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為我鋪就的路

　　已是深秋，適逢母親的周年祭，他和幾個姐姐一起來給母親上墳。
　　從墳地回來，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獨(dú)自在一條狹窄但平整的水泥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那是母親為他修葺的盲道。盲道修在鄉(xiāng)村公路一旁的兩排楊樹中間，母親還在水泥塊兩邊砌了磚頭。他蹲下身來，撫著那些粗糙的水泥塊兒，就像撫著母親干枯的雙手，緩緩前行。
　　及至有人喊他，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yuǎn)。喊他的是個中年男人，趕著一群羊，不認(rèn)識。“兄弟，你好像對這盲道挺感興趣啊!”他苦笑了一下，算做回答。“別看這盲道不像城里的盲道那么正規(guī)，它可是上過報紙呢!”男人的語氣明顯帶著驕傲。“上過報紙?”他愣住了，怎么從沒聽姐姐們說起過呢?“你不知道吧?這盲道是一個老太太給她兒子修的。老太太的兒子生病，眼瞎了。她聽說只要有人捐了角膜就能治好，便央求醫(yī)生摘了自己的角膜給兒子，醫(yī)生不肯，誰料，老太太回家后竟上吊了!”
　　他的心一陣抽搐，臉上的青筋一條條爆起，僵硬無比。男人沒有發(fā)覺他的異樣，依舊自顧說著：“可憐的老太太，她以為只要自己死了，就能把角膜給兒子了，可是，她不知道，死人的角膜超過12小時就不能用了……”他呆立在那里，明晃晃的陽光，像無數(shù)把尖刀，直直地刺進(jìn)他的心房……
　　時光回溯到29歲那年，他成為一家外企公司最年輕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正當(dāng)事業(yè)風(fēng)聲水起之際，一紙“角膜葡萄腫”的診斷書，頃刻間將他推向了崩潰的邊緣。
　　隨著視力歸零，他的脾氣越發(fā)暴躁，張嘴罵人，隨手摔東西成了家常便飯。醫(yī)生安撫他說，這種病是可以通過角膜移植來復(fù)原的，但他很清楚，全國每年有幾百萬人等待著角膜移植，供體卻只有寥寥數(shù)千，機(jī)會太渺茫，他根本不敢奢求幸運(yùn)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漸漸變得狂躁不安的他，像一頭困獸，左突右沖，將妻子和女兒平靜的生活撞得支離破碎。一向強(qiáng)勢的他突然變成了要別人照顧的對象，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無法承受。他不想拖累妻子，決然地提出了離婚。妻子無助之下，含淚請來了孀居多年的婆婆。
　　母親把他領(lǐng)回了老家。熟悉的老院子，無人打擾的生活，讓他的情緒安靜了許多。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要么躺在床上聽收音機(jī)，要么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發(fā)呆。他極少說話，更不出門，無論大家怎么勸說，他總是沉默以對。
　　直至一天午后，母親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說要送他一件禮物。
　　母親扶著他出了家門，腳下的土地突然變得磕磕絆絆，他本能地俯下身，手及之處，是一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塊，兩邊鑲著兩條凸起的條狀東西。“娘第一次去城里看你時，就在馬路上看到這東西，人家說這叫盲道，專供眼睛看不見的人走路用的，你病了之后，娘又專門去了一趟城里。”他的心底，漫過一片潮濕。整個冬天母親都忙個不停，原來是在整砌這些東西。
　　“娘老了，活不了幾年了，你得學(xué)會照顧自己。”母親使勁握著他的手。他知道，母親不想不愿更不放心松開他的手。那天，母親帶著他，踩著那些凸起的水泥塊兒，去村頭理了發(fā)，還去小賣鋪買了一袋鹽和半斤香油。
　　晚上，他失眠了。輾轉(zhuǎn)中，母親和那些笨重的水泥塊兒不停地在眼前晃來晃去。母親還告訴他。自己正在修一條從村口通向大公路的盲道。將來他再回來時。下了汽車自己就能走回家。他只覺得心煩，怎么都無法面對自己是個瞎子的現(xiàn)實(shí)，有幾次都將怨氣撒到母親身上。
　　母親依舊進(jìn)行著她的浩大工程，從村頭到國道足有一公里遠(yuǎn)，母親如愚公移山般用水泥塊兒將它們一點(diǎn)點(diǎn)地連起來。最終，母親還是病倒了，急性膽囊炎。
　　母親住院那些天，喂雞，喂豬，打掃院子，這些小時候干過的活他竟一一拾了起來。更有甚者，一個清晨，他在雞窩里掏出一只公雞，宰了，燉了湯，沿著母親修砌的盲道，一路摸索到公路上，攔車。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時，母親驚詫不已。喝著他做的雞湯，母親笑落了淚。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來，殘與廢本是兩個概念，許多時候，可怕的不是眼盲，而是對生活絕望了的心盲。那幾天，給母親做飯成了他最快樂的事。
　　直到一天，他聽到一個女孩遺憾地和對面床上的女子說：“表姐，剛才我在電梯里遇到一個男人，一米八幾的個子，長得可帥了，可仔細(xì)一看竟然是個瞎子，唉……”他沉默了。
　　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母親瞅了一夜的天花板。
　　幾天后，母親出院了。一天清晨，他醒來，沒聽到母親起床的聲音。喊了兩聲沒人應(yīng)，他從床上爬起來，到院子里又嘁了兩聲。仍然沒人答應(yīng)，他以為母親去菜園摘菜了，也沒在意。及至肚子餓得咕咕亂響，仍然不見母親回來，這才慌了神，給離家最近的三姐打了電話。三姐急急趕了過來，推開南廂房門的剎那，他聽到了三姐的一聲尖叫，旋即。哭出了聲。母親去世了，姐姐們告訴他，死于心肌梗塞。
　　母親走后不久，老天忽然對他開了眼。醫(yī)院為他找到了角膜的供體。手術(shù)做得非常成功。兩個月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
　　之后的日子，盡管忙碌，母親的身影仍時常在他腦海回旋。那條由母親一手鋪就的盲道也似黑夜里的一束光亮，照耀著他前行的路。他以為母親的愛透過那些水泥磚已放大到了極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來母親留給他的遠(yuǎn)不止此。為了他的光明世界，母親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再次回到母親的墳頭，久久佇立……
　　
　　(責(zé)編　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