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小強
知識分子黃永厚
/續小強
前幾年,大概是零三年的時候吧,一個偶然的機緣讀了石濤的《畫語錄》,頓覺畫人寫作的奇貴,自此,遍尋畫人書。畫人的畫多,畫冊多,書,許是出版的緣故,少,也很難找。又是一個偶然的機緣,在一個舊書店買到了黃永厚先生的一本文畫集,收在三味文叢中,書的選題做得挺好,編得卻奇差,因閱讀的饑渴,這些便也僥幸地忍受了。
文畫集收的畫不多,印得也很不清楚,我作不了畫,看畫更少,可直覺與我說,他的畫里邊透射著一些少見少有的冷光。而他的文字,更是讓我無法釋懷。
后來陸續又收集到了老先生的一些書畫集,沒事了,翻一翻,不是看畫,倒是像在聽一個老頭子嘮叨。編上《名作欣賞》,第一次到北京組稿,碰見雪華老師,他是見過黃老的,也喜歡黃老的畫與做派,中午在上康城吃完飯,喝茶,聊天的主題,就是黃老,還有黃老的大哥,黃永玉。
懷一老師也說黃老好。我就以小賣小,幾次催他帶我去,終于成行了,心里卻不免忐忑。哪知,到了他家,卻是格外的好。客廳不大,掛滿了字畫。有幾幅出自黃永玉,落款一律為“大哥”。畫案很大,占了客廳一多半,案上站著各式毛筆若干,還有,一摞子書,插著紙條。他跑來跑去,全然不像剛在醫院挨過刀的老頭,端茶,倒水,遞煙,不時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轉眼間,不知黃老從何處抽出一張紙,指著和我們說,崔永元厲害:這個時代太二了,我不跟了;一句話,讓人佩服!我細看,原是他從柴靜博客上下載打印的一張紙,上面還批了幾句他的“閱讀體會”。我說起,前幾日到王學泰先生那里,聽說的那方“房山太守”印的事兒,黃老樂得直呵呵。從畫案
一堆書中,拽出一本王學泰先生的新書:《采菊東籬下》,直說寫得好,又翻出幾頁他認為精彩的段落讓我看,我拿過來,翻了翻,這本書,許多地方,批注整齊密集。
喝茶、抽煙、聊天,當中,黃老接香港文匯報電話,對方要畫,然后給黃老做宣傳,黃老說,我沒影響,不做宣傳。噔地掛了電話,很生氣,還動了粗口,和我們講,一開始要兩張畫,我拒絕,又改為一張畫,我拒絕,說完很無奈地眨巴眨巴眼睛。
快到中午,懷一老師要做東,黃老說,你請我不去,我請就去。我們聽出其中的意思,便只得作罷,互道珍重,告別了。
回太原之后,某日突然接到黃老電話,聊了許多,黃老興致好,足足有一個半小時。他的鄉音還很重,說話又急,內容盡是歷史掌故之類,我愣是幾日沒有晃過神。
黃老的畫大概也是如此。據朋友說,他的畫在榮寶齋很難賣掉。我想,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若他的畫賣得好,倒是很怪異了。黃老有一冊書《冰炭同爐》,封底上有這么幾句話,說黃老的畫“直面人生、正視生活、拷問靈魂、弘揚自由精神,使得他的作品光彩照人”。前面的話大而無當,但還可認同,可說他的畫“光彩照人”,我想是太過了。這個,恐怕黃老和他的一些朋友也不會接受。他的畫有光彩不假,可這個光,那種彩,能照人乎?不僅照不了,想想還是會嚇怕嚇跑很多人的。畫不敢掛,也無處掛,俗人買來作甚?所以畫不可能被賣得好。常人這么看,專業如出版商也作如是觀,其某本書在版編目數據被定類為“漫畫作品集”,你說漫畫不漫畫,幽默不幽默?
這對于一個畫家,是夠難受的了。但我看黃老的畫,讀他的文字,聽想他的為人,卻可猜想他的樂意于此。我似乎朦朧地明白了,他手書的那幅對聯“直將羲頡開天意,橫寫云霄最上頭”的意味。
有些畫,是畫自己看到的,有些畫,是畫自己想到的。黃老的畫呢,大多是畫自己腦子思考過的。是讀過的書,想過的事兒。畫的背后,是問題,是焦慮的問號,思想的沉郁。然而,感性之畫與理性之思,畢竟是有沖突的,就如那“冰炭同爐”,和諧不來。到最后,他便只得跳出來,在畫紙上寫滿密密麻麻的題跋。思想與筆墨的矛盾,傷害了他,但也成就了他。對此,他表現得很清醒,他說:“我因為畫不好,才在畫上做文章,畫成了插圖,哪天我能不著一字把畫畫好,死都瞑目了。”
這句話說得誠樸感人,爭當大師的新世紀,大概現在敢承認自己畫不好的已經很少了。同時,這話說得也很繞:畫不好,與在畫上做文章,果真是“才”的關系嗎?若真如此,他死不悔改,必定是要死不瞑目了。因此我想,在畫與文章的關系上,黃老的執拗,是清醒的執拗,是精神的不妥協。從開頭到現在,就如他習慣抽也只抽萬寶路一樣,是有種無可抗拒的生命沖力所在的。或者就可以干脆地說,這其中是生命的刻意、審美的刻意、自我無意識的刻意。這般倔強決絕的姿態,讓人肅然起敬,亦引人深思。由黃老,我似乎明白了知識分子與畫家究竟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一個知識分子不一定是畫家,但畫家,或者說好的畫家,卻應該起碼是一個知識分子吧。
畫家的靈魂,知識分子的性懷,任時光流逝,滿紙云煙。
寫在前面:那日帶此小文去訪黃先生,黃先生拿紅筆,邊讀邊劃,讀完直說感謝感謝,還說,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很嚴格,最好還是做個讀書人好。作者與編輯,側重向有不同,最后折中,封面按黃老意,用“讀書人黃永厚”,此文標題不改,保留原樣,特此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