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寧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

　　古代出版史不可輕視明清
　　
　　劉光裕(以下簡稱“劉”)：這些年，章宏偉致力于明清文獻與明清出版史，年年推出新作，《故宮問學》只是其中一部分，大概是成果最豐者之一。如今，明清出版史不受學界重視，研究者不多。章宏偉堅持明清出版史研究，埋頭苦干，成績喜人，頗有示范的意義。他的研究成果表明，明清出版業之發達，超過兩宋，更超過漢唐，所以我說：“明清是中國古代出版的鼎盛時期。”下面，聯系宏偉研究成果講兩個例子。其一是明代著名出版家毛晉。北宋出版業以國子監為主。北宋初年的國子監用40來年時間，鐫刻書版十余萬塊。到明代后期，毛晉(1599—1659)汲古閣一家就鐫刻了十余萬塊書版。宋代國子監做出版，有國家力量多方面支持，非一般可比。毛晉是明代一位民間出版家，不具有宋代國子監那種有利條件，他做出版必須靠自己?？墒牵珪x一生刊版總量，與北宋國子監40來年大致相當，由此可見自宋至明中國出版業發展之巨大。其二是明末清初的大型佛藏——《嘉興藏》。據王國維《五代兩宋監本考》著錄統計，北宋監本近7000卷，南宋監本約兩千五六百卷，加上遺留的，兩宋監本大概1萬卷左右，超出l萬卷不會很多。明末清初的《嘉興藏》是一個民間出版項目，從籌備、策劃、校讎、刊刻到出售，始終在民間運作，完全靠民間力量完成這部1.2萬余卷的大型佛藏，其規模之5edb1d1784f7a8a50aee599d8a773f63大，與兩宋監本總數大體相當。上面兩個例子說明，明清民間出版業的總體規模與能力明顯超過宋代官辦出版業。我國的雕版出版首先成熟于五代官府。兩宋出版業仍以官辦為主；民辦出版北宋已有，到南宋才呈蓬勃發展之勢?？偟目?，民辦出版是在官辦出版之后漸漸發展起來的。自宋至清，官辦出版業不斷發展，然而比官辦出版發展更為迅猛的是民間出版業，于是造成明清出版數百年全面繁榮。
　　學界為何不重視明清出版?我想原因之一是受古代藏書家“佞宋”的影響。有了“佞宋”的觀念，便以為宋以后一代不如一代。藏書家對書志學有多方面的重大貢獻，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在藏書家眼里，古書不僅是書籍，還是文物。視古書為文物，必定以古為貴，以“佞宋”為尚。豐富藏書是古代研究目錄或版本的重要條件，所以民國以前研究目錄學或版本學的人多數是藏書家。講版本，不能不講善本、珍本。善本不僅是書籍，更是文物，所以也是以古為貴，以“佞宋”為尚。凡是文物，總是越古越好。差不多的青銅器，西周的總比西漢的好，這是沒有疑問的。藏書家或版本學家以“佞宋”為尚。自有其道理?？墒?，出版史不可人云亦云，跟著人家“佞宋”。明清出版業的規模與能力，出版物的門類品種、數量質量等，無不大大超過兩宋，你反而以為明清不如宋代，豈不是過于背離史實么?出版史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不同于藏書史，也不同于目錄學或版本學。從自己學科任務出發，出版史必須以出版業為中心，研究出版活動、出版過程、出版機構、出版人物以及出版物的門類品種、數量質量，流通的方式與渠道、速度與廣度以及出版對作者特別是對讀者的影響等。只要堅持以出版業為中心，就不可能認為明清出版不如兩宋。出版史出現“佞宋”現象，從其自身原因看，首先是在學科的對象、范圍方面存在混亂或不明確等問題。
　　古代出版史基本上是書籍出版史。書籍是無限豐富的多面體，可以從多方面進行研究。例如，目錄學主要考察書籍目錄編制，版本學主要考察書籍版本源流，書籍史主要考察書籍制作制度，學術史主要研究書籍作品的內容，著作史主要研究作品的著作方式等等?？傊詴疄檠芯繉ο蟮膶W科有很多，出版史只是其中之一。不同的學科研究書籍的不同方面，由此形成自己學科與眾不同的對象與范圍，彼此不能混同。出版史在對象、范圍方面容易與哪些學科混同?現在看有目錄學，有版本學，有著作史(主要是編纂史)，有刻書史(擴大了的刻書目錄學)等。出版史研究書籍的獨特視角是什么?是將書籍視為用于傳播信息的媒介工具。唯有出版業或出版活動才能令書籍成為媒介工具，沒有出版業或出版活動，書籍無法成為媒介工具。因此，凡視書籍為媒介工具，研究必定以出版業為中心，這樣便將出版史的對象、范圍，與所有相鄰學科一一區別開來。從歷史過程看，隨著書籍實現公眾傳播，社會上逐漸有了出版活動，有了出版業。出版業不斷發展，促使書籍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如果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具有促進文明進步的巨大作用，那么，出版業就是推動書籍發揮作用的發動機。
