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與一具薄皮棺材有關(guān)的
鄭小驢
如你所知,南方的冬天總是很陰冷,這也是你多年來一直不喜歡南方冬天的原因。1993年的冬天,除了寒冷,更多的還有恐懼。是的,1993年那個冬天只給我們留下了無窮的恐懼與戰(zhàn)栗。如你后來的回憶,這個冬天給你帶來的恐懼與一具白色的薄皮棺材不無關(guān)系。
1993年冬天的下午,當(dāng)你小心翼翼獨自一人從小學(xué)操場旁邊的小石拱橋上走過時,你回了回頭,看到其他的同學(xué)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棉襖在操場上像只小皮球一樣蹦蹦跳跳,他們誰也不肯理你,因為你在上課的時候被數(shù)學(xué)老師罵作是豬。數(shù)學(xué)老師揪著你的耳朵把你的目光從窗外拉回來,“蠢豬你還要不要聽講?”她就是這樣罵你的。那一刻,你覺得自己就是一頭豬。
1993的冬天異常寒冷,你戴著深紅色的破棉帽,黃綠色的鼻涕長長地掛在你的嘴唇上,看起來就像一根紅薯粉絲。你最后回頭望了望遠處的李小軍一眼,朝他喊道:
“李小軍,我們看拖拉機去!”
李小軍并沒有理睬你。他們正在玩一種“警察抓特務(wù)”的游戲。你的呼喊聲像一滴水融入在大海中,他們刺耳的喧鬧聲讓你感到一陣陣離奇的忌妒。他們并沒有邀請你加入他們的隊伍中去,甚至連“特務(wù)”的角色,你也沒有當(dāng)?shù)姆?。他們稚嫩的聲音在寒風(fēng)中格外響亮:你這頭豬走開些!
于是你就走了。操場外面的馬路前方,正停著一輛“衡陽”牌手扶拖拉機。
你注意到這輛手扶拖拉機已經(jīng)很久了。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正是因為它吸引住了你的眼球,所以數(shù)學(xué)老師生氣地將“蠢豬”的稱號扣在了你的頭上。你看到這輛拖拉機上午或者更早的時候就停在那里了,直到下午,它也沒走的意思。它為什么一直停放在那里?它里面裝滿了什么?這一直是困擾在你腦海中的問題。所以,你決定一個人去探究一下。本來,你打算把好友羅燕霞或者羅麗也叫上同去的。她們假裝沒聽見,蹦蹦跳跳地玩開了。
后來你回想起1993年冬天的那個下午時,記憶中只停留了一副灰暗而呆滯的畫面:遠眺隔著幾丘田的操場,一剎那間,你看到操場上所有的之前還在蹦蹦跳跳的皮球們仿佛被刺了一針?biāo)频?,全部蔫在了操場上。萬物闃靜?;蛟S闃寂源于那輛拖拉機上的人。當(dāng)你拖著鼻翼下那行長長的“粉絲”走到拖拉機前面時,你看到一個女人正靜靜地躺在拖拉機的拖斗里,一只掉了鞋子的腳突兀地伸向了你的眼前。她身下鋪了厚厚的一層稻草。你驚慌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和你母親一樣,穿著一條灰白色的褲子。但是你驚魂不定地朝她看了一眼后,確定她并不是你的母親。正因為不是你母親,所以你才會害怕。當(dāng)你迷亂的目光透過拖拉機的鐵欄時,你看到了那個頭發(fā)凌亂的女人疲倦地睜著雙眼,她的額前微微地裂開了一道口子,你看到乳白色的腦汁像豆腐一樣溢流在那把稻草上。稻草蓬亂地遮掩了這一切。你感到了一陣異常的寒冷,背后涼颼颼的。或許北風(fēng)喚醒了你的恐懼,你戰(zhàn)栗的聲音像蘑菇云一樣爆炸于南方冬天陰冷的上空。
“??!……”
正如你后來的回憶,你的充滿著戰(zhàn)栗的呼喊便是那時傳出去的。操場上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一陣夏季臺風(fēng),將所有的嬉戲聲刮得干干凈凈,你盯視著這個女人的臉,女人不知什么時候也盯上了你。你感到喉嚨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同時你看到雨點般的人群正涌過那座清代建造的小石拱橋,朝你奔來。所以你后來再回憶1993冬天下午時,腦海中只剩下了這灰白的單調(diào)色彩。
“怎么啦?”他們紛紛起哄道。
人群在陰暗的下午圍著尸體。他們的恐懼讓你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你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尸體的人。很多只裝滿疑惑的眼睛集聚在尸身上。是車禍!有人說。也可能是被人打死的,有人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而一個尖銳的聲音透過重重的人群讓每個人都驚訝不已:她好像是楊小燕的母親!
