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人丁》。《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發表中短篇小說《失語》、《通道》、《關系》。《失蹤的秘書》、《曼琴的四月》等,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
一
“閑人”的“閑”,hart,二聲,西安話在這里發“寒”音。這一“寒”不要緊,內容就豐富意蘊就深刻故事就曲折。在西安,“閑人”不僅僅是閑散的人,不用朝九晚五上班也能生存的人,閑云野鶴,清靜無為,游手好閑……不,絕非那么簡單。
其實,這個故事還可以叫另—個名字“艾總風流史”。為了增強可讀性,我很想這樣叫,可是艾總說,必須得用“西安閑人”,否則,他拒絕出讓他的故事版權,他認為“艾總風流史”這樣的名字太庸俗,而他是個文化人,或者,是個做文化的人。他喜歡賈平凹的散文“閑人”,而他,要做一個更徹底的“西安閑人”。
艾總不姓艾,他的名字叫李大艾,我多年以來都以為他叫這個名字,可直到有一回我幫他買機票,才知道他的真名不叫這。他甚至不姓李,他說,李大艾是他的藝名。他常年混在藝術圈,而西安,有一個龐大的藝術圈,從業者眾多。
既是艾總,就應該有公司,可是認識艾總好多年的人也不知他的公司在哪里。他與人談業務有時候在家里有時候在茶樓有時候在一個高檔大套房里有時候在城墻根下的環城公園,這要根據他對對方的印象和所談生意大小而定。
我有幸到過他的家里,起先是一套租來的單元房,沒有裝修,卻在他住的一間臥室里堆積著一應俱全的高檔擺設。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件玉器送給了我,然后指著他床頭的一張女人照片問我,“我女朋友,漂亮嗎?”那女人確實很漂亮,但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心,我不屑地說,“是挺漂亮的,可是,有點俗氣。”
“你說對了,我就愛俗氣的女人。在與我有過關系的幾十個女人中,大部分都是……”
“什么,你跟幾十個女人有關系?”我假裝天真地睜大眼睛,做出十分純情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我都四十多的人了,跟幾十個女人有關系,算多嗎?唉,閑了再給你說吧。我還有個重要事情得談,你們在這隨便吃隨便喝隨便拿,走的時候,門鎖上就行。”
他丟下我們幾個走了。
后來艾總把我們帶到他的新家,三層小樓,幾百個平方,左右兩邊都有房子,像個單位一樣大。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房子都屬于他。他說這座小樓是他給人家蓋的,結算錢的時候,對方錢不夠,就用拐角這個地方抵給了他。裝修得很上檔次,完全是按照那種藝術氛圍營造的。只是我覺得房子里掛的名人字畫有點多,每層樓都有,每間房都有,樓梯上走廊里也不甘寂寞。房子里目之所及,是他搜羅來的真真假假的古董和藏品。我們剛在一個大樹根做成的“龍椅”上坐下,他把那個像巨大喇叭花的老式唱機搗鼓響了,讓我們聽五十年前的老唱片。我們說著話的時候,他走到遙遠的門口,從一個大青花瓷瓶子里拿出一把奶油小核桃讓我吃。我這才發現,他那些瓷花瓶里有好多零食,他像變戲法一樣又從另一個大瓶子里抓出一些小袋裝的魚片。他說,這都是他女朋友胡美麗買的。
走出他們居住的這一套,他推開走廊邊一個門,是一個帶衛生間的小房間,這是他女朋友的女兒住的。我問,為什么不跟你們一起住?他說,女孩子大了,跟他們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女朋友在另一個城市做生意,女兒在西安上大學,分不夠,是他找了人硬弄進去的。女兒很聰明,嘴也甜,把他叫艾爸爸。他是個潔身自愛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是讓她單獨居住,女兒需要他做什么的時候,比如沒錢花了而自己媽媽還沒回來,比如學校有什么事需要他出面,他才會跟女兒見回面。平時,女兒的媽媽不在的時候,他們各開各的門各回各的家。
你—定會問,艾總他不是文化人嗎?怎么又蓋房了呢?
艾總不拘于這些,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什么掙錢干什么這才是正事,整天文化,能把錢文化回來嗎?