　　不論古今中外，出版的宗旨與歸宿都是公眾傳播。沒有公眾傳播，就不會有出版活動，也不會有出版業。書籍最初實現公眾傳播是出版誕生的標志。出版誕生以前的歷史是出版的史前史。當今一種流行觀點是，有書籍就有出版。這種觀點的問題在哪里?歷史上存在的書籍，有些是公眾傳播的書籍，有些是不準公眾傳播，或尚未公眾傳播的書籍，總之并不是所有書籍都向公眾傳播。先舉例說明歷史上存在不準公眾傳播的書籍?？鬃佑幸痪浜苡忻脑挘骸爸艺咂湮ā洞呵铩泛?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孔子改編魯《春秋》為自己私學的教材，何“罪”之有?為何說“罪我者其唯《春秋》”?對此，章太炎《國學講演錄》解釋說：“周史秘藏，孔子窺之，而泄之于外，故有罪焉爾。向來國史實錄，秘不示人。”讀了這個解釋，“罪我者”就好理解了。章太炎說：“所有國史實錄，秘不示人”，就是周王室的與諸侯國的國史實錄，一律不準公諸于眾，不準公眾傳播。類似意思《史記》也說過。有書籍，但“秘不示人”。這種現象改用出版學詞語說，就是有書籍，但不準出版。這類事例，其實當今社會也存在。下面，再舉一個先秦的例子。《左傳》“莊公二十二年(前672)”：“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者，陳侯使筮之?！薄吨芤住菲鋾蟾盼髦芫陀辛?；陳侯，是春秋時陳國諸侯，乃有權有勢的人物。既然西漢太學生若要《周易》只需自己抄一部就行，為什么有權有勢的陳侯不能派人去抄《周易》，卻要靠周史官從洛陽王宮悄悄帶出來(或偷著帶出來)給他?其中原因是什么?《周易》是周王室的官書，所有官書在漢以前都不準公眾傳播，官書中只有《詩》《書》，因為是官學教材才成為例外?！吨芤住饭┩跏覍Ｓ茫粌H是陳侯不準有，其他諸侯也不準有。歷史發展到西漢，《周易》已經公之于眾，所以西漢太學生幾乎人人可以抄《周易》?？墒窃诖呵飼r期，《周易》仍舊“秘不示人”，仍舊不準公之于眾，故而尊貴如陳侯也只能靠周史官從王宮偷著帶出來給他。史官掌書，所以周史官有可能將《周易》悄悄帶出王宮。再以清代《全唐詩》為例?！度圃姟纷畛鯙殄X謙益所編，以后季振宜在錢本基礎上重編，最后由徐乾學將季編《全唐詩》呈康熙皇帝。接著，康熙命曹寅刻于揚州詩局。毫無疑問，《全唐詩》作為書籍在揚州詩局刊刻之前早就有了，但是無論錢本還是季本，都是尚未出版的書籍。康熙四十四年揚州詩局刊行是《全唐詩》第一次公之于眾，從此《全唐詩》才成為出版的書籍。尚未出版的書籍與已出版的書籍，兩者都是書籍，但是性質與作用截然不同。前者因為尚未公眾傳播，所以對社會公眾僅僅具有潛在的作用，并沒有現實的作用；后者因為已經公眾傳播，所以對社會公眾具有現實的作用。兩者的作用大不一樣，恰好說明出版作用之巨大，說明出版之不可或缺。
　　現在，可以看清楚有書籍就有出版這種觀點的問題在哪里?不問公眾傳播與否，凡書籍都認為是出版的書籍，包括不準公眾傳播的書籍與尚未公眾傳播的書籍，統統認為是出版的書籍，這不是搞亂概念、混淆史實，又是什么?出版史視公眾傳播為可有可無，必定將出版也視為可有可無。因此，不論自覺還是不自覺，以為有書籍就有出版的必然結果是，貶低出版活動，貶低出版業，貶低出版機構與出版家。近來見一著作講漢代出版，洋洋灑灑一章文字羅列了漢代許多書籍目錄，分類說明內容與體制等，就是不愿說明這些書籍是否已經公眾傳播，是否已經出版。這樣的出版史，并沒有超越古人做書目解題或內容提要的范圍，與其說是出版史，不如說是目錄學符合實際。如果公眾傳播這件事真的無關緊要，真的是無所謂的，那么，人類擁有書籍就足夠了，何必還要辦出版呢?中國人或外國人何必耗費巨資建立出版業呢?中國古人何必殫精竭慮發明造紙與印刷這類旨在擴大公眾傳播的出版技術呢?
