到南臺上了。心急的,先去瞅準地方,釘上木樁打了記號,等開春地消了開墾。你家人手少,得早點動手。”起身欲走,看一眼香娃又說:“要是憨哥需要你幫手,就把香娃抱我炕上去,我替你們哄著,不信哄不乖他。”抻幾下坐皺的前襟,劉香送出房門,“多謝你送來馬肉。等香娃大大回來,就把大碗給你們送過去。”

劉香從面柜角落摸出黑龍紙包著的一疙瘩冰糖,同事先找出來的一把干紅棗放進藍邊粗瓷大碗。站在身邊的巧兒咽了兩口唾沫。女兒想象著冰糖的甜蜜。可冰糖是一整塊,砸下一點給巧兒吃,鬧不好把整塊冰糖砸成碎渣,而碎了的冰糖放進碗里端給北房奶奶,看著沒有整塊的冰糖壯眼。再說,這塊冰糖自她塞進面柜角落,堅持著不拿出來給巧兒解饞,也不讓男人發現家里閑放著一塊冰糖,是她心里有一個比冰糖還要大的疙瘩沒法散開。現在砸下一點給巧兒吃,一年多的堅持等于白費。便說:“冰糖是大路上拾的,又放了一年多,陳了,不甜。等過年轉親戚,我向親戚多要些冰糖放在家里,叫你每天每日吃上一點。”發現巧兒還在咽唾沫,就內疚撒謊哄騙女兒,拿一枚干紅棗送到女兒嘴邊,“給!把這棗兒吃上。”投進巧兒張大的嘴巴。趁女兒咀嚼得高興,讓巧兒雙手端住大碗,自已抱起香娃,拿了撥浪鼓,來到北房,對盤腿在炕上整理鋪襯的北房奶奶說:“你送給我們的馬肉昨晚夕煮著吃上了,把巧兒和她大大香得沒口兒咽。多謝你給了那么多馬肉。我家里沒啥東西,又不能還你個空碗,把家里一把干棗,一疙瘩冰糖端過來,你別嫌少啊!”

北房奶奶挪開腿前一堆鋪襯,接抱住香娃,又接住撥浪鼓,梆啷梆啷搖幾下,“快去忙你的事兒,香娃我給你哄著。你別心慌。娃娃們,哭就叫他哭一陣。我哄大了三個兒子,又哄大了四個孫子,不信哄不乖香娃。”

心里溢滿感激的劉香給巧兒叮嚀幾句,回西房取了頭帕,急步出了院門。

接連幾天,憨哥吃完早飯撂下碗就出去了。說是去南臺,免得別人把整壯的水頭道路便利的荒地搶先占盡,留下溝坎澗洼,高塄斜坡的地方讓他翻墾。她疑心憨哥在扯皮吊謊。臘月寒天,是莊稼人最閑的時日。誰會跑去空荒的南臺?她也清楚,男人給他說謊,是為了躲避哭鬧的香娃,去外邊討個清靜。男人們,天生沒有眷顧娃娃的耐心。借口躲幾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她擔心的是憨哥心實,去外邊三搖四晃沒事好做,被心術不正又有壞習氣的人引誘去拔木碗耍賭博。自憨哥娶了她,被鄉老戲稱為“狠人”后,總有點羊肺肺壓不到鍋底的輕浮。經不住別人幾句挑逗的話,非要充當狠人不可。有次順風耳對他說,神樹寨有一個狠人,一條胳膊夾起叫驢在場上走一圈,你啥時候給我們試當一下,我們才不枉叫你狠人。憨哥明知順風耳在取笑,還有激將的意思,可覺得不拼命作一次證明,就會辱沒了狠人的名聲。結果是沒夾起毛驢,倒被毛驢壓倒在場上,險些壓斷了肋骨。還有一次,莊子里有人叫憨哥拔木碗,憨哥說我不會拔木碗,也不想耍賭博。那人就說,你算什么狠人?哪有狠人不會拔木碗耍賭博的?從今往后該叫你熊人!憨哥不服氣,結果把她娘家哥哥托腳戶捎來的一頂新氈帽輸給了別人。她今天要落實一下,如果憨哥給她扯謊是為了尋人曬太陽暄板,湊堆兒喝閑酒,就由他去。要是有什么不好的苗頭,她責問他,勸他也有據實的理由。

晴天無風。清冷村巷內,被太陽抹成金黃的莊廓墻亮晃晃耀人眼目。冬眠樹木悄無聲息,向青灰天空伸著枯瘦的手臂。兩只大耳朵黑豬哼哼唧唧游走在墻角,尾巴時伸時蜷。穿著據耜皮褂、老羊皮襖的中年漢子,穿著黑布綿袍戴著瓜皮帽的老人,排坐在陽光散不去的角落,你一口我一口傳遞著羊腳巴煙瓶。劉香走過,一齊看她背影,有人假咳兩聲。

