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副教授 任小平
最低工資:如何在爭議中前行?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副教授 任小平

工資是職工最核心的經濟權益。工資問題的出現是人類社會進入工業體系后,出現了以出售勞動力為謀生手段的勞工群體。勞動究竟值多少錢,這是一個在理論上遠未破解的“哥德巴赫”之謎,也是包括經濟學、管理學、社會學甚至法學理論在內飽受熱議的話題。
在國際通行的勞動關系理論中,最低工資一直是一個較為通行的慣例,即使是在以資本利益保護為導向的資本主義社會,最低工資制度也成為政府勞工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在西方主要市場經濟國家,最低工資制度已經有超過100年的“光榮歷史”。在我國,政府規劃最低工資制度可以追溯到上世紀的90年代,當時政府明確提出了有關最低工資立法的規劃,但時至今日,法律層面的最低工資法并未出現,位階較低的《最低工資規定》雖然已于2004年3月1日開始實施,但實際的效果卻難盡如人意,在某種意義上已經違背了政府制定最低工資制度的初衷,而“最低工資”即“最高工資”的質疑無疑很好地詮釋了制度的尷尬。
在經濟學的經典分析框架中,一種要素的價格關鍵取決于市場上的“供需原理”,供給大于需求,要素價格趨于下降;供給小于需求,要素價格上升;供需平衡,要素價格達到市場均衡(或者叫“市場出清”)。如果把勞動力作為一種生產要素進行考察,供需原理也是決定勞動力價格,即“工資”的內在邏輯。因此,主流經濟學家對政府主導下的最低工資制度的“非議”從未間斷。但正如姚先國教授最近的文章所強調的,反對最低工資的理由從來就沒有太多的新意,要么認為最低工資制度破壞了市場經濟的基本法則,要么是最低工資制度助長了失業。比如在西方20世紀80年代的實證研究文獻中表明,最低工資每增長10%,就業率將下降1-3個百分點。但西方近期的一些實證研究文獻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認為最低工資制度的實施不僅沒有減少失業,反而在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提升勞動力素質以及增加就業等方面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所以,單純的理論解構最低工資制度顯然難有一致性結論。
類似的結論在我國的最低工資理論研究中也是存在的。如張五常、薛兆豐、蔡昉等反對最低工資制度,認為最低工資加劇了失業,最終結果反而對制度初衷想要保護的低收入者(如農民工、青少年)不利;孫書青、楊纓、顧則徐等學者認為,最低工資未必導致失業擴大,甚至會產生正效應,尤其是尚處于經濟轉軌期的中國經濟,提高最低工資水平不僅不會造成就業總量損失而且有利于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轉移,而低工資的發展路徑將可能對中國經濟長期依賴的“低成本”路徑誘生“溫蛙效應”,因此,這類學者支持最低工資制度并希望根據經濟發展水平不斷提升最低工資水平;而包括李曉芳、羅小蘭和安寧寧等研究者的實證研究也支持了贊成者的觀點;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學者通過實證研究的方法,認為最低工資制度是否影響就業等問題,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張凌研究最低工資和青少年就業關系時分析了全國25個省級行政區的數據,發現二者的關系在低、中、高GDP地區分別呈現出正相關、負相關和無明顯規律的不同情況,羅小蘭對中國31個地區研究后得出的結論是:最低工資標準對農民工的就業效應東、西部為正作用,中部為負作用,制造業為正作用,建筑業為負作用。

如果我們跳出單一的經濟學分析架構,將最低工資制度放到社會學的視角去分析,實施最低工資的制度邏輯則極為簡單。就社會而言,公平和效率是其兩個基本目標。兩者的關系可以簡化為:效率是基礎、公平是目標。沒有公平的效率或沒有效率的公平都是不可持續的社會發展模式。政府作為社會公眾的唯一受托人,提升效率、保護公平是其應有的責任。因此,實施最低工資制度的簡單邏輯就是:當有效率時,如何實現公平。這也就是為什么資本主義制度已經有200多年的歷史,而最低工資制度卻只有100多年歷史的重要原因。