　　章宏偉研究明清出版，始終圍繞出版業，眼下的重點是毛晉汲古閣、《嘉興藏》、滿文出版等。明清出版多是未經耕耘的處女地，常常要在文獻學考察完成之后，才能理解它在出版史上的地位與意義。像研究《嘉興藏》，章宏偉不得不把精力首先放在文獻學考察上，然后才能從出版史角度把握。只能如此，否則欲速則不達。出版史作為一門新興學科，距離成熟還很遠，堅持以出版業為中心特別重要。以出版業為中心，再加做好基礎工作，新論點、新觀念必定層出不窮，足以開辟新天地，大有可為。方向對頭，持之以恒，必有成就。
　　汪家熔(以下簡稱“汪”)：光裕先生說：“出版史作為一門新興學科，距離成熟還很遠，堅持以出版業為中心特別重要。”但出版而成為“業”，是相當晚的。雖然揚雄的文字里已經有“書肆”，光裕先生說的：“明清出版多是未經耕耘的處女地，常常要在文獻學考察完成之后，才能理解它在出版史上的地位與意義。”這是真實的，我見過清代南方官書局興起后，北方缺書，勞乃宣任南皮縣令時曾經有個給李鴻章建議運書到天津和保定發賣的稟報，足見那時、那兒是沒有書店的。后來雖實行了，但也是人在政在，人去政亡，不能持久。根本在于經濟不發展，文盲充斥。
　　
　　章宏偉(以下簡稱“章”)：現在出版史研究還剛剛起步，可開拓的領域很多。我們不能停留在《書林清話》的水平上，不能停留在目錄學的范圍內，要找到自己學科研究的對象、范疇，找到研究的切入點。我在出版史理論方面沒有寫文章，主要是認識到理論探討不是我的強項，我沒有劉老師那樣的理論功底和思辨能力，本著揚長避短的原則，老老實實做一些基礎研究工作。比如對明代的坊間圖書業的探討，我們能夠對晚明的士商互動產生新的認知，認識到士紳商人化與商人士紳化，使士商對立關系在商品經濟的作用下逐漸消除，對利的追求在那時已經成為天經地義的事情，經商治生成為聰明人的選擇。在我關注的明代出版業中，作為個案，解剖過毛晉、湯賓尹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毛晉只是個書商，學界都把毛晉歸于篤古一類，說他為了文化傳承的責任，寧愿賣田賠錢來刻書。這樣的認識實在偏頗，毛晉篤古不假，但謀利已是毛晉從事編輯出版活動的動力和基礎。湯賓尹是萬歷二十三年(1595)的會元、榜眼，科舉人仕的當年，他就開始了編書生涯，直到迎接60歲的崇禎元年(1628)，無論他是在官場還是在野，一直與出版、書商有著密切的關系，從未間斷過出書?，F存與湯有關的著、編、校閱的書有70余種，在品種上占現存明代2萬多種出版物的近1／300，數量相當可觀，而他參編之書絕大多數為科舉參考書，是書商爭做的暢銷書，是書商專門做廣告大力推廣的。加上湯賓尹的特殊身份，國子監祭酒，與東林黨對立的宣黨黨魁，因科場舞弊被褫官，還道德敗壞奪人妻，因而大家對湯賓尹評價很低，人物評價研究不是我們要探討的。時朝中結黨之風極重，朝官言官，北官南官，朝野文士多結為朋黨，各黨均是已非人，互攻不止。湯賓尹在黨局中樹赤幟20年，控制著臺諫齊、楚、浙三大派，而左右朝政，逞強一時，“雖家居，遙執朝柄”。通過湯賓尹，我們可以看到明代科舉、黨爭與出版業的關系。
　　金陵為明代最重要的書籍刊刻與經銷中心之一，十竹齋位于城北雞籠山(又名雞鳴山)下，在國子監附近，這是文教機構及佛道寺觀較多的地區，顧起元《客座贅語》形容此區域為“武弁中涓之所群萃，太學生徒之所州處也，其人文，主客頗相埒，而物力嗇，可以娛樂耳目，膻慕之者，必徙而圖南，非是則株守其處”。以往學界關注的“金陵書肆，多在三山街及太學前”，實際上十竹齋所在的國子監區域也應是當時南京的出版及流通中心。國子監有為數眾多的太學生，對書籍有一種潛在的需求，而且國子監本身就是重要的出版機構，南監刻書的數量在明代官方出版機構中乃犖犖大者，因而十竹齋在此安扎，就毫不奇怪了。這里應該也是一個重要的書坊集中地，有待學界給予關注。類似這樣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很多，只要資料積累到一定程度，問題就會自動地出來。
