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好了

泉州，南門萬壽路。不遠處，穿越在16世紀的晉江水不停地流淌著，嘩嘩的拍岸聲由遠而近。李贄那三開間二進深的院落，今日顯得格外古肅，其妻黃宜人已病入膏肓。病榻前，女兒李恭懿和女婿莊純夫愁容滿面，焦慮萬分。他們望著面容憔悴、瘦骨嶙峋的母親，她那一雙透露著神韻的美目，如今已蒙上一層黯淡之光，晦暗的膚色，散漫著黑色的光氣，灰褐色的指尖，仿佛探尋在死亡的邊緣。

莊純夫向李恭懿使了個眼神，她會意地走出門外。他對妻子說道:“老母的病日見沉重，泉州城的名醫(yī)都請過了，還不見她老人家好轉(zhuǎn)，要是父親知道了……唉，怎不讓人心急如焚?!”

“是啊，近日連湯水都喝不下了，這可如何是好?”李恭懿說著，不禁滾下兩顆辛酸的淚滴，一如雨打梨花，令莊純夫心疼不已，輕撫著她的肩頭。

“莫急出病來，我再想想辦法。”莊純夫安慰著妻子，額頭卻沁出細密的汗珠。其實他又能有什么好辦法呢?

知了在窗外樹梢上無奈地叫著，吟唱一首短暫的生命之歌，預(yù)示令人深思的宿命。李恭懿忽然眼前一亮，她想，凡人不能救阮母，就求大慈大悲的佛祖來拯救她吧。她對丈夫說道:“純夫，我要到開元寺上香，老母多勞你照應(yīng)，我去去就來?！?/p>

一貫坦誠豪朗的莊純夫聽罷憨厚地苦笑一下，欲語還休，岳父李贄不信神不信仙不信鬼的思想影響著他，然而事到如今，也就由妻子如此這般，免得她留下遺憾而自責(zé)自怨，他溫和地說道:“快去快回!”

李恭懿掖好蓋在母親身上的被子走出房門，穿過寬6公尺，深9公尺的正廳堂和天井，跨出臨街大門，麻利地轉(zhuǎn)身掩上門，走過生意興隆的街道和林立的店鋪，匆匆地向開元寺走去。

李恭懿穿南街走西街，來到了開元寺內(nèi)，無心觀賞寺外寺內(nèi)盛開的一如紅霞爛漫、火團錦簇的刺桐花。她走過寬敞的空場，直奔高懸著“桑蓮法界”的大雄寶殿。

殿中林立擎天百柱，平列五方佛，法象莊嚴、爐香裊裊，斗拱間二十四尊婀娜旖旎的飛天樂伎，似善解人意地為香客們吹奏著無聲的心曲。她燃香叩拜，祈求五方佛保佑母親康復(fù)，來生做牛當(dāng)馬也心甘情愿。良久，她抬起頭來，彎彎的眉毛下呵護著一雙秋水似的眼睛，雙目里閃動著淚水。秀氣的嘴角與細長的鼻子勾勒出美麗的曲線。她望著莊嚴的法象，心想，佛祖雖沉默不語，也定已領(lǐng)會了自己虔誠的心意。

東西塔上的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驼Z，只有有心人能聽懂它隱含的啟示。李恭懿上香回來，見母親安靜地躺著，放心地松了一口氣。

黃宜人微垂著雙眼，吃力地望著窗外陰霾的天空，仿佛又聽到了屋后穿越而過的溪水，時光飛逝，青春不在，病痛纏身的她多想與千里之外的丈夫見上最后一面，然而這種期望又是多么無望與渺茫。南門盡頭，晉江的潮聲從黃宜人的耳畔漫過，神情恍惚的她猶如夢中，似又回到去年在湖北麻城維摩庵與丈夫離別的情景中……

“夫君，你任姚安知府三年任滿堅持辭官，不顧云南巡按御史劉維要向朝廷舉薦， 跑到雞足山閱《藏經(jīng)》不出，終于獲準致仕?！秉S宜人說著，如釋重負一般，“依妻之見不失為一件大好事，我隨你輾轉(zhuǎn)生活數(shù)十載，這回可以回泉州安度晚年了?！秉S宜人沉浸在一種滿足中，她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實在想回故里安居下來，結(jié)束這動蕩不安的生活。

哪知李贄卻認真地說:“我棄官并沒有打算回老家!”

“這又是為何?”黃宜人詫異地問道。

“免得受當(dāng)?shù)毓俑苁?”李贄口氣堅決，似乎在和誰過意不去。

黃宜人聽罷，欲言又止，她又是失意，又是無奈，但她很快見怪不怪，丈夫的倔脾氣又犯了，一如頑童，誰也奈何不了他，既為人妻，夫大于天，賢柔的她，默默地接受了不太順理成章的現(xiàn)實。她知道，三年前，他就已經(jīng)這樣打定主意了，他在赴云南姚安太守的路上，途經(jīng)湖北黃安，碰到了他的老朋友耿定理，他就說過，三年后一定辭官。他把自己的家屬全部安排在這里，不帶去上任，他已經(jīng)是意志堅決。他既然想做一回自己，這時節(jié)就可官場撒手，但他沒有，他說食了多年朝廷之祿，應(yīng)該盡職。

55歲的李贄攜妻從云南直奔湖北黃安的天臺書院，白天講學(xué)論道，夜宿好友耿定理家中，主業(yè)是門客，兼職家庭教師。不幸的是，他招收女弟子，以及個性要解放、個人要自由的“異端邪說”，與耿定理的哥哥、刑部左侍郎耿定向的正統(tǒng)觀點激烈沖突，雙方水火不容。耿家門人也分成了兩派，彼此針鋒相對解決真理問題。耿定理一去世，李贄就離開了耿家，于1585年應(yīng)好友之邀，遷往湖北麻城維摩庵。投靠另一位知己周思敬，開始了孤寂的學(xué)術(shù)流浪。三年后，他削發(fā)為僧，定居麻城龍?zhí)逗?/p>

龍?zhí)逗挥诼槌鞘虚惣液渔?zhèn)東北方。李贄的好友、麻城名僧僧無念在湖邊修建了一座芝佛寺，又稱“芝佛院”，供他講學(xué);龍湖旁有釣魚臺，系兩河夾流中突兀的一巨石，李贄的好友、麻城學(xué)者周柳塘建小樓于河中石(臺)上，取名“寒碧樓”，供李贄著書、生活用。李贄與和尚來往頻繁，方式很奇特，整日坐在一起，互相之間并不怎么交談，只是讀書，他們讀書的方式獨特，讓一個人高聲朗誦，其他人側(cè)耳傾聽。他沒出家，卻剃光頭發(fā)，只存髭須。因為觀點不同，遭受當(dāng)?shù)厝说钠群Χ鵁o法存身，去武昌投朋友劉東星，去云中投朋友梅國楨，去秣陵投朋友焦竑。但所住時間都不長，又回麻城，寫了《藏書》、《焚書》，指斥那些所謂的道學(xué)家們名心太重。

李贄到龍?zhí)吨シ鹪褐v學(xué)。李贄學(xué)說，哪來如此魅力?他極力主張人的“個性解放”，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他削瘦的身影站在風(fēng)雨飄搖的講臺上，越發(fā)顯現(xiàn)他的錚錚鐵骨，他深陷的雙目掃視臺下的弟子們，坦述自己的堅定立場:“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他自白著，字字句句如劃破黑暗天空的閃電，震聾啟聵的驚雷!

他明白此時的中國開始處于封建解體的緩慢過程中，城市與農(nóng)村、貨幣與自然經(jīng)濟的手工業(yè)從農(nóng)業(yè)中分離出來等矛盾都不斷暴露出來。社會階級關(guān)系發(fā)生變化，勢必在思想界發(fā)生嚴重的變化和分裂，一批啟蒙運動思想家如何心隱等，都以各種表現(xiàn)形式表示對封建制度及依存的一切產(chǎn)物強烈不滿，認為假道學(xué)是禁錮、虛假和脫離實際的。

講臺上，李贄雙眉微鎖，嘴角輕抿，深邃的目光，超塵的氣質(zhì)，流露著思想家的睿智和梗直堅強的意志以及他的思想的博大、精深、宏富。

翌日，他向弟子們講述自己的婦女觀。

針對“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偏見，羅列了二十五位“才智過人，識見絕甚”的女子，為之大唱頌歌。認為:“趙娥尤為超卓，男子不如也?！?/p>

臺下弟子們?nèi)顼嬍事?。在貞操與節(jié)烈問題上李贄立場鮮明地贊成寡婦再嫁。李贄望著臺下一位氣質(zhì)高雅、端莊的女弟子又侃侃而談:“梅澹然雖是女身，然男子未必及之，今既學(xué)道，有端的知見……”女弟子聽罷會心而感動地望著鼓勵她的李贄。她，就是名門閨秀梅澹然，大同巡撫梅國楨的女兒，寡居在家。她常與李贄書信來往探理，理學(xué)家們添油加醋造謠中傷，向李贄圍攻，誣蔑他“宣淫敗俗”“左道惑眾”，并宣稱“婦女見短不堪學(xué)道”，李贄針鋒相對地寫下了《答以女人學(xué)道為見短書》。

今天梅澹然前來聽道，更是對李贄崇敬萬分，心中暗嘆:“李贄識高膽大、掀翻天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李贄還闡述了唐代蜀地女詩人薛濤卓有文才，詩壇杰匠元稹竟然“傾千里慕之”，并談及女色與國家興亡，并不存在天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妹喜、妲己、褒姒之所以成為歷代任人唾罵的千古罪人，是歷代統(tǒng)治者為沖淡人們對三代亡國之君的指責(zé)。他推崇武則天，稱她是“政由己出，明察善斷”的杰出的“圣后”，贊揚她“勝高宗十倍、中宗萬倍”。當(dāng)他講到人的價值，要求個性解放，認為“本心若明，雖一日受千金不為貪，一夜御十女不為淫也”。真是奇語奇行、畸人畸事，石破天驚，驚世駭俗，怎不讓當(dāng)朝視為洪水猛獸?他聲韻跌宕有致，滔滔不絕，以理服人，弟子們無不心服口服。有一女弟子臉上掛著淚花，感動之余，也為李贄深感擔(dān)憂。

突然院內(nèi)一陣嘈雜的騷擾聲，繼而一幫人氣勢洶洶地沖進了課堂，“噼啪”一聲巨響，將講臺掀翻。

李贄先是一怔，繼而臨危不亂，他明白這些人一定是反對派的爪牙，有意來搗亂，臺下一陣騷動。

這時這伙人大喊大叫:“李贄，你敢倡亂道，惑世誣民，天理不容!”

