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大潮鋪天蓋地而來,詩歌受到的沖擊是最為猛烈的。詩人們一時之間亂了方寸,或下海,或改行,或以自己的寫作迎合市場。但走向市場的詩歌鮮有成功的。經過一段時間的觀望、反思,詩人們終于明白了,詩歌不是屬于市場的,詩人要想屹立在時間之流中,不能靠市場、靠媚俗。在一個物化的社會中,詩人的價值就在于堅守,堅守著一種信念,堅守著一種理想,堅守著純文學的底線。進入新世紀,正當不少人認為詩壇“蕭條冷落”,詩人已經“邊緣化”,甚至發出“詩人,你為什么不憤怒”的譴責的時候,一輪不溫不火的詩歌熱卻在中國大陸悄然興起。這輪詩歌熱不同于1958年民歌運動所發的政治高燒,不同于上世紀70年代末在撥亂反正形勢下的詩歌復興,也不同于80年代中期第三代詩人激情燃燒的實驗。這輪詩歌熱既不是由某種政治勢力發起,也不是由青春期躁動所催動,而是在世紀初中國和平崛起的背景下,老百姓普遍解決溫飽之后,在社會極需確立一科,精神價值,人們又有著一種心理需要的情況下而自然出現的。這輪詩歌熱沒有人振臂一呼特別發動,也沒有形成聲勢浩大的群眾行為,只是在遼闊的大地上、在詩歌的作者與讀者中潛滋暗長,因此它的持續發展的可能性就更強,其具體表現可約略歸結為如下數端:
一、詩歌刊物的擴容與詩歌活動的活躍
從建國到“文革”結束近30年間,我國僅出現過兩家詩歌刊物,一家是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詩刊》,從1957年創刊到1964年只存在了八年;另一家是四川作協辦的《星星》,就更為短命,從1957年勉強支撐到1960年。新時期以來,公開發行的詩刊詩報增加到十余家,這在新詩史上已是前所未有的了。進入新世紀后,由于國力的大增,相關機構與詩人們有可能把部分財力投入到詩歌事業中來。企業家中的詩人駱英、閻志、潘洗塵等,大手筆地資助詩歌事業,不僅是由于他們的經濟實力,更是由于他們有一顆對詩歌的愛心。在這種背景下,各詩歌刊物普遍擴版增刊。2002年起《詩刊》首創“下半月刊”,此后各刊紛紛效仿,雙月刊變月刊,月刊變半月刊,一刊變兩刊,甚至變三刊。還有一些詩刊是由原有的綜合性文學刊物中派生出來的,如由大型文學刊物《江南》派生出來的《詩江南》。此外還誕生了由出版社編輯出版的詩歌輯刊,如《中國詩人》《新詩評論》《星河》《中國詩歌》等。至于由民間詩歌社團或詩人個人自費印刷、內部交流的詩歌報刊,更如春草蔓延。進入新世紀的民間詩刊,在堅持了一種自由的民間立場的同時,無論是選稿、編排的質量,還是裝幀、印刷、設計的精美程度,均改變了以往民間報刊的簡陋寒酸的形象,完全可以同公開發行的刊物媲美。
專門的詩歌研究機構,此前只有一家西南師范大學的中國新詩研究所。進入新世紀后,首都師范大學成立了“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安徽師范大學成立了“中國詩學研究中心”,這兩家均屬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此外北京大學成立了中國新詩研究所,北京中坤詩歌基金設立了以研究中外詩歌為重心的帕米爾文化藝術研究院,一些地方大學也建立了自己的詩歌研究機構。這些機構,承擔了有關詩歌的國家和省部級的科研項目,出版了有關詩歌研究的叢書,并組織了大量與詩歌相關的活動。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與《詩刊》社合作在中國首創了駐校詩人制度,先后有江非、路也、李小洛、李輕松、邰筐、阿毛駐校一年。
