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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本田集體談判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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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備受國際社會關注的廣東佛山南海本田罷工事件塵埃落定,但其所引發的骨牌效應卻余波未平。除了“罷工潮”引發諸多企業開始考慮給一線工人提高工資水平外,在制度層面,從7月1日起,北京、河南、深圳、陜西、安徽、海南等多個省市同時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平均增幅多在20%以上。雖然我們可以預見最低工資的上調對于提高工人工資水平,實現體面勞動具有推動作用,然而最低工資更加直接的效果恐怕只是暫時性地緩解勞資矛盾。這主要是因為不同的企業經營管理狀況不同,其利潤的收益必然相異;而在不同地區最低工資水平的調整并不一定能夠適應當地生活成本的增長速度。因此,對于獲得高額利潤的企業,當其所在地的生活成本亦非常高時,便很容易出現勞資矛盾。
中華全國總工會領導在6月25日的講話中強調:全國各級工會組織要大力推動工資集體協商工作。姑且不論工資集體協商制度是否真正能夠在中國廣大企業中建立并落在實處,該講話至少能夠讓我們意識到,如果想真正解決因勞資問題產生的爭議,有效制度的支持是不可或缺的,而有效的制度也必須是具備可行性的。那么,南海罷工事件的成功解決恰恰在一定程度上為因工資問題引發的集體勞資爭議之解決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同時,這也令筆者開始思考中國式的集體談判應該如何發展,才能形成避免和解決中國勞資矛盾的制度性突破。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記述下南海本田集體談判的全過程,以期引發更多的對中國勞動關系制度之構建與完善的思考。
2010年5月17日,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獅山鎮工業園的本田公司內暗流涌動,上千名工人因對工資待遇的水平、決定機制以及同工同酬等問題的不滿,以“散步”的形式開始罷工。到當月27日,國內外媒體紛紛對此事件曝光,從而引發了全社會對此事件的高度關注。5月31日,一部分所謂鎮工會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進入本田公司,欲平息罷工。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本應該代表工人爭取利益的工會組織,竟然對工人大打出手,造成了工人遭工會工作者毆打受傷的丑聞。6月初,廣州本田總經理曾慶洪介入罷工事件,作為人大代表的他希望和同時介入此事件的南海區勞動保障局局長一行的工作人員通力合作,盡快平息罷工事件。在曾和地方政府勞動部門的努力下,工人終于同意暫停罷工,與資方一起走向談判桌。6月3日,罷工工人談判代表團發出一封《致全體工人和社會各界的公開信》,表示,“我們目前也急需媒體和社會人士對我們的支持”。

但是,也就在6月3日,日本管理方的法律顧問向勞方指出,工人罷工是違法行為。面對這一指責,工人代表們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應對,如何反駁。于是,通過在媒體上查詢,部分工人代表與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教授,著名的勞動關系、勞動法專家常凱取得了聯系。工人代表小李在電話中希望常凱教授能夠作為他們的法律顧問,在他們與資方的談判過程中提供建議和支持。在此之前,常凱教授一直關注南海本田事件的進展,并對工人的罷工行動表示“深深的同情”。同時,他也在媒體上指出:對于南海本田的罷工問題,我們應“理性對待,法治解決”。因此,當工人向他提出尋求幫助的請求時,常凱教授欣然應允,但也明確提出,工人需要提供正式的委托書,他才能以正式的身份介入事件的調解。6月4日,在拿到小李等部分主要員工代表的委托書后,常凱教授一行三人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帶好行李和委托書,中午12點15分登上了飛往廣州的航班。
當常凱教授的“工作小組”在下午3時到達廣州時,勞資雙方在公司的談判已經開始。但是,據當地領導透露,第一階段談判的主要內容并不涉及雙方提出各自的意見和主張,而是由南海區勞動保障局的領導宣布談判的基本議程、規則和相關注意事項。在常凱一行乘車疾馳向南海本田廠的路途中,勞方代表還一直與其保持著聯系。接近4點時,常凱偕兩名助手終于來到南海本田廠的門口。經保安人員聯系,可以被允許進入的只有常凱教授一人,而兩名助手需要在門口等待另行通知。不久,一輛黑色的轎車將常凱教授接入本田公司。