“你肆行不簡，勾引士人妻女!”

“哼，真是小人之無忌憚!”

“散布妖言邪說!”

“叛道、逆賊、死有余辜!”……

一陣謾罵之后，一歹徒項上青筋暴起，兩眼閃著兇光，力猛手狠，劈劈啪啪撂倒幾個書生，一招一式頗見功夫，其他的歹徒掀桌踢椅，一片混亂。李贄被一個形體剽悍、滿面橫肉的漢子推倒在地，手臂被桌角擦破，流出殷紅的鮮血，漢子一怔。李贄畢竟做過官又是名人有一定的威懾力，漢子罵罵咧咧帶著爪牙揚長而去，弟子欲追，被李贄擋住:“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這伙人并沒有離開寺院，又沖到李贄的住處，當(dāng)李贄回來時，家里已翻得凌亂不堪。他跨進門檻之時，正趕上一歹徒砸他的藤箱。

“不許砸!”李贄大喝一聲走上前。

“嘿嘿，怕是做官時受賄勒索來的金銀細軟吧?”說著溜著小眼睛審視著箱子。

“這里面裝的是我的重要書籍，它們是我的寶貝?！?/p>

破爛書籍豈有鎖住之理?“若不是金銀財寶，我情愿當(dāng)烏龜爬一圈!”一爪牙做著滑稽的手勢嚷道。

李贄輕蔑地將鎖匙扔在地上，爪牙們一擁而上，搶著鑰匙。

箱子打開了，一伙人看直了眼。原來是一箱已被翻看得發(fā)黃的書。

李贄禁不住仰天大笑，令這伙人每個細胞每根神經(jīng)都在顫抖。

小頭目自覺無趣，環(huán)視一下四壁，壁上掛著一幅《塔橋圖》，被它的氣韻吸引住了，他上前細看方知是李贄所畫，圖邊一行字:“立如東西塔，臥似洛陽橋?！辈挥砂祰@，難怪有人傳說李贄詩畫不多作，且大有神境，今親眼目睹，果名不虛傳且人畫合一。聽說這位既窮且傲慢的“老和尚”，雖說祖上跟朝廷頗有淵源，曾奉命下西洋經(jīng)商富甲一方。但是，自明王朝實行“海禁”，家境每況愈下。到了后來，甚至讓兩個女兒也餓死了……若是貪官何至于此。他想到自己與眼前的李贄無冤無仇，便帶著一幫人怏怏離去。

“宜人，讓你受驚了!”李贄不安地注視著妻子。

黃宜人雙目含淚:“咱們回泉州老家吧?先生博古通今，覽閱無數(shù)，成天著書立說，居無定所，兩袖清風(fēng)，還要遭受誣蔑、迫害，這是何苦?”

李贄望著《塔橋圖》沉默不語。

黃宜人回首著丈夫走過的路，他生于明嘉靖六年，25歲中舉，30歲任共城教諭，33歲遷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37歲任北京國子監(jiān)博士，39歲任禮部司務(wù)，43歲調(diào)任南京刑部主事，50歲調(diào)任姚安知府，60歲移居麻城……李贄仕官生活前后歷經(jīng)21年，一生最大的官是萬歷五年(1577)任云南姚安知府。在任期間，他順民施教，為民做主，用俸祿修繕孔廟學(xué)宮，開辦書院，建橋修城，三年離任時，囊中僅有圖書數(shù)卷，士民遮道相送，車馬不前。全家跟著他輾轉(zhuǎn)南北，艱難度日。黃宜人知道丈夫心直口快，個性不羈，與假道學(xué)格格不入，因此每每與上司有抵觸，也正是因為如此受盡磨難，一生坎坷。他同情勞苦民眾，正如他在姚安任知府時，曾寫下的兩副對聯(lián)所云:“從故鄉(xiāng)而來，兩地瘡痍同滿目;當(dāng)兵事之后，萬事疾苦總關(guān)心?！薄奥犝杏嚅e，不妨甓運陶齋，花栽潘縣;做官無別物，只此一庭明月，兩袖清風(fēng)?！秉S宜人一想到三男兩女疾病、餓死于災(zāi)荒年更是心如刀絞，如今雙鬢已白還如此遭際，不如回故里安度殘年!

容不了思想家思想的地方，在思想家看來，即使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也不是其故鄉(xiāng)。李贄深感風(fēng)雨飄搖的自己，只能給家眷帶來不幸與災(zāi)難，然而，這并動搖不了他和明朝衛(wèi)道士們斗爭到底的決心，他必須了無牽掛地投身于這場大辯論。他來到黃宜人身邊，望著病痛纏身的妻子說道:“宜人，我想讓女兒女婿送你回泉州養(yǎng)病?！?/p>

黃宜人聽罷心中一顫，繼而悲上心頭。她明白丈夫要將她送回泉州定有其中道理，她早有預(yù)感，有道是知夫莫若妻，她明白丈夫的脾性，她雖不能完全理解他為何要為了一些道理與那幫反對派口誅筆伐，但她順從了，哽咽地說道:“今日一別，也許是永別，你只身在外，飲食起居望多多在意……” 黃宜人深知丈夫?qū)ψ约褐?、之愛、之敬、之誼實是經(jīng)年彌深。自己十五歲時嫁，卓吾時年二十一歲。之后，育有三男三女，隨丈夫宦游河南、南京、北京、云南、湖北諸地，奔波流徙，雖有怨惱而無不從;丈夫雖嚴厲而無惜贊之語，而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年)的三年重會，丈夫自謂，“回首天涯，不勝萬里妻孥之想”; 萬歷五年丁丑(1577年)赴滇任姚安知府途中，又嘆“秉燭相對，真如夢寐矣”。其情篤意切之態(tài)，實掏肝剜肺之語。

李贄望著與自己同甘共苦四十余年鬢發(fā)已白的妻子，動情地握住她瘦弱的手:“宜人，你如何要說這不吉利的話?”他繼續(xù)安慰著她:“你安心養(yǎng)病，我會回去看你的?！彼f著不禁淚水潸然，他暗自嗟嘆:“人生沒有不散的宴席!”

黃宜人怦然心動，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今日一別，他為何如此悲戚，緣因可想而知。臨別時，李贄交待女兒:“恭懿，一路好生照拂母親!”

女兒含淚點頭，終于泣不成聲。這時李贄又轉(zhuǎn)向女婿，他對女婿疼愛有加，一如己出，女婿與女兒的婚事還是李贄牽的紅線，莊純夫曾是李贄的學(xué)生，他老實厚道，一如他那端莊樸實的臉龐。他是李贄的好友當(dāng)時著名的孝子烈士莊用晦的遺裔。

“純夫，家里的重擔(dān)就交給你了!”

“岳父放心，你要多保重!”女婿說著喉頭哽咽，淚眼汪汪。

回鄉(xiāng)是黃宜人多年的夢想，早在三十多歲時她思母心切，因卓吾祖父之逝，他們從北京返回福建晉江的途中，卓吾因銀錢不多，又欲歸鄉(xiāng)并修父、祖、曾祖三世之墓，便想將黃宜人半道安置于河南輝縣，讓她帶著三個女兒買田耕作自食，待其赴喪整墓畢，再來會合。在他說完這些想法之后，黃宜人悲涼地說道:“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猶朝夕泣憶我，雙眼盲矣。若見我不歸，必死?！闭Z未終，淚下如雨。李贄正色不顧，宜人亦知終不能迕也，收淚改容謝曰:“好，好!第見吾母，道尋常無恙，莫太愁憶，他日自見吾也。勉行襄事。我不歸，亦不敢怨?！彼焓帐靶欣?，托室買田，種作如其愿。世間不如愿者，十之八九;雖遂了卓吾的愿，可河南輝縣當(dāng)?shù)氐墓倮魝円嗖凰熳课嶂?。因索賄不成，斷了黃宜人的灌田之源;時值大旱，歉收大半。先生的二女三男相繼因病饑死去。后來有老媼轉(zhuǎn)告，官府將來賑濟饑民，來的官員叫鄧石陽，與李贄是故交，可前去通告。黃宜人曰:“恪守婦道，婦人不應(yīng)有外出交往;即使真是故人，又怎樣相邀款待?”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年)，三年之后，李贄了卻歸鄉(xiāng)整墓事愿，至河南輝縣與黃宜人會合。

黃宜人終未能回故里。而今一別，卻如訣別!