　　我在給一些學校的研究生講課、作講座時，同學們都提出我能作出這么多、這么深的成果，一定是我占有很多他人見不到的資料。其實不然，做學問固然有獨占性資料能夠作出他人想做而做不了的成績，但更多的是要用平常材料，得出別人尚未做的課題和結論。何況現在古籍、檔案是全面大公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像我編《明代版刻總目》《元代版刻總目》，基本依據就是《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因為現在我們沒有條件到一家一家圖書館去翻檢原書，實際上也沒有必要再去重復他人已經作過的勞動。《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是國家花大力氣、組織全國公藏圖書館，動用大量財力物力完成的一項大工程。已經出版十幾年了。但像我這樣從書目再編專胚書目的，好像并不太多。當然，這項工作做起來很枯燥，做著做著就會煩躁起來，覺得沒有意思，不想再做了。但最后我堅持了下來，終于享受到了辛苦的果實。最早我做的是《毛晉汲古閣刻書目錄》。后來想把范圍擴大到一個朝代，經過權衡，我選擇了明代。因為宋元距今較遠，刻本佚失很多，現在已很難恢復基本面貌，而且這些善本在圖書館中都是珍藏，外人一般很難看到，而清代雖然離我們較近，但當時善本下限劃在乾隆時期，而且刻書數量至巨，好多都沒有著錄，一時也難以建立基本數據庫。而明代則正好處于這兩段之間，對于明刻，一般會被當做善本予以著錄，而且留存的數量既比較多，又比清代刻本容易把握，到圖書館查閱還能夠被允許看到?；诖?，我對《明代版刻總目》是下了大工夫的。做了明代的之后，再做元代的，就輕松多了，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完整性差遠了。盡管如此，在編制過程中，我已感覺到現在學界的好多說法可能是有問題的。
　　當然，編目錄是基礎工作，很重要，但出版史研究不能停留在此。還一定要看書，這很重要。汪先生對此已呼吁多次，我就不饒舌了。
　　
　　汪：宋代刻書用活體字，這就限定了刻書的品種數。存世宋刻目錄可以搞，而且已經有了，因為宋刻早已成為善本，古代目錄和現世善本目錄已經固定了，明代刻書應該說極多極多?，F在所謂的“宋體字”實際是“明體字”，它創于明代。“明體字”的出現，說明明代版刻數量遠比宋代多，仍用宋代軟體字已經難以應付，于是“橫平豎直”的明體字應運而生。這種字版刻時技術要求遠較軟體字簡單、迅速。說明明代版刻遠比宋代要多。熔生也晚，無緣接觸宋版書，明版也難見。明代產生了所謂“書帕本”，一一官員致仕還鄉，向親友贈送的禮品之一，一書一帕，表示在任時政簡事閑，有暇著述，是位清官。這是出版史上劃時代之變化。明代社會經濟應該比宋代富裕，家刻本的興起正是其時，在出版史上應該是劃時代的。
　　
　　出版史要建立自己的史料學
　　
　　劉：記得十多年前籌備編纂《中國古代出版通史》時，我與章宏偉商定要從原始資料搞起，并以吾師馮沅君教授所說“工夫要死，腦子要活”與宏偉共勉。多年來，宏偉埋頭搞史料，做毛晉年譜，摘錄《嘉興藏》資料，做元代版刻總目，做明代版刻總目，如此等等。我集中精力搜集資料，主要是1996年至2001年，大概6年時間。從《史》、《漢》到《舊唐》、《新唐》十三四部史書都一頁一頁翻過，自漢至唐的重要筆記也都一頁一頁翻過，集部只是挑選重點翻檢，找到的資料大都用電腦打印出來。如今我想，為了建設出版史這一門新學科，有必要考慮建立出版史的史料學，其中要點有二：其一，堅持用出版學的觀點，不是用其他學科的觀點搜集史料；其二，搜集系統的與完整的史料，不是片斷的或零星的史料。
　　用出版學觀點搜集資料，史料或許可分7大部分：一、書籍生產(新作問世、舊書刊行，以及策劃、編纂、校讎、刊刻等)。二、書籍流通(方式渠道、速度廣度、讀者層次、地域范圍等)。三、出版物(門類品種、數量質量等)；四、出版機構。五、出版人物。六、有關社會影響出版的史料。七、有關出版影響社會的史料。書籍生產與流通加在一起，代表出版過程。中國古代的書籍生產有兩大事項，一為新作問世，二為舊書刊行，兩者有所區別。新作問世，一般作者自己或其親友負責實施；舊書刊行主要是刊行經典與名著，正常步驟是先校讎、后刊刻(復制)，多由公私出版機構經手。同樣是書籍生產與流通，抄本出版(古典出版)與雕版出版兩者之間的區別不小，它們與現代出版的區別更大，這一點不能不注意。社會影響出版的史料，主要包括文化事業、教育事業與文化政策、經濟制度與經濟政策、政治制度與政治狀況等。出版影響社會的史料，主要包括出版影響社會文化、社會教育、科學技術、政治制度以及影響意識形態、思想觀念等方面的史料。
