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作品對人有益,使人更明事理。——凡·高
1
夜晚的某個時刻,梢子總能嗅到大象的氣味。躺在床上,身體縮成個球,靜靜感受大象遠遠徙至,齊聚房屋四周。大象的氣味擠入每道縫隙,充塞黑暗。
梢子跟巧玲躺一起時也是如此。
本來巧玲可以留在村里,卻偏要跟他出來,說要親手給自己掙份嫁妝。事實上梢子想都沒想到離開村子就跟巧玲同居。
每周會有一兩次,巧玲會來老曹出租屋找梢子,梢子卻很少去找巧玲,因為巧玲是跟別人合租。
梢子是個懂道理的男人。從小梢子就很懂道理,長輩卻也沒特意教他:從小梢子就很瘦,吃什么都不長肉。好像長得瘦,就該懂道理。
梢子跟巧玲訂親了,不然,他說什么也不會帶巧玲來塔鎮。
帶巧玲出來,兩人再親密,也不能同居。巧玲在他的住處呆久了,兩人早就不說話。巧玲不說要留下來,他也不說;巧玲說要留下來,他也不會同意。巧玲不說,他覺得自己眼光沒看錯,還覺得自己有福,能找到這么一個懂道理的未婚妻。
不說話,就相互咬耳朵,一起癡癡低笑。
梢子感到兩人就像兩只躲藏在角落里的小兔子,做著最有趣的游戲。
咬來咬去,把耳朵都咬濕,把身體都咬熱。
大象的氣味驀然涌起,梢子一動不動了。大象占滿住處的前后,大象的氣味撐大了梢子瘦瘦的鼻孔。
現在,梢子跑到象群里,卻還像小兔子。大象們只是擁塞著,柱子一樣的腿組成特別的森林。
梢子在這象腿的森林里無聲徘徊。梢子渾不知坐在院門口的一塊大青石上。
幢幢黑影里,他發現道路上也擠滿了大象。他倒是一點不覺恐懼,因為大象不會對一只渺小的兔子造成任何傷害。
大青石七尖八棱,坐在上面極不舒服。房東老曹在門口放上這么一塊石頭,目的是要阻擋車輛進入,但阻擋不了任何一只所向披靡的大象。
梢子想去看真正的大象了。
每過十來天,梢子都要去鎮北看次大象。
從這里去巧玲的住處,得路過一片寬闊的工地,塔鎮正在那兒開建動物園。看守工地的老頭子,從茂密的草叢里露出皺巴巴的臉來,像是認識他了一般,他也覺得跟那老頭子認識,兩人卻從來沒說過一句話。他倒是想過打問打問,動物園何時能夠竣工,大象是否也需要預定,但他不敢。他怕得到不好的答案。
在公司里,也常會聽人說起塔鎮動物園的話題,梢子從不打問,同樣是怕那不好的答案。
誰把塔鎮要建動物園的消息傳回村莊的?誰對村里人說在北方的塔鎮也能看到熱帶的大象了——大象有多大啊?像座山!不像山包,也像座房子。
他眉飛色舞,對鄉親比比劃劃,就像他真的飽過眼福。大象肚里堪臥,他抱過大象粗腿,他在大象背上放馬跑過。
來到塔鎮他就知道了,在塔鎮沒有不可能的事情。動物園工程隨時都有可能半途下馬。
梢子的手快把自己胳膊上的肉生生扯下來了。他不覺得疼,他讓自己多想想大象。動物園完工,這所有的大象就有了住處。
門前路上不時地駛過車輛,都開著車燈。車燈一照,大象就隨之消失。在大象消失的那一刻,他覺得是大象被趕進了動物園。車輛駛過,大象就又被放出來。龐大的象群上連星空,下連四野。
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屋里的強暴還在繼續。怪的是,梢子并不覺得時間有多難挨。
梢子趴到窗戶上往屋子里窺視過兩次。第一次只看到轉轉的后背,第二次只看到皮扣朝他斜一眼。兩次都沒看到巧鈴。他還試圖跑到屋子后面,卻發現根本沒有通往屋后的道路。他跑回來,在隔壁的屋門前停下腳步。他在這里租住了快七個月,還從沒見過左鄰亮燈,也不知道左鄰住的是什么人,窗簾拉得嚴嚴的。
梢子很突然就在窗子下面蹲下,心口突突地跳,好像害怕自己被人撞見,而且這種心理越來越強烈:從隔壁走出來的人先是疑惑,隨后就變得異常憤怒。
梢子矮矮地蹲踞著,小心挪動到自己的窗下。他沒能站起來第三次朝屋子里窺視,但他聽到有人哼唧得很厲害。
不是轉轉和皮扣。梢子還從沒見過這個人。黑長臉,暴牙,鼻頭子皺皺的,比轉轉和皮扣都大,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轉轉和皮扣他都認識。
轉轉跟他同在宏運公司,皮扣的叔就是這排出租屋的主人老曹。
屋子里一直沒有巧玲的動靜。他從屋子里退出去的時候,巧玲瞪大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似乎也沒什么表示,但那種空茫的眼神讓他想起來就覺得一陣頭暈。
他從窗下走開了。院子里再沒別人了,他說不出是不是應該沒有人,是不是在盼望有人。院子那樣空曠,就像人們早早主動為象群的到來騰出了地方。
兩個多小時過去,梢子就不是在大青石上坐著了。梢子無聲地兜著圈,仿佛在模仿大象的腳步。
大象在凌亂的院子里如履平地,梢子也感到自己一無阻擋。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穿墻而過,闖進任何一個房間,可是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愿意與否。
轉轉像條狼一樣猛地躥到他身后,差點使他的身體失去平衡。轉轉可能事先也沒看見他,轉轉顯然也吃了一驚。剎那間,那些大象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轉轉掉頭朝院門口跑去。梢子沒看他,梢子在看夜空下那些黑黢黢的出租屋。門窗里透出的光線,也都鬼鬼祟祟的,磷火般一閃一閃。
梢子等片刻才發覺目光澀在自己左鄰的窗戶上。
平時沒留意過窗簾是什么顏色,這時候他斷定那是翠綠色的。
巧玲曾用這種顏色的布料給她自己剪裁過一件連衣裙,非常好看。訂親的時候,巧玲穿的就是這件連衣裙。
