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女,大學文化。曾在《十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大家》、《山花》等刊物及美國,發表中短篇小說和其他作品多部。有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年度選本選載。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散文集《杜鵑聲聲》、《天堂女孩》。陜西文學研究所重點研究對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黨員。
1
伴著畫眉的叫聲,艾凌霄一下子就跳到了陽光里。
跳到陽光里的艾凌霄強烈地抖動了一下身體,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是被和暖的陽光嚇住的,而是撞見了一只小鹿。
小鹿的嘴唇和脖子上有一片潔白的茸毛,再細看,茸毛下面的皮膚也是白色的。白唇鹿,真的是白唇鹿。
艾凌霄的心快要蹦到喉結處了,不由自主地要舉相機,右手食指稍稍彈了一下,就回過神來。相機在背包里,背包上裹著藍色的防雨布。此時,要取出相機,就得放下背包,揭開防雨布,不管是取出需要安裝鏡頭的佳能相機,還是便捷的索尼相機,都極其煩瑣,都有些來不及。
這是一雙連夢中都沒有出現過的眼睛。驚愕、怯懦、害羞、好奇、喜悅、溫柔、嬌媚……有一種光華。小鹿搖晃了一下身體,一層細密的、晶瑩的、霧一樣的霞光從鹿的周身灑了出去。
就這么一瞬,僅僅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就消失了。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雙腳在地上用力地踩踏,快速放下背包,嘩啦啦揭開防雨布,取出小巧的索尼相機,按動快門,對著密林和草地一陣狂拍。
眼睛鼓脹著,淚水噴薄而出。身體著地的時候,她哇地哭出了聲。接著,是一陣緊似一陣的號啕大哭。
自行車背著巨大的背包趕來的時候,她還在哭。
自行車驚懼地叫道,姐姐姐姐,么事呀?
艾凌霄沒有作答,沒有像前幾天那樣,對自行車說,郭達,我沒事,安全著哩。
自行車站在凌霄身邊,惶恐不安。在相處的幾天時間里,發現這位姐姐活潑可親,用歌聲般的語調和他說話,有許多話都是他聞所未聞、聽所未聽的,所以,他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這位姐姐,一句不落地聽她講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剛開始他叫她阿郎,凌霄說你還是叫我姐姐吧,要不我會覺得你在叫一個男人。你們門巴語好奇怪,姐姐叫阿郎,女孩叫烏姬,男孩子叫郭達,感覺像是到了異國他鄉。
剛才他在一棵鐵杉旁邊耽擱了一會,那棵直徑一米多粗的鐵杉根部有一個石鍋般大小的洞。按照門巴人的習俗,他是要給古樹和樹洞敬酒、敬煙、撒雞爪谷的。給凌霄當背夫,就背不上盛黃酒的竹筒,煙和糧食也沒有,只好將凌霄給他的一塊餅干放在樹洞前面,當做貢品。才離開多大一會啊,她就哭成這樣。這種傷心欲絕的情景他常常見到,但都是門巴族和珞巴族婦女才有的,一位年輕漂亮的內地女人,也能傷心成這樣啊。
伸手想去拉她,遲疑了一下又收回了手。他記著阿爸阿媽說過的話,給驢友和科考隊員當背夫,說話辦事不能太隨便,這些人有很多講究。這位姐姐既不是驢友,也不是考察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科考隊員,衣著鮮亮,裝備精良,單只背包里大小不一、長短不齊的照相機鏡頭,三腳架,氣吹,膠卷等,就知道這個女人不簡單。
艾凌霄知道自行車就站在身邊,想象這位門巴族男孩不知所措的樣子,便慢慢控制住情緒,哭聲漸漸減弱,直到停下為止。
凌霄抹了抹臉,想要站起來,發現地上有幾朵百合,粉紅色的花瓣和翠綠色的葉片早被她踐踏得支離破碎了。
凌霄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和泥土說,好了,沒事了。
自行車忐忑地問,是不是被黑熊毒蛇馬蜂嚇著啦?
凌霄一邊收拾自己的背包和防雨布,一邊低緩地說,你不懂,你永遠都無法理解。我錯過了天下最好的畫面,失去了拿大獎的最好機會,我不是個合格的風光攝影師。
自行車像沒有發現她的悲凄一樣,不慌不忙地問道,么子大獎,有檸檬大嗎?
