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風鈴(組詩)

　　梁曉明，1963年生。1981年開始寫詩。1988年創辦同人詩刊《北回歸線》。1994年獲《人民文學》建國四十五周年詩歌獎。出版詩集《開篇》《披發赤足而行》，與南野、劉翔一起主編出版《中國先鋒詩歌檔案》。2009年出席德國領事館主辦的《梁曉明與漢斯·布赫——中德文學對話》。2010年與聶廣友一起主編出版《北回歸線》。現為浙江電視臺教科頻道大型詩歌朗誦會總編導。
　　
　　向傳統最好的致敬就是創新，在舊有的框架與格局中別開一個新的天地。顯然，詩人梁曉明的脈管里流淌著李白、岑參、高適的血液。在《新疆風鈴》里，這些血液仿佛古典式的抒情經過了現代性的透析，讓古老的大漠煥發出了新的力量?？傮w上看，組詩的著力點可以用“全人類在地球上像柔軟的水草輕輕搖曳”這一絕妙的句子拈出，它捕捉到了宏大與微妙之間的分寸，其中充溢了飽滿的宇宙意識，又立足于人間的冷暖關懷，甚至可以令人嗅到每個人腳下那片土地的芬芳。
　　——汪劍釗
　　
　　向岑參學習
　　
　　達坂城外濕地連天，荒草高于人頭，風起時奶牛奮起四蹄，需緊抓地面才可以抵御，我等或蹲或干脆趴下，女子艷麗的長裙與精梳的發型便更顯荒唐。岑參有詩：“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如斗的石頭千年采早已刮盡，只剩柔軟的荒草獵獵鞭打著千年的濕地。向岑參學習，向見過岑參的荒草、水洼
　　奶牛的祖先和覆雪的冰山
　　向殘留在天上的月亮，一點點
　　回憶，我討教
　　在哪里?岑參曾揮鞭敗于天氣?
　　
　　清早出門，我站在達坂城古唐城腳下
　　野草比人高，在風中千軍萬馬般起伏
　　兩列天山左右排開：一列
　　滿披朝陽，
　　寸草不生但通體彤紅
　　另一列天山白雪覆頂、連綿逶邐
　　絲綢古棧道名叫白水澗。就在背后
　　西去烏魯木齊九十公里
　　古人在此換馬后
　　一日可達……
　　
　　想著這些
　　我走到一大片濕地
　　和散落在草中的幾座白色蒙古包前
　　忽然肚中饑叫，
　　想起
　　早飯未吃、牙也未刷、臉還未洗……
　　
　　風鈴
　　我喜歡風鈴
　　我喜歡風鈴叮叮當當-片空蕩的聲音
　　我喜歡風鈴左靠右晃屋檐下一種不穩定的身影
　　我喜歡風鈴被斜陽照亮閑暇說話或干脆一言不發
　　我也喜歡暗中的風鈴、門廊下緊張的風鈴
　　寶塔上高挑寂寞
　　和孩子手中被拎著的風鈴
　　路上的狗、沙漠上難看的駱駝頸項下倔犟的風鈴，
　　風沙越大，它說話越響
　　聲音是它的命
　　
　　我喜歡風鈴
　　我喜歡敲打寧靜的風鈴
　　坐在孤寂的家里，停下來和歲月相依相伴的風鈴
　　
　　應該聽一點聲音、應該有一掛風鈴
　　應該有一些眼睛從風鈴出發
　　或者與風鈴結伴而行
　　
　　美麗古麗
　　
　　美麗古麗是新疆軍區舞蹈演員，長相秀麗。得知我們在迭坂城的古唐城外，她專程趕來并乘興舞蹈。
　　天山腳下
　　美麗古麗在草叢開放、她伸出手
　　我只看見白嫩的指尖
　　她旋轉、抬腿bdNm0EKgAWjscGYOEIi7BA==，她眨著天山的睫毛
　　白雪、白奶牛
　　還有美麗古麗
　　忽閃在腰間的白肚皮
　　哦，這個新疆、白水澗外的古唐城外
　　濕地上綠草連天
　　美麗古麗穿著黑色的小舞鞋、她旋轉、甩頭
　　那么多辮子飛舞在天山
　　指揮著我們南方的眼睛
　　我不管沈葦、沈葦也不管我
　　還有老余、沈靜、達坂城的傳奇經理
　　荒地上的奶牛甩著尾巴
　　吃著它的歷史、它相依為命的美味的雜草
　　在跳、在跑、在揮手扭腰
　　專業的舞姿，異族的眼睛
　　在奶牛和濕地上、在水邊和天山下
　　我們發愣地看著她在舞蹈……
　　
　　達坂城外蒙古包，半夜我們出外看滿天低垂的星星
　　
　　極低。可以伸手去摘，在耳邊可以親近、觸碰和諦聽
　　
　　滿天星星垂掛在蒙古包外
　　叮當作響，令人
　　無言
　　像另一個家鄉，另外的兄弟姐妹
　　光芒在眼睛里濺出水聲
　　光芒在每個人的皮膚里走動……
　　
　　抬頭看星星，時間變得親切
　　全人類在地球上像柔軟的水草輕輕搖曳……
　　
　　去新疆
　　
　　月臺上揮手之后，列車向西
　　樹杈之上
　　青紫的燕子劃翅向西
　　農人出走，埋沒田間的鋤柄向西
　　心愛的人走下天橋
　　打開的手機向西
　　半夜兩點
　　不眠的眼睛被窗外的燈火
　　稀稀落落引入曠野
　　黑暗像死去多年的日子
　　忽然復活，又忽然飛起
　　一列列向西
　　
　　向西，曾經有詩人挑燈看劍，劍鋒斜指
　　揮淚與揮血干凈徹底
　　太陽西下，荒草悲傷
　　風中低低地壓下嗓門，向西
　　相互傳接著這個消息……
　　
　　現在，缺少更大的消息，滿耳轟鳴
　　被鼾聲激憤的車頭鳴鏑，嘶喊向西
　　向西的新疆，更遠的與新疆有關的記憶
　　星星點點散在江面，江面開闊
　　向西，沒人開口
　　
　　長夜緊緊跟在窗前，向西
　　我點起一支煙，湊在窗前，煙火微暗
　　只要向西，
　　我忽然高興：只要向西，
　　我可以和煙火一起熄滅
　　
　　火焰山下
　　我來到火焰山下：
　　我抬頭驚詫對大地這種奇特的憤怒
　　石頭壓迫石頭，石頭踩著石頭
　　石頭頭上夢想著比它更大的石頭!
　　沒有草，沒有一只綠色的眼睛，
　　風裸露身體
　　比欲望的男人更加燥熱
　　緊逼、拍打、翻滾著灰塵
　　最后的靈魂
　　
　　站在這種憤怒面前
　　我驚詫它周圍眾多的民族!
　　宗教舉著
　　最高的鈴鐺
　　
　　我驚詫更多的人在它腳下
　　比一捧飛灰更加短暫地
　　抬頭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