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國土員眼中的山西煤改

　　煤炭兼并并不是媒體瞄準的“國進民退”問題。它涉及的利益面太多。大國企和地方政府到底在想什么?人員安置的大難題怎么解決?淘汰落后生產力，全部上機采設備合適不合適?
　　
　　我是2005年參加工作的，在我們市z縣下面的國土資源所工作，是一名基層國土員。雖然級別不高，但畢竟代表著政府部門行使權力，平時工作中各煤礦領導對我們都是比較客氣的。我跟他們也很熟，也經常聊山西煤礦整合的方方面面。我對于我們市的煤炭兼并重組工作的情況還是有比較深入了解的，目前而言重組還是存在很多問題的……
　　
　　政府打包談兼并
　　
　　國內媒體相關山西煤改的報道我也看過一些，媒體將問題都瞄準在“國進民退”的問題上，但我們市的情況還是比較特殊的，我們市下屬幾個比較重要的煤炭大縣基本上都是集體和國營煤礦，私營煤礦也很少，所以不存在媒體所謂“國進”和“民退”的問題。
　　煤炭兼并重組工作開展之初，省公安廳專門派人下來“突擊打黑”。因為我們這此前就有一些黑社會頭目霸占著一些煤礦，任由他們搗亂，煤礦整合工作肯定受影響。本地有一個比較出名的“黑老大”叫趙虎(化名)，他明里暗里經營著幾座煤礦，平時人也比較囂張。
　　有個老大(趙虎之前的大哥)從監獄里剛剛放出來，他就將自己名下的一座煤礦送給這個老大來經營。后來沒有報批當地派出所，這個老大在煤井里私藏炸藥，結果剛出獄又給弄進去了，政府打黑趙虎也“跑路”了。
　　說老實話，經營煤礦不簡單，能經營下去的都不是一般人，都要有些“非常手段”，要和老百姓、黑社會和政府都搞好關系。你得罪哪方面，人家就干擾你生產，一天你可能就損失幾百萬。老百姓怕黑社會，不怕政府；政府不怕黑社會，就怕老百姓鬧事，黑社會不怕老百姓鬧事，就怕政府“變臉”。開煤礦難度太大，所以除了極少數正規經營的私人煤礦，其他的煤礦基本上都屬于國家和集體的。
　　就是因為鄉鎮集體礦和縣屬國有礦比較多，所以我們這里的兼并方案是：政府先把地方各級小煤礦“打包”，然后和盤踞在本地的省屬x煤集團談合并，當然還有其他實力較小的兼并方，比如我們這的市煤炭運銷公司等企業。
　　我們市的z縣就把自己下邊的煤礦打包和x煤集團進行了合并，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隸屬于x煤集團的Y子公司，x煤集團占Y子公司51％的股份，z縣政府占49％的股份。新成立的Y子公司再去和下邊各個小煤礦談兼并。
　　這個方案對Z縣還是比較有利的，畢竟完全讓x煤集團買斷自己下屬的各級煤礦，對于未來z縣的財政收入將是個巨大沖擊，再者x煤集團人家也看不上z縣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小礦。要不是省里催得緊，他們才不愿意投錢收夠這些小礦，有錢人家直接去內蒙收購大礦多好?人家x煤集團之前就在內蒙收購過大礦，坐擁著沒有被小煤礦“啃過”的大煤田搞大規模機械化開采多過癮，x煤集團才不稀罕和縣里搶這點蠅頭小利。
