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高三應屆畢業,高考落榜,遠山也是。
1992年,我“高四”畢業,高考落榜,遠山也是。
1993年,我“高五”畢業,金榜題名,遠山落榜。
從小學到“高五”畢業,整整十四年,遠山一直跟我同班。遠山的父母我也熟識,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和我的父母一樣,滿腦子都是光宗耀祖的思想。無奈我倆成績并不好,實在有負眾望。
1993年7月,驕陽似火。當獲悉自己踩上師大本科線時,我升騰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快意。瞅著身后悶悶不樂的遠山,我很難受。遠山讀書十分刻苦,成績也一向比我好,可每到高考就緊張得要命,屢戰屢敗,這次連大專也沒撈上,能不傷心么?
那天中午,我破天荒地請遠山上飯館吃大餐。遠山不停地祝福我,不停地流淚,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我深知落榜的滋味,卻也愛莫能助,只是極力開導他,鼓勵他再復讀一年。不想遠山竟哭出聲來。
“回去就說我也中了,和你一起上了師大錄取線!”遠山突然止住哭,仰起悲凄的臉,語出驚人,硬要我發誓為他保守秘密。我理解遠山,遠山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實在不忍心再讓父母傷心了。
當我收到錄取通知書后,我們偷偷地請人依葫蘆畫瓢炮制出一份假錄取通知書,同是師大,我讀中文,遠山讀歷史。當遠山顫顫悠悠地在上面簽上大名時,突然覺得不妥,又細心地描了描。
那年暑假,我父親在屋里擺了五桌,宴請親朋好友。遠山家也一樣,只是規模小了些,三桌。我和遠山同時進省城上大學的消息猶如長了翅膀,早已傳遍了遠近山寨。我是揣著戶口上學的,農轉非,遠山卻沒有,他說自己是委培生,屬定向招生,畢業后還得回來,用不著遷戶口。遠山的父母有些不解,更有些不悅,但什么也沒說。
我和遠山都謝絕了父親要一路相送的美意,一起坐大巴擠火車奔赴福州。當我報到注冊后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名大學生時,遠山卻滿城市找工作,一到晚上就唉聲嘆氣地擠在我的床上。半個月后,他終于在市郊覓到一份工作。
一個炎熱的周末,我幾經打探和輾轉,終于在一處荒山坡上找到了遠山。那是一家小型的石材廠,簡易的工棚里,三五個工人正揮汗如雨地忙碌著。我大老遠就瞅見了遠山,一身赤膊,正掄著大鐵錘狠狠地敲擊著堅硬的巨石。我做夢也不曾想到,文弱的遠山竟會淪為一名石匠。連續兩年,遠山都不曾回家度寒暑假。遠山讓我轉告他父母,就說他在校外當家教,收入不錯。每次我翻過山頭就著遠山的意思解說時,遠山的父母嘴上沒說什么,卻是一臉的不悅,總瞅著我,仿佛是我把遠山藏匿掉似的。因為怕話多露餡,我總是三言兩語地說完就急急地離去,后來也不煩我口述了,將遠山的親筆書信轉交就萬事大吉。遠山寫信,從不往家寄照片,他怕自己的艱辛模樣讓父母瞅出端倪。
瘦小的遠山是一名很不稱職的石匠,但我猜測遠山的志向并不在此。事情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樣,一年后,熟絡了進料、加工和銷售等一系列程序之后,遠山就開始在四處物色石材工藝經銷商了。很快,遠山由一名普通的打工仔一躍而為石材工藝的經紀人,收入頗豐。兩年后,遠山與人合伙買了輛大貨車,跑福州跑廈門跑泉州,業務幾乎遍布全省各地。
四年之后,我揣上鮮紅的畢業證和學位證打道回府,成為一名鄉村教師,遠山卻留在了城市。“我早料到這一天,這孩子太犟,讀書輸了,做事未必服輸。”當我拿著遠山的親筆信給他父親看時,沒想到他的父親竟喃喃自語起來。我隱約感到遠山的秘密他早已知曉,很是驚訝于一位農民父親竟會如此深沉和豁達。
如今,遠山早已成了一名優秀的石材經銷商,富甲一方。一樣的大學不一樣的人生,我和遠山的故事再次成為不明真相的鄉鄰們議論的焦點。在這所沒有圍墻的大學里,我不知遠山算不算已經順利畢業,遠山那個善意的謊言和大學夢,除了我,恐怕沒人會再次提起。其實,提與不提又有什么意義呢,在這所沒有圍墻的大學里,遠山成了最終的強者。
荀全友//摘自2010年8月24日《三明日報》,
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