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的社會越來越強調理性、突出理性時,我們卻越來越不會思想了;當我們擁有了越來越多的“保險”時,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經濟,乃至生命反而越來越不保險了;當我們的生活環境變得越來越舒適衛生時,我們的健康反倒越來越成為問題了。“什么都可以沒有,但不可以沒錢:什么都可以有,但不可以有病。”疾病是我們現代人最為關注,也最為恐懼的問題之一了。疾病不僅是一個有關身心健康的問題,它還是一種隱喻,一種文化。每一場戰爭、每一次災難都會帶給我們許許多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疾病問題,疾病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學會面對的問題,尤其是當它已經成為了一種隱喻和文化之后。早在1978年,美國當代批評家蘇珊·桑塔格就出版了《作為隱喻的疾病》一書,她在書中寫道:“疾病是生命的陰面……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個王國的公民。”疾病不僅是患者的身心出了問題,而且還是病人推卸責任的理由,逃避選擇的手段,甚至還可以是某些人生活的目標。疾病可以轉換成一種道德批判,一種政治壓迫,疾病是一種隱喻,一種意識形態。對于一個作家而言,疾病不僅直接影響到他的身心健康、生活方式,還會影響甚至制約他的思想方式和寫作方式。當疾病作為一種隱喻時,它幾乎成為了創作本身。
20世紀奧地利著名作家卡夫卡短促的一生,顯然與疾病密切相關。卡夫卡一生體弱多病,他曾患有胃病、便秘、頭痛、失眠、神經衰弱等疾病。當然其中最嚴重的是肺病。1917年他因患上肺結核而咯血,以后久治不愈。1922年他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1924年病逝,年僅41歲。如果沒有疾病,卡夫卡是否還是卡夫卡?如果他的疾病得以治愈,他的創作是否仍然那樣陰郁和怪誕?如果假以時日,卡夫卡再活10年或20年,卡夫卡的創作將會是怎樣一種景象?疾病與卡夫卡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這對于理解和認識卡夫卡。應當是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沉重的問題。
卡夫卡的身體從小比較虛弱,但大體上是健康的。他曾在那封著名的《致父親》的信中寫道:“我又瘦、又弱、又細,你又壯、又高、又寬。在更衣室里我已經自慚形穢,而且不僅是對你,而是對全世界,因為你在我眼里是衡量一切的標準。”1907年卡夫卡參加工作時,醫生給他的診斷是:虛弱,身高6英尺以下,體重61公斤,肺尖上有輕微的陰影,這是由于患過佝僂病的緣故。以后由于經常出差,飲食沒有規律,他又患上了胃病、消化不良、便秘等疾病。
卡夫卡一生都伴隨著頭痛、失眠和神經衰弱。他還患有胃病。卡夫卡一直沒有解決好他精神和身體上的問題,劇烈的頭痛和失眠使他痛苦不堪,他抱怨自己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老鼠。1916年6月2日,他在日記中記載自己“頭疼、失眠、絕望、頭發也花白了”,而這時他才33歲。
1917年8月初,卡夫卡在一次游泳時感到口中有股咸味,接著便吐了幾口鮮血。不過,一開始他并不在意,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8月10日凌晨4時,他從夢中醒來,又吐了一大灘血。第二天清晨前來打掃房間的小姑娘看到后大吃一驚,她用捷克語大聲喊道:“博士先生,您的日子不會長了。”卡夫卡還堅持去上班,下班后他去看醫生,醫生診斷為支氣管炎。當天夜里他又吐了一點兒血,于是他換了一位醫生,這位醫生竟然診斷卡夫卡患的是急性感冒。這以后,卡夫卡常常感覺呼吸短促、咳嗽、發熱、出虛汗,于是在好友布洛德的催促和陪同下,9月4日他們去找醫學專家皮克教授看病。教授的診斷為:卡夫卡患了兩側肺尖卡他癥,并隨時可能發展為肺結核病。