　　煤礦兼并涉及的利益面太多，僅僅靠一家大國企來操作根本玩不轉，政府介入才能順利進行。在z縣的兼并，要是由x煤集團出面，地方肯定要跟x煤集團扯皮，賠多賠少都不好說，畢竟讓各鄉鎮出讓自己的“產業”，今后他們的財源就被卡住了。x煤集團出錢，讓z縣政府出面去和各鄉鎮煤礦談就“方便”很多。
　　畢竟地方官員要講“政治”、講“大局”，哪級官員阻礙了縣政府工作部署和省里的精神都是很大的罪過。目前z縣的一名副縣長親自擔當Y子公司的總經理，你說副縣長總經理找你下邊鄉長和鎮長談兼并肯定好談，官員才不管你鎮辦礦兼并得合理不合理，能不能為鄉鎮留下利益，官員過幾年人家就提拔上去離開鄉鎮了，兼并只要不影響人家的仕途就行。
　　老實講z縣政府不管怎么兼并都行，只要兼并以后不損害縣政府的利益。Y子公司每年盈利縣政府都會分成，作為官員政績指標的GDP不會下降，而且出了礦難是x煤集團的主體責任。縣里在煤礦的利益不變，同時能甩掉礦難責任這個大包袱，z縣政府官員肯定樂意這樣的兼并。
　　x煤集團人家根本不在乎Y子公司能帶來多少利潤，老實講人家要的只是產能，x煤集團是省屬大企業，人家更在乎的是擁有“億萬”噸級煤炭企業的名號，所以人家只要求Y子公司能為x煤集團貢獻產能，少些麻煩就行。
　　沒有兼并之前z縣很多煤礦的資源區域因為開采干凈后經常盜采x煤集團的礦區資源，x煤集團為了避免類似的麻煩就和周邊的各鄉鎮煤礦和縣屬煤礦搞過“資源人股”。X煤集團把自己一部分礦區資源劃撥給周邊的小煤礦，然后用資源入股，這樣就圓滿地解決了小煤礦的滋擾。小煤礦的生產能力和x煤集團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所以人家根本不在乎小煤礦能采多少。
　　x煤集團除了在我們市充當“大戶”，按省里要求他們還到周邊市去進行兼并。我聽去那里出差的x煤集團的朋友說過，在臨市的兼并問題就非常多，很不順利，因為那里都是直接和私人煤老板打交道。按我朋友的話說，x煤集團原本認為只值3000萬的礦，給了人家煤老板5000萬，但最后煤老板還是認為價格不公，相比之下我們市進行的兼并就“順利”多了。
　　
　　“交接”進行時
　　
　　目前下邊各個煤礦正在進行人員調整和適應，我在下邊工作的體會是：他們的工作關系肯定捋不順。x煤集團內部現在正在進行太規模人才提拔，凡是副隊長以上的干部都能報名提拔成下邊煤礦的“六長”。 “六長”們將紛紛被安插進Y子公司下屬的各個煤礦擔任安全、機電、通風、生產、安檢、外聯方面的分管副礦長，同時x煤集團還要為每個礦派遣一名總經理。
　　原來鄉鎮集體礦都有董事長，董事長在之前的產權改革中都花錢購買了所在煤礦的股份，雖然只占個位數的股份比例，但是重量級的角色。現在對各鄉鎮礦兼并，Y子公司占51％的比例，鄉鎮政府占40％左右的股份，董事長再占剩下的股份。之前的董事長在兼并后的煤礦依然是實權派角色。
　　董事長背景都很深厚，煤礦用人肯定是用董事長自己的人好。現在你給他平白無故“空降”這么7個業務領導，他肯定接受不了。我接觸的幾個煤礦，現在董事長和總經理、礦長都不和，x煤集團“空降”下來的領導也是有名無實，他們初來乍到，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腳，也不敢得罪原先的董事長。
