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聰
守生從新兵連就跟著覃標了。第一次見面,覃標覺得好有親切感,守生長得和三叔家的傻堂弟太像了。剛入伍時,接兵干部把守生特意分到七班,囑咐要好好帶,覃標以為他是關系兵呢,后來才知道,這里面還有個小故事。
那年,北方的雪下得特別大,接兵干部是南方長大的,哪見過這陣勢,深一腳,淺一腳地逐戶家訪,幸好北方家家戶戶都有火炕,屋里還很暖和。接兵干部凍得已忘記了什么叫軍人形象,兩只手袖在一起,腳底下一個勁地跺。
每去一戶村長都跟著,使勁地夸這家孩子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懂事,言外之意就怕不接。輪到守生,村長建議讓他到村部來,接兵干部沒同意,還是執意去了守生家。到那震住了,這是個家嗎?進屋時,接兵干部腦袋差點撞到門梁上,門上的窗戶還是拿紙板釘的。屋里有點暗,墻早已被煙火熏得全部變黑了,還有一股嗆鼻的刺激性氣味,接兵干部緊皺了下眉頭,頓時胃里的東西開始蠕動著直沖向喉嚨,還好沒有吐出來,但那一陣沖得腦袋生疼。家里沒有值錢的東西,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擺在那張老式的八仙桌上。門口,和守生站在一塊的兩個老人,想說話又不說的樣子,接兵干部以為是守生的爺爺奶奶,村長介紹才知道是守生的父母。接兵干部從村長那了解到,守生是第四胎,前面三個都沒養活,于是起了名字叫守生,意思就是把命給保住。屋里,一家三口都呆呆地看著接兵干部,場面很尷尬,還是村長拿袖子使勁抹了一下炕,讓接兵干部坐上去?;貋頃r,村長一個勁說好話,讓接兵干部把守生接走,話里面帶著乞求,更多的是憐憫,接兵干部心軟,就把守生接到了部隊。
守生很快成了新兵連的“名人”,都新訓一個月了,他連齊步都不會走。覃標有些急,但急是沒用的,守生與別的新兵是不一樣的,只要有人發火,他便全身發抖,遇到高興事,便咧著大嘴笑,很不自然的笑,一看就是個老實疙瘩。
差不多每個人都喜歡逗他,就連新兵也趁班長不注意時,惡作劇一番。那天會操結束后,新訓連長有些惱怒地叫道:“覃標,你還全支隊的優秀班長呢,這么個兵帶不好嗎?”覃標搖搖頭,很無奈的樣子。新訓連長轉身丟了一句:“我就不信那個邪,從明天開始我帶?!睅滋旌?,守生又回到了班里。據說那幾天,新訓連長是連哄帶嚇也沒整出個一二三來,索性教守生扎起了馬步,手上瞎比劃一番說是南派的硬氣功,并悄悄地告訴他要多加練習,然后笑著讓他回班訓練,覃標當然知道新訓連長拿他也是沒招了。休息時,班里的新兵就起哄:“守生,表演一下氣功吧?!笔厣陀心S袠釉瘃R步,嘴里還有“哈嘿”的喊聲,頓時,所有的新兵抱著肚子笑翻了,守生跟著笑,覃標也笑,有點苦的味道。
新兵下連的最后一個晚上,守生在覃標面前哭著說,班長去哪我就去哪。往年帶新兵也有這種情況,覃標都會安慰新同志,革命戰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這次不同了,守生是一根筋,哭得都不成形了。覃標的心軟了,向新訓大隊長要守生,當時大隊長剛端起茶杯喝水,一口水就噴了出來,差點沒噎著。