　　自從東漢蔡倫發明“蔡侯紙”以后，中國迅速成為世界上的出版強國，中國出版業長期領先全世界達一兩千年之久，技術最先進，規模最大，出版物數量最多，社會上普及最廣?？墒?，迄今為止講出版促進社會進步時，從不講中國的事例，只講西方的事例，如講出版促進西歐的宗教改革，出版促進世界市場的形成等。漢魏以來，中國出版促進文化發展、社會進步的事例很多，時間比西方早，事例比西方多。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講中國的事例?外國人不講尚且說得過去，為什么連中國人也不講中國自己的事例?中國人不講，并不是不想講，主要是沒有辦法講。為何沒有辦法講?因為我們雖然有了出版史，可是研究的方向尚有問題，尚待端正。眼下，出版史所講內容，除了講歷代書籍目錄包括刻書目錄，主要講作者及其編纂活動，像史官(太史令、著作郎或史官修撰等)如何著史書，學者們如何編纂大型類書等，不厭其詳，無有遺漏。上面這些內容，目錄學(包括刻書史)與著作史(主要是編纂史)早就講過了；出版史不講，人家也知道。出版史要講其他學科不講的內容，像書籍生產、書籍流通、出版物等。其中像書籍流通，遠未引起應有的重視。只有考察書籍流通，通過流通考察讀者與接受，才能進而了解出版如何推動社會進步與變革。不考察流通，不知書籍流向何方?不知出版物的讀者在哪里?若是這樣，永遠不會知道世界上最發達的中國出版業如何推動文化發展與社會變革。書籍流通是出版史的組成部分，這是誰都知道的。出版史不重視書籍流通，主要是找不到流通的資料；如果找到了，自然會重視起來。用心找過資料的人都有體會，書籍流通的資料最難找，往往不知從何處下手。相比而言，書籍目錄與編纂類書的資料都比較現成，尋找不難。因此我想，關鍵是掌握史料，沒有史料總是空話；出版史的史料大體找到了，找全了，出版史走向成熟猶如水到渠成。
　　下面，再說搜集系統的與完整的史料。
　　我最初準備研究出版史時，曾與林穗芳先生約定，先搞清楚西漢以來的書肆與書商，因為書肆在西方出版史上是出版誕生的標志。我用了五六年時間，搜集自漢至唐的書商、書肆資料，相信大部分都找到了，但始終找不到書商搞發行的資料。有些論著認為西漢以來，有書肆，必有書商；有書肆與書商，必有發行。以為有書肆必有書商，是對的。以為有書肆與書商必有發行，不符合自漢至唐的歷史事實。產生這類誤解的原因之一是，手中掌握的資料不系統、不完整。
　　書商搞發行，必須建立書籍作坊。凡建立作坊，一要雇人抄書，古人稱傭書；二要有人校讎。輕率斷定漢以來書商建有書籍作坊的人，他們在搜集資料方面存在兩大缺陷。其一，沒有查證傭書的雇主是誰。自漢至唐的傭書資料汗牛充棟，從中找不到傭書以書商為雇主的資料。傭書不以書商為雇主，書商怎有可能建立抄書的作坊?由于“市籍”的原因，書商文化水平很低。文化水平很低的書商自己抄書，數量非常有限。其二，沒有查證書商是否從事校讎。用漢字記錄的典籍在抄寫(復制)前若不校讎，無法保證復制質量；先校讎，后抄寫(復制)，是抄本出版的常規之一。書商如果真的有書籍作坊，少數可能不校讎，不可能上千年的書商作坊都不校讎。自漢至唐有關校讎的資料也是汗牛充棟，我從中找不到書商從事校讎的任何資料，甚至找不到宋以后士人經常批評書商校讎不精的那種資料。這些，只能說明漢唐書商沒有建立書籍作坊。嚴肅的學者如果依據的資料不系統、不完整，也難免妄下斷語。我想，只要為書肆、書商搜集了系統的與完整的資料，包括搜集秦漢以來國家推行重農抑商以及建立針對商人的“市籍”制等，就不難發現，漢唐書商根本無法建立書籍作坊，也無法建立自己的發行業。書商自己復制作品出售，不過是個別現象與私底下的行為而已。實際上，漢唐上千年書肆，始終以經營舊書為主。經營舊書的漢唐書商在出版業中處于邊緣地位(處于出版業中心地位是士大夫)，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現象。
　　因此我逐漸想到，有必要建立出版史的史料學，一是用出版學的觀點搜集資料，二是搜集系統的與完整的資料。不知當否?