老遠聽到場上一陣一陣喊叫,問雜著踢踏的腳步聲。聽那咒三斥四的喝令,像順風耳的聲音。緊忙向場面走去,果然是順鳳耳,帶領十幾名半壯少年,在場上“打梢”。隨著梢棒起落,眾少年歡呼吶喊,踢踏得場面揚起陣陣浮塵。劉香得等到打完一輪才能與順風耳說話。發現場面西邊兩根碌碡間,有什么東西起起伏伏動彈著,似條狗又不像。正疑惑著,見那毛團上露顯出黑乎乎的人頭,原來是穿著白板羊皮褂的人臥在兩條碌碡之間,要坐起來,竟是豬娃保。劉香走過去,六歲的豬娃保身上裹著大人的白板皮褂,跪坐兩根碌碡間,瞇眼觀看場上的“打梢”。聽到動靜,豬娃保兩手拄著碌碡忽地一下站起身子。劉香見他起身的樣子,不禁替豬娃保高興。這尕娃,養下來也跟香娃一樣,不停地哭鬧。寫夜哭郎貼子,禳解外道,都不濟事。聽鄉老指點,清早抱出村口撞姓。偏巧那天沒一人經過大路。眼看天色大亮,抱他的媽媽聽見撲撲索索哼哼唧唧的聲音順著地皮響過來,低頭看,竟是一頭跑窩的豬,尾巴一蜷一展在她腳邊打轉。一心只想撞個貴人,眼睛往大路兩頭尋看的媽媽,忍不住飛腳踢向老豬,罵道:“我天不亮抱娃娃出來撞姓,指望遇個身強力壯的富貴路人,讓娃娃跟他的姓,免去前世帶來的孽債。沒想到等來你這個好吃懶做挨刀的東西!你不去別處,跑我眼前做啥哩?”想踢走這個不識時務的東西,轉念,忍住沒踢。老人們說,撞姓撞姓,撞到啥是啥。老天爺安排命定的緣分,不能挑不能揀,更不能輕慢遇見的任何生靈。要不,撞不到平安反倒遭遇更大不幸。豬丑,豬臟,可豬肉最香。生來是食來張口的便宜福分。至于挨刀,牛羊不也照樣?人也保不住挨刀哩。既然先人留下規矩,撞姓就得認頭一個撞見的人。豬不是人,卻是一個生靈。如此猶豫之時,那豬好似明白了她的心事,仰頭直對她哼哼。她只得把準備送給貴人的白面饃饃喂給豬吃。“豬大爺豬二爸豬三哥,我想遇見貴人卻遇見你。既然你是老天爺給

我娃娃派來的保人,我就把兒子托付給你,從今往后就叫他豬娃保。你得保佑我兒子不哭不鬧,歡歡實實長大成人,只是……撞見貴人我得要他一個紐扣縫在兒子身上,我往你要啥哩?”想著蹲下身子,趁豬吞咽饃饃,拔了幾根豬鬃,抱兒子回家。

世上事真蹊蹺。聽莊子里人說,豬娃保媽媽把豬鬃縫進紅布小袋,用子母扣連在豬娃保肩頭后,豬娃保再沒哭鬧。總是吃不足睡不夠的樣子。平平安安長到六歲,肉頭肉腦討人喜歡。只不知,生養或是撞姓犯了什么關煞,身上帶著兩樣疾病:氣脬子;弱視。常常是氣脬子發作,眼睛恢復正常視力;氣脬子消腫,眼睛就麻麻糊糊看不真切。莊子里的人背著他母親玩笑著說,那天清早撞姓,遇見沒劁盡跑窩的騷豬,脬蛋腫脹著,天麻麻亮眼睛看不真切,成為伴他一世的病癥。

“豬娃保。”劉香說,“你看人家打梢,應該站在場東邊往西看,這西邊迎著太陽亮晃晃的,不耀眼嗎?”

豬娃保笑出聲來,“我當是官保家的大拴狗掙斷鐵繩出來咬人了,嚇得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原來是個人。”又笑了一陣,“你是西院的狠人嬸嬸吧?”

劉香裝出生氣的口吻,“叫我甘家嬸嬸!我不準你跟著別人胡叫。我是你甘家嬸嬸,不是什么狠人嬸嬸!記住沒有?”

“記住了,狠人嬸嬸。”接著一串戲謔的笑聲。

劉香舉手佯裝要打豬娃保,豬娃保反倒把腦袋迎上來,“你男人要我叫他狠人,不準我叫他憨哥。我叫你甘家嬸嬸,你男人要罵我哩。”

劉香撫摸豬娃保銹亂的頭發,無奈地笑笑。

打梢的調換人手,開始下一輪比賽。劉香喊了兩聲,順風耳扔下手里梢棍走過來,“你不在家里哄你的香娃娃,到場上叫我做啥?”松開纏扎在腰里的褐布長腰帶,把由于打梢用力而歪皺的對襟棉襖的前襟抻拉平整,重新纏扎長長的腰帶,拖在地上的腰帶穗沾著幾根黃亮的麥草秸。

“包家爸爸,我聽香娃大大說,官府鼓勵鄉民多開墾荒地。這是真事還是傳說的虛話?”

“事情是真,可不像人們嘴上說的那么簡單。”順風耳臉上浮現出通達世事的自負自得。

“包家爸爸,你把事情詳細說說吧。”

順風耳盯住劉香毛墩墩的大眼睛,嘴角掛上一絲輕蔑。大約認為這種有關民生又有關當局政令的事,與女人交談有失它的意義。可劉香明閃閃直往他心里鉆的殷切眼光,讓他把持不住,“你知道陸洪濤嗎?”賣關子的語氣。

“不知道。”劉香不但不知道,而且連順風耳說出的這個名字也沒聽清。

“甘肅省省長你都不知道,還愛打聽。”在耳后抓捏幾下,“陸洪濤給馬麒一個委任。馬麒你總該知道吧?”劉香點頭。“馬麒是甘邊寧海鎮守使。陸洪濤叫馬麒兼任寧海墾務督辦,還委派趙從懿當寧海墾務總辦。在西寧道所屬的西寧、湟源、大通、循化、貴德等縣分設墾務局,要把荒地規劃成三等九則……”

話被劉香打斷,“啥叫三等九則?”