進入南海本田公司的辦公樓后,常凱教授先和一小時前進入現場的廣汽集團總經理、廣東省人大代表曾慶洪進行了簡短交流。曾慶洪這次也是臨危受命,來到南海在勞資雙方之間斡旋,希望能夠在勞資雙方的爭議中找到一個平衡點。據曾自己講述,幾天來,他勞心費神,到處奔波,剛剛和勞資雙方之間達成一個初步的口頭方案,在當地勞動部門的幫助下,讓工人們暫停罷工。至于雙方能否在談判過程中對此方案達成共識,還要有賴于進一步協商。曾的心情急切,惟恐罷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常凱教授的到來令其頗感欣慰。一方面,他通過媒體深知常凱教授是勞動關系和勞動法領域的資深專家,其必然會在罷工問題上起到關鍵性的積極作用。其二,在這幾天的調解工作中,曾也已經身心俱疲,苦惱不堪。在他看來,常凱教授的來到可謂雪中送炭。在雙方的會談過程中,常凱再次表示,處理此次罷工問題的原則應該是理性對待,法治解決,滿足工人的基本要求和合法要求是解決問題的前提。在此前提下雙方理應理解互讓,努力達成協議,真正結束罷工。曾慶洪對此表示認可。這時,常凱教授又提出,希望其兩名助手也能夠進入談判會場,協助其工作。曾慶洪立即派人將兩名助手接入會場。
談判會場一側的白墻上懸掛著一面紅底黃字條幅,上寫:“CHAM工資集體協商會議”。CHAM,是本田汽車零部件制造有限公司的英文縮寫。臨近此墻的兩側分別為勞方和資方的談判代表座位。對面的一側是負責主持會議的佛山市南海區勞動局團隊以及其他第三方的人士。他們一排座位的后面還有一張長長的桌子,這是為了方便勞方休會時進行討論所安排的。
資方首席代表是南海本田總經理山田一穗,其余4名代表包括管理科長、財務科長和技術科長,以及專程從廣州本田總部請來的法律顧問。勞方的首席代表為南海本田工會委員會主席,另外4名談判代表均是來自一線的工人,包括與常凱電話聯系的小李,場內還有26名工人代表列席會議。根據之前的約定,只有這五名首席代表才有發言權,而其他列席的工人代表則可以通過送遞紙條的方式行使他們的“建議權”。這30名工人代表是在6月4日上午剛剛從不同的班組和車間中臨時改選出來的。此前,談判代表共有16名,被認為代表性不足。
談判現場的氣氛并非劍拔弩張。談判剛剛休會,勞資雙方在各自商議下一環節談判的對策,然而從雙方各自的表情中卻也似乎能夠讓人感受到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緊張。常凱教授也被曾慶洪帶到勞方30名代表中間,和他們見面并加入討論。工人代表們對常凱教授的到來鼓掌歡迎,其中幾位首席代表爭相向常凱教授表達他們的意見和訴求,并詢問這些意見和訴求的合理性。與此同時,曾慶洪也在積極努力地說服工人代表能夠接受其提出的工資增長方案,即在原有工資總數的基礎上將工資加到2100元,而基本工資維持原數額。他一再向工人代表強調,佛山機械加工業的平均工資是1810元,給他們漲到2100元已經是當地同行業的最高水平,不能再提出任何其他要求了。如果工人代表對此方案無法認同,恐怕談判很難繼續下去。
常凱對大家說,勞資談判必須講究策略,在提出最高目標的同時,心中也要有一個底線。根據談判二字的英文翻譯來看,談判就是一個討價還價的妥協過程,如果雙方都固執己見,談判就不可能成功。他又補充說,既然工人們已經堅持罷工這么長時間,資方能坐下來與勞方談判,這已經是巨大的成果了。“工資能增長得更高一些當然最好,但具體漲幾十元甚至幾百元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資方必須承認工人的地位和權利?!甭牭酱颂?,許多工人代表紛紛點頭,表示認同。然而,也有一些工人代表仍舊顯得比較迷茫。他們覺得這有悖于他們提出的“不漲800元,誓不復工”的初衷,并對這樣的建議仍舊感到狐疑。
正在此時,車間又有消息傳來,變速箱車間的工人再次停工。這一消息首先使曾慶洪感到十分緊張和焦急。他抱怨道:“我們之前說好談判時不能停工,你們為什們還要這樣,這讓我怎么幫你們漲(工資)?”變速箱組裝科工人之所以停工,主要是因為遲遲等不到談判的結果,于是一部分工人失去了耐心。當時已是5點左右,談判已進行兩個小時,相當一部分應該下班的工人也遲遲未曾離去,焦急地等待談判結果。工人代表此時也亂了章法,一時之間不知應如何應對。這時,常凱對工人代表說,按照國際慣例,在集體談判進行過程中,工人絕對不能罷工,這種罷工在規則和法律方面都是不允許的。“這一點必須明確,快讓工人馬上恢復生產,否則談判將前功盡棄?!睂Υ耍^大部分代表表示接受,于是,幾名代表迅速回到變速箱組裝車間,向罷工工人進行解釋,說明是非利害,勸導他們立刻恢復生產。過了十多分鐘左右,機器開動,工人復工。