那時我還有心情跟這個城市愛玩的人在一起玩。這些自稱文化人的人,誰也不愿承認自己是社會的邊角料,大都認為自己是珍珠掉進了泥坑里,單位領導、家里人、周圍人,甚至全世界的人全都有眼不識金鑲玉。于是大家挺愛扎堆,扎在一起又沒事干,說白了是口袋沒錢花。于是我們熱愛大自然,我們春天看桃花夏天賞荷花秋天觀菊花冬天踏雪花。實在無花可看的時候,我們會泡在某—個畫家c504d729e295e1c2a2df1fe1ff4687c56b3b28ef930e05966a7eec1cd8e3de29的畫室里,躲在某—個熟人的茶樓里,或者糾集幾個人只為去南郊看一個熟人新得的瓷瓶子,或者就誰家新裝修的房子質量問題、檔次問題、藝術價值開個研討會,為此生出一場聚會生出一些是非來,事后就開始后悔,消磨了一天又一天的光陰。
艾總告訴我,這樣的日子,他打年輕時就開始過了,事后發現,沒什么大意思,再熱鬧還是各回各家,各過各的日子,誰也替不了誰的歡樂與痛苦。“我給你說個秘密。”他湊近我耳邊,“文化圈里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混混,別太在意他們。你看那些男人,蹭吃蹭喝蹭女人,我特瞧不起他們,我常常想拿酒瓶子給他們腦袋上開個花。”
我一想也是,不信,你問那些跟你總是甜言蜜語的人借三千塊錢試試,你就知道所謂的友情是什么了。當然我這樣想是不對的,如果別人問我借錢,我也會警踢的。
只是,突然有一天,我像艾總一樣,厭倦了,漸漸抽離了那種生活方式,不再參與那些可有可無的社交活動,不愿加入那些興高采烈地呼嘯來去的隊伍,發現并沒有影響到我一絲一毫。可見,這世上好多東西,對我們的人生來說是沒有用的,而我們還把它看得挺重要。脫離了那些活動,我還是能從別人的嘴里聽到艾總的消息,也就是說,在這個城市里,人們還在傳頌著艾總的事跡。
二
艾總說他是個經歷豐富的男人,他當過兵下過海倒過外匯倒過服裝倒過字畫倒過文物進過局子。旁邊有人馬上說,你吹牛。他解釋,被叫去問過話,在里面待了一個晚上,又被放出來了,也算吧。
我說:“我對你這些不感興趣,我想聽你的風流史。”
“那你先說說,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壞人,流氓?”
“當然不是,你看啊,成龍的電影都是打打殺殺,可他一點不殘忍,賈寶玉整天混在女人堆,可他一點不下流,相反,殘忍的是那些不見出拳的人,下流的是那些道貌岸然者。”
“你這話我愛聽,我當年跟我老婆反復解釋,她就是不聽,非要跟我離婚。說我花心,唉,她咋就不明白這道理?那又不是咱家面缸里的面,挖走一碗還少了咋的?看看,離了對她有啥好處。四十多歲的女人了,真是,男人們都瞎了眼,咋沒個人把她勾引走?那么好個女人,她只要一結婚,我也立馬結婚。我并不是愛跟女人周旋,我眼看奔五的人了,也想結婚有個家。”
“都已經離婚了,你還管她那么多?”