凌霄一轉身,望著自行車單純而茫然的臉龐,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什么是大獎?不懂啊,你不是說自己讀過三年書嗎?會漢語、藏語,還有你們的門巴語,給很多內地人當過背夫,這么淺顯的常識應該知道啊。當然,你不知道獲獎的重要性,因為你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喜馬拉雅山半步,不知道成功與名利,不知道鉤心與斗角,爾虞和我詐……喔,你耳朵上是什么,一蕩一蕩的?
自行車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和白唇鹿的眼睛有些相似。他望著滿臉漲紅、激動不已的艾凌霄,驚訝萬分,不知道怎么惹惱了她。艾凌霄向他靠近,他向后退去。艾凌霄繼續靠近,伸手拽下他耳朵上蕩來蕩去的螞蟥,扔向一旁,他才站住不動。
艾凌霄繼續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地說道,獲獎就可以走上高高的領獎臺,走向金碧輝煌的金色大廳,所有的閃光燈和麥克風就會指向你,笑臉和贊美向日葵般繞著你跳舞,每天占據所有紙質媒體和網絡媒體的頭條,就可以打敗所有人,成為同行仰視和嫉妒的對象。唉,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啊?
自行車揚起胳臂,在后腦勺抓了一把,兩條滾圓的迷彩螞蟥被他抓在手里,展開手掌,拋了出去。
艾凌霄的語氣和緩了許多,她說趕快走吧,走到更暖的陽光里螞蟥就會少些。
自行車說,搞些么事,你才能獲獎?
艾凌霄張口就說,拍出獨一無二的作品,經常上攝影報、攝影雜志、權威網站,最好上世界級的地理雜志。當國際名牌照相機如萊卡、哈蘇、尼康、索尼等廠家的形象代言人。作品被郵政部門制作成郵票。被4A、5A級風景名勝區放大成宣傳廣告。這樣就會引起專家和評委的廣泛關注,就能獲獎,獲國家級和世界級的大獎。
自行車嘴里發出嗷嗷的叫聲。然后認真地問,姐姐,么子是獨一無二?
艾凌霄不屑地說道,獨一無二,就是只有我一個人擁有,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內地的專業攝影師、業余攝影師太多,還有很多富貴閑人,喜歡扎堆拍攝,題材角度雷同,小圈子自我欣賞,庸俗不堪。所以,我才乘了火車乘飛機,乘了飛機乘汽車,翻山越嶺,徒步到你們這里來,就是因為這里的原生態保持得非常好,氣候植被沒有遭到破壞,風光旖旎,人跡罕至,很少有人涉獵這些題材。如果這次拍出非同凡響的作品,就能獲獎。
自行車緊跟一步,與艾凌霄并肩走在一起,高聲問道,姐姐,你是說我們這里的一切都可以進入你的照相機,都能長出獨一無二的作品嗎?
艾凌霄說,當然啦,要不我干嗎千里迢迢跑這么遠?就是因為這里處處是風景,處處能入畫。
自行車說,獲獎以后,你是不是就不哭了?
艾凌霄側過臉,怪異地望了一眼這位小背夫,嘆息道,太可惜了,很多人對白唇鹿一無所知,我卻沒有拍到。
霧更濃郁了,水袖一樣飄舞在艾凌霄和自行車的前后左右。兩個人一前一后,靜默著,緩慢地向前走去。
2
霧是從雅魯藏布江河谷漫溢上來的,浪一樣,洶涌澎湃。艾凌霄和自行車被白茫茫的霧裹挾著,縹緲著。
巨大的沉寂中,忽然響起一聲鳴叫——嗚啊。
艾凌霄縮了一下身子,緊緊拽住自行車的胳臂。
自行車撅了一下嘴,湊近艾凌霄的耳朵,小聲說,快取相機,猴子發現我們了,在給同伴報信哩。
艾凌霄沒有聽清自行車在說什么,但感覺告訴她,有新目標了。輕手輕腳取出佳能相機,安上鏡頭,向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這時,她看見了三只獼猴,正驚慌地向樟樹頂上爬去。按動快門,閃光燈隨即發出明亮而突兀的光芒。
嗚嘎一嗚嘎——接連不斷的叫聲響了起來。
自行車一把奪過她的相機,氣憤地嚷道,你在搞么事,嚇著猴子了。
嗚啊——嗚啊一嗚嘎—嗚嘎——噫——嗚啊——嗚啊——嗚嘎——嗚嘎——噫——
鋪天蓋地的叫聲響徹云霄,樹枝發出風一般的鳴響。艾凌霄感覺有什么東西黑壓壓地壓下來,趕緊蹲在地上,將頭抵在膝蓋上。自行車用她聽不懂的話大聲嚷嚷,同時一個勁地跺腳。
艾凌霄抬起頭的時候,猴子早跑得無影無蹤了,那種不同于人類的叫聲也漸漸變弱,直到消失。
艾凌霄小聲辯解,這么濃的霧,濕氣又重,能見度太低,不用閃光燈根本拍不清晰。不過,剛才已經很有收獲了,太感謝你啦,郭達。
自行車說,它們從來沒有見過生人,除過太陽、月亮和星星,沒有見過其他光亮,你嚇著米米和阿比了。
什么是米米和阿比?