這時不知從何人家傳來古箏音韻，接著有人伴著古箏唱起了凄惻纏綿的歌聲——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yīng)守寂寞，還掩故園扉?！薄?/p>

黃宜人歸福建晉江鄉(xiāng)里，李贄在湖北麻城龍?zhí)蹲詳嗥浒l(fā)，潛心閱書證道。落發(fā)后，即撰著《初潭集》。序言:“初潭”者何?言初落發(fā)龍?zhí)稌r即纂此，故曰“初潭”也。 李贄把麻城當(dāng)作思想的故鄉(xiāng)，盡管有官衙來打壓，有地痞來驅(qū)逐，但在這里，有像梅澹然一樣的弟子們，有成群結(jié)隊來接受他思想照耀的人。但是，天地之大，麻城還是容不下幾張書桌大的靈魂歸所，他的靈魂之塔建好沒幾天，就被人一把火給燒了，連那佛院連那靈塔，全化為灰燼!

歌聲似淙淙流水，和晉江潮一起盤旋在黃宜人的耳畔，似夢非夢。這時她清晰地看見眼前一點圓形的藍色之光，蝌蚪似的拖著一個尾巴在一個無底深淵里上下浮沉，漸漸地又往下沉、下沉，空靈而幽遠。一聲遙遙凄涼的呼喚，幽靈般的藍點又悄悄地上浮上浮，接著又空落落地下沉下沉，又是一聲悲哀凄慘的呼喚，光點又重新緩緩上升、上升……黃宜人正體驗著靈魂掙扎在死亡邊緣上沉沉浮浮的感受。這時，一陣陣哀喚聲由遠而近，聲音越來越凄婉，黃宜人仿佛從茫茫的夢中回到了現(xiàn)實，她微微睜開眼睛，看見女兒女婿正傷心欲絕地侍候在身邊。她猛然想起，兩個孩子已經(jīng)數(shù)日未好好合過眼，她想說什么卻力不從心，她想強作一個笑顏來安慰這一對令她心疼的兒女，卻無法笑出，只是嘴角輕輕嚅動一下，女兒似乎明白母親的心，趕緊擦干淚痕，為母親輕輕撫揉著胸口。女婿連忙端來觀音茶，滋潤著岳母干裂起泡的雙唇。這時窗外奇妙地射進一束陽光，這束光是從天上厚厚的濃云罅隙中投下的，五顏六色，煞是怡人，照得黃宜人周身暖洋洋的。她均勻地呼吸著，又進入昏昏醉醉的睡夢中。也許人之將死，其夢也美，曾經(jīng)美好而難忘的日子，怎不叫人留戀呢?時空交錯，她仿佛回到了四十二年前——

李贄被父親送到南安榕橋三堡胭脂巷章田村的叔父家里讀書。叔父李廷桂，字鐘氣，號章田。生而修長，亦商亦農(nóng)，家景殷實。由于李贄身為長子兄妹五人，家中住房擁擠，生活又不寬裕，叔父連娶二房皆無子嗣，對聰明伶俐的侄兒特別疼愛，便有心幫助兄長栽培李贄。這幾日叔父家里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好像有什么喜事，李贄很是納悶，走出書房問一匆匆而過的仆人:“這幾日你們都在忙碌些啥?”

仆人直愣愣地望著李贄:“李公子，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李贄更納悶了:“知道還問你?”

“你呀，書呆子，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呢!”

“別賣關(guān)子，快快道來。”李贄顯得急躁而又不耐煩。

“你叔父從晉江娶來了第三房，這如花似玉的女子，芳齡二八，水靈靈的……”仆人有聲有色地描繪著，全然沒在意李贄皺著的眉頭，繼續(xù)羨嘆道:“李老爺，真是好福氣呀，好福氣呀。”

李贄見仆人一副羨慕向往的模樣，煞是厭惡，瞥了一眼冷色道:“敢情你有朝一日發(fā)了財，也要妻妾成群?哼，你不怕鬧個馬上鞍一命嗚呼!”

仆人見李贄神色不對，說話刻薄，打住了話題，灰溜溜地走了，這一切都讓站在一邊的一位少女看在眼里，她不禁撲哧一笑。李贄聽見笑聲抬眼望去，原來是一位清純秀麗的女孩。她儀容素雅、眉清目秀，雖無大家閨秀之儀采，卻有小家碧玉之端莊;雖不嫵媚十分，卻有許多動人之處。她身著藍衣白裙，腰間的褶裥每褶都有一種顏色，微風(fēng)吹來，色如月華，李贄想這就是“月華裙”吧。 腰帶上掛上一根以絲帶編成的“宮絳”，還在中間打幾個環(huán)結(jié)，然后下垂至地，在裙幅下邊一二寸部位綴以一條藍色花邊與上衣色彩相呼應(yīng)，作為壓腳。上衣斜襟上繡著一只黃鶯兒棲在小樹枝上。李贄想，這少女水剪雙眸、花生丹頰，那善于探微索秘的眼睛似會說話，從未謀面卻似曾相識。他忽然想起剛才自己一時生氣說出的粗言野語，不禁雙頰微紅，尷尬十分。少女也被李贄打量得羞澀起來，她俏眼微脧，眼前的少年清竹一樣的身影，潔凈的面龐，堅毅的嘴角，睿智的雙眼，細長的鼻梁，不凡的氣質(zhì)，身著樸素的藍褶子服，纖塵不染，頭頂髻子用雕花木釵綰住，潔凈利落。這一切在她悄然一望的瞬間盡收眼底，叩動她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情緒，她不但對眼前少年的“粗言野語”不反感，反而覺得他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她默想:“眼前的書生中燠外冷、豐骨棱棱、性甚急，好面折人過，其色矜高，其詞尖刻，是位頗有主見與個性的少年?！边@時少女好像想起了什么，向李贄微笑致意，便轉(zhuǎn)身離去。李贄欲言又止，懨懨地回書房，回味著少女杏眼微揚的羞澀一笑，不由自主地在書房中徘徊、低吟:“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這時叔父正好從門前走過，聽到侄兒吟詩，甚是欣喜，駐足細聽，忽覺耳孔發(fā)毛，不是滋味:“侄兒，你6歲就能背百首唐詩，是考取功名的好材料，怎么竟讀這種艷詞麗句?小小年紀，心思要用在讀書上?！?/p>

“叔父，這可是《詩經(jīng)》里的名篇.怎么能說是艷詞麗句?不讀艷詞麗句的人，照樣荒淫無恥，三妻四妾一個也不見少，讀了艷詞麗句的人，倒不一定如此這般?！?/p>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不是拐著彎子罵我這個當(dāng)叔父的嗎?叔父心中不悅，臉色陰沉:“住嘴，你小小年紀，就目無尊長，真是倔強難化!”說著氣咻咻地走了。

李贄望著叔父的背影，覺得好笑，他知道叔父的脾性，明天他又是叔父的好侄兒。

數(shù)日后，李贄從私塾先生那里回來，在書房里讀《禮經(jīng)》。讀罷《禮經(jīng)》，望著窗外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情景，吟起元曲小令:“殘花醞釀蜂兒蜜，細雨調(diào)和燕子泥，綠窗春睡覺來遲。”念到此一個呵欠不由地襲上來，中斷了他吟誦小令。這時窗外傳來一女子清脆的聲音:“誰喚起，窗外曉鶯啼。”

他聽罷，不禁一愣。自己無意間吟小令，門外的女子卻接上沒吟完的小令末句。一股好奇心促使他起身開門探個究竟。只見門外正站著一位娉婷少女，不正是前幾日一如從天而降的女子嗎?他高興得一時不知該如何與她寒暄。

“你是——”他有點木訥，這與他的個性有些不相稱。

少女嫣然一笑:“我是黃氏，小名黃鶯，三奶奶叫我送些點心給你吃。”

李贄這時才如夢初醒一般:“哦，原來如此。我名李載贄字宏甫號卓吾或是篤吾。”

少女見李贄認真地自我介紹，書生氣十分，以及如此復(fù)雜的名號，不禁抿嘴一笑。她從提籃里拿出一碟糯米粿，一碟花生糖，放在桌上柔聲細語:“趁熱吃吧。別忘了蘸花生糖。”話音剛落轉(zhuǎn)身而去，走出幾步又回頭吩咐:“待會兒我來收碟子，別光看書忘了吃。”隨即如輕風(fēng)一般消失了倩影。李贄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出神，癡望著碟中的糯米粿，自言自語:“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北阆麦鐘A起一粒蘸了花生糖送進嘴里，也許是餓了他覺得特別香甜。然而他的目光又移到書本上邊吃邊看。當(dāng)他讀到宋明理學(xué)家們對婦女高喊“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言論時越發(fā)納罕不解。心想，朱熹這樣的“醇儒”、“大儒”，在為其母守孝期間還按捺不住奢侈的欲望娶一小妾隨身左右呢。他感嘆道:“假道學(xué)者真是虛偽，若是學(xué)業(yè)有成，定和他們理論理論?！碑?dāng)他想到被譽為萬世師表的孔夫子更是納罕，他的弟子樊遲要學(xué)農(nóng)，他罵沒出息，把種田人視為小人。這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更是歪論，怎能說他是萬世師表，他的胡子還不一般齊呢。我尊敬孔子，但凡是非都要以往昔孔子的標準來衡量，那么沒有孔子以前就做不成人了嗎?孔子與我本身也都是有是非的人，然，誰又能例外?他想得入迷，不知自己啥時停下箸來。