“你不懂,她太老實,一點都不懂得勾引男人,又不是美女,離了都五六年了,也不見動靜,我能不牽掛她嗎?那是我親老婆。過一段時間,找個名義,為孩子的事什么的,去看看她,陪她吃個飯,再送她個禮物給她點錢,主要是去刺探她的生活,一看她那張臉,還是沒戲。女人要是戀愛了,從臉上就能看出來。”
“男人也能看出來呀。”
一說這話,我們都哈哈大笑。這話是有典故的。有一天我從學校接了孩子,沿著一條小街道往家走,遠遠看到對面走來一對男女,不再年輕的男女。過去我不明白戀愛中這個詞是怎么回事,可遠遠看到對面走來的男女,我明白了。他們兩個腦袋在一起挨著,用非常默契的步伐,勻速而緩慢地前行,一直走到跟我和孩子擦肩而過。女人在說話,男人在傾聽,此刻這世上再沒有比他的傾聽更重要的事了。他的手溫順地放在自己的衣袋里,克制著自己不往人家身上靠或者不去摟住對方,臉上帶著沉醉帶著小學生的認真聽那女人說話,讓誰一看那狀態都知道是那男人還沒有得手。他正在實施他的計劃,他正在全力討好這個女人。當然,前提是他被這個女人吸引了,一瓶酒還沒打開,他先醉了。并不是我非要窺探別人的隱情揣摩別人的心思,也并不是我非要這么沒眼色地從遠到近觀摩這一對戀人,分明是他們太惹眼了。想想吧,亂糟糟吵鬧鬧的馬路上,有各種車輛煩躁地排隊挪動,有女人在吵架,有青年在趕路,有男子在行騙,有小販堅守崗位坐以待“幣”,滾滾紅塵草木皆兵的嚴竣生存啊!而馬路邊樹蔭下,這對不再年輕的男女,毫不掩飾地表示他們在戀愛,他們頑強地阻開那些喧囂,急就章演奏他們舒緩的樂曲。第二天,我給他打了電話,說我昨天看到你了。他問在哪里,我說了我孩子的學校名字。他呵呵笑笑,不好意思,沒看到你,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
當年他老婆執意要跟他離婚,就是因為他不可救藥的花心。但凡是他看上的女人,他非得搞上床不可。當然,他不會去想章子怡范冰冰這樣的,他知道人要想活得快樂最重要的一條是不要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圍之外的事,也就是說,人不要自尋煩惱。
早些年,他看上一個模特。模特嘛,個子高眼光也就高,把男人不當回事,更把跟她站在一起一般高的艾小老板不當回事。艾總經過分析,給她買車買房自己經濟有點吃力,再說這種好高騖遠的女人,只用錢是打動不了的,那咱沒錢就出力吧。他天天開車去接她,不管是一站路還是她在臨潼區有演出,他總是在她走出大門的時候車已經等候,等得最長的時候,是那女孩子的長腿在臺階之上不安地挪動了三分鐘。
那女孩子當然不是純潔的天使,人家長腿走的地方多了,見過的男人也海了去,再有錢有勢的她也接待過,可是,還真沒有一個男人把她這么當回事。相反,那些有錢有勢的男人,女人來得容易,千帆過盡,過眼煙云,千金散盡都能復來,況女人乎!也把她不當回事。女人家,說一千道一萬,在各種欲望接替滿足之后,還是想依靠一個靠得住的肩膀。那些光彩奪目的男人,說到底跟我有什么關系呢?一槌子買賣罷了,我很少有戀愛的感覺啊。現代社會成功男人都太忙,他們沒時間談戀愛,他們更喜歡的是,看上一個女人,用錢把她打倒,用地位把人家唬住,一步到位一槌定音一語定乾坤,然后各走各的道,誰也不欠誰的,事后,也可當做全然不認識。男人啊,偶爾接送一次并不難,難的是長期接送,從不間斷。她把男人扒拉著想來想去,還只有這個艾總。
艾總偶然遲到的幾分鐘,竟然喚起了這個不再年輕的女模特內心戀愛的渴望。
艾總也是個熱愛戀愛的人,他好壞倒騰過幾年字畫文物,跟文化人廝混過幾年,見過大風大浪,—捆一捆的錢從手里搬過,最背的時候在城墻根賣過五元一張的畫。驚濤駭浪走過,榮辱沉浮經過,他還是最喜歡戀愛的感覺。他覺得—個人最大的幸福不在于當多大的官掙多少的錢,而是一生都在戀愛中。可是好多男人不懂這個,他們情愿被自己或別人施弄到主席臺上,擺著一副莊嚴的面孔,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他們最可冷的是沒時間談戀愛,他們的生活基本上是限期交割,他們只迷戀政壇的一個個高峰,他們不知戀愛也有著一座座高峰,需要男人去攀登。
他就喜歡攀登戀愛的高峰。
不要以為艾總是個愛變心的男人。不,他從不變心,好多時候是女人變心,好多時候是不需要用心,好多時候是雙方都認為沒有必要死心眼。
女模特之后,他又看上—個女軍官。這對他是個更大的挑戰,他就愛接受挑戰,沒有挑戰的生活還有什么意思?