“說你們婆娘家啥也不懂,你們還不信。三等九則就是把現有荒地根據土質、水利、氣候、交通等條件的好壞,劃分出等級。總共三個等級。又細分為九個規則。凡承領荒地的,要按等級規則繳納執照費。在民和、循化實行了一陣,百姓沒錢繳納執照費,行不通。甘肅省政府又不肯支付這些經費,就把所有的墾務劃歸寧海鎮守使兼辦。以后凡百姓領墾,要主動開據承領文書,交給鎮署核定,發給墾荒執照,一概不征收地價……大體上就這些,聽明白了沒有?”

豬娃保搶先答道:“聽明白了!”

交換了眼色的劉香、順風耳一齊盯住豬娃保,“大人說話,你一個脬蛋娃聽明白什么?”順風耳不屑的口氣。

“甘肅省長陸洪濤叫甘邊寧海鎮守使馬麒當墾務督辦,要把荒地分成三等九則。”

驚詫了的順風耳、劉香再次交換眼色。一個六歲尕娃,大人說話聽一遍就記得清清楚楚,復述得八九不離十,這樣的好記性,會讓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像打量什么稀罕玩藝般仔細打量豬娃保,越打量越覺得奇怪,“誰是陸洪濤?”順風耳想得到進一步證實。

“陸洪濤是甘肅省長。”豬娃保伸脖仰臉地自豪著自己的這種能耐。

“那……三等九則說的是啥?”

“要按荒地的土質、水利、氣候、道路條件好壞把荒地分成三個等級,再細分為九個規則。”

順風耳又一次把驚訝的眼神遞給劉香,也從劉香明閃閃送回來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心事。這尕娃,有氣脬子病,眼睛也不利落,記性卻好得驚人。這是老天爺看他可憐,賜給他的一份衣食嗎?劉香從豬娃保銹亂又沾滿灰土的頭發收回目光,投向順風耳,“聽你這些話,我家憨哥去南臺看荒地就是真事。”愧笑起來。

順風耳怪聲怪調笑了兩聲,“前幾日去沒去南臺我沒看見,反正今日他沒去南臺。”

順風耳的耳朵靈,莊子里外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聽他那怪笑,大約知道憨哥去哪兒干什么了。“他沒去南臺會去哪兒?”心里,已是憨哥與幾個光棍圍住炕桌拔木碗的情景。

“今早碰見他,說要去長腿家問個事兒。你去長腿家尋他吧。”給尖聲呼喚的官保應了一聲,去當他們打梢的裁判。

劉香給豬娃保撂下一句話,快步走進東巷。長腿愛耍賭博。聽人說,當腳戶走南闖北的長腿見多識廣,學了幾手賭博高招,方圓十幾個莊子沒人能贏他的錢財。憨哥找長腿,八成是向他討教,學幾手誆騙人的把戲。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只有把憨哥堵在賭博場,她才有理由把他從泥灘拉上岸來。

繞過東巷最后的莊廓墻角,一眼看見憨哥蹲在大門外,手里拿著長腿的烏木桿銅鍋瑪瑙嘴的長煙瓶,正往羊皮煙袋挖煙絲。同一旁給黑草驢刷毛的長腿唧唧咕咕論說著什么。劉香煞步閃在墻角后邊,想聽聽兩人是否在論說賭博。轉念,覺得站在暗處偷聽男人說話,叫外人看見,不說是她擔心男人不走正路,還說是一個女人家,偷偷摸摸心術不正。便轉身從原路回家。

隔著兩座莊廓,聽見香娃一聲連一聲的吼哭。跑步來到自家大門外,原來北房奶奶在門口轉圈兒拍哄懷里的香娃,巧兒跟在腿后,觀看幾乎要從北房奶奶懷抱中掙脫的弟弟,眼里噙著淚水。劉香慌忙接抱住香娃,聽北房奶奶火火地抱怨:

“這是什么娃娃?好端端地哭起來就像要人的命哩。”把撥浪鼓舉在香娃眼前搖了幾下,“好了好了!你哭也得有個哭的樣子,這么干火火地嚎著,沒一點眼淚,好像你媽媽不在時我折磨了你。”

劉香明白這話是叫她聽的,笑著對北房奶奶說:“叫你勞累半天,你回房里休息,我把他哄乖再回去。”等北房奶奶走進大門,劉香撫摸巧兒頭發問道:“香娃是怎么哭起來的?”

原來,劉香走后,北房奶奶在臺沿鋪一條口袋,抱香娃坐在口袋上曬太陽,巧兒搖撥浪鼓逗弟弟玩。香娃一直乖著。院里轉悠的大公雞叫了兩聲,香娃就哭起來,怎么哄也哄不乖。

“哦。”劉香似乎明白了什么。再聽香娃哭聲,一聲一聲拖著長音,從低到高,揚著干硬的聲氣,沒一點悲凄的味道。倒像是故意干嚎惹大人著急,或者招大人喜歡。便把懸吊的心落回腔子,同巧