此時卡夫卡34歲,而在當時肺病就幾乎意味著死亡。“僅僅在幾十年前,一旦獲悉某人患了結核病,就無異于聽到了他的死亡判決書——正如當今,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癌癥等同于死亡——人們普遍地對結核病人隱瞞他們所患之病的真相,在他們死后,又對他們的子女進行隱瞞。”結核病的死亡威脅被解除,還要等到1944年科學家發現了鏈霉素,以及1952年醫生采用異煙肼,人們終于找到了治療結核病的方法,結核病不再神秘,也不再帶來死亡。卡夫卡從此便開始了他漫長的治療、療養之路。
1917年,由于健康的原因,卡夫卡找到了很好的理由與戀愛了5年的菲莉斯解除了婚約。卡夫卡將自己患上肺結核看作是為婚姻而痛苦斗爭的頂點。這是一場偉大的斗爭,勝利的代價卻是鮮血。咯血之后的卡夫卡身體上直接變化是不再失眠、發燒、頭痛,每天夜里都睡得很好。卡夫卡無疑將自己患上結核病看作是天意:“毫無疑問,這種病是公平的:它只是一種公平的災禍,但我并不把它看成一種災禍,與近年來那種平庸的生活相比,它可以說是某種甜蜜的東西;它是公平的,同對又如此粗鄙、如此世俗、如此單凋地釘入最方便的縫隙里。”
從經濟條件看,卡夫卡完全可以接受當時歐洲最好的治療和療養,這對于他身體的康復是非常重要的,并且,有些時候他的病情也確實好轉過,如果不是遭遇了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卡夫卡的肺結核病也許是可以痊愈的。西班牙大流感時全球死亡人數達4000萬,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戰亡總人數還要多,連西班牙國王阿方索三世和英國國王喬治五世都未能幸免,卡夫卡能抵抗流感存活下來,也算是一個奇跡。但是,流感過后卡夫卡的身體更加虛弱,他未能再次創造奇跡。治愈他的結核病。
最后卡夫卡的結核病發展到了喉嚨,這使得他不可能咽下任何東西。因此,他最后幾乎是餓死的。卡夫卡臨死前,穿上衣服體重也不足100磅,真可謂骨瘦如柴。早在1922年春,卡夫卡就創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說《饑餓藝術家》。1923年,卡夫卡重新修改了他的遺囑,他要求布羅德將他所寫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但包括《饑餓藝術家》在內的6個短篇卻幸免于難。1924年3月,他與出版社簽訂了一份合同,準備將這篇小說與其他3個短篇一起結集出版,書名就叫《饑餓藝術家》。卡夫卡就是在這種“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狀態下閱讀并校訂他的短篇小說集《饑餓藝術家》。他在饑餓和消瘦中沉浸在《饑餓藝術家》的校對工作中。卡夫卡在饑餓中校完了他的書稿,而饑餓則加速了他的死亡。1924年6月3日卡夫卡病逝。生前他沒有見到這部作品的出版。卡夫卡自己的命運不幸被他的《饑餓藝術家》所言中。
卡夫卡是因為天性敏感、脆弱而不幸患上了肺病,還是因為患了肺病而變得更加敏感和脆弱,追究二者間的因果關系似乎并無多大必要,重要的是疾病的確與卡夫卡的創作關系密切。20世紀以來,有些學者認為,藝術家中患肺結核病的比較多,是因為肺結核病患者大多都智力聰慧,才華洋溢,而且往往多愁善感,尤其是感情特別強烈且纖細,甚至到了過度敏感、過度脆弱的地步。總之,“肺結核與天才和創造性之間有一定的聯系。”卡夫卡的一生似乎印證了這一點,但卡夫卡對疾病的態度、對疾病的認識,以及對疾病的表現均有自己的偏好和特征,而這些也是最終形成“卡夫卡式”的原因之一。
