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知道

　　人體百分之七十是水。一個人其實就是一滴水，走在世間。
　　雨
　　暗夜被一道霹靂撕開產門，億萬個嬰兒破云而出，“噼里啪啦”墜向黑色大地。每一滴雨都渾圓晶瑩，閃爍著圣潔的光亮。
　　這時候，他透明的翅膀還未沾染上一粒浮塵。這時候，一切都還純潔，公平，美好。
　　所有的灰塵，全部宣布臣服，自動從半空降到土里。所有的生靈——野貓，葉脈，草尖，花蕊，蟲，魚眼……都在仰視，這些和他們一樣莫名其妙從天而降的生命，此時究竟是悲是喜？就像，從來沒有人去嘗嘗嬰兒的第一滴淚，是苦是甜？誰都知道，是淚，就一定是澀的——不容易的一生開始了。
　　這時候，快樂是件簡單的事。他還不知道，從此，簡單是件快樂的事。
　　泉
　　他是一滴落在高山的雨。落在最高的山頂上，最高的那棵落葉松上，最高的那枝樹梢上，最高的那枚松針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繼續墜落，砸向地面，被一種巨大的吸力，吸進了溫暖、堅硬、黑暗的土壤。
　　他懵懂的童年，匯入土壤下的億萬水滴大軍，日夜兼程，奔向唯一的歸宿——長大。
　　長大是什么？不知道。
　　他是無知無畏的孩子，孤獨，新奇，隱秘，快樂，憂傷，全都是無敵的力量，終于有一天，這力量將他從巖縫間逼了出去——他重新來到了世界——以泉的形式。
　　天哪，這么明亮！天哪，這么自由！天哪，這么精彩！
　　一眼泉，是一個人的青春年少，正告別懵懂無知，和那一場初戀，卻依然純凈，透徹。
　　一眼泉，日夜翻涌著無數夢想，卻還沒有匯集成真正的夢想。
　　河
　　河真的可以走得很遠。如果幸運地躲過斷流、干涸以及誤入下水道的命運，一路上，真的可以收獲很多。豐衣足食，成就感，尊重，愛，幸福及家人。
　　可那是怎樣艱難的前行啊。他往前每走一步，都眼睜睜看著自己變得渾濁一點。走著走著，發現世界上再也沒有一條清澈的河了。
　　所有年輕的年老的水滴，全都大腹便便，滿面倦容。
　　原來，作為一條河，必須放棄清澈，學會同流合污，隨波逐流。
　　原來，作為一條河，必須放棄方向，放棄理想，任地心引力，帶你翻山越嶺，摸爬滾打，飲下風與雨，苦與痛，并飲下一個事實——你永遠到不了你想去的地方。
　　往前看，夢想與現實早已在地平線上一拍兩散。回是回不去了。
　　海
　　塵埃落定。所有歷經滄桑的水都匯集在此——?！恳坏嗡膲災?，輪回轉世的道場。
　　春雨，露水，臘雪，雹……這些曾經的天水，落到地上，成了地水，變成流水，還變成高貴的香水，甜蜜的糖水，惡臭的陰溝水，苦澀的淚水，血，汗……一切，都重新成為最初那一滴水。來時沒有選擇，去時同樣沒有選擇。
　　一切的一切，將由日月洗禮，由風重新帶回天上，變成云的嬰兒，雨的前身。
　　水結晶
　　最后，一個日本男人，從海里舀起一瓶水，放到顯微鏡下，解剖、拍攝水分子，他要洞透水的靈魂。
　　他在瓶子上寫“快樂”，片刻后，顯微鏡下的水結晶居然呈現無比美麗的圖案。他在瓶子上寫“痛苦”，水結晶分崩離析，丑陋不堪。
　　原來，水是有生命的！當我們想什么，身體里的水生命都 能感知。
　　夏夜，窗外有雨，隔壁傳來新生嬰兒的哭聲，相對無比老而厚而濁的世界，他無比的嫩與薄與清。
　　如果人生必須以一滴水的形式漂泊在塵世間，我愿他從此詩意地長大、行走、消失，一如他今晚詩意地出現。
　　應晶//摘自《散文》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