須臾，黃鶯來收拾碟子，李贄見有人來乍一抬頭尚未開口，她已忍不住嗤嗤地發(fā)笑，那對俊眼修眉，生動地笑成一處，并擠出兩顆晶亮的淚珠兒來。李贄莫名其妙地問道:“你笑什么?”不問不打緊一問她更是笑得捂腹彎腰，直笑得他坐不住地站起來東瞧西看，試圖從自己身上找出點異端來。這時她強打住了笑，隨即念道:“金箸起珠丸，墨云渡腮邊?！彼腥魤粜眩牣惖赝矍俺隹诔烧隆⑽牟示A、令人忘俗的少女。她今天換了一套衣服，上襦下裙，加一條短小的青花格腰裙，便于做事。上襦為交領(lǐng)，長袖短衣與裙子的米黃顏色一致，領(lǐng)口和衣、裙都壓了青藍兩色的花邊，尤其素雅。黃鶯被望得含羞沉默，還流露出幾絲怯弱之態(tài)。這時他又似頓悟了什么，用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發(fā)現(xiàn)手上一片漆黑，再看桌上糯米粿已吃得精光，碟子里的花生糖卻未蘸食，而桌前晨起練字時硯臺里剩下的墨水卻被蘸干了。

“嘿嘿嘿……”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他風(fēng)趣地順口讀道:“敢將包拯學(xué)，面黑也凜然?！?/p>

兩人又笑一陣方停。

黃鶯見李贄開懷的樣子說道:“看你，快樂得像孩童似的，你的對子有趣卻少些斯文?！?/p>

李贄卻正色道:“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著:“言不出于吾心，詞非由于不可遏，則無味矣……”

黃鶯見李贄書卷味十足，癡迷地聽著，似懂非懂，遂生欽佩之心。

李贄見黃鶯不僅勤快伶俐，還能出口成章，甚至敢批評自己“少些斯文”。他要她坐一會兒，她早已慕名眼前的溫陵才子，也就沒有推辭，他問起了她的身世。

原來，黃鶯出生于一讀書和經(jīng)商的溫厚之家，父親黃公朝是小商人，她從小耳聞目染、略懂詩書。5歲時父親不幸病逝，母親便拉扯著她和幾個兄弟本份生理和讀書，可謂彬彬德素人家。此行隨三奶奶來，因三奶奶是遠親，與黃鶯天生有緣，從小愛黃鶯如親妹妹，黃鶯穿的“月華裙”就是三奶奶送的。此次三奶奶遠嫁唯恐孤獨，加上丈夫家道殷實，量無異議，就帶到了李老爺家。

黃鶯敘完自己的身世，淡然一笑:“阮母想我了我就回去?！?/p>

“你不必回去，你還可以在這和我一起上學(xué)讀書。”

她莞爾一笑:“我一女兒家，讀那么些書有何用?有道是‘女子無才便是德’。”

“此話怎講?女中豪杰武則天、女詞人李清照，還有王昭君、趙娥、薛濤、卓文君……不僅讀書識字，我認為德才兼?zhèn)?，‘女子無才便是德’，是男子自私自利的表現(xiàn)，是夫權(quán)社會壓迫女子的愚人手段……”

黃鶯心知李贄是好意也不爭執(zhí)，只是微笑地聽著，李贄走到書桌前，找出幾本唐詩宋詞送給她:“不懂的地方可來問我。”

“好的，我兄弟說過，讀書識文，必先懂古人文之大法。”

“非也，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yōu)榻w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

黃鶯雙目明亮，靜靜地聽著，認為李贄非等閑之輩，才學(xué)過人。她感激地接過書，慶幸此生有緣遇到李公子這樣關(guān)心自己的人，乃是前生造化。俄頃，她覺得自己不便久留，起身欲走，突然不知從何處竄來一只貓兒咪嗚一叫，讓她嚇了一跳，她嗔怪道:“難怪人言無義者是貓兒，真嚇我一大跳!”

“此言差矣，”李贄笑言，“我每日只將幾塊骨頭、一點剩飯隨意給它吃了，它便知疼它者是誰，即戀著不去，一日不見，便撲上前來親熱不已，以此觀之，貓兒義矣，有時勝過假仁假義的假道學(xué)矣!”

黃鶯聽著李贄一席話，覺得不無道理，只是覺得他動輒就罵起假道學(xué)，似乎對其有切膚之恨，與其格格不入。抬頭間，她看見墻上掛滿字畫，被它們深深地吸引住了。

“請多指教?！崩钯椪f道。

她明白了他的詩書字畫樣樣學(xué)得好。她雙目神飛，溢露著欽羨，心起微瀾，一陣莫名的慌亂竟因羞澀而暗自氣惱起來，一想到“男女有別”便自律地說道:“李公子，我該走了?！闭f著轉(zhuǎn)身而去。

李贄凝視她窈窕的身段，衣袂輕輕飄動，望去猶如臨風(fēng)仙子，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還是天意有心勾人魂，他似置身于蓬萊，眼里殘留著迷惘的神情。

時光如流水，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了，黃鶯的音容笑貌已漸漸地移入李贄的心田，李贄的身影也一步步闖進了黃鶯的心扉。近日來，黃鶯仿佛有意和他拉開距離，他不能與她像往昔一樣隨心所欲地談笑風(fēng)生，今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他想:“怕是不能離開她了?！彼鴰ろ敚鸵髂鞘坠爬系南嗨紤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翌日，黃鶯來到李贄的書房:“李公子，我給你打掃一下書房?！毖粤T，便動手清理。

李贄望一眼黃鶯，突然覺得她長高了，豐滿水靈，一舉一動富有彈性，他知道了她為何疏遠自己。他聽她叫自己李公子，對她說道:“以后你叫我卓吾就是了，別叫李公子李公子的，哪有像我這樣一文不名寄人籬下的公子?！辈⒆猿暗卣f:“其實，我本也不姓李。”

“那怎么行呢?李老爺會不高興的，會說有失體統(tǒng)!”說著便學(xué)起李老爺?shù)幕Ｈ四樱唤猿园l(fā)笑。

“你活著就應(yīng)有自己的自由，不必前怕狼后怕虎的，多不自在;再說人人都應(yīng)泛愛眾、真平等。以后你就叫我卓吾?！?/p>

“泛愛眾、真平等?！秉S鶯輕輕地重復(fù)著，她略一思忖，估約著李贄年長自己五六歲，就說道:“那就稱你卓吾哥吧，行嗎?你叫我黃鶯，當(dāng)然這是不能讓李老爺聽到的?！闭f完天真而又神秘地一笑。

他笑而不答，默許。這時黃鶯納悶地問:“卓吾哥，不知我該不該問?”“問什么盡管說，我不忌諱，做人爽快些好?！薄澳阏f你不姓李。那你姓什么?難道你不是你阿爸親生的?”李贄聽罷輕松地一笑:“我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本名林載贄。”“那怎么不姓李又姓林呢?”“這是因為隔世復(fù)姓的族規(guī)?！彼铰犜饺鐗嬋胛逶旗F里:“為何又要隔世復(fù)姓?這不是違了常情?”

李贄的表情突然老成了許多，嘆道:“說來話長!”

原來李贄的家族始祖姓林，原籍河南，元代以后才遷來福建，三世祖因反抗封建禮教，得罪了一個姓林的御史，被加上“謀反”的罪名，為避禍計移居南安榕橋，改姓李，這也是為了利于生存立足便與當(dāng)?shù)厝送绽?。為了保持祖先林姓的香火不被中斷，故后代們又隔世?fù)姓。子孫們隔世往來于泉州、南安之間，即姓林的住泉州，姓李的往南安。其父姓李本應(yīng)住南安，但他是秀才，不善農(nóng)事，故仍住泉州設(shè)館授徒……

黃鶯雙手托住下巴聆聽著，像聽一個遙遠的故事。她在李贄面前有一種小妹面對大哥的感覺。覺得心境自由而歡暢，生活也豐富充實多了。她突然希望自己可別再長大了!

