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教授 歐陽駿
當前我國市場化勞動關系的現狀及走勢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教授 歐陽駿

今年以來,在全國各地發生了一系列工人群體性事件,其爆發的規模、持續的時間、蔓延的范圍和對勞動關系穩定造成的影響都是空前的。事件特點在于:訴求以漲薪為主,手段以停工、罷工為主,類型以自發為主,擴展速度快、范圍廣。這些事件及特點說明了什么?如果我們只是就事論事,表面、靜止地看問題,然后頭痛醫頭、腳疼醫腳,問題不僅難以解決,很可能進一步發展惡化。如果我們把這些事件放到三十年來中國市場化勞動關系發展的總體進程中來看,就能看清問題的現狀、原因及今后的走勢,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和辦法。
市場化勞動關系本身是一種典型的對立統一關系,同時又是受客觀規律制約的一個發展過程。勞資之間互相依賴,同時又在一系列勞動條件上對立,對立的焦點集中在工資上。作為老板為了利潤和應付激烈的競爭必然要控制和壓低工資,作為工人為了生存和應付高漲的物價必然要穩定和提高工資。在一套完備的工資機制建立之前,勞資雙方必然會圍繞工資問題進行長期博弈和斗爭。這種博弈的態勢和結果,主要決定于雙方的力量對比和斗爭。資方力量主要來自于對企業的所有權、管理權及自身組織性。勞方力量主要來自于維權的客觀條件(勞動力供求比)、維權的意識(對自身利益訴求和實現利益訴求渠道的認識)和能力(工人集中、穩定和文化水平)。這種博弈是一個歷史過程,根據力量對比的變化,劃分為不同階段,呈現出穩定和動蕩的不同特點。
改革開放初期,港資率先進入珠三角,各地農民工陸續來到廣東,市場化勞動關系開始形成,其后二三十年是典型的強資本弱勞工時期。由于勞動力嚴重供大于求,工人分散、流動,文化水平低,處于明顯弱勢。資本依仗所有權、管理權和政府的支持,處于明顯強勢,全方位進攻工人利益。工資低、工時長、勞動保護嚴重不足、人身侮辱、體罰不一而足,工資被壓低到不足發達國家水平的4%,長期停滯甚至下降。這一時期的農民工都有務農的經歷,在把工資與種田收入相比后,盡管工資不高,多數仍予接受。少數外出多年的打工者,雖深感工資過低,但沒有辦法。此時勞動力供過于求,罷工、停工不僅對老板形不成壓力,反而會給工人帶來失業的災難。老板可以通過開除罷工者再招新工人的辦法,輕易戰勝工人,因為此時老板若招二十名工人會有二百人應聘。工人弱勢必然招致資方的步步緊逼,資方不僅壓低工資,還要拖欠工資,克扣工資,甚至年底卷款逃走,讓辛苦一年的工人分文不得。工人的忍耐是有底線的,他們的底線是“工資低可以忍受,但干了活,不給錢不行,一家老小在等這筆救命錢。”為了守住這條底線,工人開始了“討薪斗爭”,討薪成了這個階段勞資沖突的基本內容,它反映了勞動關系的過度失衡。這一時期存在著資本對工人利益的嚴重侵害,但勞動關系總體上卻是穩定的。這種穩定的基礎來自于勞資雙方懸殊的力量對比,即資方的強大與勞方的軟弱。這種穩定是暫時的、脆弱的。
勞資雙方的力量對比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一個客觀的變化過程。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工業化的推進,工人的力量會不斷提升,自發維權活動會不斷加強,在工資問題上會轉守為攻,勞動關系會自然地趨向于不穩定。
首先,隨著工業化的推進,工人越來越多,農民越來越少,農村可供進城打工的勞動力日漸枯竭,勞動力供求關系開始逆轉。廉價的中國勞動力吸引外資潮水般地進入中國,外資的進入又吸引農民工潮水般地進入工廠。在很多人眼中,中國的勞動力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這是一個重大的誤區,筆者所在單位曾在近五年中對農民工數量進行過持續調查,基本情況是:在中國農村的八億人口中,18—50歲的精壯勞動力,也就是可以進城打工的農村勞動力約在四億左右。這些人中有六千萬左右雖然進城了,但他們并沒有打工,而是經商、從事手工業、上學、當兵等。