　　外人是不懂煤礦里邊的貓膩的，董事長人家用自己的人花錢就比較方便。兼并之前煤礦就一本賬，想花多少就花多少，沒人管，董事長自己說了算。煤礦每年花錢如流水，比如要采購礦井設備，人家董事長都有固定的進貨渠道，這些渠道就算貴很多；手下的人也會照辦。現在兼并重組后，煤礦花錢都是上屬的Y子集團統一安排、統一管理，業務主管都是外人，董事長再花錢就沒有之前那么隨便了。
　　這個問題不但煤礦董事長關心，我們也很關心，縣里邊和煤礦能扯上關系的單位都關心。拿我們國土所來說，每年縣局只給我們6萬塊錢，這些錢別說供我們所里十來號人吃喝拉撒了，就連所里那幾部車的油錢都不夠。每年我們所光吃喝這一項的開銷就能嚇死個人!過年加班我們一個同事15天應酬了30場酒局。
　　國土所每個月兩次要檢查和審批轄區煤礦的采煤規劃，所以他們都會配合我們工作，所里缺的錢都是由各個煤礦給補上的。他們的采煤規劃審批要是我們這拖一天，他們就要損失幾百萬的利潤。說老實話我們一般都會批，因為煤礦已經把上邊都打點好了。
　　每次到煤礦下井檢查，礦上都要給我們發補助，這個補助不光發給我們，所有到礦上檢查的各單位工作人員都要發，只是根據級別不同額度也不同。除了國土局、煤炭局、安監局、環保局、衛生局……凡是你能想到的縣局單位都去，他們煤礦的人就打趣說過：“除了糧食局的人不來煤礦，其他局都來。”我就曾經碰到過負責計劃生育檢查的工作人員到礦上要求下井，說實話就是要“補助”，給了錢以后他們也不吵嚷著下井了。煤礦所在的村子和鄉鎮都指望著煤礦，村里修個路、唱個戲煤礦都要贊助。
　　以后這些煤礦怎么搞，都關系到各縣局工作人員的“灰色收入”，現在一整合所有人都在觀望。原來縣國土局都是爭有煤礦鄉鎮的國土所所長，因為每年都能撈20萬～30萬，一些沒有煤礦鄉鎮的國土所，所長每年都要自己賠2萬～3萬。縣國土局只能檢查縣屬煤礦和鄉鎮集體礦，以后這些礦都成了國有礦就只能由省里和市里邊管了，現在是過渡期，真不知道以后情況會怎樣。
　　不管怎么說，X煤集團和縣屬、鄉鎮煤礦進行整合會提高小煤礦的運營水平，以后小煤礦工作人員的專業素質都會提高，但是x煤集團也必須要適應小煤礦之前的經營方式，不然觸動太多的利益方面，它的生產經營肯定會遇到很多阻力。x煤集團就算再牛，以必須給當地百姓讓利，就算政府部門不惹你，當地老百姓干擾它，它也受不了。
　　先進生產力和之前的利益分配必須形成妥協，Y子公司下邊的煤礦才能安穩地運營下去。
　　
　　難纏的問題
　　
　　目前兼并中最主要的問題，在我看來就是人員安置的問題。我有一個朋友就是一家縣屬煤礦的辦公室主任，現在就在家聽候安置。人家之前就是縣屬企業帶正式編制的職工，煤礦又不是破產、倒閉，被兼并后政府總不能把這批人一腳踹開吧?
　　除了縣屬企業外，一些效益很差勁的單位，比如原來的縣二輕局目前都是依靠下邊經營的煤礦，煤礦被兼并后，不但要解決煤礦職工的安置問題，以后二輕局怎么活下去都是個大難題。
　　鄉鎮煤礦也不好解決，現在鄉鎮煤礦生產都比較正規，村民都是花錢送自己子女來煤礦當礦工，人家都是正式職工，現在煤礦被兼并后，怎么安置這些礦工?