女軍官生活很規律,紀律也很嚴,不愛四處走動,沒有社交圈子,不需要他車接車送。他改變策略,就是去看望她。女軍官一人一間辦公室,他就成了辦公室的常客,每次來,他都帶個小禮物,哪怕是一包零食,一朵從路邊小店買的花,他從沒有空過手。如果他哪天有事來不了,會給女軍官打電話請假,就像科員給科長請假一樣。他知道女人容易形成心理依賴,她們也許暫時不會愛上一個男人,但習慣于這個男人天天來接送,天天打電話,天天來看她們,天天在郵箱里給她們寫信。如果沒有,她們會覺得生活缺了什么,會怨這個男人忘了她們,會猜疑這男人在這兩天內變心了,于是,她們的愛情和依賴就在你顧不上來的這兩天內產生了。誰又能說清愛情是什么呢?試想,這世上男人千千萬,為啥只和他相識相遇?為啥他愿意搭上時間精力物力來看我來接我?人家要是沒目的人家不會在家歇著或是去找別的女人?這世上女人多的是,還有對男人主動出擊的呢。
女軍官也是人,女軍官也是女人,艾總堅信這一點,她那莊嚴神圣的軍裝下包裹的也是個活生生的女人的身體和靈魂,她肩膀上扛著的那顆星星看起來挺扎人的,可也是扎那些想扎的人。
艾總知道,對這樣的女人,得給她足夠的尊重和小心,不能太隨便,絕不可霸王硬上弓,更不能使用暴力就地正法。雖然女人有時候喜歡暴力,但暴力正像是中藥配伍中的那一味猛藥,輕易不敢用,得慎之又慎。
那就給她做思想工作。
“我們認識半年了,是吧?經過半年的接觸你并不討厭我,是吧,那我今天想說說權利和義務的關系好吧。我們都知道,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當然我不是說百分百地對等,但是總要差不多對等吧。這半年里,我幾乎天天來看你陪你,你想去哪我就帶你去,你想要啥我給你拿來。當然做這一切我愿意,完全心甘情愿,就是我賤唄,不這樣做我心里難受唄。可你知道我是男人,我為了你做了半年和尚了,如果你真的對我無意,請你吱一聲,我就不再對你有非分之想了。當然我還會來看你,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你面前,卻不會對你有其他要求了。也就是說我一如既往地像從前那樣為你服務,卻不會再對你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我把我這男人粗俗下流的欲望找別的女人發泄去,我們就保持這純而又純的軍民魚水情,請你放心。”
是女人誰能經得起這樣的話?以身相許是中國女人的傳統美德,男人有什么錯呀?做這么多,只是想進入你的身體,也就是求歡,或者說把歡樂帶給你,而歡樂,是相等的,這個要求過分嗎?
火候完全到了,手搭在女軍官的肩上。那肩膀溫柔極了,他便把那溫柔的身軀摟進懷中。
可幸福總是觀望時和得到時不一樣,他從前只是看到女軍官的神圣不可侵犯,征服時的高難度,可一侵犯了也就不神圣了,不神圣了意義也就沒有了,主要是他還沒有見過這么無趣的女人,白長了一副中看的外表。可他認了,他想,如果她愿意嫁給我,也是行的,能有一個這樣的老婆,也是件很神氣的事,大不了我再去外面找那些有趣的女人,人生不能啥都要。當他試探性地提出結婚的打算時,那女軍官眼瞪大大地看他,那眼睛分明在說,我怎么能嫁給你呢?他一下子自慚形穢,弄了半天,人家比咱能拿得住事,比咱思想解放,三十出頭的姑娘家,比我還老于世故呢,人家一開始就只想把我當情人看。原來她有自己的男朋友,也是個軍官,兩人不在—個城市罷了,其實已經在談婚論嫁。是自己太輕敵了,怎么沒想到,人家嫌他是離過婚的男人,還帶了個孩子。他原以為部隊上的兒心靈單純沒有那么多世俗觀念呢。
艾總把心從女軍官那里收回來,卻不想那女軍官傷心了。