李贄講述著家史，不禁偷眼向黃鶯臉上望去。只見她雙眼微垂，睫毛輕翹，腮邊淺淺地蕩漾著一雙酒窩，心里泛起一片溫馨的漣漪，是憐惜、是情誼，他一時也分不清。不由地脫口而道:“像在哪兒見過你，咱們有緣。”黃鶯聽他說了個“緣”字，不禁怦然心跳，羞赧地一笑:“你真是癡人說夢?！彪S即轉(zhuǎn)身離去，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她不禁又回想剛才的情景，心中泛起波浪，不禁舉起雙手捂著發(fā)燙的雙頰，捂住迷離的雙眼。

一日，黃鶯在村后畬仔埔遇見李贄正在那兒讀《尚書》，這讀書處風(fēng)景秀麗而又僻靜，她口袋里揣著一把早上從山坡下采來的剛冒出紅點的楊梅，想給整日只知埋頭讀書的李贄嘗嘗鮮。她走了過來，從口袋里掏出楊梅，興高采烈地說:“卓吾哥。嘗嘗吧?！崩钯椧娛前肷皇斓臈蠲罚谒绷?，牙齒也已酸倒了半邊，他皺起眉頭，不敢嘗，戲言道:“小媳婦才愛吃酸呢。”黃鶯雙頰泛起紅暈，舉起拳頭捶打著李贄的肩頭:“你壞，該打!”“哎呀呀，別打了!”他們倆像孩子似的嬉鬧著，一時忘情。樂極生悲。這一切全被巡田歸來的李老爺看在眼里。他擰緊眉頭，礙于兄長的情面不好對侄兒發(fā)作，以免兄長多心。黃鶯發(fā)現(xiàn)來人了，定晴一看，天哪，是李老爺!平日他就板著面孔有點嚇人，這回那拉長的黑臉更是令人不寒而栗，她轉(zhuǎn)身就走。這時李贄見黃鶯神色緊張，抬眼望去，原來是叔父。叔父神情冷肅、眼含戒意。李贄清楚叔父心里念的是什么經(jīng)，他擔(dān)心黃鶯會因此受委屈，他的心沉甸甸的，叔父沒說話就走了。

黃鶯像只受驚的小兔，李老爺緊跟在后，突然叫住了她，她一怔停下腳步，怯怯地瞥了李老爺那張冷若冰霜的臉，等著他的發(fā)落。

“哼，你身為女子，應(yīng)懂得恪守本分，以后不許你在我侄兒的書房里停留，更不準在野外戲鬧，不成體統(tǒng)，莫誤了我侄兒的前程!”李老爺說罷氣咻咻地走了，沒忘記剜了黃鶯一眼。

黃鶯滿腹委屈，眼淚欲滴，悒悒不樂地回房去了。

這幾日李贄心神不定，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和煩亂，還有一種愧疚之感壓在心頭。李老爺為了防微杜漸竟不再讓黃鶯來找李贄。李贄一貫是最好侍候的，近日竟像刺猬一般碰不得，竟也會無理刁難仆人。

“飯涼了才送到?!”他發(fā)火道。

男仆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忙解釋:“李公子，飯一盛好，我就提著來了!”

“噢，照你如此說，若是趕得不緊，飯豈不是要發(fā)了霉方可送來?”

男仆小心翼翼地保證:“如果李公子嫌涼，下一次我跑著送來?！?/p>

這時，李贄覺得自己有氣沒處出，在仆人身上撒火實為小人之舉，又見仆人木木訥訥的模樣，覺得有點可笑，再想想自己與寄人籬下的人相比又有什么差別，雖然叔父一直是很疼愛自己的。他一想到黃鶯，就感到煩躁心焦，轉(zhuǎn)念一想，反正自己的學(xué)業(yè)也快結(jié)束了，很快就得回泉州了，可又一想到離開叔父的家，就不能和黃鶯在一起了，就覺得無限悵然，矛盾重重。

李贄明天就要回泉州了。

黃昏，他獨自踱到三嬸房前，面對黃鶯的小房門輕輕走上前去，這時三嬸的房門卻先開了，叔父走了出來，這一切都讓剛想開門的黃鶯看見了，她正站在房內(nèi)的小窗口下，好在外面的光線強于屋內(nèi)的光線，看不清房內(nèi)的黃鶯。

“侄兒，是你呀，有何事啊?”李老爺和言悅色地問道，心中卻明白侄兒的來意。

“叔父，我明天要走了，還沒有向三嬸辭別?！崩钯棢o可奈何地說道。

“難得我有這么一個通情達理、懂事孝順的侄兒，你先回房吧，待會兒，我和三嬸一起去看你?！?/p>

“不敢勞動叔父，我先回房了?！崩钯棿诡^喪氣地離開了叔父。

李老爺若有所思，生怕黃鶯節(jié)外生枝，就叫三奶奶把黃鶯叫到跟前。

李老爺訓(xùn)斥道:“你這丫頭，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歪心思，勾引我侄兒。”他毫不婉轉(zhuǎn)地說著，也不顧三奶奶是否不高興。

“我，我沒有和李公子再來往了。”黃鶯雙目含怨，幽幽戚戚地辯解道。

“不管怎么樣，我侄兒聰明好學(xué)，才華過人，你不能毀了他的前程。”李老爺抑揚頓挫地一字一句，似乎已看見他的侄兒高官厚祿，衣錦還鄉(xiāng)，榮宗耀祖了!

黃鶯不語中，含有一種倔強。李老爺自覺沒趣，徑自回到三奶奶家里。三奶奶軟言勸道:“他們畢竟是孩子，難免忘了規(guī)距?！?/p>

黃鶯回到小屋，將門掩緊，不禁淚水漣漣，嗟嘆命運多舛，人生悲苦，不如意十有八九，不如回到母親身邊去。

三奶奶見黃鶯已長大成人，也不好誤她的青春，戀戀不舍地同意了她要回家的請求。

李贄帶著悵惘的心情回泉州了，他沒能見到黃鶯，他心中明白，一定是叔父從中作梗。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雖已近弱冠之年，但尚無立業(yè)成家之本，娶親之事，暫且擱置也罷，回去后再作道理。

李贄之父名廷，號白齋，是泉州府學(xué)秀才，以教書為業(yè)，身高5尺，面目清癯，身著棉布褶子，見長子回來，自然是歡喜，他性情淡薄，知足常樂。但他仍然希望兒子去考取功名，因為他看出李贄從小就是讀書的材料，可成大器。

“卓吾，你今后有何打算?”

“父親，我想自立謀生?！?/p>

“你不想博取功名，榮宗耀祖?你叔父對你希望很大?！?/p>

“父親，我自幼倔強難化，不信學(xué)、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xué)先生則尤惡。再者讀史書時真如與百千萬人作對敵，仕途不適于我?！?/p>

父親聽罷，來回徘徊著，他想兒子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溫陵才子，其文章及言談時出新意，真知灼見，精光凜凜，不可迫視。他尊儒，卻擺脫儒學(xué)教條羈絆，不以孔子之是非為衡量是非標準，其是非褒貶多有悖于前人之處。再者，兒子個性不羈，為人耿直，思想“怪異”，也許三世祖生命的基因延續(xù)在他的身上，若走仕途，恐怕引火燒身，重蹈覆轍。罷罷，先由他去吧，磨煉幾年，邊讀書邊做生意，洞察世事，多些見識，日后再作打算也不遲。

李贄的思想的確多見“異端”，他贊揚秦始皇一統(tǒng)中國，譽之為千古一帝，思想怪誕不經(jīng)，雖能顯示獨見卓識，可有悖于當(dāng)朝，自古不滿現(xiàn)實的文士，多會招災(zāi)惹禍，輕則坐牢，重則喪命滅族。

此刻父親經(jīng)過一番思索，若有所思地說:“我無資產(chǎn)供你經(jīng)商，又無寸土供你耕耘，你如何自立?”

“習(xí)經(jīng)商。我身為長子，家道清貧，應(yīng)替父分憂?！彼脒€有為了黃鶯，自己也該早些自立。

“吾兒，自古圣人諱言財利，有‘君子言義’，‘小人言利’之說?！?/p>

“此言差矣，不言理財者，決不能治天下?！倍眄曀终f道:“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謂種種與百姓不相同者也?！?/p>

父親贊許地點點頭。

從此，李贄走鄉(xiāng)串戶，從商謀生。

一年又一年，他已變成一位二十掛一的青年。他嘗盡了謀生的艱辛，一有閑暇就會想起黃鶯的音容笑貌，以及和她在一起的生動情景，此時他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恬靜和慰藉。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種思念越來越濃，元宵節(jié)快到了，他幻想著與黃鶯觀花賞燈，然而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落寞和無奈。他不禁嘆道:“元宵真是可憐宵，獨對孤燈坐寂寥。不是齋居能養(yǎng)性，嗔心幾被雪風(fēng)搖。”

今晚李贄在父親的書齋里偷閑讀書，父親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他的面前。李贄見是父親，連忙起身。父親的手按在他的肩頭:“這么晚了，早些休息?！?/p>

“父親，有何事吩咐?”李贄想父親定有心事，才會這么晚來書房找他。

“哦，也沒什么急事，你已長大成人，終身大事應(yīng)予考慮，不知吾兒，是否有中意的良家女子?”

李贄聽罷，心中暗喜:“父親放心，兒一定留心物色娶一賢良女子為妻，盡人子之孝義?！?/p>

父親望著兒子，體氣颯爽，有一種睥睨萬物的氣度。聽了兒子的回答，滿意地點點頭。

翌晨，李贄動身外出，今天他一定要見到黃鶯。他遵循著黃鶯在叔父家時對自己家的描述，終于找到了黃鶯的房間。

“篤篤、篤篤?！秉S鶯聽到輕輕的叩門聲，一陣警覺，她悄悄地將門兒取下，閃出一條門縫向外一瞧，門外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卓吾哥嗎?她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日來她常想，卓吾哥也許早已將她忘記，雖然如此，只要她到南安去探望三奶奶或是三奶奶回娘家探親，只要一談到李贄她就豎起耳朵細聽。得知他尚未娶親時，她就有一份安慰和自信，冥冥之中感覺他依然在等她。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驀然間她淚如泉涌，將門打開，李贄閃進門，她慌忙將門掩上，背靠在門上喘息著，任一顆芳心怦怦地跳動。李贊望著眼前的黃鶯出落得更水靈了，那脹滿的胸姿，隨著一起一伏的呼吸而生動，他拉住黃鶯的手一聲“黃鶯妹!”將她緊緊地摟進懷里。黃鶯渾身酥軟沉浸在銷魂蝕骨的撫愛中。少頃，黃鶯忽然像受驚的小兔掙脫了李贄的懷抱，憂郁地說:“卓吾哥，你快走，要是李老爺知道了怎么得了?”她眉峰緊蹙，聲音凄婉。

李贄注視著黃鶯說:“我父親尊重我的心意，他人奈何我不得。我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夫婦，陰陽，天下萬物皆生于兩不生于一，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黃鶯雙目深情地凝視著李贄，她發(fā)現(xiàn)他并非只是忍辱溫順的一面，更有狷性剛強的一面。他的踏實與可靠足以讓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他。她沖動地踮起腳尖，將發(fā)燙的嘴唇與他那充滿男性氣息的嘴唇相疊而吻。良久，李贄熱吻著她紅潤的臉頰說:“黃鶯妹，愿意跟我走嗎?”