就是你們漢族人叫的大爺和大娘,爺爺和奶奶。
沒這么夸張吧?只不過是幾只獼猴,怎么是老祖宗啊?
這也是你不懂的,我們門巴人將很多東西都敬為米米和阿比,湖水、古樹、山洞、雪山、大河、巨石……
艾凌霄張了張嘴,沒有辯駁。她知道很多少數民族禁忌很多,信奉的神也很多,而且很多人性格耿直,崇尚武力,相機還掌控在他手里,可不能讓他把相機砸了。
她放輕了語調,和緩地說,對不起,自行車,我不知道這些,以后會注意的。來,讓我看看剛才拍的照片。
自行車把相機遞給她。只撥弄了—下,就驚呼起來。天啊,太棒啦,自行車,快看啊,非常清晰,獼猴,喜馬拉雅獼猴,我拍到了,是我的作品。
艾凌霄高興得大呼小叫,自行車也受了感染,湊過去看那畫面。畫面上有兩只猴子,一只大猴,一只小猴。大猴一只胳臂懸空抓住樹枝,另一只胳臂抱著一只小猴,小猴弧線—樣在空中畫著。弧線畫過的地方,有一條淡淡的煙痕。大猴的眼睛圓睜著,放射著恐懼的光芒,小猴的眼睛微閉著,一副悠然自得、幸福快樂的神情。
自行車立即挺直身體,對艾凌霄大聲吼道,姐姐,我是不想看見你哭,才領你到這兒來拍獼猴的,可是你讓小猴的阿爸阿媽米米阿比還有刀桑都害怕了,你不是刀桑,你是獵人。
艾凌霄見自行車本來黢黑的臉龐變得更加黑紅,趕快收起喜眉活目的笑臉,給自行車再次道歉。道完歉,將一只手搭在自行車的肩膀上,學著自行車的腔調,怪模怪樣地追問一句,嗨,刀桑是什么啊?
自行車撲哧一聲笑了,然后用溫和的腔調說刀桑嘛,就是朋友。我們和猴子是刀桑,雨水和芭蕉是刀桑,仙人掌和玫瑰是刀桑,雪山和藏布是刀桑。我們這里喜歡把雅魯藏布江叫藏布,聽說上游人喜歡叫它雅江。
艾凌霄說咱們也是刀桑,沒想到你這個刀桑跟詩人一樣,還會用排比句哩。
她不失時機地將一瓶紅牛飲料遞到自行車手里,自己也嘭的一聲拉開易拉罐瓶蓋。自行車將易拉罐顛三倒四地把玩了好—會,才小心翼翼拉開瓶蓋,學著凌霄的樣子,仰起脖子猛喝起來。
自行車說,走吧,咱們去一個沒有猴子的地方。
艾凌霄無話找話地說,刀桑,自行車在內地遍地都是,只要是人,差不多都會騎自行車,你怎么叫這么個名字啊?
自行車說,我們這里—個人有好幾個名字,我的門巴語名字叫派,藏語名字叫扎西宮保,漢語名字才叫自行車。
艾凌霄說,派,哪個派,怎么寫?
自行車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們門巴族有語言無文字呀,我只會寫自行車幾個字。
艾凌霄也笑起來,是啊,你上過希望小學,自行車幾個字很簡單的。你說你的伙伴有的叫林芝,有的叫波密,有的叫拉薩,而你怎么叫自行車呢?