“你不是說要一直對我好嗎?我可是把你當做最親愛的人了,難道我結婚就能影響咱們的來往嗎?”艾總心里說,當然不影響,可前提是,我們得相互吸引啊。他不去找她的時候,女軍官難過地哭了,打電話問他為什么說話不算話。她已經習慣了艾總的經常出現,她已經迷戀上艾總那持續不斷的熱隋和憐香惜玉。可艾總覺得沒意思極了,她除了抱住他的腰把他用力按之外,沒有任何情趣,她基本上就是一張白紙一朵塑料花,可她自己完全意識不到。艾總不找他,她就傷心難過。艾總對自己說,咱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奉獻精神吧,人家既然愛民,咱就以實際行動擁軍,誰讓咱犯賤招惹人家呢!所以,艾總幾年來還斷斷續續和那當了媽媽的女軍官來往著。
三
如果要總結艾總的前半生,絕對是一個招女人愛的人,有時候,女人愛他愛得拿命來拼。
他妻子周小云出國的那兩年,他理所當然地相處了一個女子。兩人剛好上幾天,陳愛平就搬東西住到他家里了。他想,住就住吧,反正我也是光棍一個。陳愛平和他像模像樣地過了差不多兩年日子,陳愛平都打算給他生個孩子呢。突然有一天,周小云女士回來了,她沒有打招呼就從美國回來了。她打開門進來的時候,艾總和陳愛平兩個人正在飯桌前吃飯,跟正經夫妻沒有任何區別。周小云不愧是從美國回來的,她看了看兩個人,友好地打了招呼,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另一個房間,然后她簡單洗了一下,自己到廚房盛了半碗飯,坐下來,三個人圍在一起吃。倒是這兩個人吃驚萬分。李大艾問她,你怎么突然回來了?周小云抱歉地笑笑,這是我的家呀,我怎么不能回來?我在美國待著沒意思,就回來了,不行嗎?噢,你們別介意,晚上我睡小房間,不影響你們。
可是,陳愛平覺得這事對她打擊太大了,她認為,這不公平,你一去美國兩年,把你老公扔家里,是我陪了他兩年,現在你回來了,那我算什么?我該怎么辦?
陳愛平覺得周小云才是第三者,她理所應當從這里出去。觀察了幾天,見周小云沒有要走的意思,陳愛平也不去上班了,給單位請了病假,天天在家守著,她要阻止李大艾和周小云的夫妻團圓。
她小瞧了周小云,她在周小云面前故意表現得和李大艾恩恩愛愛,她想氣走周小云,卻沒想到周小云氣度很大,對這一切熟視無睹,該干什么干什么,常常出門一去好半天。她在找工作。陳愛平趁她有一天出門時候把門上的鎖換了。周小云回來后見鑰匙用不成了就敲門,很平靜,很有涵養地敲。這樣的聲音響了好一會兒,一直保持著韻律。陳愛平早從貓眼里看到是她,她就是不開門,不但不開門,她還把音響放得很大聲,聽騰格爾的“我的家,我的天堂”。突然,敲門聲大而急切起來,李大艾在門外喊,開門,怎么回事?
陳愛平打開門,她不解釋,她想李大艾應該明白她的意思。李大艾卻不明白,不但不明白,并且對她這一行為大為吃驚,極為反感,責令她趕快把舊鎖子換回來。陳愛平不肯。
兩個人開始吵架,慪氣,在房間里推推搡搡。周小云去廚房做飯,做好了飯敲開門對兩人說,吃飯吃飯。陳愛平把火氣一下子發到周小云身上,發火了的陳愛平露出她的小市民底細。她連說帶罵地沖著周小云喊,你周小云算個什么東西?你憑什么回來影響我們的生活?你憑什么一去美國兩年,不寫信不寄錢好像你沒有這個家,好像李大艾不是你老公?你去逛美國花花世界了,去他媽玩美國男人,現在混不下去了又回來。你回來就回來,你應該回你娘家才對。這里是我們家,是我和李大艾的地盤。我在這里生活快兩年了,憑什么你說回來就回來?你住在這里不走算怎么回事……陳愛平越喊越激動,沖到小房間把周小云的東西抓住往外扔。周小云不動聲色—個人坐在飯桌前吃飯。李大艾從大房間沖出來阻止陳愛平,你喊夠了沒喊夠了沒?
“沒喊夠沒喊夠,怎么了?你為啥不趕她走?”