卡夫卡對疾病是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的,所謂久病成醫,他熟悉疾病更甚于熟悉健康。幼年時代,他就目睹了兩個年幼的弟弟病逝,他有一個舅舅齊格弗里德·略維就是鄉村醫生,這個舅舅同他的關系非同尋常。當然,卡夫卡并沒有專門討論疾病的文章,他對疾病的思考和討論散見于他的日記、書信、談話錄和小說中。
譬如,關于失眠癥,卡夫卡說:“在失眠背后,也許只隱藏著對死亡的巨大恐懼。我也許害怕,靈魂在睡眠時離開我就再也回不來了。也許失眠只是對罪惡的清醒意識,害怕迅速受審判的可能性。也許失眠本身就已經是罪過。也許,失眠是對自然的東西的反抗。”卡夫卡總愿意將身體的疾病賦予太多精神的內涵,并且總在尋找疾病的根源。“一個向體內生長擴散的腫瘤比幾個體表腫瘤要危險得多。要真正治愈疾病,就必須鏟除引起病變的根源。”與其說引起病變的根源是身體上的,不如說是精神上的。
在一封致布羅德的信中,卡夫卡寫道:“我現在對疾病的態度,就像一個孩子對母親的裙邊的態度,抓住不放……有時我覺得大腦和肺在不為我所知的情況下取得了相互的信任。‘這樣下去不行’,大腦這么說,五年后肺宣布站在大腦一邊。”在卡夫卡看來,結核病是一種象征,一種戰斗中的掩護和手段,同時又是戰斗的結果,標志著整個戰斗的結束。1920年卡夫卡在給密倫娜的信中寫道:“我患的是心理疾病,肺部的疾病不過是我的心理疾病的蔓延而已。”心理的憂慮和痛苦過于嚴重,于是需要肉體出面分擔,肺自告奮勇與大腦談判合謀,疾病便成為現實。肺部出血其實就是卡夫卡心靈的傷口,肺結核病如果不是卡夫卡呼喚來的,至少也是卡夫卡在無意中所期盼的。“結核病是藝術家的病……以致19世紀末的一位批評家把文學藝術在當時的衰落歸因于結核病的逐漸消失。”“病人自己創造了自己的病,他就是該疾病的病因,我們用不著從別處尋找病因。”“就結核病的情形而言,患者是在消弭自己,使自己變得優雅,回歸到核心,即那個真實的自我。”對于卡夫卡來說,肺結核就是“精神對于肉體的勝利,藝術家對于高效官僚、有指望的丈夫和有孝心的兒子的勝利”。
卡夫卡經常與疾病打交道,他對于疾病有著別樣的認識。在卡夫卡看來,如果說生是對死亡的逃遁,那么,疾病的意義就在于警示人們面對死亡的真實。卡夫卡說:“對健康的人來說,生就是對人必有一死這種意識的無意識的、沒有明言的逃遁。疾病總是警告,同時又是較量,因此,疾病、痛苦、病痛也是虔誠的極重要的源泉。”面對死亡,人們不得已而祈禱。而在卡夫卡看來,寫作就是一種祈禱的方式。
卡夫卡不相信醫生,他說:“我不相信那些名醫。我只在醫生告訴我,他們什么也不知道的時候,才相信他們。除此之外,我恨他們。”卡夫卡討厭醫院里的醫學治療,他更喜歡整體治療或自然療法。他喜歡陽光、空氣、鄉村和素食,他熱衷于在陽臺上做裸體操。他認為精神和肉體同等重要,并且是一個整體。
卡夫卡對疾病的思考和討論雖然還不夠系統、不夠專業,但他的確有自己的體會和看法,而這些體會和看法又直接或間接地體現在他的文學創作中。可以說,卡夫卡在疾病中創作,在創作中表現著疾病。卡夫卡在談及波德萊爾時曾說過:“創作是疾病,但是退掉熱度,人還不能康復。相反,烈火能凈化靈魂,照亮道路。”在卡夫卡看來,寫作就是疾病,它消耗作者的一生,并具有感染力和擴散性。當然,卡夫卡的小說中直接寫到疾病的并不多,并且,對于肺結核病似乎從來沒有作過描寫,但其中對病態的人與病態心理的描寫卻隨處可見,而這些描寫體現了卡夫卡對疾病的理解和態度。
《鄉村醫生》直接描寫了醫生和病人,不過這里的病人是外科傷病。一個暴風雪的夜晚,我(鄉村醫生)乘馬車出診。“我是這個地區雇傭醫生,非常終于職守,甚至有些過了分。”我來到病人家里,見到了年輕的病人,他“長得很瘦,不發燒、不冷,也不熱,有一雙失神的眼睛,身上沒有穿襯衫,他從鴨絨被下坐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對著我的耳朵輕聲說:‘醫生,讓我死吧。’”“我”起初沒有發現病人的病因,認為“這孩子是健康的,只是血液循環方面有些小毛病,這是因為他母親寵愛過分給他多喝了咖啡的緣故”。隨著兩匹馬的同時嘶叫,“我”終于發現了這孩子的病情:
在他身體的右側靠近胯骨的地方,有個手掌那么大的潰爛傷口。玫瑰紅色,有許多暗點,深處呈黑色,周邊泛淺,如同嫩軟的顆粒,不均勻地出現淤血,像露天煤礦一樣張開著。這是遠看的情況,近看則更為嚴重。誰會見此而不驚叫呢?在傷口深處,有許多和我小手指一樣大小的蟲蛹,身體紫紅,同時又沾滿血污,它們正用白色的小頭和無數小腿蠕動著爬向亮處。可憐的小伙子,你已經無可救藥。我找到了你碩大的傷口,你身上這朵鮮花送你走向死亡。
最后,“我”沒能將瀕臨死亡的孩子救活。“我的興旺的醫療業務也完了:一個后繼者正在搶我的生意……”卡夫卡就像那個病人一樣,長得很瘦;他的病,醫生也有過誤診;他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也想到死;然后在這一切之上,他還患有一種更為嚴重的病,那就是不為一般人所理解的心理疾病,即他的寫作。
《變形記》中的變形是否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疾病?格里高爾·薩姆薩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然而在其他人看來,他其實是病了。《饑餓藝術家》的饑餓表演其實就是一種疾病,或者是因為疾病而挨餓。《最初的痛苦》描,寫一位空中飛人表演者夜以繼日地待在高秋千上,“這最初只是出于追求完善,往后卻變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空中飛人演員最初的痛苦就是因為疾病,而這種疾病就是對藝術的執著追求。《地洞》里的主人公得了一種恐懼病,他整日呆在地洞里,憂心忡忡,時刻提防著外來入侵者。《訴訟》中描寫了一個整日躺在床上的病人。這就是K的律師胡爾德,他整日躺在陰暗的房間里。
《城堡》是卡夫卡生命即將結束時創作的,小說的創作與他日益惡化的健康狀態不無關系。有學者認為,“佇立在山頂上的城堡俯視著旅店和村莊,城堡也就意味著與世隔絕的療養院。”顯然,卡夫卡將他在療養院的生活環境納入了他的小說創作。小說中阿瑪莉婭的父母都重病在身,需要她日夜照看。母親風濕病很重,胳膊不能活動,需要阿瑪莉婭喂食;父親也基本癱瘓,行動不便,也不能自己進食。K去她們家的那一天,阿瑪莉婭從中午起就病了,一直躺在床上,但她必須撐持著從床上爬起來,照顧父母親。而3年前,在阿瑪莉婭拒絕城堡官員索爾替尼之前,她的父親健壯得簡直就是一個年輕人。疾病是家庭災變的后果,其中體現了城堡官員的力量和權力。
當然,卡夫卡對疾病的描寫絕不只是以上這些,他的其他許多短篇小說也可以從疾病與治療的角度去閱讀和理解,他在長篇小說中也描寫過一些病人,雖然這些病人在小說中所占的位置并不很重要。疾病,在他的創作中正如在他的生活中一樣,是一個巨大的隱喻,時隱時顯,貫穿始終。
卡夫卡最終死于肺病,這種病似乎使卡夫卡的一生變得更有色彩和光亮。“一百多年來,人們一直樂于用結核病來賦予死亡以意義——它被認為是一種有啟迪作用的、優雅的病。”“結核病是一種時間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脫俗。”“從隱喻的角度看,肺病是一種靈魂病。”結核病的隱喻非常豐富。“結核病既帶來‘精神麻痹’,又帶來更高尚情感的充盈,既是一種描繪感官享受、張揚情欲的方式,同時又是一種壓抑、宣揚升華的方式。尤其是,它肯定了下列做法的重要性,即意識上更敏感、心理上更復雜。健康反倒變得平庸,甚至粗俗了。”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是否應該慶幸漸漸遠離了健康的卡夫卡,他患了一種病,這種疾病恰巧就是肺病,而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一種病。我們很難想象患上另外一種疾病的卡夫卡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正如我們無法想象沒有創作的卡夫卡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