事情的突兀超乎了你們的想象。你聽到有人大聲道,這不可能。
而那個聲音是那么的堅定:我認識她,她就是楊小燕的母親羅愛嬌!
后來你回憶起這個場景時依舊難以抑制住內(nèi)心的澎湃,你感到了一陣隱隱的害怕,你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瘋狂的念頭,你很想撲上去大聲說:
“她是我的母親!”
你時刻渴望著一剎那間被眾多眼光包圍時的那種幸福得顫抖的暈眩感。而事實上你的母親活得好好的。
你略帶恐慌與失望地察看著每個人的眼神,你發(fā)現(xiàn)他們都在盯視著這具尸體,個個看得聚精會神。于是你略帶焦慮、響亮地叫了起來:
“我是頭個發(fā)現(xiàn)這具尸體的人!”
讓你感到失望的是,他們僅僅是轉(zhuǎn)了下頭,掃了你一眼,便馬上又將眼光集注在尸體上去了。你看到數(shù)學(xué)老師頂著那個碩大無比的腦袋將身子微微往前靠,就在那時,你聽到她喃喃自語地說道:
“三十都不到吧?”
楊小燕站在母親的面前,她一聲不吭地保持著緘默。她的表情無動于衷,你驚訝地看到她眸子里突然攝入了無數(shù)人群的頭像。
你經(jīng)常動不動就欺負楊小燕,有一次你甚至污蔑她偷了你的橡皮擦,而使張老師在課堂上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而橡皮擦實際上正藏在你的褲兜里呢。你欺負她的原因第一是她長得瘦小和丑陋,而最重要的原因則是她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那天上午楊小燕被人從教室叫走了,她的碎花棉襖從你眼前飄揚而過,構(gòu)成了那個冬天最刺眼的風(fēng)景。你看到她的同桌李小軍轉(zhuǎn)過頭來朝你說道:
“她家經(jīng)常鬧鬼!”
“你怎么知道的?”你問。
李小軍齜牙咧嘴地笑道:“她爸還未死的時候,她家的床腳夜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束手電筒光!”
“她爸肯定是被鬼害死的!”他又幽幽地補了一句。
對于這個問題,你再也沒有接下去聆聽的勇氣。作為一個女孩,天生膽小和你如影相隨。所以你對李小軍嬌嗔道:
“討厭!”
那年夏天,楊鐵軍肥胖的身體在清江被打撈上來時,你發(fā)現(xiàn)這個平日里胖得像尊菩薩的男人,躺在青草上,濕淋淋的再也無法動彈和呻吟,像一個巨大的標(biāo)本。你想,如果有一把剪刀沿著他的肚皮剖開,彎彎曲曲的肥腸里面肯定灌滿了暗綠色的河水。你有一種強烈想打開看看的欲望。
那個夏天開始,你不止一次在夢中看到了那個胖胖的男人,他手中舉著一把鋒利的剪刀朝你走來。他大聲地說:
“楊小燕我的好閨女,快跟我走吧!”