自行車說林芝、波密、拉薩都是地名,那些地方有網吧、籃球、汽車、自行車,還能見到飛機,他們叫那些名字,就是想到那些地方去看一看。可是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去過那些地方,要去那些地方,得翻越雪山,雪山太高了,一年只有四五個月是開山季節,人馬才能勉強通過。
這么說你也沒有見過自行車?
是啊,網吧、籃球、汽車、自行車、飛機,我一樣都沒有見過。在我上學的時候,一個支教老師說,騎上自行車可以走遍世界,我就給自己取名叫自行車。
自行車的確可以去很多地方,但汽車和飛機更好。
我知道汽車、飛機的名字,但不知道它們長得么樣,聽說自行車跟我們家的竹樓一樣大。嗨嗨,可真大啊。
艾凌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3
一座木板吊橋出現在眼前。自行車拉著艾凌霄的手,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到了橋頭,艾凌霄驚訝地發現了一堆銹跡斑斑的拖拉機殘骸,便興奮得跑到跟前。
自行車說,這是我們這個地方第一輛拖拉機,多年以前,一個背夫終于有了兩匹馬、三頭騾子,靠給政府和部隊馱運物資,賺了不少錢,翻過雪山買了這輛拖拉機。拖拉機被拆成小件,人背牲口馱,馱運回來以后,就在這橋頭安裝,裝好后在村頭村尾開了一陣,不久就變成這堆廢鐵了。
艾凌霄說,你不是說沒有見過汽車、自行車嗎?拖拉機再大點就是汽車了。
自行車說,拖拉機開動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哩。喔,這座橋原來只是一根溜索,后來才建了這座木板吊橋,上游那座藤橋基本上沒有人過了。
艾凌霄說,藤橋,你是說雅魯藏布江上的藤橋嗎?在哪里,能去嗎?
自行車爽快地說,能啊,很近的,你要拍照嗎?
當然要拍啦,這可是稀世珍寶,我也是在攝影雜志上見到過,以為已經不存在了,沒想到這里還有啊。
自行車反問一句,是獨一無二的嗎?
艾凌霄嬉笑著說,是啊,應該是獨一無二的。謝謝你啊,刀桑。
正笑著,一個男人背著一只藤編背簍匆匆而來,背簍的帶子緊緊勒在額頭上。自行車迅速拽起艾凌霄的胳臂,向—條岔路跑去。
跑了很遠,艾凌霄氣喘吁吁地說,怎么啦,那人是劫匪嗎?
自行車說,不是,我們這里沒有搶東西和偷東西的人,你沒看見,我們這里的人家都不上鎖,頂多用藤繩拴一下門。
艾凌霄仔細回憶,確實如此。心想,或許每家都太窮,不值得盜賊行竊。但她不敢那樣說,怕傷了自行車的自尊。
自行車說,我們這里禁忌成百,但盜竊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告訴你吧,剛才耶個人背簍里背的是尸體,要去土葬,或者崖葬。
艾凌霄驚叫一聲,尸體,剛才那是背尸人?
說著,她變戲法似的抓起炮筒般的長鏡頭直奔背尸人而去。自行車連聲重復著什么,但已無濟于事了。艾凌霄再次出現在自行車面前的時候,自行車向后躲閃著。
艾凌霄滿面紅光,大聲說道,背簍里的尸體用白布裹著,裹得好嚴實,鼻子眼睛都看不見,像是打坐在背簍里,跟背尸人背靠著背,為什么要反方向呢?活人背人都是—個方向的。
艾凌霄興奮地撥弄照相機,見自行車沒有回答,才拿眼睛去看他。這一看,看得她毛骨悚然。自行車向后退去,臉部有些扭曲,眼里布滿血絲。
艾凌霄慌忙說道,自行車,這一次我沒有用閃光燈,沒有嚇著什么,你不用害怕。
自行車摸索著從腰間掏出一張畫符,縱身一跳,將畫符掛在紅松上。站穩后,臉色和眼神才舒緩了一些。
艾凌霄不解地望著自行車,不敢輕舉妄動。
自行車說,人死以后,也是有靈魂的,活人若是碰見死人,得趕快離開,不然鬼魂就會附身,活人就會倒霉。
艾凌霄說,背尸人不也是活人嗎?