兒走回院子,尋看驚惹了香娃的公雞。只見血紅冠子艷亮羽衣的大紅公雞,同五只母雞在灘曬的馬糞上游弋,啄食牲口沒有消化的豌豆渣,首領般昂首挺胸。似乎發覺有人定睛打量,它便扭伸亮麗頸項,單腿凝立,迎合劉香的審視,又似乎感知劉香心思,扇動雙翅,腦袋前伸又高揚,尖啄微啟放出嘹亮長啼。劉香懷里的香娃周身蠕動,頓然收住嚎吼,快速扭轉腦袋尋看聲音來源。劉香慌忙下蹲,讓香娃眼睛對準一丈外的公雞,“在那兒!看見了吧?”發現大公雞也偏頭歪頸用單眼對準她和香娃,嗉子起伏兩下,放出一串低沉的咕咕咕聲氣,似對她母子訴說什么。劉香驚奇且有了隱約的認識。香娃在高先生家聽到八音鐘聲頓然收斂哭鬧。今日先由公雞啼鳴引發哭嚎,又因公雞啼叫停止嚎喊,這里面……雖然一下子想不透這現象意味著什么,可她明確了一件事實。高先生送香娃撥浪鼓是有用意的。讓她再去大莊也是有用意的。似乎,她養下的這個散發香氣的娃娃大約不是一般的娃娃。為什么不一般,只能去高先生家里尋求答案。頓時緊緊攬抱住兒子,好像會有什么外力突然從她懷里奪去一般。

臨近中午,憨哥挺胸腆肚地回家來,見香娃在炕上悄沒聲息,女兒坐在炕沿,一抓一拋地耍著羊骨節,幾天來被當成寶貝的撥浪鼓閑撂在一旁。做針線的劉香從男人挺胸腆肚的樣子看出他心里的高興。只有遇到舒心事,男人才會把身子挺得門扇一樣板直。佯裝無意地問道:“去南臺占地的人多吧?”

“我沒去南臺。我去長腿家借牲口了。”自得的口氣。

“長腿答應借給你牲口?”長腿家養著一頭走騾一頭草驢。據人說,長腿的走騾騎著不顛不晃,舒坦得能讓人睡著。憨哥老說要騎一次長腿的走騾。只是長腿把走騾當成寶物,很少有人能騎他的走騾。能把長腿的走騾借出來,男人的身子挺成門扇也是該著的。只不知他借人家的牲口要派什么用場。“長腿舍得讓你騎他的走騾?”

憨哥愧笑起來,“他把草驢借給我了。”

借草驢顯然不是為了騎著耍人。“你平白無故借人家尕驢做啥?”

憨哥有了給劉香瞪眼的理由,“你說做啥?眼看要過年,得馱些糧食去城里斗行賣掉,備辦年貨。”

劉香看著手里的剪子沉思片刻,說:“趁借了人家牲口,我倆先去大莊一趟……”

話被憨哥截斷,“你以為張口向長腿借牲口容易嗎。給長腿說的是馱糧食去城里換年貨。要是去大莊,長腿會怎么說?再說,高先生不是說香娃沒病嗎,沒病再去大莊做什么?真要有病,也是外道上的,得請看外道的人。莊子里的人說,這么鬧人的娃娃,得撞姓認個干親。豬娃保撞姓后再沒鬧人。”

劉香眨動的長睫毛下閃出慍怒,“你想讓我們香娃也撞個跑窩的騷豬?”

“這話誰也說不下!反正大莊再不能去。看了一次沒看出名堂,說的藥方也沒多大效用,再去還不是白去?”

劉香不想與男人爭講。凝視熟睡的香娃,猶豫該不該把今早香娃的哭鬧經過說給男人聽,強調香娃可能得了怪病,得把這種現象告訴高先生。轉念,覺得這種理由不可能說服男人放棄進城而去大莊。可她心里裝不下香娃聽到雞啼開始哭鬧,又在雞鳴聲中止住哭鬧的怪異現象。可見,去大莊是必須。理由就是高先生看她上馬時遞給她的那個眼神,老在提醒她必須重視這件事情。可這個話一旦說出口,準定要讓憨哥生疑。自憨哥把她從貴德娶來當了媳婦,莊子里不少人或明或暗地提醒憨哥,她這般俊美女子,憨哥是沒命常享的。要是看不牢,早晚會被人拐跑,偷走。憨哥不許她再去大莊,是否有了這一層擔心?甚或憨哥發現了高先生遞給她的那個眼色,已對高先生有了戒備和成見?真要這樣,去大莊就成了難題,她該咋辦?

第五章

劉香幫男人把一口袋小麥、半口袋豌豆馱在毛驢身上,又把裝干糧的褡褳搭在口袋上面,目送憨哥牽驢出門而去。隨后慌忙換上出門的紫爾斜綁身,苫好頭帕,用舊棉襖纏裹好香娃,把撥浪鼓塞在兒子懷里,給巧兒叮嚀道:“阿媽抱香娃轉親戚去,你在家里耍著。要是北房奶奶問起來,你只說你不知道我去哪了。”急步走過院坪回頭一眼,站在房門口的巧兒眼里汪著淚水。去大莊得一整天,把六歲女兒單獨留下也難放心。回身到北房門外,把抹桌子的北房奶奶叫出來,低聲說:“上次去大莊給香娃看病,高先生說回家吃藥如有變化再去一趟。可巧兒大大不讓我去。我今日趁他去城里走一趟大莊,麻煩你操心著巧兒。別給人說我去了大莊,要不就得著瞎氣。”

北房奶奶邊聽邊嗯嗯地應著。“你放心去吧。要想不讓男人知道,就早點回來。你是走著去還是借了誰家的牲口?”