　　
　　汪：光裕先生說得很對，搞出版史，搜集出版史史料是很重要的事。但太難了，不僅要錢，而且要忍。出版工作者協會老委會在若干年前花力量抓出版史料的出版。抓了5個人干，編了15本史料。我負責近代5本，3本正編早完成了，2008年2月開始做補編2本，出版社責編提出不識繁體字。于是本來編書只要把輯入的材料復印一份改正和批注就可以，現在要全部請人用簡體錄人。雖然錄人只要用錢，但必須自己校一遍。95萬字，校一遍是什么味道，大家知道。其中有360頁光緒晚年的兩個翻譯書目。兩個書目非常地道，每種書當然有一個書名，但它還著錄有同樣的其他著作，譬如，范著中國近代史，它還接著記譬如劉著、張著等等，再記出版者，也是這個書店，那個書店。然后有著者、內容提要。書目的著錄第一要求是眉目清楚。每本書的材料多，我把它分為兩段記錄。第一段正書名、其他叫法或者其他類似書籍、出版者和其他出版者。第二段記錄做到2009年9月交稿。年底見到校樣，改校樣用掉了一支半中性筆，到半拉實在沒法標注了。因為他們把全稿的“加粗”標記全部抹掉了，有360頁書目，出版社把格式任意改動，把原來頂格全部改縮進兩格。于是，在一個書名上既要標注“加粗”，又要標注“向前兩格”，實在沒有本領。只能要求出版社重新來，我4個月的勞動變成無效勞動。補編兩本書，給出版社10萬元錢，是劉杲要來的基金。農歷新年我得向劉杲有個交代，去拜年，還有王仿子處，他是編這些的發起者。兩處，去時除寒暄，都只說了12個字：“苦不堪言，投訴無門，欲哭無淚?！泵棵肯肫疬@些，夜不能寐?，F在寫這段，就是天快亮時睡不著起來寫的。所謂“投訴無門”，是說這些實屬于小事，不能要求他人來協調、疏通，但成為梗阻，毫無辦法，自然欲哭無淚了。
　　但是真正說做學問，還得回到毛澤東《農村調查》那兒，——自己做調查。也就是宏偉兄的行動，——自己收集資料。張靜廬8本275萬字，我和吳道弘他們做了725萬字，開封宋應離做了20本，出版科研所做了8本。出版史料洋洋灑灑已經有了一大堆。但現存資料集不一定能培養出出版史寫家這是肯定的?！凰愫凸庠３凑{。
　　
　　章：史料很重要。我曾在《(清內府刻書檔案史料匯編)序》中說明明清檔案作為第一手資料對研究歷史的重大價值，強調做學問離不開資料，搞史學研究就不能離開史料，不然就是信口雌黃、元稽之淡。沒有史料就沒有歷史學。反復論述第一手資料對于史學研究bafac47cf9635a21a34bc4edf523901b594e32f6c9a6ff51c3be9ffa58b2ac6a的價值和意義。這也可以說是我自己研究實踐的理論基點，是我的史料觀。
　　我對毛晉與《嘉興藏》關系的研究，可以說就是利用第一手資料進行研究重大價值的體現。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海峽兩岸的學者不約而同地注意到毛晉汲古閣與《嘉興藏》的關系，認為“毛晉是崇禎年間續刻《嘉興藏》的積極參加者。而虞山華嚴閣便是他鳩集?？塘际中？檀蟛氐牡胤?。據大藏牌記所載，他?？痰牟亟浿辽儆?70余種，主要集中在崇禎十五至十七年和順治八年之間。……華嚴閣刻經所用的寫刻工匠多是毛晉門下從事多年的良匠…‘崇禎時常熟刊經則毛晉主之，為此立經坊，招刻工、書手近20人，刻成藏經數百種”“由刻工證毛氏經坊刻”等等。這些結論，無論是目錄、解題，還是研究論文，都是建立在整理《嘉興藏》基礎上的，是看了原書后得出的，因而材料觀點一出，就被奉為圭臬。筆者通過梳理故宮博物院藏《嘉興藏》，發現學界以往的認識并不符合實際情況，毛晉與《嘉興藏》有關系，但具體表現為：(1)毛晉作為佛教善信，捐錢刊刻《嘉興藏》經卷做功德，與汲古閣刻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2)毛晉長期經營書坊，又重視?？保胸S富的校勘經歷與經驗，因而在捐錢的同時，又出力參加虞山華嚴閣刻藏的校對工作；(3)毛晉汲古閣曾接受云南木增的委托，代刻佛經，捐贈嘉興楞嚴寺；(4)毛晉汲古閣自刻極少的佛經；(5)除毛晉代刻、捐贈經版外，汲古閣的刻工、書手與《嘉興藏》沒有關系。這些與毛晉有關的藏經，都不能如《故宮博物院藏(嘉興藏)目錄》、《“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著錄為毛晉汲古閣刊刻。