梢子甚至想到自己的左鄰也是一位姑娘,像巧玲一樣的姑娘,樣子乖巧可愛,又能吃苦又能干,或許那姑娘也叫巧玲。
在他定定地朝那窗戶看時,就又有兩個黑影從他身后躥過去。直到巧玲的影子軟軟站在門口,他才把目光挪開。
暴行結束,梢子也終于再次看到巧玲,心里卻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他只是暗想,巧玲似乎站不住了。
巧玲確實把整個身子都倚在了門框上。倚了一陣,巧玲就磕磕絆絆慢慢向院門走。巧玲好像沒看見梢子,她在院門口的石頭旁磕絆了一下。
梢子眼睜睜看著巧玲繞過石頭,被驀然涌起的象群擋住了身影。象群重新上連星空,下連四野。
回到房間什么也沒收拾,梢子就倒頭躺下,沉沉合上眼皮。
2
接下來整一星期,巧玲都沒來找梢子。兩人才見過嘛。梢子好像唯有一個心思,他要看看自己的隔壁住的究竟是什么人。過去他不關心這個的,現在他總想這個,干活的時候也想。
梢子就認定左鄰是個姑娘。真是個神秘的姑娘,臉孔在他的腦子里都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藍一會兒紫的。
但梢子每次起床后都會發現隔壁房門緊閉,每次下班回來時隔壁顯然空無一人。平時梢子從未注意到窗簾的顏色,窗簾確實翠綠,那天晚上他的眼神確實很好。梢子止不住想,那翠綠的窗簾后面,也確實沒人住,像他的右鄰,原房客走后,近十來天就是空著的。
上午,梢子對工長說自己要出去一下,工長叫楊春平。沒容楊春平說同意,他就脫下棉衣跑出制冷間。一口氣跑到公路上,一口氣穿過了一片蓬勃的玉米地。
離老曹出租屋還有二百米,就看見了皮扣。這是幾天來第一次看見皮扣,過去皮扣沒事干總去出租屋找人玩的。
皮扣基本上等于房東老曹。他代替老曹收了房租不上交,老曹也不怪他。路東的老李出租屋、老王出租屋,常常發生偷電糾紛,路西的老曹出租屋就沒這事,不能不說這跟皮扣有關系。不管是哪個房間,住的無論男女,皮扣都會亂竄。他高中才畢業,還是孩子,愛穿超短褲,蹲下來能看見里面皺皺的蛋皮,沒人計較的。
梢子停住,兩人的目光都沾了油,倏地滑到一旁。就聽有人粗粗叫了聲:
“皮扣!”
梢子身上一激靈,皮扣也忙把插在褲兜里的一只手拿出來。
塔鎮派出所的孟鋼騎著輛山地自行車,從皮扣背后疾駛而至。
梢子認得孟鋼,梢子不怕孟鋼。
孟鋼說話口氣硬,其實大家都反映人還不錯。一般情況下,沒見過孟鋼刁難這些在塔鎮打工的,反倒是皮扣、轉轉這樣的坐地戶對孟鋼有些怯,在他跟前都是一副乖順討好的表情。
梢子悄悄退到路邊的墻角后面,等了一會兒就原路返回。干活的時候想,自己是不是怕皮扣呢?兀自搖搖頭,斷定也不算是怕。但他確實一見皮扣就收了腳步,目光也隨著躲開。
隔了兩天,梢子被孟鋼叫去派出所問話。
連日來,多少異樣的目光都沒讓梢子認真回想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就像他完全忘記了。剛被問話時他也確實愣了一霎。
派出所的人問什么,梢子就說什么。
原來他什么都記得,細枝末節都沒忘。
轉轉先闖進來的,皮扣在后,都喝了酒。轉轉看見了巧玲,就說,咦,這就是你傳說中的小對象嗎?還挺俏的嘛。這時候他還沒意識到危險,他只是覺得應該讓巧玲回去了。心想不能讓人說閑話,他和巧玲畢竟還沒領結婚證。隨后就是那個暴牙走進來。
一看見陌生的暴牙,梢子就慌了,暴牙來者不善。梢子趕忙向巧玲使眼色,要她快快躲離這里。巧玲也禁不住慌了,巧玲手慌腳亂地穿絲襪。才穿了一只,暴牙、轉轉、皮扣三個人就幾乎異口同聲地轟趕梢子出去。
巧玲顧不得穿絲襪了,站起來就往外跑,但幾根手臂一起擋住了她,并猛地把她推倒在床上。
派出所的人問得不細,看來對情況已有掌握。
是孟鋼在做筆錄。孟鋼一句話也沒問,也沒見他怎么動筆,就拿筆桿戳腮幫子。
問話畢,梢子得到允許,走到派出所院子里。才說要回公司,就看見巧玲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巧玲半低著頭,看樣子不知道他在前面,卻是直著朝他走來的。
巧玲走到梢子的面前,問他:“我的絲襪呢,梢子?”
梢子告訴她給她洗過了。巧玲點點頭。“原準備給你送去的。”梢子說。
“你不是忙嘛,”巧玲小聲說,“我還有兩雙,不耽誤我穿。”
梢子怔怔地叫她:“巧玲。”聲音不由得一顫。
巧玲抬起頭來。不錯,這就是他的巧玲,他心愛的巧玲。她有多好看!她多完整!她多懂事理!頭發多黑,劉海多漂亮。瞧她的眼神,多善良,多純潔!他想問她,是不是她報的案。
看到那樣無辜的眼神,他就不用問了。他的聲音也正常了,他說:“我還得快回公司,今兒上午進了五車貨,下午還要出五車貨。”
他心里充滿甜蜜,就像跟她躺在床上,被大象的氣味所包圍時感受到的一樣。他靈活地向前跑跳了一下,扭轉脖子,再次向巧玲點頭告別。他還是跑跳著往前走,把靈活的背影留給巧玲。
光看梢子瘦小的身材,沒誰會相信的,他有著出人意料的力氣,扛上兩袋五十斤的大蒜包根本不在話下。一般都是每次扛三袋,每天裝貨卸貨,大蒜包不離肩,卻從未改變他身姿的矯健。
走過塔鎮老廣播站時,梢子放慢了腳步。暗想,既然不是巧玲報案,那自然是這些天的風言風語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不曉得轉轉、皮扣、暴牙會不會被判刑,判多重?民不告官不糾,這老古理是不是還會實行?即使這三個人真的被關起來,老曹出租屋也還是能夠繼續住下去的。
梢子確實感到無憂無慮起來。本來他可以不急著先回公司,好趁便去老曹出租屋看看左鄰有沒有人,卻不想看了。
沒那必要了。哪怕隔壁住著個省長呢?梢子又加快腳步。背后卻傳來一聲叫罵:
“媽拉個巴子,你神仙啊!”