回到中國的現實,最低工資的制度性規定也就幾年時間,和改革開放30年的歷程比較,時間無疑要短很多。中國之所以在21世紀才在制度層面做出關于最低工資的制度性規定,以下三點是重要的:一是經濟的高速增長為社會公平目標的提出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而30年改革經濟增速年均達到9.8%就是很好的例證;二是既有發展路徑下的低工資策略已經危及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在此次的金融危機中,40%的外向型企業倒閉、40%的企業停業、20%的企業“慘淡經營”的狀況已經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三是長期的低工資政策不僅遲滯了中國經濟結構從外向型向內需型的轉變,更重要的問題是,因工資問題引發了很多的社會矛盾,勞資矛盾日益積累,社會和諧面臨挑戰。
不可否認,中國的最低工資制度盡管時間較短,但其成效也十分明顯,尤其是在保護弱勢就業群體的經濟權益方面,效果十分顯著。來自中華全國總工會的調查數據顯示,凡是開展工資協商的企業,工資水平都達到或者超過了最低工資水平,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因此,現階段我們關于最低工資制度的爭議,不是該不該,而是如何“前行”的問題。
一是要繼續深化最低工資制度的理論研究,為最低工資制度的決策提供更加科學的依據。具體的研究過程應把握以下幾個基本問題:
首先,研究重點應從“該不該”轉移到“如何做”,并且要做好。就最低工資制度而言,100多年的歷史已經證明其存在的價值。從既有的爭議看,無外乎兩個方面:(1)有利于就業嗎?(2)弱勢就業群體享受到了充分的制度福利嗎?而兩個方面的根本無外乎是否有利于效率的提高,是否有利于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而事實的結果是,最低工資制度并未導致某一國家或者某一地區經濟體制甚至政治體制的解體,相反,整個社會經濟盡管在發展過程中充滿波折,但“螺旋式的向上”軌跡確實是可以觀察到的。與其無謂爭論最低工資制度是否“廢存”的問題,還不如將有限的研究資源配置在如何更好發揮這一制度在提升勞工權益保障、促進經濟結構調整和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中的應有之義上來,研究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或許更有現實性。換句話說,我們關于最低工資制度的研究不僅要做善意的“批評者”,更應是積極的“建設者”。比較而言,建設者更為重要。
其次,研究方法應從單純的經濟學分析方法轉移到經濟學與社會學等相關學科方法并重。在當前的學術研究中,經濟學的分析方式已經成為相關學科借鑒和移植的主要對象。但問題是,經濟學的研究方法,比如供需原理、邊際分析和成本效益約束等均是建立在相應的假定基礎之上的,比如資源的稀缺性、人的經濟性以及產權的明晰性等。如果把這些假定簡單地移植到與人密切相關的經濟權益研究方面,雖有其合理性,但也存在假設的不完整。以資源稀缺性假設為例,就特定時點而言是成立的,但如果放到一個發展的階段進行觀察,資源的總量是不斷增加的,尤其是隨著技術進步和人類創造力的不斷釋放,資源總量動態增加是基本趨勢。再比如經濟人假設,強調人是自利的,都希望自身利益最大化;但如果放大到一個社會去考察,因自身利益最大化可能引致的沖突和破壞可能更大,因此,人更多的是以經濟人為基礎的社會人,人的經濟性目標實現必須是基于社會人的利益妥協。正如孟德斯鳩所言,人生而自由、但“枷鎖”(contract)無處不在。
第三,研究內容應從單一的“效率”導向轉移到“效率與公平并重”,尤其是在我們已經有了堅實的效率基礎的情況下,更應側重于實現公平。如前所述,只有效率與公平完美結合,社會的發展和進步才有堅實的基礎。在最低工資傳統研究內容上,無論是反對者還是贊成者基本上都在強調對效率的影響。如果把最低工資制度放大到更寬泛的視角去探究,其公平性更應得到推崇。分配公平作為社會公平的重要手段,理論上有兩個實現路徑:(1)微觀層面的企業分配,即工資分配;(2)宏觀層面的社會分配,即以稅收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社會保障系統。無論是哪個層面,建構有效的分配制度才是根本。