還有七千萬左右50歲以下的中西部已婚婦女,她們因要照顧老人、孩子、病人無法遠出打工。因此,中國農村能夠進入二、三產業打工的精壯勞動力也就在2.7億左右。在中國工業發展需要的農民工在2.7億以內增長時,似乎這些廉價勞動力永遠供大于求,一旦超過2.7億這個界限,“招工難”、“用工荒”的問題就暴露了。2004年后勞動力供不應求現象開始出現,金融危機以來勞動力供不應求已經非常突出、緊迫了。有人說:農村還有1.5億勞動力。不錯,但這些人主要是老人和婦女,在目前中國農民工打工模式(即可以進城打工,但還不能進城安家)不變的情況下,他們是很難充當工業勞動力的。這些中西部農村婦女要照顧家庭、老人與孩子,加之打工地過于遙遠,她們無法進城打工。而老年勞動力即使進城,制造業、服務業、建筑業等嚴重缺工領域也不會雇用他們。現實告訴我們,勞動力供求關系逆轉在中國已經開始了。隨著外資的持續進入,工業的持續發展,這一點會表現的越來越尖銳。勞動力供大于求,曾是工人與資本博弈中處于弱勢的關鍵因素,而這種供求關系的逆轉必然推動勞資力量對比向有利于工人的方向轉化。
其次,隨著工業化的推進,重化工業、大型企業在產業結構中所占比重不斷增大,工人的集中程度、穩定程度大大加強。改革開放初期,進入中國的港臺及東南亞各國企業以輕紡、玩具、服裝、鞋帽等行業的小型企業為主。企業規模小,工人分散,管理水平低、待遇差,導致工人頻繁流動。分散、流動使工人難以形成有效的維權力量。上世紀九十年代,尤其是二十一世紀我國加入WTO之后,西方跨國公司、五百強企業紛紛進入中國,重化工業、汽車工業、機器制造業成為了進入中國的主體行業。這些行業的企業以大型、特大型居多。大型、特大型企業工人高度集中,數萬、數十萬工人聚集在一個企業中。大型、特大型企業要求生產平穩,人員流動率低,加之其管理水平較高,福利待遇較好,工人隊伍比中小企業明顯穩定、集中,使工人力量成倍增加。穩定,便于工人之間加深了解和聯系,便于總結維權經驗。集中、穩定程度的提高,客觀上加強了工人在勞資博弈中的能力和力量。
再次,隨著工業化的推進,新生代農民工比重不斷加大,推動農民工整體的維權意識快速提高,漲薪逐步成為農民工的主導訴求。農村勞動力進入企業后,維權意識自然會逐步提高,但促使其出現質的飛躍是內部結構的根本變化。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進城的農民工,被稱為一代農民工或老一代農民工。他們的前身是農民,有過農村種地為生的經歷,文化水平在小學或初中。他們大多立足城里打工農村安家,打工的宗旨就是掙錢養家。這種經歷與觀念導致老一代農民工長期以來忍受低工資,靠加班加點增加收入,訴求集中在“干活要給錢”,而不是“漲薪”上。隨著經濟的持續發展,農民工內部結構發生了急劇變化。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新生代農民工崛起,逐步取代老一代。他們先是成為農民工隊伍中的多數,現在是主體,以后將是全部。新生代農民工也稱二代農民工,與其父輩相比,特點在于他們本質上不再是農民的孩子,而是工人子弟,基本上沒有農村種地的經歷,人生軌跡就是從學校進工廠。這決定了他們必然把人生之路定位于城市發展,人生追求定位在實現個人價值。在城市生活和發展,自然就要面對城市的高房價和高物價,相形之下工資就顯得格外低。要實現人生價值,本能就會排斥過度加班;而加班減少,又必然暴露基本工資的低微。新生代農民工的觀念和追求使他們對工資水平過低非常敏感,容忍度很低。加之他們文化水平遠高于父輩,大多數人的文化在中專、技校、高中水平,還有部分大專本科畢業生。他們可以熟練掌握各種信息工具,經常把自己的工資與城市人的收入、企業效益、物價上漲進行比較。這些比較進一步加深了他們對低工資的不滿,強化了對漲薪的期待。隨著新生代農民工加快取代老一代農民工,農民工的整體訴求發生了根本變化,“討薪變成了漲薪”。在耐心等待、跳槽流動不能達到目的后,一部分人很自然地會走上產業行動之路。
綜上所述,隨著經濟發展和工業化進程的推進,工人的維權條件、維權能力、維權意識與訴求都發生了重大變化,勞資力量對比的天秤必然向工人一方傾斜。勞方力量的增強,使勞資博弈的攻守態勢出現轉換,在一些勞強資弱的行業和企業中,勞方的攻勢開始了,市場化勞動關系開始呈現出不穩定的趨向。