在此期間,常凱與其他各方見面。政府一方中,數名勞動局負責人都曾經在2007年聽過常凱教授的勞動關系培訓課,他們在與常凱的寒暄中也表示對其到來的歡迎,并希望常凱能夠在此次談判中發揮積極作用,促成談判的成功。在與資方見面時,常凱教授特意給每位日方管理者送上兩張名片。除印有其在中國人民大學任職的一張之外,另一張是他在東京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所客座教授時東大統一印制的名片。在日本,大學教授的社會地位頗受尊重和認可,尤其是東京大學的教授,因此幾位日方管理者接到印有東京大學教授的名片時,頓時面露尊敬之情,并同時對常凱教授再次表示歡迎??梢钥闯觯趯|大教授聲望的信任,他們已經對常凱消除了部分“敵意”。
談判的第二個環節開始后,勞方不斷就工資增長方案、年工資、福利待遇以及重組工會等方面提出意見,訴求不一而足。但是,工人的訴求總體來說缺乏系統性,重點不突出。在資方聽取意見后,南海本田總經理表示,要對勞方提出的意見進行商討和考慮。于是,談判再次暫停,資方回到自己的獨立會議室討論,而勞方也和曾慶洪、常凱教授及其助手來到了公司工會專用的會議室商討對策。商討期間,曾慶洪再次提出原定的方案,希望工人代表能夠盡快接受。然而,工人代表之間尚不能達成一致意見。一時間,眾代表各執一詞,難以統一。此時,常凱向工人們建議,由于目前各位的意見過于散亂,長此以往不利于解決問題,此后如果哪個問題無法取得一致意見,需要通過共同投票決定,少數服從多數。他還補充:“另外,大家一下提出那么多問題,這次不可能一次性解決,因此,當務之急是抓住最主要的、可以解決的幾個問題”。隨后,工人代表們經商討整理出幾個主要問題:一是工資總額問題;二是工資增加的部分是作為獎金,還是加入基本工資的問題;三是工齡工資問題;等等。
對于這幾個問題,常凱再次解釋道,關于工齡工資問題。工齡工資制度是日本勞動制度最基本的特色,為什么在日本能做到,到了中國就不能實行?他說:“這個問題可以提出來,如果此次解決不了,可以下次解決?!背P強調,其實,我們最主要的訴求還是工資增長。目前,曾總提出的方案是,在原有工資總數的基礎上,將這個數字提高到2100元,基本工資保持不變。但很多工人代表提出,基本工資不漲,他們仍舊很難答應復工。因此,我們還可以商量增長基本工資的另一種方案。
又經過一輪商討,曾慶洪、常凱及工人代表又提出了第二種方案,即基本工資增加200元,但工資總額只能漲到2044元。然而,在場工人意見仍舊無法統一,甚至有的工人提出還是要漲800元。為了走出膠著狀態,常凱提出,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30名工人代表通過投票方式來做出最終的決定。于是,在常凱和曾慶洪等的組織下,眾代表開始站隊,同意哪一方案就站到哪個隊,不表態的坐在中間。于是,經過一番“站隊式”投票,1人棄權,4人同意2100元方案,其余代表都主張2044元方案。
然而,在2044元的增長方案敲定后,常凱教授表示,在總額不變的情況下,工人代表實際上還可以爭取將基本工資部分提高得多一些。這個意見的提出,恰恰與很多工人代表的想法不謀而合,于是大家紛紛響應。應該說,基本工資部分和獎金的性質不同,基本工資是勞動者勞動所得,勞動合同簽訂后不得隨意變更,而獎金則更像是激勵手段,具有可變性,而且在計算如加班費等“多倍工資”的時候,還涉及到基本工資基數問題。對工人來說,從長遠來看,基本工資越多越有利。然而,對于最終能夠在基本工資部分再增長多少,常凱表示,這還需要和資方進行談判。在得到了曾慶洪的首肯后,曾與常再次和資方進行了非正式的商討。在說明了工人接受2044元方案后,常凱教授直接向資方提出,工人希望將其中的基本工資再增加100元,即新增300元。資方財務課長與山田總經理耳語幾句之后,表示同意。
于是,勞資雙方代表再次回到談判會場。勞方將新的工資增長方案進行了說明,即在原有工資總額1544元的基礎上增加500元,其中包括基本工資部分增加300元,獎金和補貼部分66元,其他部分134元,共計2044元。關于新方案的實施時間,資方也同意回溯至5月份就開始實行,也就是工人罷工的當月。工齡工資問題也被提出,資方同意予以考慮,擇機再談。
在即將形成協議文件之時,常凱再次發言表示,根據勞資談判的傳統和慣例,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應該明確地寫入協議:資方對罷工工人不得追究責任,罷工不影響工人今后的職位提升和發展。這一點也同樣得到了資方同意,并立即寫入勞資談判的協議。當新的協議生成后,常凱表示,勞資雙方應以此為契機,在合法的基礎上,建立工資增長協調機制,靠制度解決問題。接著,工作人員起草并打印出協議書。就在協議書生成之后,山田一穗又表示,常凱教授強調的協調機制問題至關重要,該內容也應該寫進協議書。在場人員均表示同意,工作人員立即再次起草了新協議文本。
此時,已是6月4日晚上9點多,距談判開始時間已過去了6個小時。自此,南海本田罷工事件徹底平息,勞資雙方通過集體談判的方式找到了效率與公平的平衡點。這次中國式的集體談判不僅彰顯出了勞動關系專家在解決勞資矛盾中所起到的關鍵作用,而且也使我們開始意識到,集體談判應該是解決勞資糾紛、勞資爭議的一種有效的方法,值得勞、資、政三方進一步探索、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