二是政府應強化其在最低工資制度前行中的責任。政府是公眾利益的唯一受托人,它通過有效的制度建構來實現效率的提升和社會的公平。不可否認,在不同社會體制和同一社會體制的不同階段,人的能力和要素稟賦的天然差異客觀存在。政府的目的不僅僅是保護強者,而且要對弱者進行“呵護”,并通過對弱者的適度“溺愛”為強者利益的可持續實現提供制度基礎。因此,政府在最低工資前行中應做好以下幾點:
首先,政府應在最低工資制度爭議中扮演好“仲裁者”角色。任何一項公共政策是不同利益主體博弈的結果,最低工資制度也不例外。因此,對最低工資制度的爭議是正常的,在爭議的過程中,政府要做的就是“到位”而不是“越位”或者“缺位”。從某種意義上說,建構一項讓各方福利最優的制度比單純的行政命令可能更為有效。在最低工資方面,政府扮演好“仲裁者”角色的關鍵就是如何去實現這項制度保護弱勢群體的初衷,這就需要在政策制定過程中,清晰地了解哪些群體、哪些地區、哪些產業甚至在什么樣的時間段需要保護的問題。就如前述的理論研究所表明的那樣,經濟好的地區,最低工資制度的作用是積極的,經濟情況不好的地區,最低工資制度的作用可能是消極的。面對這種情況,政府的任務就是如何采取措施,改變差一些地區的經濟狀況,并通過經濟狀況的改善,將最低工資的負面影響抑制住并發揮其積極的作用。
其次,建立和完善有利于勞資共贏的最低工資制度。如果最低工資制度不能讓勞方得益、資方獲利,制度的生命力就可想而知了。因此,建構有效的最低工資制度顯然是政府的責任。這就要求政府在最低工資制度的制定過程中,應建立和完善與最低工資制度制定有關的影響因素、數據分析、計算方法等。比較有效的做法就是,政府將類似的工作委托給專業化的民間機構來進行充分論證和完善,并最終提交給政府采納后形成規制性文件。
第三,建立和完善與最低工資制度有關的制度體系,并確保制度的剛性。盡管改革開放已經有30年了,但與工資分配有關的制度體系尚未充分建立,政府在工資分配中的責任也還未充分明確。因此,政府應結合變化的情勢,建構宏觀、中觀和微觀相結合的工資分配體系,宏觀層面的工資立法應盡快啟動,中觀層面的工資條例應盡快建立,而微觀層面的工資協商也應盡快完善。在工資分配體系中應明確最低工資制度的地位、適用范圍及其責任歸置等基本問題,抑制將最低工資等同于最高工資、工資協商就是最低工資協商等不當行為。

三是以工會為主體,建構與國情特征相適應的工資協商制度。對我國的市場經濟而言,工資協商盡管是一個“舶來品”,但工會代表職工參與工資協商是一個基本共識。和西方市場經濟國家所不同的是,中國工會的制度優勢十分明顯,具有較強的資源聚合能力、組織動員能力和勞動關系協調能力。工資協商作為工會參與勞動關系協調的核心,需要從體制、機制和內容上不斷進行創新,最大限度地保護職工權益,最大限度地促進企業發展,實現勞資共建、共享的工資協商目標。
在具體的工資協商中,工會應將協商重點從最低工資兌現轉到工資的有效增長上。從經驗的事實來看,工資問題比較突出的是非公企業,影響比較大的群體是以農民工為主體的勞動就業群體。出臺最低工資的好處就是有效地保護了這類群體的權益,但由此產生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最低工資即最高工資”的尷尬現實。如何改變這一現實,工會作用,需要充分發揮,尤其是在企業效益增長等方面,應明確最低工資是必須執行的,是有法律剛性的,是不容談判的。如果最低工資還需要談判,那只能說明我們的最低工資制度是“軟法”,是可執行、可不執行的法律,長久下去,制度的權威性將會被“檸檬化”,受損的不僅僅是職工的權益,長久下去也會犧牲制度的公信力。因此,就工資協商而言,工會要強調的不僅僅是最低工資必須執行,而且應在此基礎上,適度分享企業剩余,只有這樣,職工的權益才能得到有效保護,工會的能力和威信才能得到彰顯,工會在勞動關系中的協調作用才能充分發揮。除此以外,工會還應積極探索行業性、區域性的工資協商辦法,力爭將工資協商的成果覆蓋到更多的企業和更多的職工。
綜上所述,最低工資制度盡管有爭議,但爭議的本身并不能掩蓋此項制度在保護弱勢群體、促進社會公平、提高經濟效率等方面的應有作用,更不能因為有爭議就廢止。當前我們需要做的是,如何在爭議中更好地讓這項制度得到有效實施,而完善理論研究、明確政府責任、彰顯工會作用,無疑可以讓這項制度更好地發揮其功能。
反對最低工資的理由從來就沒有太多的新意,要么認為最低工資制度破壞了市場經濟的基本法則,要么是最低工資制度助長了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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