你大聲說:“我不是楊小燕,我是顏言。我不會跟你走的。”
可是你的反抗是徒勞的,那個胖子伸出的手像條巨蟒一樣箍住了你的脖子,你看到他猙獰地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剪刀說,“你不認我了嗎?別忘了,我死了也是你父親!”
你無法動彈,巨蟒那么有力,他像提著一只鴨子一樣將你提了起來,他充滿焦慮和憤怒的喊叫在你的耳邊呼嘯,你拼命掙扎……一把冒著寒光的剪刀在你的脖子前一閃,你的脖子在咝咝地往里面吸著寒氣,正如以前你看到宰鴨的場景一樣,你的脖子被割斷了……
“哈哈……”你看到胖子坐在地上喘息、狂笑不止。
這個可怕的夢境在黑夜中周而復(fù)始永無止盡。一次次你活過來,又馬上死去。你最先是對李小軍說的:
“楊小燕的爸爸他殺了我?!?/p>
李小軍傻笑的樣子如河馬般難看,他馬上對楊小燕說:“顏言她說昨夜夢見你爸爸殺了她?!?/p>
楊小燕瘦小的肩部聳了聳,她將語文課本翻到英雄王二小的那一章上,坐在那里像個小木雕一樣一動也沒有動過。
楊小燕在你面前顯得如此地不堪一擊。如果她是一只小小的螻蟻,你只需舉手之勞,輕輕一捏……
有一天,教室里只有你們兩人,你坐在那里,眼前的這個人讓你暴怒、扭曲、憤懣,于是你莫名地站了起來,指著楊小燕的鼻子說:
“我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p>
你將那個奇怪的夢告訴了母親。當(dāng)時母親正在為一群豬仔不肯進食而絞盡腦汁,你的敘說在春暮的傍晚顯得那么的蒼白無力。她對你說,那一定是你睡覺時把心臟壓著了才會做噩夢的。你將信將疑地相信了母親的話,當(dāng)然,她騙你了。
而此時已經(jīng)沒有誰再相信你說的話,因為第二天李小軍向老師揭發(fā)了橡皮擦事件,你的老師在碰到你的母親后,向她轉(zhuǎn)述了此事。作為代價,你頭回嘗到了被揍的滋味,而更為難過的是,張老師從此再也不肯輕易相信你的話。她嚷著對你說道:顏言沒想到你這個鬼丫頭肚里裝的全是壞水!
鄉(xiāng)政府和派出所的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放學(xué)的時候了。你看到幾個大蓋帽從草綠色的吉普車上跳了下來,他們很快就將人群擠開了一條縫隙,讓開!讓開!他們的聲音果然起到了震撼的效用,每個人帶著畏懼的眼光,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大蓋帽們靠近尸體。
李小軍突然冒了出來。他拽了拽你的碎花小棉襖說:
“顏言,尸體當(dāng)真是你頭個發(fā)現(xiàn)的么?”
“那當(dāng)然了!”——你噘起嘴巴的聲音充滿了對李小軍的不屑:“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滿足地看到李小軍用著一種充滿崇拜與敬畏的眼光在看著你。那一刻,你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屑和李小軍這樣的人講話了。你變得崇高與偉大起來。
女尸事件似乎出乎了你和所有人的意料。你看到神色凝重的大蓋帽們雙眉間擰成了一個大大的“川”字。各種傳言像黑壓壓的烏鴉一樣在水車掠過,甚囂塵上的莫過于羅愛嬌是被奸殺的。
這種傳言很快就壓蓋了其他的各種說法,趕集的那天,你提著一只竹籃跟著母親的步伐走進水車的集市,你驚訝地發(fā)覺,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在私底下議論著并不光彩的事情,她們甚至認為楊小燕的母親可能是惹怒了某個男人的女人才有此下場。很多次你想插嘴,你想說,楊小燕的母親是腦殼開花才死的,她是出了車禍??墒悄汔倨鹱彀驼f的話很多次都被你母親粗暴地阻擋了回去:
“你懂什么呢,小孩,你不就看到一具尸體了嗎!”