自行車說,他們也不是誰的尸體都背,背之前得占卜、算八字、核屬相,屬相不合,是不能背的,就是自己家里人,也不能背。背尸還有很多講究,不能從大門出,得從后墻的窗戶送出去,背上就走,不能回頭。土葬,就挖坑埋葬,崖葬就放進崖洞,用樹枝掩蓋洞口。葬好后,敬煙、敬酒、撒糧食。也有樹葬、火葬、水葬、屋頂葬、屋底葬的,也有崖葬以后再土葬或樹葬的,這叫復合葬,不過現在主要是土葬。嘍,你看那楠木樹上,那就是樹葬。
艾凌霄順著自行車手指的方向,看見離頭頂不遠的樹杈上,架著一個長方形木匣子,木匣子呈黑色,附著些許綠苔,在枝繁葉茂的林間,并不顯眼。
她顫抖著,搖晃不定。
自行車扶住了她,并說,剛才掛了畫符,畫符會驅趕鬼魂,保佑我們,別怕。
艾凌霄說,我是個無神論者,不怕鬼神,但怕這猝不及防的棺材。
兩人匆匆而行。走了幾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舉起相機,對著樹上的棺材,咔嚓咔嚓連續拍照。
平靜以后,艾凌霄才說,內地人去世以后,人們抬著棺材去墓地,這里怎么背著走啊?
自行車說,可能是你們內地的路寬,可以并排走幾個人,你看我們這里的路,窄得連一個人都難通過。
艾凌霄說或許有道理。聽說你們這里制毒的方法很多,把雞蛋放進生長的蘿卜里,待到蘿卜成熟,取出雞蛋,將雞蛋喂給毒蛇吃,再將毒蛇烘干研成粉末,放進黃酒或飯食里,人中毒以后,十天半月不治身亡。有的用毒箭射傷豬,人吃了豬肉,四肢無力,面色蠟黃,形容枯槁,一年半載,慢慢死去。人們不是相信有鬼魂嗎?難道不怕死者的鬼魂附體?
自行車說,毒死別人,是想獲取那人的福氣,認為只有得到別人的福氣,自己的福氣才會旺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早沒有這種習俗了。
拍攝藤橋的時候,艾凌霄再一次熱血沸騰,她被夕陽下浩浩蕩蕩的雅魯藏布江震撼了,被橫跨在雅魯藏布江上的古老藤橋震撼了。自行車幫她支好三腳架,擺開架勢,用盡了背包里所有的裝備:變焦鏡頭、廣角鏡頭、遠攝鏡頭,黑白膠片、彩色膠片,從古橋的各個側面,輕松而從容地拍下了一張張美妙的畫面。
成功了,絕對成功了,雅魯藏布江古藤橋,對,就叫這么名字——雅魯藏布江古藤橋。報紙頭條、網站主頁、地理雜志,算得了什么?就憑這一組萬籟俱靜、余暉渲染下的紅色江水,古銅色藤橋,近處的茂密森林,遠處的層巒疊嶂,就有一種氣勢磅礴、亙古曠遠的神韻。內地人,有誰能親眼目睹過這種可遇而不可求、千載難逢的景致哩?整個地球,大概也沒有多少人見到過。誰都沒有這種作品,只有我,只有我艾凌霄獨家擁有。
艾凌霄美滋滋地唱著歌,隨著自行車向幾間木板房走去。
4
兩家的房門用藤繩拴著,另一家的門大開著。木板房離地面兩米多高,下面跑著黑豬、雞崽,堆著木柴,上面住人。
兩人正要踏上樓梯,一轉身又離開了。走出不遠,艾凌霄才問是怎么回事。
自行車說,那家有人生病或是有人生小孩。
艾凌霄回頭去看,看見那戶人家門一側立著一個巨大的木質男性生殖器,另一側立著一根新鮮的樹枝。
自行車說,那樹枝叫忌諱樹,有人生病或生小孩,就立一根樹枝,外人看見了就不會進去。若是進去,就是把鬼魔帶進了家門,主人會不高興的。
艾凌霄說,應該送病人或產婦去醫院啊,在家里這么扛著,能好嗎?
