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組詩)

　　燈燈，出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F(xiàn)居浙江嘉興。作品選入《人民文學(xué)》《詩刊》《詩選刊》《詩潮》《詩歌月刊》《山花》《2007年中國最佳詩歌》《2007－2008年中國詩歌精選》《2008年中國詩歌年選》等各種選本。曾獲《詩選刊》2006年度中國先鋒詩歌獎、第四屆臺灣葉紅女性詩歌獎。
　　
　　在燈燈的很多作品里，我們都可以感覺到她進入的狀態(tài)，偶爾是“你”，偶爾是“我”，偶爾還有可能是“他”。不管設(shè)定自己為什么樣的身份、角色，他們都不是單一的存在，而是疊加，不斷地疊加，變厚，產(chǎn)生負(fù)重感，具有了好幾倍的分量。在她描述的場景里我們看得到最清晰的事物，它們的顏色、形狀、材質(zhì)無不歷歷在目，因為她是一個自身就攜帶著光芒的人，能遞給事物各種無法言傳的特定情緒下的光線，并懂得光線的去處，指引它們丟下來自時間和空間的重力，讓自己變得輕盈。既然提到“光線”，我還想插一句，更多的時候，我會把它視為燈燈詩歌的亮度，在幽明與黯淡之間，在閃爍與遮蔽之時，燈燈從未退場，因為她是一個可以領(lǐng)著光芒自由穿梭的人，她為我們搭建的故事和場景雖說“破碎而朦朧”，但在所有有意識流動的地方，她所能去的地方，我們都將留下期待。
　　——俞昌雄
　　
　　媽媽
　　
　　現(xiàn)在我回不到你的子宮里，做一粒幸福的種子
　　回不到我的小時候，一個人滿山遍野地飛奔
　　那時大片的陽光，站在野花中間
　　都在追逐一個小人兒
　　而那些紅色的杜鵑，金色的油菜花，媽媽
　　我總是隨意地采在手里，又
　　幸福地撒下
　　我總以為我能到達更遠(yuǎn)的地方，媽媽
　　我以為河流能走多遠(yuǎn)，我就能走多遠(yuǎn)
　　你看，這么快，我就走到了你的昨天
　　走到了
　　觸景傷情的今天
　　媽媽，我想回到你的子宮里，做一粒幸福的種子
　　陽光照耀著你，也在照耀我
　　我發(fā)芽，但不生長，這樣你就永遠(yuǎn)不會老
　　這樣你就永遠(yuǎn)年輕，不會像月亮，有縱橫
　　有丘壑
　　我想回到我的小時候，藍天明亮，河水清澈
　　四季溫存
　　而分明，不像現(xiàn)在
　　推開窗：媽媽，那么多的白雪
　　覆蓋著春天。
　　
　　帶母親去K歌
　　
　　真的，為此她還偷偷
　　排練過，多么認(rèn)真的人呀，在黃昏
　　雨水接納她的局促，一只鳥或一片葉子
　　充當(dāng)了她的聽眾
　　這個被自己放大的聲音，突然
　　嚇一跳的女人，是我
　　年邁的母親
　　在KTV
　　在一首老式的愛情歌曲面前
　　我的母親像少女一樣
　　激動，羞澀
　　她臉上布滿了久違的紅云，這朵紅云
　　一直擴散
　　我很緊張，不，是我們。
　　
　　有一天這些都會過去
　　
　　有一天這些都會過去，這桃花扇上的春天
　　溫情的清風(fēng)，蜜蜂的香甜
　　有一天流水不需要遠(yuǎn)方的指引。你是我，我也是你
　　在日落時分，靜靜焚燒的田野中
　　看見修改的炊煙，潰敗的愛情
　　有一天苦楝樹垂淚，無花果忘記結(jié)局
　　而伸出綠葉
　　這些，都會過去都會過去——
　　這桃花扇上的輪回，這些愛，和怨。
　　
　　幾百年以后
　　
　　一想到那時我就欣慰，我們都不在了
　　沒有了猜疑，沒有了怨言
　　也最終
　　和生活達成了和解。陽光新鮮
　　云朵換了干凈的衣裳
　　穿在我們的子孫身上，我們變成了比物質(zhì)更輕的物體
　　一縷輕煙，或是一陣鳥鳴
　　那時山是青山，水是綠水
　　你想想，那時我們都不在了
　　但我們依然在夢里，走進他們微笑的喜悅。
　　
　　黎明
　　
　　為流水帶來耳朵，愛上空曠的原野
　　光線松開晨霧，白鷺鳥在空地上
　　練習(xí)飛翔
　　一些樸素的植物在晨起的小風(fēng)里
　　站著，像我和你
　　并排站著
　　此刻我和一天這樣近，和星辰這樣近
　　只要我愿意，我就能順著一顆露珠回到你的眼睛
　　是啊，在它們消失以前
　　我和你，這樣近。
　　
　　江南
　　
　　那時流水婉約，柳枝風(fēng)姿綽綽
　　無數(shù)文人騷客，左一聲江南，右一聲江南
　　南湖菱羞澀得不敢邁出雙腳，粽子在農(nóng)婦手里
　　只是稻花的雛形
　　有人舉杯邀月，就果真在月亮里入了仙
　　而我在千年以后，在車水馬龍的街道
　　和無數(shù)被時光追趕的人們一樣，不停按著喇叭：
　　江南，唉，江南。
　　
　　此刻
　　
　　陽光微熏，樹木沉醉。和風(fēng)正替我換著一只鳥的臉孔
　　我回憶起春天，我是個柔軟的女人，深藏滿山
　　杜鵑花的火焰，對路邊的青草多情，多疑
　　我想起春天我是個柔軟的女人，用滿山的火焰讓石頭開口，說
　　天色晴朗，陽光正好，我想起那時，小鹿奔放的四肢
　　山林的回響，現(xiàn)在我坐在水邊
　　不可知的草色濺滿了十指的憂傷
　　
　　或者桃花，或者木棉
　　
　　整個下午，幾個園丁在捆綁一棵樹
　　光禿禿的細(xì)苗，可能是桃花，可能是木棉
　　他們用木條，用草繩，用冬日僅剩的溫存
　　我在靠窗的位置，被室溫控制心跳：
　　為了讓它們活得更好。要捆綁!要束縛!
　　
　　而鳥鳴讓草坪起皺，隆起的坡度
　　讓春天順著球體，滑出一截，鳥雀的一截
　　不知所蹤的一截
　　我站在室內(nèi)，無端端焦灼，無端端在“冬天”一詞
　　投下的光和影中，明顯，矮了下去
　　
　　甘蔗林
　　
　　在我們走后，甘蔗林還是那片
　　甘蔗林
　　它依然不大，不小
　　它依然那么密
　　它的深處，依然有塊空地
　　被夕光暖暖地
　　照耀著
　　發(fā)生的事
　　它依然在風(fēng)吹時
　　傾斜著
　　又像我一樣，低著頭
　　激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