　　原來的煤礦都是傳統的經營生產模式，煤礦不但養著臃腫低效的地面后勤和管理機構，而且由于采用落后的炮采方式，三班礦工輪流采，礦工人員數量也非常多，當然私營煤礦人會少很多。
　　煤礦兼并之后，相當大一部分人會下崗、分流。
　　目前被兼并的一個個小主體只能保留一個礦井生產，其他礦井都要關閉，這意味著其他礦井的職工就會集體下崗，等待安排。留下生產的礦井也好不到哪去，兼并后要進行技術改造，要統一上機械化開采。原來人工炮采一個煤礦就要養活500～600個工人，現在機械化開采一個工作面只要20個工人，兩個掘進也就40個工人，三班倒的話，總計也就需要120個人左右。z縣最后只留32個井，需要的礦工也會非常有限。
　　保留生產的煤礦大面積減少用工，停產礦工人下崗，兩方面要被淘汰的人數加起來就相當可觀。除了正式工，在各個鄉鎮煤礦當臨時工，也是沒有煤礦村民掙錢的主要來源，煤礦兼并重組后村里沒有煤礦農民的生計更加困難了。
　　人員安置會是以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讓政府頭大的難題。估計除了原先煤礦的主要人員外，大部分工人都會下崗。好在現在除了之前政策關閉煤礦(不符合兼并重組要求，被強制關閉的煤礦)被關停外。整合之列的煤礦沒有作為生產井的煤礦現在很多都允許再生產一年，這也是我們市政府向省里要求的。因為第一是煤礦老板(各礦董事長)向上活動的壓力，還有就是地方經濟下滑的壓力，尤其是一些煤礦是村里人股的，不生產村民就沒有收入，村民鬧得厲害，另外之前電煤緊張。現在的政策也讓人感覺變化太快，一會說停產，一會又下通知復產。
　　除了人員安置問題外，目前各個煤礦都在計劃上割煤機，進行機械化改造。我目前接觸到的煤礦老板對這個都很反感，煤礦老板都認為經過幾十年的開采，現在的煤炭資源分布已經變得支離破碎，硬性規定上機采根本不合理，也不劃算。
　　現在上個一套好的機采設備要上億的資金(工作面長度可以達到300米左右)，但是很多煤礦面臨的問題就是煤田面積都很小，按照機采的效率和目前資源分布而言，上機采后可能不到兩個月就會把一些小塊資源采完，割煤機就要重新搬一次家。用機采開采一塊塊不相連的礦區，這樣開采成本非常高。
　　上機采工作面長度必須保障在120～1 50米，掘進長度必須達到500米，才有意義上機采，不然還不如用傳統的人工炮采，機采只適合開采大面積整塊煤田。另外一些邊角煤機采根本就沒法開采，取消人工炮采后，這些資源就“浪費”了。說“浪費”可能嚴重了，資源畢竟還在地下，但是再次開采的成本可能就會比現在要高。
　　目前我轄區煤礦的機械化改造，上的設備大部分都是快淘汰的機采設備，就這些淘汰的設備，上一套也需要2000萬投入(工作面長度只有130米左右)，那些配套的液壓柱都非常貴。為什么上老舊的便宜貨很明白，就是因為即將實施機采的區域資源量價值不大，不適合下血本。
　　小煤礦之前越層、越界開采問題比較多，而且很多情況下不按照政府批復的開采規劃來進行采煤。礦井下實際情況可能和實際圖紙有出入，需要重新勘察、摸情況。在不適合上機采的情況下，我個人認為對于小塊資源還不如讓小煤礦繼續采完，來得劃算。
　　用開大礦的方法去操作小礦，這樣會產生一系列問題。這次山西煤炭兼并重組，應該以資源為紐帶來進行整合，現在的情況是按照實際兼并意愿去兼并，這樣就無形加大了煤炭開采的成本。
　　按我的理解，省里下大決心進行全省煤炭行業進行兼并重組，主要就是要杜絕礦難確保安全。但是有效監管在兼并整合之后，未必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們過去對小煤礦檢查主要檢查越層、越界開采，尤其是越層開采危險性特別大。
　　現在小煤礦基本上越層、越界開采現象很少了，現在很普遍的問題就是工作面和掘進的數量很難監管，明文規定60萬噸以下一個工作面，兩個掘進，90萬噸以上兩個工作面。但實際上很多鄉鎮小煤礦工作面都超標。說句不好聽的，我們都是嘍羅，很難管理那些煤礦，因為人家煤礦跟上邊都通氣了。鄉鎮煤礦以前就是胡搞、瞎搞發展起來了，野慣了。
　　以后他們變成國有礦，可能會像x煤集團一樣，主要靠自己監管自己。那就更不好說了，早期x煤集團一些礦井也有越層、越界開采的問題，現在類似情況少了，但是工作面過多的問題依然存在。
　　不要看Z縣只保留了32座煤礦，二次整合已經被省里邊定下來了。省里第一次整合的最終目標是保留1500多個礦井，130家主體企業。這一戰果還要在二次整合再次壓縮成1000個礦井，100家主體企業。不要看Y子公司現在規模很大，未來也有可能還要被整合進其他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