汽車在泥濘的土路上辛苦地爬著,周圍都是山,一層疊著一層,到處都是樹,密密麻麻的一片綠,綠得發黑。幾十個嘰嘰喳喳的新兵都沉默了,新兵連里就聽班長講,二中隊是全總隊最艱苦的中隊,于是幾乎所有的新兵都在想,一定分到縣(市)中隊去。前面路過一個小縣城,不知是誰喊了句,這里不挺好嗎?一個新訓班長帽子壓得低低的,頭都沒抬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還有五十里呢。”這些年輕的心一下子透涼透涼的。守生坐在覃標的對面,覃標故意皺了下眉頭,守生像做錯了事一樣,有些緊張,木木地看著覃標,覃標又沖他笑笑,他愣了一下,也咧著嘴笑。汽車一路顛簸,到中隊時,屁股都快開花了。
守生自然分到了覃標所在的班,中隊長笑罵道,你可真是越老越糊涂,我們在中隊都聽說這家伙的大名了,你還真把他帶來了。覃標回應,隊長你就理解一下吧,這兵不容易,家里窮得很,你放心,我會把他帶好的,要是你怕考核影響合格率,大不了我多背幾條槍。中隊長走開時,丟下一句話,我倒看你怎么能把這個家伙帶好。隊長認為覃標將來肯定會提干的,況且這個典型在支隊已經樹兩年了,他怕守生耽誤他的前途。
中隊比想象的還要苦,旁邊有個熱帶農場,營房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的,以前是一個步兵團,還空著好多營房,一排一排的都是平房,除了武警中隊住,還有監獄的警察和農場的員工。
守生下到老連隊,感覺很溫暖,老兵幫他提包,幫他鋪床,還有一個主要原因,他被分到了覃標所在的班,還睡在班長旁邊,他覺得自己好幸福。沒幾天,除了班里面的新兵繼續保持沉默外,其他老兵好像找到了樂子一樣,天天拿守生尋開心,可又不敢當著覃標的面。覃標在整個中隊是很有威信的。新兵剛下連,他就找班里的老兵通告了守生的情況,責令不準拿守生開心,如果被他看到了,班里便進行整頓。他不喜歡別人逗守生,可是老兵還是喜歡逗,訓練間歇見覃標不在就喊:“守生,唱首歌吧?!笔厣瓦种扉_始唱,調都跑到山上去了,逗得他們夸張地笑,夸張地鼓掌,夸張地叫好。覃標出現了,幾個老兵直吐舌頭,拿眼睛示意守生停下來。守生還在唱,挺投入,幾個老兵不敢看覃標,心里說,完了,完了。守生唱完,呆呆地看著覃標,覃標說:“唱得好,鼓掌!”大家拼命地鼓掌,拍得兩手生疼。“好,下面有請老同志給新同志唱首歌,大家歡迎?!瘪麡苏f著,示意老兵起立。幾個老兵不好意思地“哼哼哈哈”的站在那唱《學習雷鋒好榜樣》,顯得特別滑稽,幾個新兵想笑,但又不敢,不時看班長什么表情。
守生訓練跟不上,讓他去喂豬了,是覃標向隊里推薦的。一次和守生聊天時,守生告訴覃標,每年他家里都會養頭豬,什么時候喂食,什么時候生崽竟講得頭頭是道。覃標說守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行家哩。覃標又激他,要是他能把中隊的豬養好,年底就給他家寄張大大的獎狀,讓村里敲鑼打鼓送過去。隊長同意了,條件是讓守生繼續住在覃標那個班。覃標自己也覺得踏實,不知為什么,他覺得守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應該有責任去照顧他。覃標沒想到守生喂豬真是把好手,豬喂得肥肥的,豬圈每天也清洗得干干凈凈,沒事的時候守生就對著豬自言自語。覃標問他干什么,他就不好意思,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一次母豬要生崽,守生竟一夜沒合眼蹲在豬圈旁,中隊長在軍人的大會上好一頓表揚。覃標就這樣一直鼓勵著他,時不時夸守生兩句,守生還是那樣,咧著嘴笑,一口大黃牙。在覃標看來,那是一種純樸的笑,可愛的笑,真實的笑。