至于由各詩歌刊物以及民間文化團體策劃的詩歌活動更是層出不窮。《詩刊》社發起的全國性大型公益活動“春天送你一首詩”從2002年起成功地舉辦了八屆,遍及多個省市自治區,把詩的種子撒遍了全國數十個城市和地區。中國詩歌學會發起的“中國詩歌萬里行”則組織詩人到城市、農村、部隊和基層去考察、采風,把詩歌送到千家萬戶。由天問文化傳播機構策劃的“讓詩歌發出真正的聲音”的詩歌主題活動已在哈爾濱連續舉行了四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紀有了國家級的中國詩歌節,先后在馬鞍山和西安舉行。兩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則成了中外詩人的盛會,一些省市也辦起了自己的詩歌節。至于形形色色的詩歌評獎、詩歌研討會、詩歌朗誦會更是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二、一度流失的詩人的歸來
“歸來的詩人”,通常是指在階級斗爭擴大化的年代被打成“胡風分子”、“右派分子”在詩壇消失而在新時期復出的詩人。新世紀的“歸來的詩人”指的是80年代開始寫作,90年代下海,而新世紀以來又重新開始寫詩的詩人。90年代以來,在市場經濟和大眾文化洪流的沖擊下,詩人不再居于社會的中心,詩歌不再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詩人很難因一首詩而成名,微薄的稿費無法維持詩人的生存,出詩集絕大部分要自費。“餓死詩人”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對詩人生存焦慮的一種切實的表述。在這種情況下,一些想追求市場效應的詩人,或直接下海經商,或·改操可以帶來經濟效益的文學形式,詩歌創作隊伍流失嚴重。然而到了新世紀,這些人中有一部分又回到了詩歌的隊伍,重新開始寫詩了。應當說,他們不是為了物質利益而回到詩歌的,因為他們或者已在下海生涯中獲得了相當的物質利益,或者已明白了詩歌不會帶來什么物質利益,在繞了一個圈子后又重新回到詩歌,這只能植根于一種深刻的心理需要。在他們心底里最鐘情、最熱愛、最放不下的還是詩歌,他們深切感到在詩歌中才能找到自我,只有寫詩才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快樂。浪子回頭金不換,這些回過頭來的詩壇浪子,不僅對詩的熱情不減當年,更重要的是通過下海、從政等生涯,他們對人性的復雜、對生活的酸甜苦辣有了更深切的體驗,因而他們的詩歌才能落盡豪華見真淳,別有一番風姿。這種獨特的歸來者現象,在其他的文學形式的作者中并不多見,足以說明詩歌的魅力。
三、網絡傳播革命的場效應
如果我們把詩歌創作的物理環境和心理環境看成一個完整的場,那么網絡詩歌的出現則極大地改變了這個場的效應。網絡詩歌不僅是傳播媒體的更新,更帶來了詩歌創作主體的變化。網絡詩歌取消了發表的門檻,模糊了普通詩歌習作者與詩人的界限,使某些青年詩人脫穎而出成為可能,從而徹底改變了專業作家控制詩壇的局面。按照福柯的“話語即權力”的說法,這實際上是對于詩壇固有格局的挑戰和消解,是對詩歌界資源與權力的再分配,使詩歌進一步走上平民化的道路。網絡詩歌寫作給了詩人充分的自由感,他們以“個人”的面目出現于網絡與搏客的現場。與公開出版的詩歌刊物相比,網絡詩歌有明顯的非功利色彩,意識形態色彩較為淡薄,作者寫作主要是出于表現的欲望,甚至是一種純粹的宣泄與自娛。這里充盈著一種自由的精神,從而給詩歌帶來了更為獨立的品格。網絡詩歌作者盡管身份各異,卻都在詩之外各有謀生的手段,他們沒有合同制作家發表作品的數量指標,也不怕長期不在刊物上露面而被讀者遺忘。他們的寫作更多的是基于一種生命力的驅使,一種自我實現的渴望,一種不得不然的率性而為。在網上寫詩、談詩,用鼠標和鍵盤尋找自己的知音和同道,尋找自己心靈棲息的場所,這已成為網絡詩人生命的一部分。當然,也要看到,網絡詩歌發表沒有門檻限制,導致信息資源的爆炸與過載,某些網絡詩作者濫用了網絡提供的自由,消解寫作難度,不加節制地放縱自己的情感,宣泄自己的情欲,出現了一批濫情、色情、品格低下的“口水”之作,制造了一批文字垃圾。針對網絡詩歌紛繁蕪雜、良莠不齊的狀態,由高品位的詩歌網站對之進行刪汰與梳理是必要的。