“我去大路上邊走邊等,要有順路的牲口車馬,央及人家捎我一段。”起頭她是這樣打算的,后來覺得不切實際。臘月半間,又是大清早,碰上順路車馬固然好,碰不上豈不誤了時間?便決定向長腿媳婦求助。莊子里,長腿媳婦對她最好。幾次對她說,家里需要牲口只管張口。雖然憨哥進城已經借了人家毛驢,可憑著長腿媳婦許下的話,試一下沒什么要緊。長腿的走騾步子快,可以早早地回來。

正巧長腿媳婦出門往糞堆倒炕灰。聽了劉香懇求,痛快應道:“成!他正喝茶哩,吃罷飯叫他備牲口。”拉劉香進院門。鐵青騾子把嘴埋進轉槽吃草,聽見動靜抬頭,用黑玉般亮眼瞅著劉香。上房滿間炕上,長腿提著砂罐往碗里倒茶,熱氣罩著炒面匣子。聽完媳婦的事由,說:“你男人昨日借驢沒說你要去大莊。”

劉香用眼神求助長腿媳婦,她就給男人作出說明:“憨哥不信高先生能治香娃的病,不讓劉香再去大莊。她是趁憨哥進城去趟大莊。”

“哦。”長腿若有所思地喝兩口釅茶,“我的走騾脾氣躁,不讓生人近它身子,你抱個娃娃怕是騎不上去。就是騎上去,也會被它撂下來哩。”有意味地望一眼媳婦。

劉香借牲口沒想到這一層。真被騾子撂下來傷了香娃,沒法給憨哥交待。不禁猶豫起來。長腿媳婦出個主意:“你要怕她騎不住,就送她娘倆去大莊。”

“你叫我送她娘倆?你這是虛話還是實話?”長腿嘻皮笑臉地發問。

“你說呢?”長腿媳婦嚴肅了眉眼,“快喝!喝完備牲口去。”從劉香懷里接抱住香娃,“先讓我看看你的稀罕兒子。”松解包裹香娃頭臉的棉襖,揣進懷的撥浪鼓掉出來落在地下,一直乖順的香娃突然放出哭聲,甩胳膊蹬腿反抗長腿媳婦的摟抱。長腿媳婦任香娃哭鬧,自顧打量他的五官,“這娃娃長得著實稀罕。”又埋頭聞香娃身上香氣,發現劉香一臉急躁,“你別急,我家騾子快,一個時辰準到大莊。”對搖三慢五有點故作姿態的男人說:“喝夠了沒?喝夠了快去備牲口,沒聽見娃娃鬧嗎!”

劉香同長腿媳婦把香娃哄乖,重新包裹妥當從房內出來,長腿已給騾子備好鞍鞒,正在緊肚帶。把走騾牽出大門,劉香聽從長腿指揮,把香娃交給長腿媳婦,自己小心靠近噴著響鼻的走騾身側。騾子高仰頭顱,鼻孔擴張四蹄踏挪不讓劉香挨近身子。長腿拽拉轡頭喝罵著要它安靜,它

鼓亮的墨玉眼球向長腿閃射出惱怒。“看見了吧?不是我不讓你騎,是它不讓你騎。”厲聲喝罵又狠拽轡頭,騾子才服貼下來。長腿一手緊拽轡頭,一手扶助劉香認鐙,托扶她騎上鞍鞒,等媳婦舉起香娃遞給劉香抱緊,給媳婦命令:“給我取皮襖、鞭子去!”媳婦走開,長腿嘻皮笑臉問劉香:“你咋想起借我走騾騎?你男人已經借了我尕驢,你就不怕我不答應?”

劉香不知如何回答,只送他一絲笑意。

長腿媳婦一手抱皮襖一手提鞭子走出來,接住韁繩讓男人穿皮襖,又把雙梢皮鞭遞給男人,目送男人牽騾子走進村巷,轉身回家。

從村巷拐上官道,走騾加快步伐,蹄聲同掛在脖頸的銅鈴越響越歡。要不是跟隨右側的長腿牽著韁繩,準要小跑起來。都說長腿的走騾走手好,尤其小走,騎著如同坐船,平穩得讓人瞌睡。劉香今日總算見識了。起頭,長腿輕松地邁著細瘦長腿,悠閑地甩著韁繩穗頭,在身側掄出花哨的圓圈,還哼哼唧唧唱著什么。時不時瞟一眼穩坐鞍鞒的劉香,那眼神似在夸耀走騾:怎么樣?沒騎過這么好的牲口吧?全尕莊男人伙里,長腿是大漢,柳棍一樣硬挺的一雙健敏長腿,跨一步別人得跟兩步。當腳戶長年累月跟牲口趕長路,腳板釘了鐵掌一般,走路樣子如同駱駝,身子上下一閃一閃。別人邁步是小腿帶動大腿向前探出腳去,他是先翹起大腿再甩出小腿,膝蓋朝前突出著。他說這是長年同牲口趕路,免得牲口跟他跟得太累,他限制步幅造成的。此刻,騎著牲口的劉香見他漸漸跟不上騾子步伐,起先松垂的韁繩已繃得緊直,使他再沒有閑心玩甩韁繩穗頭。劉香心里不忍,借人家牲口,還叫人家牽著韁繩像伺候掌柜奶奶。不禁說:“他大哥,你這么跟著騾子把你走壞哩,你也騎上吧!”

長腿好像早在等待劉香的這聲招呼,笑瞇了眼睛,“你說的是虛話還是實話?”