自行車說,我們這里大部分人沒見過醫院,大雪一封山,誰能出山啊?去年我小叔叔得瘧疾,在家躺了三天,第四天阿爸幾個人剛把他背上雪山,叔叔就死了,就近埋在山坡上。挖坑的時候,發現墓坑旁邊坐著一個穿著整齊的外地人,想必是爬雪山時,坐著休,息,凍死的。
艾凌霄說,是你親叔叔嗎?按說瘧疾不是大病。
自行車說,因為這里氣候濕熱,瘧疾、痢疾、傷寒、關節炎、霍亂、毒蛇蚊蟲叮咬,被毒樹毒草割破皮膚,都會導致人死亡。女人生小孩,大多數都在家里生,也容易死人。聽說政府的女干部,連懷孕都得推算,恰好開山季節去山外的醫院生孩子。
艾凌霄心想,怪不得生殖器崇拜呢。這里十里不同天,一日走四季,從雪山上的寒帶到雅魯藏布江河谷的熱帶,從白雪皚皚到芭蕉飄香,山高谷深,道路艱險,地震泥石流塌方頻發,非正常死亡太普遍。
自行車說,小叔叔去世以后,他妻子也死了,哭死的。我們村很多女人都是哭死的,有的是男人摔死在懸崖下被黑熊撕著吃了。有的是兒子女兒上學或當背夫,遇到塌方泥石流,被砸死的。有的找到了尸體,有的被沖進藏布,喂魚了。還有人生病或生小孩時,哭著哭著就死了。所以,我見不得女人哭,姐姐。
艾凌霄恍然大悟般地喔了一聲。
客棧很簡陋,通鋪,五六個人住在一間木板房里。晚上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了一晚上。
艾凌霄和衣躺下的時候,將背包緊貼在身邊,并把攝影包的帶子纏在手臂上,昏昏沉沉剛躺下,被什么聲音弄醒了,急速摸身邊的包,還在。過了一會,又聽見老鼠嘰嘰咕咕、撲撲簌簌的聲音,蚊蟲也嗡嗡嚶嚶,不時飛落在臉頰上。干脆坐了起來,透過木板墻壁縫隙,能看見細微的雨絲。
巨大的重物落地聲響了起來。她嚇得啊了一聲。
睡在她旁邊的一位背夫迷迷糊糊地說,擠么子,一邊去。
接著是此起彼伏,更加喧囂的呼嚕聲。艾凌霄不敢聲張,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清晨的寧靜是被她旁邊那位背夫打破的。
背夫一連哎喲了幾聲,才大聲喊起來。好大一條蟒蛇,跟我睡一個被窩,我咋不知道啊?還以為誰擠我哩。
有人操起棍棒,向蟒蛇撲來,把蟒蛇從床上打下去,有人攔住了他。攔也是白攔,又一棍下去,胳臂粗的蟒蛇蜷曲扭動幾下,不動了。人們七手八腳將蟒蛇蛻了皮,盤成幾圈,放進石鍋里熬煮。不一會,白花花的一鍋蛇肉湯就煮熟了,大伙圍著石鍋取暖吃肉。自行車知道她不會吃蛇肉,就沒叫她。
與蛇共眠的那個背夫向她招手,并大著嗓門說,烏姬,一起吃啊,蛇肉比十年冬蟲夏草、百年雪蓮、千年藏紅花都補人。
艾凌霄坐在床沿上,一個勁地搖頭。她抱緊攝影包,不敢看那些背夫,也不敢看冒著熱氣的石鍋,她向通鋪上隨意靠著的藤背簍望去。當她確定背簍里果真是滿滿蕩蕩的百元大鈔時,她立即站了起來,只一瞬,又咚的一聲坐回原處。一個背夫好奇地回頭望了她一眼,她的臉火一般燃燒起來。
錢,全是錢,整整三背簍。百元大鈔,紅艷艷的百元大鈔。鈔票被塑料布裹著,裝在藤編背簍里。怎么可能呢,在這荒郊野外,怎么會有三個背著巨額現鈔的背夫?背夫是那么樸素,跟自行車毫無二致。天上掉餡餅了嗎?發橫財了嗎?搶劫犯?假幣?