中隊旁邊有個很大的芒果園,是一茬茬官兵種的。沒事時,覃標喜歡在黃昏時候去那個地方發會兒呆,他當兵已經七年了,在這大山里待七年是個什么概念,此情此景,那種感受是無法用任何詞語來形容的。中隊官兵流傳一句話“光著屁股跑上五公里,始終都是你自己”,那種白天兵對兵、晚上數星星的日子真是熬出來的,如果不是部隊一直留他,說不定小孩都可以打醬油了。覃標有時也拉守生到果園來,他問守生在家有沒有女朋友,守生就搖頭傻笑。問想不想娶媳婦,還是傻笑。守生問覃標,嫂子在哪里?覃標想,守生心里還是挺明白的。
果樹要施肥時,守生總是一個人用車把豬糞推到果園里,有時一個小土包沒過去還濺一身。平時沒人照顧果園,總是雜草叢生,自從守生接手,便是另一番景象。覃標鼓勵守生說,這就是你的戰場,你要堅持戰斗。守生就天天守護著,開春,芒果樹開了好多花。為此,中隊長沒少在點名時表揚守生,守生站在隊列前還是那副呆呆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他心里面在想什么,覃標知道,只要點名后,覃標再把中隊長的話重復一遍,守生就會把那口大黃牙露出來。中隊長沒事找覃標“斗地主”或閑聊時都會講守生,還說,那養豬是看人的,跟誰對眼了才會長得肥肥的,沒見過把豬養這么好的,有時也在其他班長面前講,人家守生現在自己都能管個果園了,什么兵還帶不好?
那個草長鶯飛的季節,中隊又迎來一批新兵。守生還是那個守生,沒有多大變化,只是嘴周圍鉆出幾根胡子,肩膀上又多了一拐。他還跟著覃標,他自己都講,班長去哪我就去哪,覃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覃標也真認這個弟弟,只是平時有點小錯誤,說他的語氣故意稍稍加重些。守生繼續承包自衛哨,新兵剛下連都是從自衛哨開始站起的,自然和守生站在一起。守生給這些新兵就講站哨要注意什么,這些都是覃標教的,不知教了多久才把那么多個注意事項給記住。剛開始還行,后來每天講,把新兵講煩了,調皮一點的看出來守生和別的老兵不一樣,便試著逗他,急得守生說,你怎么不聽話呢?新兵瞅了他一眼,故不作聲。私下聊天時,老兵告訴新兵,逗守生要注意時機和場合,他的后臺可大著呢。
今年的新兵比往年多了十好幾個,部隊的訓練器材還遲遲配發不下來。訓練分析會上,覃標建議從山上砍些木頭做一些簡易的訓練器材。中隊領導說,這個方法可以,就把任務交給了覃標。
早上,別人訓練,覃標帶著守生身著迷彩服,腳上穿著水靴上山了。穿水靴是因為山上的螞蟥多,而且非常大,鉆進去不能生拔,只能用手拍,否則就會斷進去。好幾次幾個戰士都是費好大勁把肉拍紫了才給拍出來。山上的風景不錯,草剛從地下鉆出來,芽嫩得很,一只白色的鳥一聲長叫便直沖天空,松鼠快樂地不時從這棵樹蹦到另一棵樹上,發出的聲音有點像部隊的哨音。那聲音確實像,據說有次晚上中隊所有官兵緊急集合跑到操場上,都不知道是誰吹的哨,中隊長問了好久,把領班員和哨兵訓懵了,后來才發現是只小松鼠在樹上歡快地叫,便又笑又氣地說,原來是你這個小家伙。
走進樹林里,覃標有種莫名的孤獨感,還好有個守生。覃標告訴守生,動作要快點,中午一定要返回中隊吃飯,挑了好久也沒有中意的,便又向山里走了好遠。覃標反復囑咐,讓守生一定要跟緊,倆人可要在一起,守生跟在覃標后面生怕走丟了。老遠看到陡坡上幾棵樹,覃標手指著對守生說,就這幾棵了。倆人爬上去便操刀砍起來。覃標邊砍邊講解砍樹的動作要領,他告訴守生,在山上砍樹,靠近坡的位置一定砍深點,樹就會向山上倒去,這樣安全,還不會把下坡的小樹壓斷。也不知守生能不能聽懂,兩人嘴里就一邊用勁,一邊砍樹。