四、面對災難或重大社會問題。詩人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從古至今,各種各樣的災難就與人類相伴,因而也必然成為文學創作的重要母題。一場突發的重大事件或災難,常常會喚醒某些沉睡的思維或精神。人們似乎是隨著美國世貿大廈雙子塔的倒塌而進入21世紀的。十年來,僅就中國大陸而言,從SARS危機、低溫冰雪災害,到汶川大地震、玉樹大地震……在這一系列災難面前,詩人沒有沉默,而是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面對2003年春天的SARS疫情,詩人康橋寫出長詩《生命的呼吸》,以史詩般的莊嚴文字記下了這場特殊的戰爭,獻給在非典時期被SARS的風刀霜劍所磨礪的人。而更重要的是,詩人們的探索并未局限于抵御SARS本身,而是由此思考到我們社會生活中存在的一些更根本的問題。詩人劉虹在SARS肆虐期間寫過一首題為《人物·一座山——致抗“非典”英雄鐘南山》的詩,她不是一般意義上對英雄唱贊歌,而是從鐘南山的身上悟出了誠信、公開與透明對一個社會、一個政黨、一個國家的重要。
2008年汶川大地震不僅震動了中國,震動了世界,也給中國詩壇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波。大地震發生十幾個小時后,網絡上就廣泛流傳《孩子快抓住媽媽的手》,與此同時李瑛、屠岸、灰娃、王小妮、王家新等中老年詩人和一線詩人紛紛用詩歌抒寫面對這場巨大的災難詩人悲痛的胸懷。5月12日地震,5月17日,中國詩歌學會所編輯的《感天動地的心靈交響》就已出版,5月19日中央電視臺賑災晚會上就選用了其中的部分詩歌朗誦播出。詩人不僅用詩,而且身體力行參與救災,祁人、洪燭、王明韻等組成“中國詩歌萬里行抗震救災志愿采訪團”奔赴災區,冒著余震、泥石流、山體滑坡等危險,他們是志愿者,又是詩人。這次地震詩歌,不只是起到全民的情緒宣泄的作用,它更多的還有反思,特別是體現了人的價值高于一切的理念。5月12日發生大地震,第二天四川詩人梁平就寫了一首《默哀:為汶川大地震罹難的生命》,在這首詩的最后,詩人寫下了:“我真的希望/我們的共和國/應該為那些罹難的生命/下半旗致哀”。5月19日,全國正式下半旗悼念遇難者。這就是詩人,面對災難、面對生命被吞噬時做出的回答。他們站在時代的潮頭,說出了當時人們心中所想,卻尚未表達或無從表達的意愿。可見,詩人對災難這一主題的追逐,明顯超出了這一主題本身,災難改變了現實生活,與災難的抗爭則改變了我們的詩人。 透過我們對新世紀這輪詩歌熱的粗線條的描述,可以發現在新世紀十年的詩歌豐富、喧鬧、眾聲喧嘩之中,新的詩歌形態、新的詩歌觀念在潛滋暗長,詩歌界的價值取向也在調整之中。越來越多的詩人堅信,來自詩歌本真的、自然的、充滿人性化的聲音,正是一個健康的、向上的社會所需要的。詩人的職責就在于通過富于個性化的、獨創性的寫作發出自己的聲音,引領時代的風尚。這也隨之帶來了詩人姿態的變化,這種姿態沿著兩個方向展開:向上——遙望星空;向下——俯視大地。遙望星空強調對現實的超越,強調在更深廣、更終極意義上對生活的認識;俯視大地強調對現實的關懷,對世俗人生的貼近。二者的方向雖有不同,但都是基于深刻的人性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