假幣,有可能。自行車說這里禁忌成百,但盜竊最為不齒,排除偷盜,就是假幣。這里死亡太平常,活著的人祭奠亡人,應是常理。內地人為亡人燃燒紙做的電視、電腦、小汽車、別墅、金童玉女,這里連活著的人都沒有見過那些東西,死亡以后,也只能獲得冥幣的安慰。
艾凌霄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自行車。自行車嘴里嚼著蛇肉,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艾凌霄指了一下裝鈔票的背簍,身體向下彎去。自行車笑一笑,端起烏木碗喝了一口白花花的蛇肉湯。
一個背夫似乎理解了她的不安,笑著說,一看這位烏姬就是內地人,不了解我們這里的情況,這里的政府部門和老師幾個月都沒有發工資了,不發工資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因為大雪封山,所有東西都背不進來。這三背簍錢,只是工資的一部分。平時用的一張紙,一支筆,一件衣服,一條褲子,打字機,文件夾,修房造屋架橋梁的一根鋼筋,一噸水泥都是我們背進來的,就連國慶節給干部們發的茶葉、紅腸、香煙也得我們背。
艾凌霄說,運鈔票應該是銀行和公安局的事啊。
一個背夫搶著說,以前有公安局的人跟著,跟了一次,就不跟了。
艾凌霄說,如果修通了公路、鐵路,你們就不會這樣艱辛了。
背夫說,我們也天天盼,年年盼,要修通這里的公路太難了,地震、泥石流、雪崩是家常便飯,原來修通過公路,聽說還有幾輛汽車開進來過,沒幾天,路就垮塌了,開進來的汽車變成了一堆廢鐵。
自行車說,修通公路好啊,就有自行車開進來啦。不過嘛,公路修通了,我們這些背夫就沒事可干,掙不到腳力錢了。
凌霄想參與他們的爭論,想說,公路通了以后,大量物資和文化娛樂設施就會進入這片半原始地域,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會給人們帶來充分的享受和便捷,大家會有更多的賺錢機會,背夫不會失業,反而會生活得更加幸福和富裕。
想一想,還是閉嘴不言。
雨,漸漸停了。
5
接天連地的瀑布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瀑布與瀑布之間白霧升騰,水汽彌漫。
艾凌霄用塑料袋把拍照好的幾盒膠卷裹了一層又一層,裝好以后,對自行車說,這包東西可是我的命根子,獲獎全靠它啦,你得幫我背好。如果獲獎,就會得到很多人關注,說不定還會有人給這里捐資,修公路,架橋梁,辦學校,成為黃金旅游地。
自行車說,太好啦,大家都會感謝你的。
艾凌霄說,來的人太多也有壞處,內地一些風光本來保持得好的地方,一開發,烏七八糟的東西接踵而至,濕地變成了農田,野生動物保護基地變成了別墅區,山地變成了煤廠,河流上建起層層電站,水鳥遠去,魚蝦絕跡。
自行車疑惑道,不會吧,有了汽車、火車、自行車、手機、電腦,以前的東西都會變嗎?白唇鹿、獼猴、藤橋、湖水、森林,會變成么樣呢?
凌霄鏗鏘有力地說,肯定會發生變化,白唇鹿、獼猴、藤橋有可能消失,甚至滅絕,湖泊會變得渾濁不堪,森林會被亂砍濫伐,草地會變成水泥地面。當然也有好處,那個時候,你就會有一輛真正的自行車,你的伙伴也可以見到他們心目中的林芝、波密、拉薩,還會去世界上很多漂亮而文明的地方,人的名字也會更洋氣,更有文化氣息。
艾凌霄自顧自地說完,給相機遮了一塊塑料布,啪啪啪地拍著瀑布群。彩虹神不知鬼不覺地脫穎而出,穩穩地懸在天空,天橋般架在兩掛瀑布之間。她換上變焦鏡頭,拉近,放開。又換上廣角鏡,將鏡頭縮小放大。她被取景器中奇妙的構圖陶醉了。畫面的下方有一片闊大的喬木樹葉,樹葉旁邊是飛流直下的瀑布,瀑布與瀑布之間是色彩繽紛的彩虹,彩虹拱頂的下面,景深底部,出現了雪山。她不敢相信那就是南迦巴瓦峰。她知道那是一座神山,是很多信徒和非信徒都向往的地方,終年云霧繚繞,神秘莫測,被稱為云中天堂,世上最美的高山之一。生活在當地的人都難得一見神山的真容,現在這神山就出現在自己的鏡頭中。
不敢相信,真的是不敢相信。多年的攝影經驗告訴自己,攝影是一門減法藝術,好作品可遇而不可求,天時地利是上天賜給攝影師的最好禮物。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終于降臨到自己頭上了。屏住呼吸,一連拍了好多張,才錯開眼睛,用肉眼看那沁人心脾、驚艷天下、曠世奇絕的景觀。
云蒸霞蔚,這就是云蒸霞蔚,就此進入云蒸霞蔚的生活啦,整個后半生都沐浴在云蒸霞蔚的光華中啦。艾凌霄由衷地暗自感嘆。
一轉身,見自行車一臉迷茫,便開懷大笑道,云蒸霞蔚是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詞,你肯定不解其意,反正是個美得不能再美、爽得不能再爽、酷得不能再酷的詞,也是一種境界,一種高度。
自行車喃喃自語,白唇鹿、獼猴、藤橋、湖水、森林,都是我們的米米和阿比,是我們的祖宗和神靈,怎么能消失呢?