　　
　　陳靜(以下簡稱“陳”)：我非常贊同劉光裕先生關于出版史建立史料學的觀點。從當前研究情況看，確立出版學觀點，以此觀點出發來搜集和看待史料可能更為重要。很多材料前人其實都已搜集和整理過，但并不是出自出版學的觀點，這類資料只要稍稍轉換視角，從出版傳播的角度去看，立刻就能看出新意。
　　比如“紙貴”的典故，一直以來屬于文學史的資料范疇，說明文章寫得好，受人歡迎，最有名的是晉代左思因寫《三都賦》而造成“洛陽紙貴”?！凹堎F”出現于兩晉南北朝時期，此現象在魏晉以前沒有，從出版傳播的角度，“紙貴”現象中至少可以看出如下問題：(1)引發“紙貴”的原因在于讀者“競相傳寫”，造成一時紙的供應短缺，這說明，新型書寫媒介——紙在兩晉南北朝時尚處于早期普及階段，雖然紙的商品交換不受限制，但紙業生產時有產量不足的情況。隋唐后，紙張供應比較充足，就很少看到真正的“紙貴”之事了，“紙貴”也在隋唐后積淀為了一個文化概念，用以形容作品受歡迎的程度；(2)魏晉南北朝時期，新作基本為單篇流傳；(3)新作以讀者傳抄的方式流行于世，這一傳統自晉代形成后，幾乎每個歷史時期，我們都能找出相應的例子，直至清代，傳抄新作的現象依然存在；(4)“紙貴”現象都發生于作者在世之時，作品一經問世，即被讀者傳抄，說明作品在當世即擁有大量讀者，這對作者的著作心態、讀者的閱讀心理、批評體系的產生與形成等均產生了重要的影響；(5)是“紙貴”而非“文貴”，作者得到的是名，而非利，在著作權領域，重署名權成為自魏晉至明清一千數百年間的主流觀念。
　　舉“紙貴”之例，旨在說明如何從出版傳播角度出發來使用史料。在中國古代出版史研究中，除我們自己新發掘搜集出來的史料外，有相當大一部分來自于書籍史、版本目錄學、古典文獻學，甚至文學史、文化史等領域中的已有資料，在面對這些史料時，差不多都要從出版傳播的角度重新進行解讀，這項工作十分有趣，十分具有挑戰性，也十分重要。
　　
　　機遇只留給有準備者
　　
　　汪：從上世紀20年代馮玉祥把溥儀從宮里趕出，1925年10月lO日在進行文物清點及其他籌備工作的基礎上成立的故宮博物院，既是古跡文物的保管機構，也是明清歷史的重點研究機構之一。故宮是學術研究的上好地方，宏偉兄的《故宮問學》就是明證之一。
　　故宮收藏我國上千年文物寶藏，據說達到150萬件(組)之多，其中包括很多罕見古籍。每件都是寫文章的好選題和好材料，所以故宮在以往歷史上還是出學者的地方，也是往昔北京幾所研究機構和大學學術研究的依托之一。故宮雖然是學術研究的好地方，但故宮里持有高級職稱的先生并不都有如此豐富的成就。或許這就是事在人為。我不只一次對做編輯工作、做圖書館工作的朋友說過，不要身人寶山空手還。編輯在出版社都有圖書館，圖書就是寶藏，高爾基說過所謂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在這樣的環境中而不“撿些便宜”，豈不冤枉，何況在寶物如山的故宮。
　　做編輯和做圖書館工作的都叫做“為他人做嫁衣裳”。社會不僅不反對，而且鼓勵在為他人服務中為自己種一份“自留地”，——長出的“莊稼”都是社會的。其實任何工作都是為他人的，而他人也都為我的，這就是社會，就是人類有別于其他動物所特有的生存模式，即回報社會。人類依靠這種回報，——產出的多于消耗的，才有一代代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的積累，而使地球面貌改變，使人類的智慧宏博。而種自留地，依靠的是晨于斯、夕于斯的精神和干勁，產出的才能遠多于消耗的。宏偉兄靠的就是這種精神、那樣的干勁，這正是他在完成崗位工作的基礎上能出自己豐富成果的原因。也是魯迅說的，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省下來，別無他法!就宏偉兄講，他甚至犧牲一些睡眠——因為老天爺給每個人的每一天都是24小時!