她們粗壯的嗓門在水車喧鬧的集市上顯得格外的富有穿透力。
作為死者的女兒,楊小燕是怎么看待這件事的呢?你很想看看楊小燕,可是楊小燕和你預(yù)想中的一樣,第二天她并沒有前來上課,同樣的,第三天也沒有。然而大蓋帽卻來了。你首先被請到了操場上,你看到大蓋帽們手中并沒有拿槍,這讓你有些微微的失望。
“昨天下午是你第一個看到尸體的嗎?”
你怯生生地望著他們中的一個點了點頭。
“你看到有誰在你之前來過嗎?”他們又問,另外一個大蓋帽趕緊補充了一句,“你看到拖拉機是誰開來的?”你有些恍惚地搖了搖頭。
“你們怎么沒帶槍呢?”
大蓋帽們彼此間對望了一眼,對你笑了笑說,我們只是來調(diào)查取證,不用佩槍。你又說,那不帶槍,壞蛋不是跑掉了嗎?
大蓋帽們望了望你,一時語塞起來。這時站在你身邊的班主任張老師推了你一下,說顏言你要好好配合警察叔叔們的調(diào)查知道嗎?
你的臉很快便紅了,用小手指很不自在地扭著碎花小棉襖的衣角兒。大蓋帽們呵呵笑著對你說,不要害怕,你昨天下午看到了什么就和我們講。你心想,大蓋帽們比起你的班主任張老師要親切和藹多了。你總是覺得陌生的才是可親的,而生活在你身邊的人卻是那么的討厭。于是你說,我不知道拖拉機是什么時候停在那里的,我走神瞥一眼窗外,就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在那里了。大蓋帽問,難道拖拉機沒有聲響嗎?對于這個問題,你心里暗暗地責(zé)怪自己昨天怎么那么粗心,竟然沒有聽見它的聲響,而你的班主任張老師她也表示,一點聲響都沒有聽到。你看到大蓋帽們略感失望的樣子讓你內(nèi)心有些過意不去。你偷偷地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年輕的大蓋帽穿著制服特顯英俊,你不禁多看了他幾眼,你內(nèi)心怦怦直跳不已。
他們還問了一些什么?你的心思已經(jīng)不在這上面了。最后他們要走了,你看到那個年輕的大蓋帽在上車的時候?qū)⒕闭讼聛?,一躬身鉆入了吉普車內(nèi)。你對班主任說:
“他們還會再來嗎?”班主任顯然對你剛才的表現(xiàn)不滿意,瞪了你一眼說:“你這顛三倒四的回答,他們肯定還會來!”
你竟然心里有些暗暗的竊喜。
更為恐懼的傳言在你耳邊回響,那具女尸,她的頭顱被破裂以后,腦漿卻被人偷偷挖走了。足足有一杯子腦漿,像豆腐腦一樣,被人用小勺子挖走了。這個傳言讓你戰(zhàn)栗,在1993冬日的下午,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像抽筋一樣顫抖個不停。或許班主任欲蓋彌彰的說法讓你開始對這個流言將信將疑起來,張老師說,大蓋帽正在追查女尸身上的一些線索。你伏在課桌上,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張老師,你發(fā)現(xiàn)她黑亮的瞳孔在某一瞬間像花火一樣發(fā)出一種不可言狀的驚悚與恐懼感來。你詫異地想,難道張老師也害怕這件事嗎?
正如張老師所說的那樣,大蓋帽們很快又來到了學(xué)校。張老師叮囑你先待在教室里別出來,你有些委屈地望著她扭著肥大的屁股走出了教室門口和大蓋帽們談話。而教室里很快就亂哄哄的,你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成為了班上的英雄,你的一言一動都引發(fā)著同學(xué)們激烈的爭論,他們都把你當(dāng)成了頂禮膜拜的偶像。班主任張老師馬上返回來了,她說:
“顏言,你出來一下?!?/p>
“死者你認識嗎?”大蓋帽問。你很快點了點頭。你發(fā)現(xiàn)之前的那個大蓋帽這次沒來。大蓋帽們又說:“死者就是你們班同學(xué)的母親,你看才這么大就失去了母親該多難過啊?!蹦阃搜壅f話的大蓋帽沒有說話,你尋思他究竟想向你說什么。于是你小心翼翼地說:“她是車禍死的嗎?”