“大冷天把她往哪趕?這是她家,我們有結婚證,該走的是你!”李大艾也真生氣了,他想陳愛平有點不講理,人家周小云回來怎么了?人家還沒找你的茬你卻嫌人家這了那了。事后他想,他這樣說陳愛平也不對,在他最難過憂傷的時候陳愛平陪伴著他,給他做吃做喝陪他尋歡作樂,而現在……
陳愛平是那種不識時務的女人,用西安話說就是有點麻迷兒,用李大艾話說基本是那種找打型的,她撲上來又跟李大艾廝打,李大艾哪受過這氣,他奮力推開她,順茬打了她一個狠狠的耳光。這一耳光讓他后悔好幾年直到現在想起來他都打自己呢。
他一直想,這西安男人,脾氣咋就這么躁呢?說急就急,當然是女人先急的,女人先躁的,女人把你逼到那份上下不來臺的,可你怎能跟女人一般見識呢?那是陪你睡過的女人,你怎么就上去一個耳光給人臉上留幾個指印呢?
打完那個耳光,又惱又氣又悔,摔門出去了。
陳愛平臉上帶著那幾個指印,瘋狂地在房子里收拾自己的東西,瘋狂地流淚,她把近兩年來自己遺留在這房子里的一切收拾個干凈,不再要的,帶不走的她撕毀了,燒掉了。在她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周小云跟前跟后地勸阻她,無非是說你沒必要這樣,我在這其實不影響你們什么的,我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陳愛平是典型的西安女人,犟起來比男人還犟,躁起來比男人更躁,她連續三次把身邊的周小云掀一邊去,她懷著滿腔仇艮從李大艾那里拉著兩個箱子走了,從此杳無音信。
四
其實李大艾跟周小云結婚也是個誤會,他對女人提出要求時常常勸自己的話是,誰讓咱犯踐招人家呢。他學歷跟周小云懸殊有點大,他中專學歷,那時候周小云本科剛畢業,周小云被男朋友甩了傷痛欲絕無處藏身,李大艾閑著也是閑著,就天天接送她上下班,不管怎么說他能身邊老跟著一個本科生那也是蠻風光的事,跟自己哥們介紹起來臉上也有光。可有一天晚上,就在他送周小云回家的時候,周小云先是說,你走慢點。他慢下來。周小云又說,你抱住我。他抱住她,周小云在他胸前流淚說,咱們結婚。請注意,周小云說的是咱們結婚,她沒有帶那個“吧”字,也就是說,她決定了的事,別人不能再改,如果改了那就是給她還沒有彌合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這是明擺著的事,她的流淚其實跟李大艾沒有關系,甚至,她要跟他結婚也跟他沒有關系,好像這一切,還跟那個甩了她的人有著關系。李大艾隨口說,結就結唄。李大艾想,你怎么能夠拒絕一個學歷比你高的女孩子的結婚請求呢?拒絕了她你就是不尊重知識,而不尊重知識,你基本上就不是一個合格的西安人啊。
結了婚,周小云又順茬念了研究生,反正她閑著也是閑著,她那兒子也就是給李大艾他媽生的,由李大艾的媽一手帶大。周小云對李大艾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從沒跟他吵過架生過氣,她面對他差不多是一種慈母情懷,慈母得李大艾后來都不好意思跟她提出夫妻生活的要求了,有兒子跟媽干那事的嗎?周小云對那事基本無所謂,有時候李大艾在她身上忙著,她拿本書看得還很入神。李大艾是個有情趣的男人,他是要一生戀愛的,于是他到外面談他的戀愛去了。周小云知道后只罵他花心大蘿卜,并不真心生他的氣。可以說他在周小云的促進下,變成了一個戀愛高手。