回頭一看,孟鋼騎著那輛山地車,身子低趴著,腦袋昂著,像巨型的蜥蜴。
梢子不怕孟鋼的,梢子就笑了。
“媽拉個巴子,你還笑!”孟鋼說。
梢子知道不該笑了,孟鋼是來追他的,梢子立定在道邊。
孟鋼一甩頭,說:“走!”嘴里還罵,“媽拉個巴子,你神仙!你老神仙啊!”
梢子知道孟鋼是在來真的,就乖乖跟在了他后面。小跑,快跑。孟鋼騎得快,他就跑得快。他沒疑惑,就只跟著跑,斷定孟鋼是要帶他到公司去。也許還要調查什么事。可是,他忽然發覺方向不對。
孟鋼把梢子帶到了野外。
3
孟鋼還沒下車就抬腿將梢子踹了,梢子猝不及防,叫喚一聲,跌倒在地。孟鋼順手把山地車一丟,嘴里依舊罵罵咧咧的:“媽拉個巴子,你把我氣死了!把二大爺活活給氣死了,你他媽抵不抵命!”又連連踹了幾腳。
孟鋼確實踹狠了,都踹在梢子腰眼上。梢子疼得齜牙咧嘴,倒在地上爬也爬不得。孟鋼眼睛紅通通的,咕嚕嚕冒殺氣,這回梢子打心眼里怕了。
孟鋼叉開兩腿高高站著,命令他:
“站起來!”
梢子被踢得骨頭快斷了,卻應聲站起。孟鋼不等他站穩,又踹過去。一腳踹著他大胯,他像旁邊青翠的玉米稈,彎成褐紫色的地瓜秧;一腳踹他腿窩上,他像地瓜秧,被鋒利的鐮刀唰地斬斷。
孟鋼腳踏梢子的胸脯,下死勁盯著梢子的眼睛,說:
“媽拉個巴子,我算看出來了,你就是個欠揍的,皮疼,肉賤。自己的女人讓人玩兩個小時,你他媽楞是屁都沒放一個。你怎么就不會沖冠一怒?你還叫人不叫?你他媽就不是人!你今天給我說說,你怕什么?”
梢子也在看著孟鋼,卻沒有看到一絲他的反應。眼里干澀,沒血液,也沒水分。這讓孟鋼陡然起了陣莫名的畏懼。
孟鋼說:“你怕什么!”其實就像是為自己壯膽。
孟鋼下意識伸手摸摸別在腰里的警棍。這根警棍黑黢黢的,派出所內部的人私下說,像根老驢鞭。能發強光,能發1000KV高壓電擊,不到關鍵時候孟鋼不用。電人一次,自己會做好幾天噩夢。可是,他保不準今天對梢子派上用場。
孟鋼事先產生了殘忍的快感。
孟鋼說:“你怕挨揍對不對?你惹不起地頭蛇是吧?那就跟他們拼啊!看誰心虛?你為什么不跟他們拼?你打不過他們,那就出去叫人!你是不是覺得女朋友被輪奸不算回事?你可夠開放的!你特殊材料做的?我來問你,你愛惜她嗎?我看你是只愛惜自己!你個老神仙,我不知道罵你什么好了。你他媽的,你這就該撞墻死去!二大爺眼看著你去死!你說話,快說話,你裝死是不是?媽的,你老神仙,你特殊材料,你想死都死不了!”
梢子的眼里還是干的,有白有黑,但白是白木頭,黑是黑木頭。眼皮往上翻著,目光越過孟鋼的頭頂。目光像根長長的繩子,分明把他從地面拉到了半空中。孟鋼俯身質問的就只是土地,顯然比孟鋼古老,也顯然比孟鋼更堅實。
梢子一語不發,孟鋼突然就變得松松垮垮了。他把腳從梢子胸脯上拿下來,對著梢子一遍遍地慢慢搖頭。
這是在一面土坡上,四周都是綠莊稼,高的玉米,矮的棉花、大豆,都水靈靈的。一股風吹過去,玉米地里嘩嘩亂響。孟鋼壓低了聲音:
“梢子啊,你可把我惹惱了。看來你怕惹皮扣,不怕惹我。”
梢子張了張嘴,可還是一聲不響。孟鋼就把警棍從腰帶上摘了下來。孟鋼拿著警棍在梢子臉上晃來晃去,梢子眼里沒有恐懼。孟鋼猜他還沒見過警察用警棍電人的樣子,就不動聲色地說:
“我電別人就是電自己,可我今天就要電你一次。”
隨后那些莊稼都看到了,梢子像只從葉片上掉下來的肉蟲子,沒掉地上,掉滾燙的熱鍋底上了,而且還伴隨著聲聲慘叫。孟鋼頭一次電了梢子的左腿,梢子立馬“嗷”一聲,騰空跳起來,又重重摔倒。再電他的右腳,他就猛地哆嗦著把身體緊縮成一團。孟鋼連連電擊了他的雙胯、腰部、背部,梢子痛苦地滾來滾去,扭來扭去,身子橡皮筋似的,一會兒啪地縮緊,一會兒啪地伸開。梢子終于開口了,梢子抖著嘴唇向孟鋼哀求:
“孟……孟大爺,我說我……我說。”
孟鋼收起警棍,臉上黑氣盤繞,他說:
“都他媽一個德行!你都該休克了,卻又偏要講話。媽拉個巴子的,你是要氣死我!你讓我遭罪大了,你老神仙!以后別讓我看見你,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說著,孟鋼轉身扶起他的山地車,抬腿騎上去,從兩塊玉米地中間的小道上走了。梢子被電得兩眼發花,看到孟鋼就像硬是擠入了一堵厚厚的綠色墻壁里去。梢子努力地定定眼神,眼里就只剩下那些茂盛的莊稼。
漸漸平靜下來,身上倒也不再覺得痛,心想,這個孟鋼,人還不錯,但人很怪。自己怎么就把孟鋼惹了呢?看他那氣憤的樣子!