艾凌霄沒有聽見自行車的自語,也沒有注意到自行車的沉默。從相機里取出膠卷,裹好塑料袋,裝進自行車背著的包里。
過一處半山腰鑿出的狹窄小路時,艾凌霄腳下一滑,差點掉下懸崖。懸崖下是湍急的河流,河水在崇山峻嶺間發出驚濤拍岸的轟鳴。自行車抓住她的手,亦步亦趨緩慢通過。
到了稍微平坦的地方,艾凌霄的冷汗才停止了流淌。她發現了幾只白唇鹿,在旱稻和鮮花叢中悠閑自得地閑逛。她激動得快要痙攣了,迅速將白唇鹿攝入自己的鏡頭,身體還抖動不已。
自行車說,姐姐別怕,現在的路寬多了,你看,下邊還有一條路,我阿媽的阿爸就摔死在那里。
艾凌霄不敢向剛剛走過的懸崖下俯瞰,便側目看那白唇鹿。自行車走到她面前,用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眨巴了幾下眼睛,才說,是你外公啊,太殘酷了。
自行車說,我阿媽和阿爸結婚的時候,外公去山外給我阿媽背嫁妝,八天就應該回來的,十天了,還不見外公回家。路過這里的人看見河邊的樹杈上掛著一只背簍,背簍里全是花花綠綠的衣服被單,才知道外公摔死了。阿媽不放心阿爸—個人當背夫,也當起了背夫。有一次阿爸在這個地方累得吐血,阿媽擠了白唇鹿的奶水救活了阿爸。
艾凌霄對自行車一家人的故事不大感興趣,她的注意力全在白唇鹿身上。歪著腦袋,抻長脖子去看白唇鹿,白唇鹿不見了。她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喘著粗氣。
自行車繼續著他的講述,這條路上面原本有一條更窄的路,也是在半山上鑿出來的,人馬可以勉強通過,但摔下懸崖后連尸骨都找不著。兩隊相向的騾馬經過的時候,騾馬少的一方得把自己的騾馬推下懸崖,讓騾馬多的一方通過。也有在路上劃拳決定勝輸,輸的一方將自己的騾馬推下山崖。還有用錢糧交換,通過的一方補償另一方的損失。后來人們舍棄了上面那條路,在離河面近的地方鑿出了另一條路,因為河邊樹木茂盛,獵豹、黑熊常常潛伏在樹林,傷害過往的背夫和牲口。后來人們又在上下兩條路中間開鑿了剛才走過的小路,比兩條老路寬點,還是經常會摔死路人和牲口。
艾凌霄急忙打住自行車的講述,擦了一下汗。對他說,老弟,這次野外攝影太感謝你了,要不是你的幫助,我早沒命了。等我回到內地,給你買一輛折疊式自行車,特快專遞寄給你,你可以在房前屋后騎著玩。
自行車說,我們這里既不通電話,也不通郵件。你要是感謝,就答應我一件事。
艾凌霄說,沒問題,十件事都答應你。
自行車說,姐姐,不管以后發生了么事,都不要哭,好嗎?
艾凌霄輕笑一聲。當然啦,我已經進入云蒸霞蔚的時代了,幸福快樂還來不及哩,怎么會哭啊?
自行車詭秘地笑了一下。
兩天以后,自行車護送艾凌霄順利地翻越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到了安全的地方。自行車將背包遞到艾凌霄的手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重新整理背包,一伸手,抓到了一卷錢。她驚訝地舉起錢觀看,是翻越雪山前給自行車的工錢。伸手再掏,沒有抓住那包膠卷。嘩啦啦,她將兩只背包里的東西全都抖落出來,沒有,根本沒有那包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