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般的少年

　　７月，暹粒。
　　
　　在東南亞各國之中選擇柬埔寨，當然是因為世界第八大奇跡吳哥窟。那個曾經盛極一時的王朝，那些被原始森林掩藏了千年的輝煌廟宇，那數百公里未被污染的海灘，如同上千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我的步履。和許多外國游客一樣，手里拿著本《Ｌｏｎｅｌｙ Ｐｌａｎｅｔ ——Ｃａｍｂｏｄｉａ》，坐上當地的Ｔｕ Ｔｕ車，每天在那些神殿和廟宇的廢墟間穿梭。巴肯山的日落，吳哥寺的日出，周薩神廟的清冷，東梅奔的恬靜，塔布籠寺的巨樹，巴戎寺的微笑，女王宮的華美，比粒寺的神圣，圣劍寺的奇巧，高布斯濱的神秘……這一切驚嘆都在預料之中，卻又都超出了預料。
　　可我現(xiàn)在只要一閉上眼回想那十天的旅程，浮現(xiàn)出的，卻總是那里的小孩子們一張張純真的笑臉。
　　在柬埔寨，由于長年戰(zhàn)爭的關系，１６歲以下的少年兒童占全國人口的５０％。錯過對他們的了解，就等于錯過了半個國家。
　　
　　不需要你主動去找尋，在每一個寺廟的附近，你都能遇到許多當地的少年。他們成群結隊地在這些千年的遺跡中奔跑玩耍，仿佛這些巨大的古建筑群只不過是他們的游樂場。有游客經過的時候，他們會拿出自己做的小手工藝品或是一些旅游指南書籍向你兜售，他們有恒久的耐心，卻也不會刻意強求。當你一再表示你不需要購買之后，他們又一窩蜂地跑回去繼續(xù)玩游戲去了。有時你還可能會遇到一些更小的小孩子，會直接對你說“Ｇｉｖｅ ｍｅ ｏｎｅ ｄｏｌｌａｒ”或是用中文說“糖果，給我糖果”。別把他們當成了乞丐，他們可能是剛剛放學，來這里是完成他們的另一種“功課”。
　　暹粒的學校大部分都只上半天課，不上課的那半天，學生們都會去各個景點賣紀念品，以貼補家用。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語言專家，在與世界各國的游客交流的過程中，他們至少都掌握了四到五種語言。雖然多少都帶著點當地口音，但是非常實用。
　　也許正因為這種頻繁而主動的交流，暹粒的小孩每一個都開朗活潑。哪怕我們只是坐著Ｔｕ Ｔｕ路過，只要是他們看見了你，都會微笑著向你揮手，大聲地喊“Ｈｅｌｌｏ”。當你給他們糖果的時候，他們又會靦腆地接過，一旦把糖含在嘴里，他們就會露出更加開心的笑容，繼續(xù)跟你聊天，為你指路。
　　
　　我們在茶膠寺的時候，那些陡峭而狹窄的巨大石階，每一級只容得下半個腳掌，卻又高到膝蓋。我們不得不手腳并用，艱難而謹慎地往上攀爬。當我們終于登頂之后，發(fā)現(xiàn)整座寺廟原來就只有我們和一個當地的小女孩。那女孩應該是一直在頂上玩耍的，她看到有人爬上來之后，就不停地沖我們做各種鬼臉，然后自己樂得哈哈大笑。我們跟她聊天，她說她哥哥在這里賣書，帶著她在這里玩。果然，不久從另一側的臺階，上來一個黑黑瘦瘦的少年。他問我們要不要買書，我們謝絕了，然后坐在頂上補充水和食物。我們把面包分給他們兄妹倆，大家邊吃邊聊。
　　原來這里的家庭大多都有十幾個小孩。因為貧窮，需要勞動力，又因為戰(zhàn)爭導致中青年人口銳減，政府也不限制生育。可是這么多小孩又無法接受良好的教育，最了不起的也就是中學念完就輟學了。父母要外出勞動賺錢，不可能時刻看管，基本上就是大的帶小的。我們的Ｔｕ Ｔｕ司機Ｏｕｔｄｏｒｎ，一個２７歲的小伙子，說他特別慶幸自己恰好是在戰(zhàn)爭之后出生的，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至于上大學，他笑笑，說，那是富人才可以做的事情。我們聽得心里一揪，可他微笑的眼睛始終清澈，并沒有透露出一絲的傷感。或許，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可能真是這樣，和平，對于這片國土上的子民來說，就已經是一種巨大的滿足了。即使這片國土上還遍布著地雷，即使高額的稅收和官僚的腐敗讓許多柬埔寨人的收入少得可憐，但起碼他們開始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了，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一片雨云狂奔而來，天色一下子變得昏暗了。現(xiàn)在是柬埔寨的雨季，大雨只需要下十分鐘，道路就會變成河流。這些寺廟都是四處漏風的廢墟，我們得趕緊從茶膠寺的頂上下撤。那個小女孩主動要求給我們帶路，她說她知道哪個方向的階梯是最安全最容易走的。那樣陡峭的石階，只是往下看都容易產生眩暈感，下去遠比上來要困難。可是我們一行人，就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石塊之間輕巧地跳躍，如履平地，還不時地回頭給我們一個燦爛的笑臉。不到２０秒鐘，她就已經站在下面的平地上了。她一邊指揮我們把腳從這一塊轉移到那一塊上，一邊止不住地笑。我們全部轉移完畢，一看表，竟然真的只花了兩分鐘！正準備往坐Ｔｕ Ｔｕ的約定地點走，竟看見Ｏｕｔｄｏｒｎ已經把車開到寺門口來等著我們了。他說看見要下雨了，怕我們淋雨。等到他把防雨的棚都放下來，大雨傾盆而至。我回頭透過車窗往外看，一高一矮兩個瘦小的身影在雨里往我們相反的方向奔跑。
　　
　　水在柬埔寨是圣潔之物。可是這里的衛(wèi)生防疫條件很差，各種傳染病滋生，你看到的湖水或是河水，大多是不能喝的。天上降下的雨水，在旱季會被人們用大缸或大箱子儲存起來，作為飲用水。我在暹粒看到過一個足球場，三根樹枝扎在一起，就是個球門。下大雨的時候，他們仍然在那里快樂地踢著一個破舊的足球。在西哈努克的海邊，也是如此，兩根樹棍往沙灘上一插，就可以開始踢球了。這里的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快樂，他們的每一張笑臉，都如雨水般清新圣潔，讓你一看到就覺得自己也和他們一樣滿足，似乎幸福從來就包裹著我們，寸步未離。
　　《Ｌｏｎｅｌｙ Ｐｌａｎｅｔ》中曾經這樣介紹柬埔寨：“這是一個頗具靈感卻又惶惑的國度。就像剝洋蔥，剝得越深，淚流越多，但這些淚水都是發(fā)自內心的，有傷心，有喜悅。”
　　不管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們都足夠真實，足夠讓你傾注全部的情感。回國之后，我看著在許多穿著潮流Ｔ恤，戴著ｉｔｏｕｃｈ的白色耳機，面無表情地在街上行走的少年，總是覺得他們是逐漸干涸的。
　　８月的長沙如此炎熱，氣溫一度超過４０度。我開始懷念，那些在埋著地雷的雨林中穿梭，在大雨中奔跑，有著寶石般清澈眸子的，水一般的少年。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