梢子不能動彈,四肢軀干都像不是他的。孟鋼不在這里,他卻在梢子的心里回答他的問題。他在派出所說過一遍了,孟鋼要他說,他一句話沒有;孟鋼走了,他卻又要說,就像孟鋼還在他的旁邊高高站著。
孟鋼高大威猛,要不塔鎮那些小痞子也不會那么怯他。梢子倒著,孟鋼站著,梢子又有自己是一只小兔子的感受了。躺在地上朝他看,他的頭頂與坡上的那棵楊樹平齊,他的帽檐上掛著一朵白云。
在歹徒面前,梢子自忖不是三個人的對手。梢子力氣大,是做活的力氣大。把轉轉、皮扣、暴牙當蒜包扛,他都扛得起來。但要打架,力氣敵不過三個人。
梢子說:“我打不過他們。”
三個歹徒中起碼有轉轉和皮扣兩個人是坐地戶。轉轉平時就很兇,在公司里吊兒啷當的,也沒見誰敢開除他。轉轉在公司公開欺負年輕女工,女工也都忍了。似乎就為這個,梢子才給巧玲找了另一家公司。轉轉還欺負男的,去年有個跟梢子一同進廠的,吝惜飯票,不肯買一碗紅燒肉給轉轉吃,結果讓轉轉叫出去,打掉了兩顆大門牙。公司辦公室的田主任,據說是轉轉的表姐夫。路上見了辦公室主任,轉轉都是親口叫他姐夫的,雖然沒見他答應過,估計不會錯。至于老曹的侄子皮扣,不用說了。梢子惹不起,梢子躲得起。
梢子思勢不敵,再加歹徒的推搡,躲了。躲到外面,才真正想到把巧玲留在了屋里,才真正想到屋里發生的事。他不是不想解救她,可他推門推不開,叫門沒誰應。他從窗子里朝里望,還被皮扣狠狠斜了一眼。
老曹出租屋住的大多是他的工友,但他除了做工時會跟他們碰在一起,平時并沒多少聯系。他不串門,也不打牌,從不打牌的。他對派出所的人說,當時他們都睡了。的確,他記得自己聽不到任何人聲,連他自己屋里的人聲都聽不到,耳朵里的世界一片死寂。
梢子只熟悉自己的屋子。他在村里時就不愛串門。上個月有個叫道升的工友曾邀他去湊局,他也沒去。道升跟人合租,道升的兒子八歲。合租能省下一半的房費,可梢子不想合租。
梢子要是也有個八歲的兒子,他也會跟人合租的。老曹出租屋像他這樣一個人租一間屋子的還不多見。這種破費讓他和巧玲獨處的時光得到保證。
梢子自小不愛打牌。不愛串門、不愛打牌,都是梢子為之暗自得意的優點。
梢子吞吞吐吐:“他們不會幫忙的。”
梢子低頭說:“我以為他們不會管我的事。”
梢子說:“叫人家又得打攪人家。”梢子不敢朝人看,只看自己規矩放在膝蓋上的兩只手。
梢子不知道孟鋼會隨后追上來,孟鋼即使在派出所里揍他一頓他也覺得很正常。那些被叫進派出所的小伙子,很少沒有不挨揍的。揍得再狠,也會笑嘻嘻地走出派出所大門,青春的笑容遮著臉上的斑駁青痕。
梢子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轉頭對坡上那棵楊樹說:
“我說孟鋼,你,你打得好。你再來打我啊,來,來,來,再來打我啊!——算你厲害,大象。”
說罷,就要回去,回公司。一邊走一邊檢查身上有無受傷,意外發現并沒有。頭上沒有,腳上也沒有,連點皮都沒破。胳肢窩里卻夾著一張蒜皮,被汗水漬了不知多久,黃黃的,有點惡心。
4
梢子挨頓胖揍,沒傷到一根毫毛,想想就滑稽。梢子干活更有勁了,耽誤的時間要補回來。中午吃飯,梢子特意要了份紅燒肉。今天食堂的師傅對他特別好,三塊錢的紅燒肉,給他裝了滿滿一飯盒,分兩頓吃都可以,梢子決定全吃了它。
味道那么美,梢子吃著吃著,忍不住噗嗤一笑,差點嗆著。道升就湊過來問他:
“梢子,你有好事了嗎?”
梢子忙繃住臉。
梢子知道今天自己被叫進派出所,公司很多人看見了。道升環顧一下左右,才壓低聲音,又說:
“梢子,你得多長個心眼。哪個警察會向著你個鄉下人?關個三兩天放出來,你冤不冤?”
梢子吃紅燒肉沒味兒了。飯盒里的紅燒肉堆得像座山,梢子把筷子插在豐饒的飯盒里,像要掎起一塊巨石。
這盒紅燒肉到底是被梢子倒掉了大半。原本瞅著沒人的時候去倒的,但還是被人看見了。他認得那人是塔鎮南八里桃花莊的,也住在老曹出租屋。這人吹著口哨,來到水槽前,眼光瞟著他,晃蕩著一條腿,像拉小便,倒是沒說話。
一時沒活干,梢子就一個人躲在制冷間。平時沒活,沒人愿意呆在這里的。雖是開著燈,燈光卻像怕冷,自己就減了強度。黑森森的,冷森森的,梢子卻喜歡。梢子坐在角落,緊緊裹著大衣,又暗想道升的話。
很顯然,道升認為是自己報了案。梢子現在還說不清轉轉、皮扣和暴牙犯了多大的罪。假如他們犯的是大罪,又會得到什么處罰?關上三天兩天,十天半月?他們現在被拘留,但總不該被槍斃吧,總還是要放出來的。放出來后,轉轉就不是轉轉了嗎?
那天晚上,說實在話,梢子壓根就沒想到報案,自然也沒想到報案以后的事。現在,嚴重的問題就擺在了自己面前。道升對自己的提醒太重要了。除了在一起打工的,他和巧玲在塔鎮不認識一個人,更不要說認識派出所的警察。不光不認識,他還被警察揍過,被警察用電棍電過。
梢子魂不守舍,還好,下午的活不算太忙。楊春平見他力氣顯弱,就支他提前回去,他不愿走。楊春平是個好人,對他不多問。
但也有性情刻薄的人,話中有話:“梢子,你不是吃了紅燒肉嗎,吃了一大碗?吃紅燒肉還沒力氣?”擠巴著倆小眼睛對人笑。梢子聽得出來,看得出來。這樣的事依著理它,沒完。梢子不理會。那人還說:“你吃紅燒肉拉稀了吧。”這話寡淡,如同放屁。梢子繼續不理,刻薄人也終于沒話,干自己的活去了。
白黑班交接時,工長楊春平安排他次日做夜班。夜班出貨進貨少,也少掙錢,多數人不愿干。工長這樣安排自然有工長的意思,梢子也想得出來。其實梢予覺得工長誤會了自己,梢子覺得掙錢才是首要,但梢子不想違拗工長的好意。
梢子在回出租屋的路上,那個刻薄家伙又追上來,在他背后說:“你還吃得下紅燒肉!”梢子覺得這家伙真是討厭。他走下道路。鉆進玉米地。
因為是抄近路,梢子提前碰上了房東老曹。梢子看見老曹站在出租屋大門口就想避開,心想老曹絕對是來找自己的。
果然,老曹快步走過來,很親切地叫他:“梢子!”梢子等他走過來,他就拉住梢子的胳膊,怕他走掉了似的。梢子噥唧說:“我交房費了。”老曹笑說:
“傻子,真是傻子,你曹大叔何曾逼過你房費?快跟我走,我請你到親親大酒店吃個飯。你到那里就知道都有誰了。”
梢子著忙了,他不想去。就像他知道任何人的意思一樣,他也明了老曹的意思。另外,酒店跟他的生活相差甚遠,特別是塔鎮赫赫有名的親親大酒店。他從來沒想到過縮短他和酒店的距離。現在酒店突然就逼近到了他眼前,他焉能不慌?