她頜首含羞地細語:“愿意?！?/p>

他動情地擁緊她說:“我非你不娶!”

她嬌不成聲地軟語:“卓吾哥，我非你不嫁!”

一對有情人山盟海誓，私訂終身。

有道是紙包不住火，李老爺察覺侄兒和黃鶯舊情未斷，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勢，心中悔恨自己沒有早些給李贄找個可心的媳婦。他暗暗下決心，將黃鶯與侄兒的事告訴兄長和黃鶯的家人，以快刀斬亂麻。

李老爺打探到黃鶯的家，找到黃鶯的母親。便喋喋不休說起侄兒與黃鶯，說男女婚姻大事應(yīng)聽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否則有傷風(fēng)化，侄兒前程遠大，還要讀書，不要誤了他的前程，云云。

黃鶯在屋里聽罷，悲憤交集，只有嗟嘆命運不濟。她沒有眼淚，沒有哀求，她想只要卓吾哥心中有她，此情不移。

黃鶯翻出一羅帕，百感交集，悵惘難禁，繡一紅心在潔白的羅帕上。她終日茶飯不思，母親見狀亂了方寸，速速請黃鶯的伯父來商討一番拿個主意。伯父曾是讀書人現(xiàn)經(jīng)商糊口，自從弟弟不幸去世后，家中大小事宜皆由他做主。他聽了黃鶯母親的訴說，發(fā)話道:“女大不中留，看她鬧出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事，不如快找個人家?！?/p>

母親聽罷沉默不語.她知道女兒從小懂事孝順，李公子一定是個好孩子，女兒才如此癡情，然而做為女人，她又不好自做主張。黃鶯聽伯父說要將她嫁掉，走出房門倔強地說道:“我非卓吾哥不嫁，否則我愿以死殉情!”

伯父詫異地說道:“侄女呀，難得你是個鐘情女子，可人世間多是‘癡心女子，負心漢’哪!”

“不，卓吾哥不是那種人，不是!”她愁眉一展自信地說。

伯父說:“黃鶯，你不要死心眼了，伯父給你找個好人家?！?/p>

“我不要，我非卓吾哥不嫁!”黃鶯哭成淚人兒一般。

“女孩子都說不嫁人，可早晚還不是要嫁出去。”伯父開導(dǎo)著她。

這幾日伯父忙著給侄女作媒，黃鶯整日不吃不喝以死抗議，母親急得傷心落淚，連忙找伯父商議:“婚嫁之事暫且不提，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呀!”

伯父知道侄女是吃了稱砣鐵了心。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怎對得起九泉下的胞弟。便對弟媳說道:“咳，也罷，我就想法子成全她吧?！钡D(zhuǎn)念一想:“李公子是溫陵才子，雖與侄女有情意，卻不知他的高堂意下如何，若是恥笑我們想高攀，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黃鶯母親一聽急了，說道:“你不幫忙誰幫忙，我替女兒給你磕頭。”說著就要行大禮，這時伯父連忙扶住她:“自家人何必如此，快快起身，我豁上老臉去求人一回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替女兒謝你了，她是個知冷知熱的孩子。”母親感激而溫良地說道。

李老爺來泉州做一筆生意，暫住兄長白齋家。這幾日他一得空閑，就和兄長商談侄兒的婚事，生怕侄兒與黃鶯來往。

“侄兒的婚事當(dāng)務(wù)之急呀，以免那個沒教養(yǎng)的黃鶯壞了侄兒的前程。再說他們相差六歲，命理也不符呀。”李老爺語重心長地說。李白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卓吾的婚事還費你多操心了。”

李老爺一聽心中一喜，他早已給李贄物色了幾位女子，只等兄長和侄兒點頭了。

李老爺?shù)哪衅统藱C悄悄找到李贄，將黃鶯的羅帕交給他:“這是三奶奶替黃鶯托交給李公子的?！?/p>

李贄接過急忙將羅帕展開，只見一顆鮮紅的心映在眼前，他的心為之震顫，也為黃鶯的處境深感憂慮，他當(dāng)即咬破手指，畫下一顆紅心。以示以心換心、忠貞不移。他交給仆人:“請你讓三奶奶轉(zhuǎn)交給黃鶯。”他拜謝仆人后來到叔父和父親跟前。

“叔父、父親?！?/p>

“賢侄，剛才我和你父親還在說你哩?！笔甯笜纷套痰卮蛄恐秲?，侄兒已長成一位英俊的青年了。

“卓吾，你叔父要給你做大媒呢?！备赣H欣慰地望著已長大的兒子。

“叔父、父親，我已有心上人，想必二老也看得出來?！?/p>

叔父、父親一陣啞然。叔父先開了腔:“侄兒，我給你張羅的姑娘，哪樣比不上黃鶯?”

“叔父你一直疼愛著侄兒，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此事不如意，我終身不娶!”李贄說著毅然退出房門。

父親見兒子心意已定，又想到不久前清源山賜恩巖觀音殿落成時，法師請兒子題字，他隨筆寫下了:“不必文章稱大士，雖無鐘鼓亦觀音?！笔鹈袄詈蜕小薄８赣H就見兒子悒悒不樂，神情怪異，似有滿腹心事。現(xiàn)在又說婚事不遂意……想到這慎重地對弟弟說:“卓吾和黃鶯的婚事要慎重考慮呵!”他知道兒子有孤行一意的性格。

李老爺見兄長猶豫不決的樣子，又想到侄兒狷介的個性，無可奈何地嘆道:“唉，兒子是你的，你看著辦吧?！?李老爺知道，侄兒早慧，十二歲讀書時試作了一篇《老農(nóng)老圃論》，把《論語·子路》中所記樊遲問稼和《論語·微子》中所記子路遷荷蕢老人的兩件事綜合一起，贊揚了關(guān)心農(nóng)事的樊遲，諷刺了不懂農(nóng)事、輕視農(nóng)業(yè)的孔子，能寫出這樣具有“異端”色彩的文章，實在難能可貴，但他個性耿直，我不過是盼他能找到一位知書達理的賢內(nèi)助輔佐他約束他，如今侄兒卻不領(lǐng)我的情。

父親沉思再三:這孩子從小失母又怪癖，若真的出了什么事豈不后悔終身?再說黃鶯能順他的心意，已是難得，就成全他吧。父親稟性恬淡，翰墨詩書，自得其樂，他的人生哲理是順其自然。此刻他已漸漸明白了，原來兒子也是個多情種。

這時一中年漢子，來到房院里。

“請問你找何人?”

“我找白齋先生。”

“我就是，您貴姓?”

“免貴姓黃，黃鶯的伯父?！?/p>

這時李老爺自知自己是多余的人，先告辭了。

黃鶯的伯父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賢弟，有話直說，你是為了侄女黃鶯和犬兒卓吾的事而來的吧?”

一語道中，黃鶯的伯父嘆道:“哎，小女年少無知，都怪我平日管教不嚴哪。”他愧疚地說。

“不，她是個好姑娘，能看上吾兒，是他的福氣。聽說姑娘心靈手巧，心性嫻柔，剪裁刺繡樣樣皆精，還略懂詩文哩?！?/p>

黃鶯的伯父沒想到白齋先生如此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樁鬧了一場風(fēng)波的婚事，半信半疑地問:“那么說，我侄女和李公子的婚事?”

“就這么定下來了!”與其說白齋一錘定音，不如說是順水推舟。

“這下可了卻了我的心病，我要快快回去告訴侄女，免得她心不安?！?/p>

數(shù)日后，南門萬壽路，鼓樂喧天，將整條街籠罩在喜氣洋洋的歡樂之中。白齋居所今日賓客盈門，熱鬧非凡。人們恭賀李贄與黃鶯喜結(jié)良緣，并好奇地等待著新嫁娘的到來。當(dāng)新娘乘轎快到喜堂時，陣陣鞭炮聲不絕于耳。新郎踢轎門，請新娘入堂門，送嫁媽撒鹽米，賓客們興高采烈地飲茶、吃喜糖、看熱鬧，歡呼捧場聲陣陣如潮。當(dāng)夫妻拜堂、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夫妻對拜之后，自然，戲鬧的賓客不會輕易讓這對情侶進入洞房。

“溫陵才子，請和新娘對對子!”有人提議，接著大家齊聲附和:“好，新郎新娘對對子!”