大蓋帽們望著你搖了搖頭說:“現(xiàn)在還不好說,要等法醫(yī)驗完尸體后才有結(jié)論?!蹦悴恢莉炇烤棺鍪裁础4笊w帽們又說:“你上課的時候,有沒有看到有人在拖拉機附近活動?”
你仔細地回想了一下,上課的那個冬日下著蒙蒙細雨,外面的田野顯得有些灰暗,在你搜索中的回憶里,并沒有出現(xiàn)其他人的影子,于是你說,除了那輛停在那里的拖拉機,什么也沒有。大蓋帽們最后又問道,你能確定在你看到拖拉機之前,它一直沒人靠近過嗎?
你肯定地點了點頭,因為那節(jié)數(shù)學(xué)課你的注意力并不在黑板,而是集注在了那輛衡陽牌拖拉機上,于是你說,在我發(fā)現(xiàn)拖拉機停放在那里的時候起,它一直沒人靠近過。而大蓋帽們問起其他的同學(xué),他們的回答卻五花八門,什么都有。你對這些回答充滿了不屑,因為你敢確定,那堂課上,沒誰有你那樣對那輛拖拉機那樣關(guān)注過。你甚至推想,那輛拖拉機可能更早就停在那里了。靜止的或者已經(jīng)存在的事物總是讓人們疏忽,你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暗暗激動不已。但是那個年輕的大蓋帽沒來,你忍住了不想對他們說。
事情很快就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一個叫羅曉亮的麻溪男人在上午匆匆趕來,他對大蓋帽們邊遞煙邊說,這輛拖拉機是他的。
“拖拉機是昨晚停在這里的,不知壞哪了,怎么也搖不起來,所以只好把它暫時停這里了?!绷_曉亮怕大蓋帽們不信,于是從座墊下的工具箱里掏出鐵棒,朝拖拉機頭使勁地搖了起來,機頭被他搖得像頭發(fā)瘋似的牛,但是依舊沒有突突響。大蓋帽們問他:“那事你都知道了嗎?”
羅曉亮使勁地點了點頭說:“知道了,所以我天未亮就從石門趕過來了,不知是哪個天殺的在我車上做這缺德的事。”
大蓋帽們又說:“你來水車做什么?”羅曉亮說:“去替我姨妹拉一車木材去楓樹?!?/p>
“你認識那個死者嗎?”
羅曉亮搖了搖頭說:“不認識,水車我不認識幾個人?!贝笊w帽揮了揮手,說:“你跟我們回派出所走一趟吧。”
羅曉亮想了想說:“要得!”
你看到羅曉亮走的時候,將衣領(lǐng)高高地豎了起來,像是冷極了。你望著大蓋帽們的破吉普在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小路上漸漸消失于冬天灰暗色的視野里。不知道為什么,你略感到有些惆悵。
下午的時候,另外一種流言開始在水車流傳起來。當(dāng)你聽到這是一樁謀殺案時,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你后來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腦海中一直在想著楊小燕這兩天在做什么。而奇怪的是,自從她母親羅愛嬌死后,那個噩夢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你很想把這件事和母親說,但是最后又忍住了。你同時還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天你都有那樣的體驗,你腦海中飛速晃動的某個場景的片斷剛好在你眼前的景物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吻合,就好像很久之前某一瞬間發(fā)生過的事情在此刻又得到了重放。可是這些都是你之前無法用語言所表達的,而且你也不敢將這種體會說出來。在回家的那條小路上,你莫名地害怕起來,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是冬日昏暗的景象。你想,或許楊小燕的母親在另外一個世界會過得很好,或許她還會與他的胖男人再次相會。你又想,楊小燕此刻是不是在哭,她哭的樣子難看嗎?