他墜著身子說:“曹大叔,謝謝您,我就不去了吧。”
老曹卻把他的胳膊揪得更緊,說:
“怎么能不去!你別誤會你曹大叔,你曹大叔就看你仁義,為人有擔當。你曹大叔活了這大半輩子,眼力練出來了,孔夫子打你家門口走過,喝過你家甜井水。你不去,就是罵你曹大叔瞎活一世,給你提鞋都不配!”
老曹橫著眼,梢子忽然感到恐懼直壓心頭。梢子脫口而出:
“我說不去就不去!”
老曹搖搖頭,臉上就是痛心疾首的神情。老曹說:
“梢子,你作踐你大叔。”
梢子的腦袋像被緊緊箍住了,他覺得自己失去了理解力。他不再通情理,性情乖張。他完全跟過去隨和的梢子不一樣了。他想到了老曹出租屋門口的石頭,甚至想到了夜幕下遠遠趕來的大象。他難以移動。
老曹悲傷地說:“梢子,你忍心作踐你大叔?”
梢子一眼瞥見工友們就要從大路上下來了。工友們說笑著走成了一大群,松松散散的。似乎已經有工友看見了他,他有些站不住了。
一輛出租車從巷子北頭開過來,停在他和老曹身邊。老曹將他一推,他就進車里了。他覺得其實是自己主動跳上來的。
在親親大酒店,梢子見到了巧玲。梢子一見巧玲低頭坐在一個塔鎮女人的身邊,就一愣。后來他知道那女人就是暴牙的老婆,他還知道了暴牙名叫張立國。在座的還有轉轉的父母。
巧玲的兩手47473529d89365bed76b1c64edc95f1f被暴牙老婆和轉轉的母親分別拉著,吃飯的時候也沒想到放開。轉轉的母親眼含淚花,像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
宴席非常豐盛,但確實要浪費了。看上去巧玲像他一樣,一點也不餓。一粒粒紅燒肉在他肚子里上下滾動,好像他無聊時在手機上打過的方塊游戲。
5
后來就來了轉轉的表姐夫田主任。田主任來得晚,進門說是剛才在陪縣里的大領導。他已經喝得臉色通紅油亮,眼睛也朦朧著,往座位上一坐就滔滔講那大領導的趣聞逸事,沒發現梢子在座一樣。在老曹、轉轉父母和暴牙老婆的嘖嘖贊嘆聲中突然看定梢子一眼,用他那漂亮的小手端起酒杯說:“梢子,頭一次坐一起,同桌是緣,我跟你喝個酒。”梢子乍一聽,還真是慌了一下。倒不是因為他是公司領導,而是首先想到他就要說起那晚的事了。他卻沒說,自始至終都沒提一個字。
喝了酒之后,又不看梢子了,更沒看巧玲,仿佛巧玲不在。他在說那位縣領導,處理民眾鬧事非常有一套。那年金鄉縣城舊城改造,往東碼頭開街,東關村的一伙不良村民封了工地。當時他還不是分管城建的領導,但他恰巧路過,見狀忍不住上前勸說。那領頭鬧事的不認得他。有個老的,一臉大白胡須,顫巍巍拄著根龍頭拐棍,撲通在他面前跪下,求他開恩留下眾村民的祖產。換一個領導遇上這種情況也會著忙,但他不會。見老的要往地上跪,他立馬把頭轉一邊去。跪了也是白跪,跪誰?不看你,街照開。后來他對人回憶當時的場景,說自己還是看在了那老的面子,沒把龍頭拐給他拽過來扔了。龍頭拐也是你拄的嗎!舊城改造沒結束,他就成了分管領導。
剛見到田主任,梢子是感到不自在的,但見他說得有趣,也不禁聽得入迷。田主任說了一大陣,斷定時候不早,就提議散去,說大家共干一杯。梢子只不過拿手碰了下杯子,舉都沒舉,眾人也不在意。
出了酒店,田主任要把梢子和巧玲送回去,眾人就不容他倆不肯,長長短短幾根胳膊,一起軟軟硬硬把他倆弄到田主任車上。田主任醉醺醺的還要親自開車,梢子見了就又只顧緊張了。田主任看出他的擔心,就說:
“不是吹,我就是撞了縣公安局的辦公大樓,公安局長也得先問我磕著自己膝蓋了沒有!”
田主任把梢子和巧玲送到老曹出租屋。門口那塊大青石頭擋住了田主任的車子,田主任隨口罵一句:“操!”好像沒這塊大石頭,田主任就會直接把梢子和巧玲送到床上。
車子停下了,梢子卻在暗暗盤算要不要田主任再去送巧玲。當然他自己倒是可以去送巧玲的,但看田主任沒有去送巧玲的意思,巧玲在這里下車,可能會讓人想到他已跟巧玲同居。田主任把他和巧玲一起送來,事實上已經認定他和巧玲同居。
僅僅是在一周前,巧玲還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可是現在……梢子似乎頭一次心里暗淡一下。田主任下車替他們開了車門,梢子和巧玲也就鉆出來,卻見田主任變戲法一般,從身后拿出一黑色的包包,在他眼前晃一下,笑笑說:“中國人老習慣,雁過拔毛。我是正宗中國人,這里面最少有我的兩千。”說著,伸兩個指頭從包包里夾出一疊人民幣,然后把包包往梢子懷里一塞,說:“我今晚還有節目,就先回去了,梢子咱們明天見。”
梢子手里拿著黑包,競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巧玲先開口說:“您拿著,俺不要!”一把從梢子手里奪過來,要還給田主任。梢子也說:“田主任,您拿著。”
田主任認真說:“人民幣可是好東西。這世上什么都是虛的,人民幣是實的。你下苦力,耗腦筋,為的什么?”