李贄難違大家的心意，略一思索，說出上聯(lián):“弦中參妙理?！毙履锛磳Φ?“曲里寄幽情?！毙吕捎殖錾下?lián):“芝蘭千載茂?！毙履锫砸怀了嫉?“琴瑟百年和。”

“好!再來一個，新娘出上聯(lián)，對!”大家又起哄。

新娘靨渦可掬，淡掃蛾眉，恰似出水芙蓉。她深情地望一眼李贄出了上聯(lián):“蓮子杯中金谷酒。”李贄對道:“桃花盞上玉臺詩。”……

大家齊聲喝彩。

原本在一邊抽悶煙的李老爺，心中不得不服侄媳蘭心蕙質(zhì)，她雖非閨閣名媛，卻勝過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心中為此寬慰了許多。

黃宜人在睡夢中恬靜羞澀地笑著，蒼白的雙頰泛起一絲絲紅暈，她眨動雙目，睜開雙眼，覺得渾身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快意，然而李贄并不在她身邊，她的心為之一沉。這時，她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早已被誥封為宜人，已不是當(dāng)年新婚洞房中豆蔻年華的黃鶯了，當(dāng)年的卓吾哥也已過花甲，遠在他鄉(xiāng)。斷夢浮思，回腸蕩魄，此刻她憂樂悲歡百感于懷，如今自己已是鬢發(fā)已皤的老婦，人生若夢呵!

黃宜人凝望窗外的天空，靜靜的白云清麗而淡遠。

“女兒，我想下床梳梳頭?！?/p>

女兒連忙上前扶起母親，欣慰蒼天有眼，讓母親的病情乍然好轉(zhuǎn)。她心疼母親，勸道:“母親，你倚靠在床前，女兒替你梳。”

黃宜人慈祥地笑了:“我感覺自己能動了?！?/p>

女兒還是不放心，將梳子送到母親手上:“母親，你身體尚虛弱，就倚在床頭梳吧?！?/p>

黃宜人倚在床頭，頓覺身子有一陣陣飄浮感，她細心地梳著頭，梳畢，喝了幾口黨參湯，將女兒和女婿叫到跟前，平靜地說道:“我氣數(shù)將盡，我死后，請轉(zhuǎn)告你們的父親，他一生清正，光明磊落，今生能和他在一起，是我的福氣。”

女兒女婿驚訝地聽著。

黃宜人又長嘆一聲:“唯一遺憾的是我先走了一步，沒能照顧他到百年，望他多珍重……”

女兒女婿見狀驚愕地回道:“母親，你莫說這種話，你眼看要好起來了!”

“傻孩子，我久病成疾，可謂病入膏肓，突然如脫胎換骨，萬分輕松，仍是臨死之人回光返照之兆。我去也，你們要恩愛到老，不離不棄，我便死也瞑目了!”她目光閃亮，兩顴潮紅。

“母親，別說這不吉利的話，好生休息，我去弄點吃的給你補補身子。”.

“不用了，女兒，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稀里糊涂的?？倢r光顛來覆去，夢里總是過去?！?/p>

“今天是萬歷十六年六月初三。”

黃宜人聽著，擁衾危坐，她清楚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一縷淡淡的感傷與遺憾竟使她滾下一串晶瑩的眼淚。她喃喃低語:“初三，出山。我這把老骨頭要出山了!”她說著，突然呼吸急促，如潮水般忽進忽退，繼而目光渙散直至黯然。頭一偏撒手西歸。

女兒女婿失聲呼喚著母親，撕肝裂膽地悲慟哭泣。良久，女兒已哭得音啞神傷。

他們擦干眼淚，為母親料理后事。

黃宜人的靈樞葬于南門外紫帽山麓。

女婿莊純夫，打點行裝辭別妻子上路了，他要千里迢迢到湖北麻城龍?zhí)逗?，將岳母去世的消息告訴岳父。

云天悠悠，關(guān)山渺渺，千里旅途，崎嶇驛道。

莊純夫終于來到了湖北麻城，打探到岳父住在芝佛院。

龍?zhí)逗钟钠?，李贄正在寫一部從春秋到元末的歷史人物評述《藏書》，藏書意為藏之名山傳以后人。他伴著油燈通宵達旦。此時他怎知道黃宜人已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龍?zhí)逗x麻城三十里，萬山瀑流雷奔而下，與溪中石骨相觸，水力不勝石，激而為潭，潭深十余丈，望之深青，如有龍眠。而土之附者，因而夤緣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樹紅閣，隱見其上，甚是奇觀。潭右便是李贄精舍。佛殿剛落成，倚山臨水，縱目極望，則光、黃諸山，森然屏列，似有千萬重。多么幽美而僻靜的地方呵。莊純夫心想，難怪岳父會選擇此靈地來逃離世俗紛擾，專注著書立說，并自稱龍湖叟，可見他對此地情有獨鐘。莊純夫邊想邊向芝佛上院李贄的精舍趕去。

李贄正在作詩，他研墨伸楮后，則解衣大叫，作兔起鶻落之狀，得意有如兒童。筆墨瘦勁險絕、鐵腕萬鈞，《石潭即事四絕》風(fēng)骨棱棱于紙上:

其一

豈為偷閑坐釣臺，采真端為不凡才。

神仙自古難逢世，且向關(guān)門望氣來。

其二

十卷楞嚴萬古心，春風(fēng)是處有知音。

即看湖上花開日，人自縱橫水自深。

其三

暖日和煙上碧樓，無情最是此溪頭。

傷心欲問前程事，不肯斯須為我留。

其四

若為追歡悅世人，空勞皮骨損精神。

年來寂寞從人謾，祗有疏狂一老身。

他一氣呵成，如瀑布一瀉千里。詩中流露李贄出世而又入世之心和他與假道學(xué)們孤軍奮戰(zhàn)的寂寞之情，以及他的頑強與不羈。李贄寫罷深呼一口氣，突然覺得心神不寧，數(shù)日來，他總是焦躁不安，好像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他拾起門邊的掃帚走到院中掃起院子，好讓不安的心緒暫時安定下來。

莊純夫氣喘吁吁地來到芝佛上院。找到佛院長老，長老慈眉善目，雙眼淡泊而深邃。長老見年輕的陌生人風(fēng)塵仆仆和焦慮的模樣，欲言又止，思慮片刻，將李贄的精舍告訴了年輕人。莊純夫按所指的方向趕去，快到精舍時，他見不遠處有一老者，禿頭、身材清瘦，衿裙浣洗得極其鮮潔，掃起地來纖塵不揚，悠閑自如、旁若無人，好似是岳父的習(xí)性與舉止，注目將他細一打量，只見他年愈六旬，步履尚健，清癯的臉上掛著干枯的胡須，額上皺紋深刻，兩目深邃有光。岳父飽經(jīng)憂患與滄桑無聲地傳遞給他，他的心為之一酸，雙眼頓時模糊了。他不解，岳父為什么將自己剃成了禿頭，又怪異地留著長長的胡須?難道他信佛又信儒，出世又入世?他甚是疑惑。

“岳父——”莊純夫走上前激動地喊道。

李贄聽有人喚，抬頭，一見是女婿，心中不悅，臉色大變，斜睨雙眼，一副不近情理的怪異模樣，讓莊純夫感到驚異，一時不知說什么。他怎知道，岳父之所以做出剃發(fā)駭俗的舉動，并不是想當(dāng)和尚，因家中閑雜人等時時望他歸故里，又時時不遠千里苦口婆心與俗事強他，所以剃發(fā)以示不歸。又此間反對派耿定向一伙以異端攻擊他，他便以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他剃發(fā)留須誦經(jīng)等等怪異行為都表明他要公開以“異端”的身份出現(xiàn)，向反對派勢力挑戰(zhàn)。泉州又名溫陵，他出生于泉州南門，自稱“溫陵居士”就可見他又有難忘故土的絲絲情結(jié)，只是深藏在心底罷了。早年他在故居地下埋下石印章兩枚:一陰刻“李贄”，一陽刻“卓吾”。更說明他把心靈深處的根留在了故土。

此刻女婿又來打擾他這個“斷俗”的人，他當(dāng)然心中不悅，以為又是要勸他歸故鄉(xiāng)。便怒道:“你千里迢迢來迫我，又有何事?我已斷絕塵緣!”

莊純夫黯然神傷:“岳父，我此行并不得已，岳母病逝，我是來報喪的?！闭f完委屈地痛哭了起來。

李贄聽罷，如五雷灌頂，繼而老淚縱橫，他攜女婿來到精舍。莊純夫見岳父光禿禿的腦袋長出點點花白的發(fā)根，胡子也變得如此枯黃，面貌顯得更加憔悴清癯了，而且給人一種冥冥幽幽神秘莫測的感覺，暗自嗟嘆人生莫測，光陰似箭，物是人非。

李贄想起妻子，若夢若幻、感慨萬端;愴涼興悲，淚水又不禁潸然而下?；叵胱约阂簧v學(xué)、著述，為百姓做事，家務(wù)家事全靠妻子辛苦支撐，她卻從未嫌惡自己一生奔波、兩袖清風(fēng)，默默地為他、為兒女勞累一生。茫然良久。 他取來白紙，研墨寫下了《哭黃宜人》六首:

結(jié)發(fā)為夫婦，恩情兩不牽。

今朝聞汝死.不覺情凄然。

不為恩情牽，含凄為汝賢。

反目未曾有，齊眉四十年。

中表皆稱孝，舅姑慰汝勞。

賓朋日夜往，龜手事香醪。

慈心能割有，約己善持家。

緣余貪佛法，別汝在天涯。

近水看魚戲，春山獨鳥啼。

貧交猶不棄，何況糟糠妻!

冀缺與深鴻，何人可比蹤?

丈夫志四海，恨汝不能從!