山里的樹質地好,覃標砍了許久才把樹砍了一個大大的月牙,他起身抹了一把汗,輕輕彎下腰,用手猛捶了幾下,看到守生圍著樹砍,便笑著說:“你這樣砍要砍到猴年馬月?!笔厣鹕磴躲兜乜粗麡耍恢撛趺崔k。山里突然刮起風來,覃標看看天,沒有一絲云彩,這風不知是從哪兒吹來的,當他還在笑著告訴守生怎樣砍樹時,意外的事發生了。剛剛砍過的樹借著風力正向他慢慢倒來,守生看到樹倒了下來,便大喊:“班長!”可已經晚了。
醒來時,覃標躺在自己的床上,周圍有好多雙眼睛,想動卻動不了,胳膊上綁著幾塊厚木板,守生在一旁站著不停地哭。見隊長在旁邊,覃標有點費力地說道:“隊長,我怎么了?”隊長轉過頭對周圍的人說:“終于醒了,還好腦袋沒事,清醒著呢。”守生見覃標醒來,破涕而笑。事后,覃標才知道,那天不知道從哪里刮來的風一下子把覃標砍的樹刮倒了,樹順風倒下朝著覃標撲了過去,覃標當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個人滾到了山坡底下。守生急了,沖下山坡,也不知從哪來的力量,背起覃標就往山下跑,到了中隊后,整個人哭得差點虛脫了。大家都說,沒見過守生跑那么快,而且背上還背著個人,這要是參加長跑比賽一準拿獎。
總隊農場來招人,隊長把守生推薦了,理由很簡單,以往軍事訓練搞不了的,中隊都是這樣做的。覃標有點難受,但又不得不聽中隊領導的指示。找守生說這事時,不知該從哪開口,繞著彎地講了半天,守生聽明白了便開始哭,覃標怎么勸都沒用,后來發狠地說,如果再哭,從此再也不認他了,守生才拼命地點了幾下頭。守生走的頭一晚上,覃標不知道為什么失眠了。
隔了幾天,農場的干部打電話來,說要把守生送回來,那個干部和中隊長是軍校同學,隊長一個勁在電話里說好話。但那邊說,你們那個守生連做夢都哭著喊班長,我們可不敢帶了。隊長說,這樣吧,我給你寫個保證書,讓守生回來幾天,做通思想工作后再送回去,那個干部勉強同意了。
守生顯得有點憔悴,回來后見到覃標就哭。隊長拉覃標在一旁說:“交給你了,趕緊做工作,那邊等消息呢。”覃標看著守生故意生氣地說:“真是沒出息,難道你一輩子要跟著我嗎,我要是死了怎么辦?”守生不說話,繼續抽咽著。覃標心軟了,他讓守生不要哭,問他為什么要回來。守生說他離不開班長。覃標于是說道:“我要離開這里一段日子,你總不能跟著我吧。”看著守生驚訝的樣子,笑說:“守生長大了,再說了,咱現在都是軍人了,我走哪你跟哪,部隊是不允許的,要不我和你做個保證吧,只要你呆在農場里,而且能聽你的好消息,班長就會時常看你,如果還是不聽話,那么你以后就再也見不到班長了?!闭f完,把一個用子彈殼做的油筆塞到守生手里說:“想班長就看看這個,只要它在,班長就在?!?/p>
守生又回農場了,覃標覺得心里空空的,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部隊的日子,還是那樣不斷地重復著。那日,隊長告訴覃標,你帶的那個守生真不賴,農場的干部說,他一個人可以頂幾個人用,聽說他喂了幾十頭豬,還把那個多年的水塘也用上了,養了好多魚,給部隊賺了好幾萬,還跟總隊的首長握過手呢,農場干部說,年底還準備給他報請三等功哩,說不準在那邊還可以轉個士官,真是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