巧玲說:“俺不要。”
田主任說:“姑娘,先別說不要的話。你要是能在手里多拿一會兒,你就不舍得還給我了。人民幣上有萬能膠,粘手。”巧玲出其不意就接了過來,卻又出其不意,轉手給了梢子。田主任壓低了聲音說,“這大黑夜里,還是不要聲張了吧。”
梢子嘴上說:“您拿回去。”可是動作卻是木的。
田主任一低頭回到車里,就跟梢子和巧玲隔著的不止一層車窗玻璃了。黑夜密實綿厚,千山萬水橫亙在他們和車窗玻璃之間。田主任呼一聲把車開走了,好像攪起了黑夜的浪花。
鼓囊囊的黑包在梢子手上沉沉壓著,梢子知道自己遇上了難題。巧玲的態度梢子也不用多問,這錢是不能收的。關鍵是田主任跑了,這錢該退給誰?退轉轉、皮扣、暴牙的家人,人家說一句這不是我們的,該怎么辦?明天退給田主任,梢子沒把握田主任會承認,田主任會變臉。田主任如果有心拒絕,他會說,梢子你干什么?你送我錢干什么?梢子會有口難辯。
田主任的車還沒開走,梢子就開始想了。在出租屋里坐了半天,想得也是這個問題,各種場景在他腦子里輪番轉。他看看巧玲,坐在床沿上緊蹙著個眉頭,知道她也在想這個。
巧玲沒想別的。巧玲也真是發愁了,她還不時地輕輕嘆口氣呢。
梢子現在沒辦法,不見得明天就沒辦法。梢子不想了,把黑包塞到巧玲手里。巧玲心領神會,自己拿一會兒,又還給他。他拿。會兒,又還給巧玲。這回巧玲多拿了一會兒,還對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卻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忽然,梢子起身跑到墻邊,把耳朵貼到墻上,仔細聽了聽,又去檢查了一下門窗,就走回來對巧玲悄悄說:
“巧玲,你打開看看吧。”
我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總共五捆,有一捆被田主任撕破了,都是百元一張的,嶄新。
梢子不由得恨聲罵道:
“狗日的田小手!”
巧玲也罵:“狗日的田小手!”
梢子心里格登一下,想到田主任不僅是個雁過拔毛的偽君子,他還是個老奸巨猾的狐貍精。他一伸小手從黑包里抽出幾千,是把梢子原封退還給轉轉、皮扣、暴牙家人的路給斷了。梢子你不是要退嗎?要退你還得自己墊上些。你說被人雁過拔毛了,人家又怎會相信?
梢子再罵。
但人民幣是閃亮的,它們都被擺在了床上。人民幣是太陽,這黑夜里的太陽,亮閃閃,讓梢子和巧玲止不住擔著莫名的驚懼。它們最終又回到了包里,梢子和巧玲也重又并排坐在了一起。
梢子驀然聞到了大象的氣味,可是梢子說:“巧玲,咱年底就結婚吧。”
梢子眼神無比堅決,毫無遲疑。巧玲身上不由得震顫了一下,巧玲好像要哭出聲來,但是巧玲說:
“給我襪子。”
梢子欲言又止。梢子把絲襪從枕頭底下拿出來,遞給巧玲,說:“洗過了。”
巧玲閉上眼睛:“給我穿上。”
梢子愣一霎,就慢慢曲身蹲下去,扳起巧玲的腳,架在自己膝頭,給她穿絲襪。這樣,巧玲的這只腳就有兩雙絲襪。梢子珍愛地抱這只腳,摩挲著,直到巧玲輕聲說“把我送回去”,他才放下來。
梢子把巧玲送回住處。路過動物園工地時,只見四處一片死寂,半空里的月光好似一團懸浮不散的慘淡白霧。
梢子渾不知罵出聲來:“媽拉個巴子,停工了嗎?啥時停工的?說停工就停工了嗎?誰下令停工的?媽拉個巴子的!怎么不告訴我!知道我是誰?皇上當今國舅爺,是我拜把子兄弟!不告訴我就停工,還想活嗎?媽拉個巴子的……”
梢子覺得鼻頭酸酸,又有些鼻塞。梢子真想大哭一場。
6
梢子在凌晨兩點醒來,馬上被嚇出一身冷汗。那只黑包明明是他睡覺前墊在枕頭底下的,現在伸手一摸,已經不翼而飛。急忙坐起來打開燈,把枕頭掀開,依舊什么也沒有。
一時間梢子就犯了迷糊,不相信黑包是墊在枕頭底下,就四處亂翻起來。褥子下面,席子下面,床墊下面,床板下面,床板下面的紙箱子里,都被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反復翻了好幾次。
自然,梢子再沒睡著。梢子真是納悶了,小偷的手段怎會如此高明,小偷的膽量又怎會如此大!梢子斷定小偷是趁他熟睡時潛入房間的,因為他清楚記得自己送巧玲回來后又一個人把玩了一回人民幣。
人民幣在他手里多呆了一會兒,他果真不舍得放下了。他還想到田主任說得很對,人民幣粘手。有了人生經驗的人說話就是不一般,田主任在社會上吃得開,也確實是有原因的。
梢子把玩人民幣時還不停地獨自嘆息,想到這包人民幣若有另一條來路就好了。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他似乎又想到自己足可以替這包人民幣找到另一條來路。但這個念頭又接著引起了他莫名的恐懼。
梢子當時是帶著絲絲遺憾把黑包塞到枕頭底下的。按理說,他活這么大第一次守著這么多錢睡覺,是睡不踏實的,但就因為他認定這些錢不屬于自己,他睡得很踏實。他還夢到自己結婚了,跟巧玲恩恩愛愛過日子,自己都長得有點像道升了,還生了兩個光屁股孩子,第二胎讓他們鄉的計生辦罰了三萬元。
熬到曙色初露,梢子就匆忙出門去找巧玲。對任何人來說錢都是大事,對錢這樣的大事梢子不應該瞞著巧玲。他和巧玲訂親,但還沒結婚,這錢有巧玲的一份,不,這都是巧玲的。
梢子心頭隱隱一疼。
來到巧玲的住處附近,梢子試著打了巧玲的手機。只聽響了一下,他就掛斷了。這是他和巧玲約定的聯系方式,巧玲不接,他就不用額外支出電話費,但巧玲也知道梢子來找她。過了一會兒,果然看見巧玲揉著眼睛從屋里走出來。
他們走到一個僻靜的墻角,梢子就把黑包丟失的事情說了。不料巧玲競好像一點也不吃驚,巧玲又揉眼睛,說:
“我沒睡好,我這一整夜就沒睡。”
梢子為她的鎮靜感到疑惑。
梢子重復說:“我睡著了,我不知道小偷怎么進來的。”
巧玲笑了笑。巧玲笑容也很好看。巧玲悄聲細語說:
“沒了就沒了唄。小傻瓜,這是小偷在幫你。”
巧玲認真說:“梢子,你想啊,這些錢你收了,你花不安穩。不收,那你還給誰?還給姓田的?你不是得罪他嗎?得罪他,你還怎么在他公司做?還給別人,也是自找麻煩,說不定還要吃虧。這下子好了,不用還了,也不用想了。梢子,我說被偷了好。”
梢子張著嘴巴,忘了說話。
“你看,錢呢?”巧玲兩手一攤,說,“沒有吧。我們什么也沒有。田大叔,你給我了嗎?可我手里沒有!”