接著你想象自己的母親去世后的場景。
所有人都一致認為這是一起有預(yù)謀的謀殺案。當(dāng)水車的人們紛紛向你詢問死者的腦漿是不是被掏空時,你開始語無倫次起來。你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么多眼睛集體冒出的饑渴之光像群餓瘋了的老鼠一樣可怕,她們像是商量好了,要把你吃掉一般,一動也不動地盯視著你,生怕你跑了。
扛不過,你只好說:“我并沒有看見,尸體已經(jīng)被大蓋帽們抬走了。等法醫(yī)驗完尸體后的結(jié)論吧。”你這樣模仿著大人們的語氣,打發(fā)掉他們。
母親在那群長舌婆走后卻對你異常地?zé)崆槠饋?,她不僅給你打了荷包蛋,而且連喂豬這項讓你十足討厭的活計也表示不用干了。她朝你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
“你把真實情況和我說說好嗎?你當(dāng)時看到的女尸是不是被人剝掉了褲子?唉,她們都這樣說的。”
你喝了口湯皺皺眉說道:“我看到她穿著一條和你一樣的灰白色長褲?!蹦惆l(fā)現(xiàn)母親的臉色馬上變得和天色一樣難看。她說:“她怎么和我穿同樣的褲子呢,你一定是看走眼了?!彼謫枺骸澳憧吹剿念^顱開了嗎?”
你的心像被刺了一下,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門外。母親的呼喊聲在你身后拔地而起,她大聲地問你要去哪里?
你怔了怔,沒有接她的話,其實你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很想出去走走。
當(dāng)你回家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個女人。那是一個你從不認識的女人,她頭上圍著一塊紅藍相間的圍巾。你進屋的時候,她趕忙站了起來,朝你打著招呼,夸你長得很漂亮。你有些茫然地望著這個陌生的女人。你母親說:“這是葛阿姨,羅曉亮叔叔的妻子。”你還是很茫然地立在那里。葛阿姨一個勁地夸你漂亮和端莊,你逐漸聽得有些心花怒放。你覺得這些話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說,該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最后葛阿姨換了一種語氣和你說話,像是在叮囑你:
“要是大蓋帽們再問你羅曉亮叔叔的事情,你就說全部都不知道,懂嗎?”
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你后來想,為什么會那么輕易地就范呢?難道是被剛才那席話迷惑了?可是你又想,羅曉亮的事情她的確是一無所知的。
你看到葛阿姨臨走的時候,母親和她聊得那么愉快,就像兩個久違的親姐妹一樣難舍難分。不經(jīng)意,才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擺著一袋子水果。
羅曉亮很快就被放了出來。因為法醫(yī)的驗尸結(jié)論出來了,死者羅愛嬌是因為突發(fā)性心肌梗塞而死亡的。這個結(jié)論讓水車很多長舌婆失望不已。但是死者的腦漿不翼而飛的事情依舊沒有偵破出來,有人甚至這樣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就像用勺子挖西瓜,整個頭顱里的腦漿被掏得干干凈凈。
這種描述讓所有的水車人毛骨悚然,就如你母親所說的,既然死者是死于心臟病那干嘛腦漿還被人挖走呢?
回來的羅曉亮哭喪著臉說,他娘的,那個天殺的肯定不得好死,害得我差點背上了黑鍋回不來了。而羅曉亮的婆娘在她老公回來以后,之前的那種哀怨的語調(diào)立馬像雨水沖刷一般。你頗為詫異地聽到這個鼻翼右側(cè)長著一粒黃豆粗的黑痣的女人甕聲甕氣地在水車向每個朝她身邊走過的婦人傾訴,“我家羅曉亮從不干這種缺德的事情!他連只雞都不敢殺的!”