劉香扭頭往身后看一眼,她抱香娃騎在鞍鞒,長腿只能緊貼她身子騎在騾子胯蛋上面。為難了片刻,“騎上來吧。”

喜形于色的長腿把騾子牽到路邊土坎前,長腿一伸上了土坎,沒等劉香明白,已經騎了上來,把瘦硬的胸脯緊貼劉香后背,呼出的熱氣噴得她脖頸濕癢癢的,又把兩手從她身子兩側伸到前邊拽拉住轡頭,幾乎是抱住了她。劉香忍著強烈的羞澀委憋。長腿是聽她召喚騎上牲口的,縱然想借機占她便宜,她也得忍受。沒有長腿的牲口,她今日去不了大莊;去不了大莊,香娃的病總讓她懸心。為了香娃,她受點委憋算不了什么。再說,已經遠離了尕莊,寒冬臘月,莊子里沒人來這里閑轉,路上零星碰見的全是生人,沒人把閑話傳進尕莊。

得意的長腿得啾得啾么喝著,抖幾下轡頭,騾子的鈴鐺和蹄聲愈加歡緊起來。劉香聽出掠過耳邊的風聲,迎面寒氣奪去她鼻尖的知覺。看看棉襖內香娃蠕動的頭臉,騰出一手,拉頭帕包住臉頰,聽到耳后長腿的聲音:“我的走騾騎著舒坦吧?”

“舒坦。”劉香情不自禁應出聲來。長腿牽韁繩走動時,她總怕騾子使性子把她和香娃顛下去,此刻被長腿在身后貼護著,不再提心吊膽,也就體會到騎著走騾的愜意。路兩邊空闊寂寥的原野,沉默著起起伏伏的山巒,青灰天穹下悠悠盤旋的蒼鷹,繞著樹林低飛鳴叫的紅嘴鴰群,都讓劉香心曠神怡,覺得在做一場美夢。

“聽人說你的香娃從出月那天起哭鬧得止不住,今天咋乖得不出一點聲氣?”耳后的聲音分明細柔起來。

“就是,我也覺得怪呢,上次抱他去大莊高先生家看病,一路上乖乖的,到大莊下了牲口就哭鬧起來,八成是我養下的香娃心野,只想往外跑,不愿圈在家里。”話是隨口說的,一出口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里好像藏著什么。此前沒想到這一層,今天脫口一說,這一層就顯顯地留在她心里,想抹掉也不可能了。捉摸自己不經意說出的這句話,越想越覺得里邊隱藏著某種讓她吃不準想不透的東西。

“娃娃乖,你心里暢快,騎著牲口又這么舒坦,我給你唱幾句‘少年吧?”

意外的懇求讓劉香愣一下,說:“你一唱我娃娃就哭哩,別唱。”拿娃娃做借口,實際是怕長腿唱出挑逗她的“少年”。長腿的眼睛,語氣已經告訴她,他心里有些謀算,她不能給他這個空隙。可她的“你一唱娃娃就要哭”的話,讓她生出另一種念頭:一路走來乖默的香娃會不會聽到唱“少年”哭起來?聽了不哭,說明娃娃的哭鬧與聲音無關,要是聽了“少年”哭鬧,就……她有了想驗證的沖動,希望長腿不顧她的制止喊唱幾聲。

長腿卻是這樣的反應:“你不讓唱我就不唱,可我想說幾句,你準我說幾句‘少年吧?”

“你想說就說,我又沒把你的嘴堵住!”她對長腿的改變主意有些莫名的生氣。

“你說的是虛話還是實話?”借著拉拽轡頭,用兩小臂在劉香腰際夾了一下。

劉香佯裝出生氣的聲音,“你想說就說,夾我干啥?再夾,你就下去走!”

長腿一字一頓說起來:“一溜兒山,兩溜兒山,三溜兒山,腳戶哥下了(個)四川;一日兒牽,兩日兒牽,三日兒牽,把好人牽成了病漢。”

聽得劉香心里酸酸的。這是長腿當腳戶最真切最突出的感受吧?讓他的聲音也變得蒼蒼涼涼的。就認為長腿心里一定還有更多更好的“少年”,希望能說給別人聽。她騰出一手把掖在兒子頭頂的棉襖領豁松開一些,香娃眼睛明糾糾地望著明亮的天光,沒有哭鬧的跡象,“你說得好!叫人聽了心里酸酸的,你再說幾段。”

“這回我說你最愛聽的吧?”試探的口氣,又借著拽拉轡頭用小臂碰夾她的腰。

“只要你說,我都愛聽,還說你當腳戶學下的。”心里說,只要香娃不哭,你唱也成哩。

“櫻桃尕嘴一點紅,大眼睛賽過了亮星;眉毛彎成了兩條龍,尕臉腦勝過了花檎。”把嘴貼近劉香耳根,“你猜我說的是誰?”