當然,李大艾在周小云的眼里也不是一無是處,他起碼是個男爺們,有了事不退縮。西安堅硬的面食造就西安人堅硬的性格,不善言辭更不會磨嘰,常常大街上兩個西安男人的沖突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始和結束的,你根本看不清過程,也不需要過多語言,三下五除二,只見該流血的流血,該拍手走人的拍手走人,哪那么多廢話呀?李大艾年輕時也常常是大街小巷這種節目的現場表演者,后來他年齡漸長不再那么二桿子了,可絕對還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早些年他開了個歌廳,周小云閑時來幫忙,有天晚上一個客人喝多了,拉著周小云不松手,嘴里胡亂說手上胡亂摸。周小云還在猶豫一個女人和一個經營者二者之間該考慮哪個時,見那人頭上瓶子砸下來,一瓶啤酒崩裂開去,那人應聲倒地。李大艾的罵人話才出來,語言分明是滯后于行動的。派出所的來了,連處理帶整頓,連給人看病帶耽誤生意,總共損失上萬元。李大艾面不改色,還給周小云說,媳婦別怕,出了事怕也沒用,我奉陪到底,他媽的那小子下次來我還收拾他。有文化的周小云這次卻被李大艾的沒文化感動了,也讓她明白,文化有時候在生活面前是蒼白無力的。
后來周小云到美國去,還是去念書,念的啥名堂他李大艾也不明白,他也不想搞明白。他只是覺得有這樣一個妻子挺風光的,他只是按時足額給她寄錢。
周小云提出跟他離婚,他倒是沒有想到。他說,她都走了你還離什么呀?咱倆這樣多好啊,你外面該干嗎干嗎,你餓了累了你就回來,這是你的家呀,我再沒文化我是男人,我得養活你,你現在工作還沒著落呢,等你自己掙錢了再離唄。周小云不聽他的,心平氣和地就是要離婚。他一看不像是開玩笑了,就說,那你隨便吧,家里看上啥你拿啥,存折在那放著,錢你想取多少取多少,給我留夠一禮拜飯錢就行。周小云收拾自己的東西,他還跟前跟后地幫忙,湊到人家眼前說,哎,你干脆把我帶走得了。周小云回答他一個字:嘁。
周小云走了后,他開始尋找陳愛平。他并不是非得愛陳愛平,也不是非要跟她結婚,而是因為陳愛平曾經那么想嫁給他。他無所謂,他愛的是女人,而不是哪—個女人。他要做到人人可負我,我不負人人。他到處打聽陳愛平的消息。
五
胡美麗的家本在另一個很遠的城市,剛跟丈夫離了婚,也就是說終于結束自己聲名狼藉的婚姻生活,當然并不是她想結束她要結束,而是她不結束不行。有時候你想遷就生活可生活不遷就你,你想維持一個痛苦著也不愿意放棄的局面,可那個局面要跟你徹底斷交。如果有人聲稱他要割斷從前的一切,突然果斷地離開自己家鄉千萬里,如果他不是追求事業和愛情,那一定是有不堪回首的往事。胡美麗有一同學早年來到西安旁邊這個中等城市做生意,現在胡美麗投奔她來了。
她剛來這城市不幾個月,遇見了開車路過這里的李大艾。李大艾從那后常常開車來看她,當李大艾把她帶回西安自己的家里時,胡美麗對男人還心有余悸。雖然李大艾盛情歡迎她與自己同居,但胡美麗想,讓男人娶了自己,這才是女人最終的勝利。
可李大艾從不提結婚的事,胡美麗把話題引上來,他不接茬,或者說別的事。幾個月后,胡美麗開始不安。女人的不安,常常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她會突然從那個中等城市跑回來,或者,沒有什么事卻給李大艾打電話,發短信,問他在哪里,跟誰在一起,談的什么事。李大艾最煩這個,男人家豈能叫一個女人這樣盤問?有時候他不回答端直掛了電話。胡美麗立即失控,不停地撥打他手機,他惡作劇般一次次按掉。胡美麗就扔下手里的生意,哪怕是半夜也要從那個中等城市搭班車趕回來,只想看一看他在不在家,如果不在家,他跟誰在一起。吵架由此展開。李大艾嘴拙,不會說那么多花言巧語,也不屑于跟她辯論,被她逼急了就說粗話。西安男人的粗話,沒一點技術含量,也不幽默,只是粗話而已,掉腳面上能把腳砸個大鼓包,疼痛難忍。這粗話如果說給土生土長的西安女人,也就罷了,知道他們也就那德性不必太當真,可這些話擱一個外地女人身上,無論如何是一個沉重打擊。胡美麗哭了,她邊哭邊說,李大艾你想想吧我哪點對不住你,我每個月光給你買營養品都花兩千多。