　　有投入必有產出。忽然想起《圣經》中的所謂“馬太效應”：把窮的剝奪掉其僅有給有的——讓窮的越窮，富的越富。文化也有這種現象，只不過是剝奪窮的而使富的能越富。文化是金字塔：底座越大，塔頂越高。
　　
　　章：最后，感謝各位的褒獎，更感謝各位長期以來對我的關愛、支持和指導。正是你們的鼓勵、批評和支持，讓我不敢懈怠，不敢蒙混，只能孜孜以求，在問學的道路上不斷前進。我們之所以在這里不厭其煩地反復申述，并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而是希望借此能吸引更多的學者來關注出版史、研究出版史，壯大出版史的研究隊伍，豐碩出版史研究的成果。
　　
　　我們的設想
　　
　　汪：前兩年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以社科基金資助，集國內諸學者，出版了《中國出版通史》，自先秦至當代，有9卷，近400萬字。這樣的規模是前無古人的，相當時間內也是后無來者的。我曾有緣濫竽其間，所以略知其有可以再邁一步之為先鋒。歷史的基本要求是還歷史原貌，演繹事物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出生到死亡的演變理出頭緒，絕對不能旁涉，尤其要不得的是泛化，把一些與書和出版“不搭界”的東西拉到出版史里。書籍的目的是傳播，于是必然有復制。復制的“科學化”就是出版。相應的還必須有發行——使出版物行至遠處。甲骨則是商周古人問神求h的行為。在甲骨上的卜兆是天機。天機不可泄漏，卜后的甲骨是珍藏起來，用于異日驗證的。所以發現的原始甲骨都是成筐成筐，而不是散在四處的。即使因為耕種等原因從筐里散出，也是相對集中的。甲骨的這一特性與以復制、傳播為任務的書籍、出版絕無任何共同之處。彝器乃國之重器，它是權力的象征。重器上必然有銘文，記錄其權力得來的根據。雖然這些是文字，主人愿意使他人知曉，擴大主人的榮耀。但重器是不能復制的，也因為其“重”而不是傳播的，與書籍仍是大相徑庭的。甲骨與彝器因為它們帶有字而被有些學者以泛化歸人書和出版，這些都應該從出版史里剔出。
　　另外，這部書近400萬字?，F在人人白天忙于自身職務，晚間上網等獲取情報等活動，如此巨著誰能享受?所以，我們需要一部為書籍、出版正名，去除非書籍、非出版內容的簡明的出版史。
　　似乎應該用出版學的觀點(光裕先生語)收集材料，融會貫通之后歸納出每一歷史時段的出版歷史概況、特點和走向。
　　無論如何，一部出版史，它必然涉及一個漫長時間，可以說沒有哪位能從頭到尾都很清楚。這就要多人合作，各以其熟悉的段落，再加研究歸納，寫出無愧于這時代的作品。正因為沒有哪一位能通曉整個通史，就不必有所謂“統稿”，各自對自己文字負責即可。光裕先生熟知古代，不僅史部，集部更熟悉，前面兩段由光裕先生和陳靜兄他們師徒二位負責；明代宏偉兄最熟悉，他夫人研究元曲很有成就，再添一個元代。我殿后，但我只稍為熟悉晚清70年，要補充前面200年后面民國38年的了解。
　　簡而能描述清楚，全書要30萬字左右，每段8萬字左右。要求點和面都能照顧到。沒有總的要求，想說什么說什么，想寫什么寫什么。
　　這部簡史，貫穿前后2000年。正如前面談到，書籍出版很早，而書業的成熟是很晚的，所以資料前面唐宋五代的散見，進入近代后則很集中：宏偉兄占地理優勢，我則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