劉香偏頭躲開直沖耳朵的熱氣,“說我嫂子哩。嫂子常給我說,你老是夸她眼睛大,臉蛋兒紅,你們是真正叫人眼熱的好兩口。”

“我說的是你,你偏要往我婆娘頭上拐。”長腿有些失意地頓一下,又說起來,“酸菜在缸里泡著哩,蘿卜在窖里頭窖著;昨晚夕夢見你叫著哩,今早晨我懷里靠著。”

聽了這“少年”,劉香身子前傾脫離長腿的前胸,用力過猛,把懷里香娃擠壓在鞍頭,哭出聲來。氣恨恨地說:“你滿嘴胡說啥哩!看把我娃娃嚇哭了。”長腿不但不在乎劉香的脾氣,反倒放聲唱了起來:“月亮上來三星走,滿天星,七星它擺八卦哩;尕妹妹活像冷石頭,揣上了走,焐熱時咋丟下哩。”

香娃哭得更兇,氣急敗壞的樣子。劉香用胳膊肘頂開長腿胳膊,表示不滿和氣憤,心里卻想,香娃是被鞍鞒擠壓才哭的,聽見長腿歌聲哭得更烈,還踢蹬起來,會不會再聽他唱,就會停止哭鬧?便放軟了口氣,“我知道你對你媳婦好,常在人前夸她哩,你給我唱一段夸她的‘少年。”

看見樹林后面隱現的大莊,長腿吆喝住騾子,腿一偏落站在路邊,把轡頭搭在鞍口,拉起韁繩邊走邊說:“鞍子上騎慣了,騎在后胯蛋上,快把人的交襠磨爛了。”瞟一眼莊重著眉眼打量前途的劉香,

放聲吼唱起來:“藏里的雪山是盤天的路,高得很,走進了太陽的口里;尕妹是海底的紅珊瑚,深得很,撈不到阿哥的手里。”

在懷抱中掙扎哭喊的香娃頓然止住啼哭,轉動頭顱似在尋找聲音來源,劉香將棉襖領子往下拉開,香娃濕閃閃的眼睛立即對準走在騾子—側的長腿,著勁蹬了幾下。劉香喜眉笑眼地說:“一路上聽你又說又唱,不知不覺到了大莊。”

長腿回她一個凄惶的笑臉。

太陽曬得亮晃晃熱烘烘的西房檐下,高先生忙著。劉香接住高先生老伴提來的板凳,坐在太陽光下等待。高先生對四十多歲穿據羯皮褂的鄉民說:“平日該把身上洗干凈,腿上這么多垢痂,瘡瘍咋能好?洗!仔細把爛瘡周圍洗凈,我先給尕娃看病。”

三十歲上下的婦女慌忙站直身子,一邊撫摸兒子頭皮,一邊給高先生講述病癥。她兒子五歲了,樣樣都好,就是夜夜尿炕,一尿一大泡,濕透半條炕氈,曬也曬不干,害得她夜夜蓋著濕潮的被子。高先生仔細看男孩眼睛,舌苔,又摸了脈,問清尿炕時辰,喝水多少,最后安慰婦女:“不要緊,吃幾付藥就好了。”

婦女急問:“什么藥?貴不貴?”

高先生說:“不用你去藥鋪,家里養不養雞?”

“養,養著兩個公雞十幾個母雞,家里使喚的針頭線腦油鹽醋茶,全靠雞兒下蛋兌換。”

“這么說,讓你宰雞你是舍不得的。”

“有啥舍不得!只要尕娃不再尿炕,宰十個雞也成哩,只不知尕娃尿炕跟雞兒有啥相干?”

“這樣吧,你回去先問問莊子里的人,有那細心人家,宰雞會把雞內金取下來留存著。你尋些雞內金,用青瓦在火上焙干,研成細末,每次口服一錢,開水送服,吃幾次要能見好,多吃幾次;若不見好,再來,我換個藥方。”喚來老伴對她說:“她回去未必找得上現成雞內金,你把家里的內金分她一半。”老伴進屋,片時出來交給婦女一個小紙包,“少說有一兩,你拿去用吧。”婦女接了,指使兒子給高先生磕頭,千恩萬謝地告辭而去。

中年漢子已把爛瘡周圍擦洗干凈。高先生蹲在男子腿邊,仔細觀看潰爛瘡面,手指擠壓周邊皮膚,聞了氣味,證實流出的膿血不甚粘稠,說:“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外擦傷引發皮膚局部感染潰爛。反復不好,是你不講衛生,再馬虎下去,小心這條腿!”

“能好嗎?”中年漢子憂凄地望著高先生。

“能好!不過你得花點錢,去藥鋪買半斤烏賊骨,研成細末,先用鹽水洗凈瘡面,撒上烏賊骨粉,用干凈布包裹,兩天換一次,直到瘡面腐肉干縮結痂,記住!每次換藥都得鹽水洗瘡,干凈布包裹,不得馬虎。”

中年漢子掃視高先生夫婦,欲說不說地猶豫著。高先生明白他心事,說:“我家里沒有烏賊骨,要有,就會給你。這藥不貴,花幾個銅錢就能買到。”身上摸出三枚銅錢放在漢子手掌。

淚光盈眶的中年漢子小心放下卷起的褲腿,起身道謝,一瘸一拐地離去。

劉香如此這般數說看病回去后香娃身上出現的變化,特別強調香娃聽到公雞啼鳴,喜鵲啼叫后的反應。高先生捻著胡須笑了,“這就是了。”借陽光仔細打量香娃,觀看耳后血脈顏色,左手食指虎口三關,說:“比上次胖了,記得上次是剛滿月來的吧?”