巧玲咯咯笑出聲來,習慣性地歪頭摸著下嘴唇。
梢子才知道巧玲是這么有主意的女孩。梢子略想想,巧玲說的有什么不對呢?自己也禁不住像巧玲一樣張開雙手看,確實什么也沒有啊!十個指頭似鋼,兩塊巴掌如鐵。梢子也笑了。
東方的魚肚白消失,紅色的霞光翻涌。梢子的輕松就像那霞光,暗暗孕育一輪噴薄而出的朝陽。
梢子叫“巧玲”,連著叫“巧玲”。
巧玲說:“你叫我做什么?”
梢子說:“我就叫你巧玲。”
巧玲說:“你要叫就叫去,我回屋能打個盹兒就打個盹兒。”
梢子還叫“巧玲”。
“我困死了。”巧玲說。
巧玲向前走了四五步,梢子又叫她:
“巧玲,跟我去生元吃碗餛飩吧。”
生元餛飩鋪的餛飩在塔鎮很有名,梢子也沒吃過。梢子忽然就想吃生元餛飩鋪的餛飩了。
“你去吃吧,梢子。”巧玲頭也不回。
梢子吃了一大碗餛飩,放下碗又想再吃一碗,就當是替巧玲吃的。梢子臉色紅通通,把碗一伸:
“掌柜,再來一碗!——要大碗的,多放香菜!”
巧玲也就吃過生元餛飩鋪的餛飩了。梢子拍拍肚皮,想到,這將是他非常高興的一天。自從他來到塔鎮,他還從沒這么高興過。回村之后他可以不說大象了,他可以說,生元餛飩鋪的餛飩,餡多味好,撒碗里的香菜也都是勻勻的碎葉子,沒梗,——那叫一個好吃。不信,你們問巧玲。巧玲在人前從不多說話的,巧玲只是頜首微笑。
7
梢子連著上了三個夜班,其實夜班活少也是可以睡覺的。夜里睡過,白天自然不想多睡。楊春平答應他再上半個白班。
楊春平說:“梢子你勁頭越來越大了。”梢子就說:“勁頭不大行嗎?你知道娶個媳婦得花多少錢?”楊春平像是故意問他:“你說得花多少錢?我結婚是沒用花錢的,住的是父母的屋。”
梢子搬起指頭說:“我給你算算。”
一五一十算下來,數目可不小。
楊春平說:“梢子,真有你的,連奶粉錢都算進來了。”
梢子說:“工長,你這話奇怪了,結婚后自然要有小孩的,有小孩自然要吃奶粉的,要吃奶粉自然要買奶粉,買奶粉就得買好的,不然會吃成大頭娃娃。”
這一番算賬竟讓楊春平不禁拊掌大笑,說:“梢子,我還頭一次發現你小子很逗。你要是每天能讓我這樣笑上兩次,我說梢子,有活我就叫你。”
上夜班見不到田主任,上白班的時候能見到。田主任一般不到廠區來,只有陪同來訪者參觀的時候來轉一轉。梢子出出進進制冷車間,穿的是厚重的棉大衣,有一回巧玲來找他,都走到他跟前了還沒認出他來。他還問過巧玲,是不是到了冬天她就認不出自己了?巧玲說:“冬天你穿得再厚我也認得出來!可夏天不行。”
田主任竟比巧玲的眼尖,陪著來訪的頭頭腦腦,轉臉就認出了大衣里的梢子。
“過來,梢子。”田主任招手叫他。梢子走過去。
“告訴佟部長,你一月收入多少?”田主任說。
梢子沒能反應過來。田主任隨即調侃道:“你怕佟部長給你借錢是不?”說得大家都笑了。
見他們又要繼續向前走去,梢子以為沒事兒了,可田主任又回過頭來問:
“梢子,你的小對象是在咱們公司上班吧?”
“不是,她在東盛。”梢子說。
田主任說:“要她過來吧,兩人在一家公司,相互有個照應。”
周圍有許多人,許多人都清楚聽到了田主任的話,這可是田主任親口說的。
梢子油然想,巧玲來這里,看誰敢欺負她!又一轉念,心里就有了些絲絲灰暗。過去他擔心的,只是怕轉轉會欺負她。現在轉轉尚關在拘留所沒出來。這會兒來公司沒人會欺負她的。梢子就覺得田主任這份人情也不過如此,但心里畢竟是有些快意的。往日田主任怎會關心到自己頭上?不管什么樣的關心,也都是關心。
見了巧玲,就說出來了。巧玲不同意,在哪里扒蒜皮不是扒蒜皮?他一片蒜皮就特別值錢?我不去!
梢子冷眼看巧玲,確實是很有主意的樣子。過去巧玲有主意,但從沒像現在這樣。要怎么做,巧玲心中都有數。梢子覺得自己更愛巧玲了,他要叫巧玲。
他叫:“巧玲。”叫一次就是愛一次。他叫:“巧玲,巧玲。”一遍遍地叫。
干活的時候,有人的時候,背人的時候,獨自躺在床上,在大象的氣息里,他也總叫。
他叫:“巧玲。”
這些天他又看到過巧玲,巧玲的臉圓了,更紅潤了。巧玲像是被梢子的愛情滋潤著,整個人熠熠閃光。
梢子捺不住自己了,半夜了又給巧玲打電話。響頭一下掛斷了,再打巧玲就接了。若讓巧玲接梢子電話,梢子得打兩次,這也是巧玲的主意。
巧玲說,你打頭一回,響一下掛斷,一分鐘內再不打來,我就知道你來找我了,再打我就接,保準一次電話也錯不過去。巧玲說,日子長算。
巧玲接了電話,梢子說:“巧玲,回家吧。”巧玲說:“家有事嗎?”