你看到前幾天還在背地里就羅曉亮被抓的事議論半天的婦人無一不改變了臉色,她們朝黑痣女人紛紛表示,“我就說嘛,羅曉亮是老實人,老實人怎么會干這樣的事呢!”
案件并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順利偵破出來。連日來的冬雨沒完沒了起來,松針上白茫茫的一片,寒風(fēng)肆意的天氣里每個人都縮著脖子在骯臟的泥水路中小心行走。就在你看到那輛拖拉機的第三天早上,你看到了那具白色的薄皮棺材。
當(dāng)時你正從家里往學(xué)校趕的路上,在那座荒涼的茶山小徑,你怵然發(fā)現(xiàn)一具窄小的陰森可怕的白薄皮棺材出現(xiàn)在你眼前,當(dāng)時你正低頭爬上一個山坡,并沒有將眼光伸向前方,所以直到你離它很近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四周一個人也沒有,抬棺的人都已經(jīng)回去吃飯了,入土要等到中午的吉利時辰才能進行,所以你毫無準(zhǔn)備地遭遇到了這場可怕的經(jīng)歷。你呀了一聲,這具白色的薄皮棺材像是長了眼睛一樣監(jiān)視著你,你透過薄薄的棺木,似乎看到了那個失去了腦漿的破頭顱,那血淋淋的天靈蓋就像一個打破了的葫蘆,里面空空蕩蕩。呈現(xiàn)在你四周的是萬物無聲的恐懼,你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某一瞬間也像水中的葫蘆一樣漂了起來,你恍惚間又察覺到自己的毛發(fā)在那個冬天的早晨全部齊刷刷地豎立了起來。冷汗?jié)裢噶四愕暮蟊?,你不敢回頭,因為她們都說,回頭的一瞬間,一條猩紅色長舌會像蛇一樣飚到你的眼前。你就呆立在那里,像張照片永遠地定格在了1993年冬天的那個早晨。你嗅到四周全部充滿了死亡與陰森透骨的氣息。你在那一刻,嘴里開始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你不是我害死的,你不要來纏我?!?/p>
你盡量模仿著大人們的語氣給自己壯膽??墒悄愫芸炀桶l(fā)現(xiàn)自己失敗了,你稚嫩的口音讓你的信心瞬間瓦解。你淚眼婆娑地望著眼前的這具白色薄皮棺木,她們都說,只有死后不能升天的人才會睡白色的薄皮棺材。
你看到自己躺在白色的薄皮棺木里,你的母親正在哭泣。你頹然地昏倒在這具讓你無法逾越的白色薄皮棺材面前。
是嗩吶和響銃的聲音把你驚醒的。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躺在薄皮棺材前,于是把你弄醒,他們一直認為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棺材里的人已經(jīng)化為厲鬼纏住了你的靈魂,你的命危在旦夕。他們都這樣嘆息道。你茫然地望著這些投射過來的目光,驚訝于自己并沒有哭出來,而是一步一步朝學(xué)校走去。或許1993年冬天的那個早晨就像那個胖男人一樣在你以后的夢境中重復(fù)光臨著。它們像撫摸自己的孩子一樣愛撫著你,每當(dāng)夜里你頭痛欲裂,腦髓里像是有一根細長的針在來回挑撥之時,這個從未改變的幻象立刻便呈現(xiàn)在了你面前:這是場血淋淋的充滿著暴力與殘忍的宰割。它們面帶著殘酷的微笑,生冷的面孔上散發(fā)著一層毛茸茸的寒光。每次夢到這個場景,你總是會感冒好幾天,病得死去活來。
楊小燕在母親入土后,終于來上學(xué)了。這是你最關(guān)心的事情。你看到楊小燕將腦后的兩條小辮子剪掉了,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在你面前,顯得格外的陌生。你甚至隱隱地感覺到了這股陌生的氣息所帶來的威嚴感。是的,是威嚴感。你發(fā)現(xiàn)李小軍再也不敢隨便拿楊小燕開涮了,他用充滿著畏懼與生疏的語氣小心翼翼地與楊小燕企圖重新搭建一條友誼的橋梁。但是很快李小軍像只漏了氣的皮球癟在坐凳上手足無措。楊小燕用胳膊朝李小軍甩了甩:
“滾開!”