“就是,一晃二十幾天了。”

“娃娃身上還有香氣嗎?”高先生抬頭仰望天上盤旋的兩只老鷹,追想著什么。

“臘月里很少抱出去,北房奶奶說娃娃身上還香著,可我啥味道也聞不到,他大大也聞不到。”頓一下,“話說到這里我想起來了,說娃娃香的都是女人,聞過的男人都說沒有香氣,只有一兩個男人說娃娃身上有木頭的氣味。”

高先生又說:“這就是了。”指使身邊的老伴:“你把茶端到臺沿上,把煙瓶拿出來,讓姑舅哥,”指一下長腿,“一邊曬太陽一邊喝茶吃煙。”給劉香擺一下手,“你跟我去房里,我有話問你。”

劉香抱兒子誠惶誠恐跟進上房,心里猜摸高先生兩次說“這就是了”是什么意思。不知是從明亮的院里進入房內被昏暗壓迫,還是到了哭鬧時刻,香娃哇地一聲哭喊起來。高先生見劉香手足無措,到條案前拿起八音鐘擰了幾下,亮閃閃的八音鐘就叮叮咚咚脆響起來。這一著真靈,香娃頓然剎住哭喊,小腦袋甩轉幾下,眼睛盯住高先生手里發聲的東西,揚起雙臂又蜷蹬著腿腳。高先生放下八音鐘。“你兒子是十一月半間滿月的,推算的話,是正月前后懷上的。你想想,正月二月三月里你遇過什么事情,是不是受過驚擾?”

懵懂的劉香望著高先生深沉的眼睛,無法從已經漠糊的往事中搜尋出能夠解除高先生疑問的答案。

“別急,慢慢想。”高先生退坐在太師椅上。“你懷了娃娃一定受過刺激或者驚嚇,仔細想想,會想起來的。”

劉香云沉霧浮的心里混沌迷蒙,似乎有一團東西在遠處逼壓著她的記性,卻沒有一絲縫隙讓她透出去把它抓住。不得已,把狐疑又懇切的目光伸入高先生眼瞳,希求他把話說得更明白些。

她無著的疑慮引出高先生的開導:“這么說吧,上次和今日看你娃娃身上脈象,沒有什么癥候。大凡小兒生病,無非內燥氣滯食積驚厥之類,脈象都會呈現。據你娃娃哭鬧中聽到悅耳聲音就會中止哭鬧,我以為即便有病,也非肉身氣血變異之癥候,而是與生俱來的先天心病,如你們所說的胎里帶。”發覺劉香聽了依然懵懂著。“這樣說你聽起來費勁吧?可我還得從大處說起。這人,跟天地間一切生靈生物等同,無論山木池花,飛鳥池魚,弱畜強獸,皆是受日月精華而孕,采天地靈氣而生。日月天地亦陰亦陽亦正亦邪,花果草木飛禽走獸,無不被陰陽正邪四氣浸淫。人也如此。我給你打個比方:同樣的果木,無論山上的,野洼的,庭院內的,荒僻角落的,都要開花結果。可樹干長得快慢直歪,花葉開得繁艷稀缺,果實結得多少好壞,卻各不相同。甚至同一棵樹上,有的枝梢結出飽滿鮮美果實,有些枝梢卻結出歪瓜裂棗。為什么會這樣?皆因為采納的天地靈氣不同等不同量;吸收的日精月華不同質不同級所致。有的枝梢逸伸舒展,飽受日光暖照,清風拂撫,雨露滋潤;人們剪枝施肥滅蟲,既便利又遵循章法;結出果實自然是碩大飽滿光鮮。而那伸進陰暗處境的枝梢,高墻隱蔽,屋檐遮蓋,太陽曬不到,和風不通暢,終年被陰濕憋悶浸淫,枝干葉脈花蕾缺少正氣護持,邪氣就會乘虛而入。其結果不是干疤就是蟲眼,色暗味澀。所謂家花沒有野花香,皆為同理。那庭院旮旯角落靠人工嬌護之花木,比之坦蕩大野自然繁衍的野花,雖嬌艷卻失之茁壯;雖濃郁卻流失芬芳……”劉香聽著,眨巴眨巴的長睫毛下漸漸褪盡懵懂,秋波似蕩漾出明媚神采。“我這樣比方你就會明白,我為啥要問你那樣的問題。人同花木,不論孕期還是生養成長期,如果珍重關愛,精心呵護,飽受正氣愛意,其秉賦自然聰慧靈秀,氣血旺盛;反之就乖僻謬邪不近天理人情……”

一個隱蔽在劉香心底幾近板結的秘密,在高先生娓娓的引導中松動、復活,被她努力壓進心底的那個羞辱,同時泛動起來,隨著緊快的血脈脹紅她的臉頰。她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不是不敢說而是不能說。這件只能壓死在心底的秘密,是任何人休想探知的,包括高先生。于是果決又言詞游移地說:“我……想不起懷他時受過什么驚嚇。一年了,兒子也養下了,再想過去的事……反正我懷他沒受過驚嚇。你說娃娃身上沒病,哭鬧是胎里帶的,我就不害怕了。哭鬧就叫他哭鬧吧,等大些了,自然會好。”慌忙走出上房,似乎多待片時會被高先生揭穿。高先生的眼睛能看穿人心。上次送行叮嚀她再來一趟,說明已經看出她心里有事,叫她來詢問根由。可那根由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的。

劉香快步走過院坪,給曬太陽的長腿使個眼色,徑直走出大門。送出門的高先生對躲躲閃閃不再正視自已的劉香叮囑道:“娃娃的哭鬧沒有大礙,但這樣的孩子心氣重,哭鬧起來多撫慰而少責罵,更不得咒打。多用清明柔和的心聲引養他的靈慧,才會茁壯成材,且記且記。”看著長腿牽來走騾扶助劉香認鐙上鞍,給劉香送上一束意味深長的眼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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