李贄書罷，從書架上取下自著的《初潭集》，書中夾著當(dāng)年黃鶯繡著紅心的羅帕，睹物思情，往事歷歷在目。如今事過境遷，怎不讓人思緒萬千?；叵胨氖嗄晁膵D行、婦功、婦言、婦德，令人感嘆。此刻他又想起叔父從泉州到云南姚安勸說自己納妾的情景:

叔父不遠千里來到姚安知府李贄住所，叔侄相見，別有一番感嘆，寒暄之后，叔父仔細觀看了侄兒的居所，見侄兒的生活遠不如一介鄉(xiāng)民的自己，不禁嘆道:“賢侄，你雖為知府，衣食住行，卻是如此貧寒，叔父我還以為你在外榮華富貴、妻妾成群、樂不思蜀哩!”

“叔父，侄兒廉潔為官，自然是兩袖清風(fēng)，但比起多數(shù)百姓，我已是知足常樂了!”李贄神態(tài)安逸、氣息平和。

“言之有理，有道是‘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嘛?！笔甯嘎犃T點頭應(yīng)和，但心中還是心疼從小看著他長大的侄兒，過著與身份不相符的清貧生活。

黃宜人在廚房忙碌著，叔父趁此時私下對侄兒道出此行來的心事:“賢侄，你與黃鶯生下了三男三女，卻只剩下一長女。你好歹也是個知府?？偛荒軘嗔讼慊鸷?。我看她臉上帶劍，是克兒女的命?！?/p>

“叔父，我不信什么五行臉相，三個兒子同你長子一樣死于疾病，兩個女兒死于災(zāi)荒，天災(zāi)人禍，怎能說是吾妻克死的呢?”

“唉，你呀，書生意氣。無論如何，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先后娶了六房妻妾，直至娶了張氏才有子嗣，還不是為家業(yè)有子繼承?！?/p>

“叔父，我一貫主張男女平等，斷不像孔孟之徒以無后為由娶妾。夫妻應(yīng)孝友忠信，切不可損人利己。再者長女生有外孫，此生足矣!”

“外孫畢竟是外姓，族親們都叫我來勸勸你，以家族聲望為重。”

“大家的好意我領(lǐng)了，我斷不納妾?！崩钯椄纱嗬?，不容叔父分說。

在廚房忙碌的黃宜人，偶爾聽到納妾之語，便本能地側(cè)耳細聽，聽后又悲又喜，悲的是李贄無后，也許真的就是自己的罪過，喜的是自己已人老珠黃今非昔比，丈夫仍然念夫妻恩情，斷不納妾。

叔父在知府小住幾日，勸說侄兒無效便掃興而歸。

叔父走后，黃宜人含淚對李贄說:“卓吾，你納妾吧，你叔父說的不無道理，我怎忍心讓你無后?”

李贄一怔，知道黃宜人已清楚叔父此趟來姚安的意圖，表白道:“你何出此言?卓吾一生無視倫理綱常那一套，你與我相隨多年，還不了解我的心性?”

黃宜人見李贄忠誠不渝，感激萬分，溫順地低語:“為妻聽你的?！闭f著不禁潸然淚下。

李贄為她擦去淚水:“以后你不要再提此事。”

李贄回想至此，心中波濤起伏、萬念叢生。他得知黃宜人葬于泉州南門外紫帽山麓，吩咐女婿:“清明時節(jié)可立一墓碑?！?/p>

莊純夫在寺中小住幾日，以除一路之疲勞，一日他與岳父小坐，問道:“岳父，你剃發(fā)又留須，小婿實為不解?！?/p>

李贄撫撫他的光頭:“去夏頭熱，吾手搔白發(fā)，中蒸蒸出死人氣，穢不可當(dāng)，偶見侍者方剃落，使試除之，除而快焉，遂以為常。”

純夫聽罷認為言之有理，岳父一生有潔癖，忌污穢之氣。然，他也明白，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而已。

純夫臨走前，李贄為黃宜人寫下了碑文，上款為“卓吾老子書”，兩行正文為:“明誥封宜人李卓吾妻黃鶯之墓”，下款為“萬歷戎子莊純夫立”。

天地有情，云愴風(fēng)悲。

莊純夫回泉州后，于清明節(jié)請石匠將李贄的字刻在墓碑上。立碑時，突然，電光閃閃、雷聲大作，一場暴雨傾盆而下，沖擊著碑石。碑石被洗滌得纖塵不染，繼而天晴，彩虹升起。

黃宜人安葬在泉州紫帽山張園村的一片荔枝林中，終年56歲。之后，李贄更是奮筆疾書，他的頭發(fā)稀疏而又花白，清瘦的身影，在他等身著作的相形之下顯得異常單薄。

74歲的李贄背著他的思想又開始流浪?！蔼氀汶m無依，群飛有高伴?？蓱z何處翁，兀坐生憂患?！彼骼说胶颖崩嫌疡R經(jīng)綸之家，他的思想被檢舉了:“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fā);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nèi)，惑亂人心……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萬歷皇帝，疏于朝政，但是，聽說了李贄的思想有“異端”，他不懶了，下令拿人。不錯，李贄是萬歷皇帝親自下令將他逮捕治罪的，迫害他的主謀是東林黨人的政敵、著名的大奸臣、內(nèi)閣首輔沈一貫。受沈一貫的指使向萬歷皇帝告發(fā)的，是東林黨人張問達;在李贄被迫害而死后，東林黨人的領(lǐng)袖人物顧憲成對李贄之死持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令人驚異。這些東林黨人，作為晚明歷史舞臺上的一支主張改革的政治力量，在迫害李贄的同時或以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也紛紛被專制統(tǒng)治者迫害而死。先害人，接著又被害。政治變成了流氓。萬歷二十八年(1603年)，76歲高齡的李贄回到了龍湖，打算結(jié)束多年流浪的生活，終老在此。此時，老對頭耿定向終于發(fā)難了。而且，是一個李贄做夢都想不到的罪名:僧尼宣淫。頑固的正統(tǒng)思想衛(wèi)道士，指責(zé)李贄作為一個僧人，不節(jié)欲，倡亂倫，有傷風(fēng)化，慫恿黃安、麻城一帶的士大夫“逐游僧、毀淫寺”。頑固的地方官吏，以“維護風(fēng)化”為名，指使歹徒燒毀李贄寄寓的龍湖芝佛院，毀壞墓塔，搜捕李贄。李贄臥病多日，當(dāng)他聽到了錦衣衛(wèi)的敲門聲，披衣“疾起”，大聲喊馬家人不要驚慌，“是為我也，為我取片門來。”他就這樣，躺在門板上，由衙役抬進了監(jiān)牢。京城傳出令人震驚的消息，李贄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被捕入獄了!消息很快傳遍了四面八方。李贄的著作成為禁書，被搜查燒毀，卻屢燒不盡。芝佛院長老聞此消息，手持念珠，對弟子們?nèi)鐢?shù)家珍地說:“李贄著書數(shù)十種，《藏書》六十八卷，《續(xù)藏書》二十七卷，《焚書》、《續(xù)焚書》、《史綱評要》、《九正易因》……他的著作昭如明月，涉及之廣為后人望塵莫及。他吸收佛學(xué)、老莊思想，高見卓識、震聾啟聵、膽識獨具。故氣概激昂、駭世驚俗、談吐新奇、時寓針譏。老僧為之欽佩啊!”接著一聲“阿彌陀佛”，兩顆濁淚悄然滑下。弟子們無不為之愕然，長老要我們不念俗事，緣何又為一獄中老人如此動容?在通州獄中，李贄留偈云:“志士不忘在溝壑，烈士不忘喪其元?！庇衷娫?“把頭迎白月，一似斬秋風(fēng)?！毖鐾诎档囊箍眨c天地融為一體，超然于世外，長空回蕩著他心中的獨白:“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俗緣好了，唯有精神不了。”

李贄只是被關(guān)在牢房里，遲遲不給“定案”。李贄等處分等得胡須都三千丈了，獄卒都看不下去了，萬歷三十年三月十五日，獄卒拿一把剃刀給他修面，李贄卻一把奪了過來，毅然自刎，割斷喉管，頓時鮮血濺地，如一幅傲雪梅花。獄卒問:“和尚痛否?”李贄已不能言語，他蘸著自己的鮮血，用剃刀寫了兩字:“不痛?！豹z卒失聲問:“和尚何自割?”李贄又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輾轉(zhuǎn)兩日，十六子時氣絕，終年七十六歲。明朝杰出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殷紅的鮮血就這樣未曾流出監(jiān)獄的門檻。

傳說李贄氣絕之時，天空傳來錚錚音樂，有一仙女若隱若現(xiàn)踩著蓮花浮云而來，吟唱李贄六言詩《云中舍芍藥》:“芍藥庭開兩朵，紅僧閣里評論。木魚暫且停手，風(fēng)送花香有情。”

一縷青煙從李贄七竅逸出，有人看見李贄的身影一如薄霧朦朦朧朧，騰空踏云而去……

人們說那接引的仙女是黃宜人的化身。

李贄死后，當(dāng)朝狀元焦竑以穆斯林葬禮葬之于北京通州清真寺。李贄墓碑留有好友焦竑的筆墨——“李卓吾先生墓”幾個鎏金大字。

1912年，馬廠村民以為貧困是李卓吾墓碑所致，在“馬廠好，石碑倒”的謠傳下，將題碑推倒，碑身斷為三節(jié)，村民仍無法溫飽。1926年，日本學(xué)者鈴木至此祭掃，見碑折草叢之中，欲盜運往日本。通縣縣長張效良聞訊緊急禁止，并下命復(fù)立，添建硬山卷棚頂碑樓嵌往碑身，加刻簡記。

新中國成立后，李贄列為中華民族的83位杰出人物之一。此為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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