從工運史中我們能看到,當工人提出漲薪訴求時,多數老板不會輕易答應,工人必會向老板施壓,施壓手段中最常用、最有效的是罷工。罷工是工人在與資本斗爭過程中總結出來的一種經濟斗爭的基本方式,利用工人人多、集中、利益一致、組織紀律性強等特點,把集體停工作為手段,把漲薪作為目的,把停工給企業帶來的損失作為向老板施壓的籌碼。工人以罷工的方式要求漲薪,意味著工人在勞資博弈中轉換到了進攻一方。長期以來,工資都是由資本單方決定的。例如,老板向工人宣布:“一個月八百,同意就干,不同意就走。”以往工人只有消極接受。今天的工人以罷工方式要求漲薪,意味著“八百塊,我不干,但我也不走。你必須給我漲錢,否則,就不要開工。”罷工漲薪實際是工人對老板單方工資決定權的挑戰和進攻。工人運用罷工手段要求漲薪,只能說明其維權意識和能力有了提高,并不能說明勞資雙方的力量對比發生了實質變化。力量對比是否真的發生了變化,標志是罷工結果的成敗。罷工、停工能否成功,一方面取決于工人的維權意識和能力,另一方面取決于老板的態度,是采取閉廠、辭工的產業行動,還是讓步妥協。從中國當前多起罷工、停工事件來看,老板讓步妥協者居多。出現罷工、停工企業的老板大多以漲薪了結事端,大量將要發生罷工、停工的企業也是用漲薪來躲避事端。老板讓步妥協的結果就是罷工漲薪的發展蔓延,形成媒體所言的“罷工潮”,“漲薪潮”。老板們為什么不反擊而一味妥協呢?道理很簡單,中國目前“用工荒”、“招工難”不僅在東部經濟發達地區肆虐,在中西部地區也同樣嚴重。勞動力供不應求的現狀,尤其是普工的缺乏,使老板不敢輕易采取開除罷工者的極端措施。一旦開除罷工者,短期內又招不足對口的工人,必將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甚至導致企業癱瘓、破產。再有就是目前中國經濟有別于全世界的不景氣,仍處在上升階段,多數企業,尤其是外資大企業效益好,利潤高。正是由于勞資對抗的風險過大,讓步妥協還有空間,“漲薪”就成了多數老板既無奈又主動的選擇。
今年以來,全國一些地區出現的“罷工潮”、“漲薪潮”,深層次地反映了中國轉入市場化勞動關系以來,勞資力量對比格局隨著經濟發展和工業化推進正在悄然發生變化,勞方的力量已顯著提升。今后我國經濟還要快速發展,工業化、城市化還要大力推進,工人維權的客觀條件、主觀意識和能力還會不斷加強,力量還會繼續提升。可以預見的是,如果不及時采取正確措施,今后一段時期工人通過罷工、停工來爭取漲薪的事件還會發生,甚至更多地發生,并會在一定范圍和程度上造成勞動關系和社會關系的不穩定。
正確認識問題是正確解決問題的前提。所謂“罷工潮”、“漲薪潮”,實質上是工人一種自發的維權行動。一方面這種自發的罷工漲薪行動有其必然性與合理性,因為工資長期過低、增長過慢,在勞資力量對比發生變化的背景下,工人通過產業行動要求漲薪是必然的。在這種行動的壓力下,企業給工人漲了一些工資也是應當的、合理的。另一方面這種行動的自發性、無序性會造成一定程度的負面后果,沖擊生產秩序,影響社會穩定,并且會為分化和西化提供土壤。壓制與放任都是錯誤的。壓制工人合理的漲薪要求,不僅不應該而且行不通。放任自發無序行動,不僅影響經濟和社會秩序,而且最終必然損害到工人自己的利益。正確的解決辦法是將自發無序維權轉化為有組織的依法有序維權。這一解決辦法,首先強調了一定要維護職工的合法權益,同時也強調了這種維權是有組織的,是依法有序的。這樣做既維護了職工權益,又避免了無序罷工、停工對經濟和社會秩序的沖擊,避免了自發維權組織的出現和西方勢力的滲透,從而維護了勞動關系和社會的穩定。
這一解決辦法要求兩個條件:一是必須建立工資正常增長機制,使工資增長可以有序進行。二是黨領導的工會組織必須要維護職工合法權益,要有維權的意愿、能力和條件,成為一個強有力的,扎根于工人,能夠熟練運用工資談判機制,推進工人工資有序增長的組織。做到這兩點難度很大,從當前我國勞動關系的現狀和走勢看,這是勢在必行,沒有退路的。實現了這兩點,我們就可以使勞動關系重新回到相對穩定的道路上。這種穩定能夠包容經濟的發展和工人力量的壯大,它比以往的穩定更長久、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