楊小燕在死了母親之后,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她開始用一些看似冷漠的舉止來捍衛(wèi)著這難得的權(quán)威。在漫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就像一個公主一樣,說一不二,連班主任張老師也不敢說她。她掉了一支筆在桌下,馬上對李小軍命令道:“給我撿起來。”
李小軍朝她打量了一眼,乖乖地就范了。她如法炮制,班上平時最囂張的陳輝也拿她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指甲落在自己的臉頰上。
班主任張老師背著她對你們說:“你們最好別惹她,你們?nèi)遣黄鹚??!?/p>
楊小燕變得越加肆無忌憚起來,她不屑于理睬任何人。你怯生生地背地里注視著她,有一天你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竟然在本子上寫著張老師的壞話。她發(fā)現(xiàn)了你,輕蔑地掃視了你一眼說:“你去揭發(fā)吧,真惡心你?!?/p>
你愣在那里。在張老師辦公室,張老師說我知道了,胡亂把你打發(fā)了出去。這讓你同樣忐忑不安。
那些日子,隨著冬天寒冷氣流的日漸加重,你發(fā)現(xiàn)楊小燕開始有些不安起來。她幾乎每天都在刻意地鬧出一些事情來,仿佛在故意挑釁班主任張老師的耐心。有人發(fā)現(xiàn)她將講臺上的整盒粉筆偷偷地帶回了家。沒有人再敢理睬她,她就像一只被遺忘了的玩具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忍耐著孤寂的煎熬。有天你聽人說,楊小燕常常跑到她母親的墳場枯坐發(fā)呆。
那個年輕英俊的大蓋帽在1993年冬天里再次與你相逢,當(dāng)時他正和羅曉亮喝酒。他們喝得兩眼發(fā)紅,似乎成了一對孿生兄弟。
“她是誰呀?”他朝羅曉亮說道。
“一黃毛丫頭?!绷_曉亮哈哈大笑,接著喝了一口酒。他望了你一眼,生疏得可以將你從他記憶中刪除。你確定他已經(jīng)不認得你了,一種莫大的悲哀從你的心底騰起。你望著他喝得醉醺醺拎著一包東西回家,從羅曉亮的眼神里,你不安地察覺到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1993年冬天一個最寒冷的天氣里,水車的人們將憤怒的目光開始集注在了國癲子身上。這個因為早年做建筑活計從高處摔下來壞了腦子的男人在刺骨的天氣中穿著厚厚的骯臟不堪的棉衣卻光著一雙腳從水車晃悠到石門,沿路撒播著這樣讓人毛骨悚然的瘋話:是他親手敲開了羅愛嬌的頭顱,他把頭顱里的腦漿一點不剩地用一把稻草烤熟吃掉了。
“我的腦子壞了,吃了她的腦漿就會好啦!”他流著長長的鼻涕在寒風(fēng)中像背誦一樣,虔誠地向每個沿途路過的人撒播著這席話。
國癲子死于這年的一戶人家的喜宴上,靠乞討為生的他那天吃掉了整整三大海碗肥膩膩的東坡肉,被活活撐死了。而兩年后又一個冬天里,羅曉亮在喝醉酒后,卻說出了一種讓人更加瞠目結(jié)舌的話,他語無倫次地說,他拿著那碗腦漿去給他姐姐治麻風(fēng)病了。人的腦漿據(jù)說可以治療好麻風(fēng)病的。而那個麻風(fēng)病女人最終因淋巴潰爛,早在一年前就死在了一間四處漏風(fēng)的木板房中。她被一把稻草燒了個干干凈凈。
鄭小驢,作家,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