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體制化的悖論

　　1994年3月28日，82歲的尤奈斯庫在巴黎逝世。他的故國羅馬尼亞出現了這樣的評論：“戲劇的國王死了，國王的戲劇活著。”尤奈斯庫以開創‘荒誕派戲劇”而著稱。荒誕派戲劇作為一種新的美學原則，并不是一開始就獲得普遍認可的。1950年5月11日，尤奈斯庫的扛鼎之作，既不見“禿頭”也不見“歌女”的《禿頭歌女》在巴黎上演之時，劇場的觀眾只有三人。
　　《犀牛》是尤奈斯庫的一部代表性戲劇，于1959年左右登上舞臺。故事的主人公貝朗瑞是一家法律出版社的校對(尤奈斯庫也從事過這一職業)，正當他和朋友們在廣場上的咖啡座聊天的時候，一頭犀牛出現在城市的大街上，橫沖直撞，瘋狂吼叫。面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看客們的態度各異：有人譴責城管的無能，竟然讓犀牛跑進城里：有人驚慌失措；有人照舊談論著自己的話題，裝作沒有看見……貝朗瑞則試圖猜測犀牛的來歷：是從動物園跑出來的，還是從馬戲團溜出來的?可是這個城市既沒有動物園也沒有馬戲團，難道犀牛是從天而降的?這時，又有一頭犀牛出現了，它踩死了家庭主婦的一只貓。人們開始議論紛紛，這頭犀牛是否就是剛才那只犀牛?這是亞洲犀牛還是非洲犀牛?是一只角的犀牛還是兩只角的犀牛?
　　人們的爭論剛剛結束，更為可怕的情況接連出現。貝朗瑞的一個同事沒有來上班，因為他已經變成了犀牛。接著，變成犀牛的人越來越多。犀牛越來越多，意味著人越來越少，因為犀牛不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從人變來的。人是怎樣變成犀牛的?貝朗瑞“有幸”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朋友讓變成犀牛的全過程：首先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說話甕聲甕氣；接著他的頭上長出了一個包，膚色開始變綠、皮膚開始變粗；最后他頭上的包長成了犀牛角。貝朗瑞要他去看醫生，他卻說自己“只相信獸醫”。讓講的話越來越不像“人話”，最后，他甚至對貝朗瑞說：“為什么不當犀牛?我喜歡變化……我要踩死你，我要踩死你。”到這里，讓已經徹底變成了一頭犀牛。
　　犀牛占領了廣播電臺，官方已經站到犀牛那邊去了，也就是說，犀牛控制了整個城市，犀牛就是官方。還沒有來得及變成犀牛的人也開始以做人為恥，以變成犀牛為榮了。后來，全城的人只剩下“沒出息”的貝朗瑞和他的戀人苔絲還在堅持做人。然而愛情也未能阻止苔絲離貝朗瑞而去——苔絲最終也變成了犀牛。在犀牛群中，貝朗瑞是如此的形影相吊，孤獨無助。
　　這又是一個《變形記》式的故事，象征著現代人的異化。所謂“異化”(alienation)就是指事物離開或喪失了自己的本質，走向其反面。在《變形記》中，格里高爾變成甲蟲，被社會和家庭遺棄，他是弱者、小人物，是被同情的對象。在《犀牛》中，城里人變成犀牛，犀牛是強悍的、野蠻的、兇殘的，是被譴責的對象。因此，如果說《變形記》批判的矛頭對準的是“異化者”——現代社會，那么《犀牛》批判的矛頭對準的是“被異化者”——人自身。尤奈斯庫說，這部戲劇描寫一個國家的納粹化過程，以及由于民眾對納粹的變態反應和集體的精神變異而給這個國家造成的混亂。換句話說，一般人只是在單方面地譴責法西斯主義對人的異化，尤奈斯庫卻在批判被法西斯異化的人。
　　20世紀30年代，法西斯主義在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羅馬尼亞等地日益猖獗。在尤奈斯庫看來，法西斯主義就是他筆下的犀牛，它最初也是一點點地出現的。人們面對這種新出現的思想，有的人抵抗、有的人譴責，但更多的人，要么因為無知而麻木不仁，要么因為冷漠而不管不問，要么因為恐懼而主動順從……因此，法西斯主義的泛濫不是、因為法西斯主義自身多么強大，而是因為民眾們的無知、盲從和膽怯。于是，法西斯主義迅速地占領了人們的心靈，成為一種主導的思想，而那些堅守人間道義，始終拒絕信奉法西斯的人反而被視為異類，遭到驅逐和迫害。這樣，那些被法西斯主義異化的德國人、意大利人、日本人，他們不僅是被同情的對象，還是被批判的對象。
　　想一想，在人類歷史上，在現實生活中，類似法西斯主義這類思想上的犀牛能夠耀武揚威、征服人類的故事還少嗎?《犀牛》的內涵遠遠超過了對納粹主義的批判，它具有一種哲學的意味，即對人類甘于被制度化的一種憂慮。思想領域的犀牛，其實就是各種各樣病態的制度和潛規則。人類對于這些病態制度和潛規則既恨之入骨又盲目順從的矛盾心態，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的一句經典臺詞將之揭示得淋漓盡致：These walls are kind of funny like that.First you hate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