李大艾說,對對對別提你的兩千多,我扔的錢都比你掙的多,誰稀罕你的營養品,愛買不買!你還別這樣逼我,我這里出入自由,你住了住不住了走人,離了你胡美麗我還沒女人了不成?胡美麗突然覺得她又回到從前那噩夢般的生活,一旦那種破碎感降臨身上,人會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自毀心理。她收拾東西離開了,當然她沒有陳愛平走得那么決絕和憤怒,可是比那更可怕,哀莫大于心死。她想是生活給她開了個玩笑,只給她半年的好日子,現在命運收走了一切,她還是那個破碎的、年逾四十的女人。這個年齡的女人容易把她的一切不幸都歸結到年齡上,一歸結就認為她的不幸是鐵板上釘釘的事了,年齡只能往前走,不幸當然也就像急流一般涌動。
胡美麗萬念俱灰一個人回到那個中等城市,睡了一夜一想不對呀,她應該還有一個指望,那就是她的女兒還在李大艾那,還在把李大艾叫艾爸爸。過了兩天她給女兒打電話,問星期天回家見艾爸爸了嗎,他怎么樣。女兒說艾爸爸給了一百塊錢讓她自己買飯吃,而他在家睡大覺,餓了就叫樓下飯館送飯。她問女兒,他給你說什么了嗎?女兒說沒有啊,跟從前沒什么兩樣,我叫他爸爸他還是很高興。
又捱了兩天,李大艾給她打電話說,哎你咋是這人呢?你還有沒有點良心?我幾天沒吃飯了,你是不是想把我餓死?你他媽餓死我誰還在床上讓你舒服?他說話的口氣根本沒有兩人吵過架那回事。胡美麗歡天喜地地回來,看到李大艾正滿頭大汗地吃樓下飯館送上來的泡饃。
這樣的鬧劇演出了好幾次,胡美麗也疲了。她想,我就這樣跟他耗著吧,看誰能耗得過誰。女人需要在戀愛中一點點進步、成長,自己悟出點道理。
六
周小云找了個大她二十多歲的英國老頭,剛領完結婚證,正在辦出國護照。李大艾得知這一消息,悲喜交加。喜的是周小云總算有了歸宿,悲的是那老頭的年紀。他總算明白了,周小云一直以來只想嫁到資本主義國家去,過那種腐化墮落的生活,為此她不惜委身于一個拄著拐棍的老頭。那老頭走路顫巍巍的。趁他上洗手間的時候,李大艾給周小云說,這老家伙如果欺負你,你給我打國際長途,我立即飛英國去揍他,照樣用酒瓶子把他腦袋打開花,你信不信?周小云和兒子一起對他的沒教養表示輕蔑。這是他們的告別飯,吃了這頓飯,周小云和英國老頭就到北京等護照去了,然后,飛往英國,她如愿成為外國人。李大艾當著周小云面問兒子,你媽不要我們了,她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你舍得她走嗎?兒子平靜地說,我覺得她的幸福更重要。兒子長大了,這真讓他欣慰,想到二十年來他和周小云在兒子身上費心并不多,可兒子一直健康陽光地長了這么大,眼看就要大學畢業,常常跟他談話一套一套的,他已經說不過人家了。
和周小云告別,他一個人往家走的時候,在夜色里落了幾滴淚。他想不通,周小云為什么非得給他找個外國老頭作“連襟”。這一去千萬里,有個委屈她給誰說呢?誰還能像我這樣保護她?
上個月,我接到李大艾電話,說他要結婚了,請大家去參加婚禮。他說胡美麗的婚紗照比我看到的那張照片更俗氣,可是他愛,他就愛她的俗氣勁,女人要沒了那股俗氣,那還是女人嗎?為了這婚紗照,他被折磨了一天,“要不是我奔五了想安心過日子,光婚紗照都能把我煩死,才不結婚呢。”他的聲音是那么幸福,聽不出一點煩的感覺。我問,你不找陳愛平了嗎?他說,陳愛平已經有消息,她三年前就在廣東結婚了,找了個香港老頭。“你說說你們女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咋都愛老頭呢?他們就是再有錢,晚上你就像跟一堆骷髏睡在一起,也不嫌心里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