梢子說:“回家結婚。”
巧玲說:“我嫁妝錢沒攢夠。”
梢子說:“錢沒攢夠也結婚。”
巧玲說:“你我都不到結婚年齡。”
梢子說:“我托人把年齡改了。”
巧玲說:“嫁妝錢沒攢夠我就不結婚,我老了也不結婚。”
梢子這天夜里干活干到累死,不做那半個白班了,回出租屋就睡了。睡得死沉,東鱗西爪的一抹夢。他被嗵嗵的打門聲驚醒,還覺得在睡中死享受死享受的。驚醒了一揉眼,聽到的卻是一個女人的叫門聲。骨碌爬起來,把門開了。
進來的是巧玲的二姐,后面跟著垂頭不語的巧玲。巧玲二姐上前就給了梢子一個耳光,張嘴就罵:
“你個窩囊廢!我妹妹怎么看上了你這么個窩囊廢!”
二姐的這一巴掌有多重,把梢子打得身子一晃。梢子捂著火辣辣的臉頰,慢慢在床沿上坐了下來,不吭聲。二姐情緒激動,走來走去。二姐還在連聲罵他窩囊廢。二姐從巧玲那里知道了詳細情況,,不是巧玲說的,是消息傳到了二姐的村子里二姐村子里也有個在塔鎮打工的。二姐指著梢子的鼻子說:
“沒血性的,你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我妹妹怎么能嫁給你這個窩囊廢,還不由著別人欺負死!”
梢子不想辯論。梢子愈乖順地昕任二姐呵斥,二姐就愈生氣,一把揪住他胸口的衣服,竟把他從床沿上提了起來。巧玲見狀,忙上前替梢子求情:
“姐,事情都過去了,別難為梢子了。”
二姐狠狠地直了眼地看她:“你倆怎么一路貨色?”
二姐卻是要拉梢子出去的。二姐說:“我不信塔鎮的好人都死絕了。你打不過他們,也不怪你,就不會到大街上喊人?這一大院子的人,你一個都不認識?你連鄰居也不認識?”
梢子被二姐拉到門外。院子里很安靜,二姐拉梢子敲了右鄰的門,門一響,墻外槐樹葉子也嘩啦一響,風吹過了似的,但門內沒絲毫響動。
二姐又拉梢子去左鄰的房門。梢子心頭咚咚咚,像敲鼓。千軍萬馬,蓄勢待發。但左鄰也沒人,梢子的身體一潰千里,梢子又輕又軟,在二姐的手里像根綢帶,彎彎曲曲隨著飄。
老曹帶人走進院門,梢子身子又挺直了,二姐卻沒有迎著老曹走過去。梢子知道老曹帶來的是新房客。
二姐又把梢子拉回屋里,自己坐在床沿上,一聲不響了。二姐垂頭坐著,梢子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老曹把新房客領到了右鄰,梢子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直到老曹離開,梢子和巧玲、巧玲二姐一直都沉默著。二姐再說話,語調就柔和多了。二姐說:
“梢子,姐知道你們出門在外受難為,吃虧沒人知道也就算了,姐不說你們對錯。可現在壞話都傳了出去,沒有再吃這啞巴虧的道理。”
巧玲試探著低聲說:“三個人也都抓起來了。”
“抓起來就算了?你又有什么好處?”二姐斜眼看她。
“我不明白,我要什么好處?”巧玲說。巧玲又摸自己的嘴唇。
“你傻嗎?你都這樣了,怎么也得要些補償!”二姐說。
巧玲暗暗跟梢子對望了一眼,巧玲不想說實話。巧玲就說:
“二姐,錢可不是那么好要的,容我跟梢子商量商量。這里沒什么特別的事,你別急,家里怪忙的,我不留你在鎮上玩,吃了飯你就快回吧。”
二姐“咦”一聲,說:“我都快糊涂了,聽你口氣,倒像我被人怎么著了似的;聽你口氣,早先的事都是假的。”又鄭重道,“我先說了,他們不給錢,從我這里就沒完。我沒權沒勢,差不多也還有一條命呢!”略頓一頓,就叫巧玲出去。巧玲遲疑不解,她就說,“讓我跟梢子單獨說幾句話。”
巧玲出去了,二姐就拿手在梢子臉上輕輕撫了一下,問他疼不疼,他說不疼。二姐過意不去地說自己打狠了,這臉上還有手指印呢,誰家的孩子養大了也不是給人打的。梢子就笑笑說:
“我皮實,打幾下也沒什么。”
二姐眼圈一紅,說:“梢子,聽你這樣說,我的心都酸透了。咱們怎么能自認苦命人?你看你這點小人兒,聽說扛那么重的大包,一扛就扛仨倆,怎么扛得動?少扛一包不行么?省下力氣,怕丟了?”
梢子說:“姐,有什么話,盡管說吧。”
二姐說:“梢子,巧玲可是因為你在塔鎮吃苦的,天地良心,你將來可不能虧待了她。”
梢子說:“姐,我準備年底就跟巧玲結婚。”
8
送走二姐,梢子自己回到住處。二姐說什么也不答應在塔鎮吃午飯,她這是抽空才來鎮上的。
梢子不覺得困,在床上硬躺了一會兒,索性坐起來,心想要不要去公司看看。這段時間楊春平對自己的照顧夠多了,已經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僧多粥少,還是自覺些吧。梢子又要躺下來,忽然,他激靈了一下,仿佛龐大的象群正朝出租屋奔涌而來。他納悶了,現在還不是大象出現的時辰。
梢子走出屋就看見了院門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很像田主任開的那輛。從車里走下一個陌生男人,塊頭很大,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綢衫。梢子下意識地要退回去,那陌生人就繞過院門口的大青石朝他走過來。梢子忽然覺得這陌生人并不是跟自己無關的,心不禁怦怦直跳。
等這衣著光鮮的陌生人走近,梢子的心都要從胸口跳出來了。可是,陌生人理都沒理他,就打開了隔壁的房門,從里面提出一只大皮箱。塊頭這么大的男人,提一只箱子卻好像很吃力。梢子像被釘在了門框上一樣,眼看著陌生人開了車廂蓋,把箱子放在里面,然后猛將車廂蓋往下一壓,卻沒能合上。
車子翹著尾巴開走了,梢子才回屋坐在床上,只覺背后冷森森的,原來竟出了一身的汗。巧玲推門進來的時候,他還在床上坐著,巧玲叫他一聲他才朝巧玲看。他問巧玲怎么不去上班,巧玲就說自己請假了。他沒問巧玲為什么請假。
巧玲帶來了吃的,問他吃不吃,他說不餓。巧玲說,你這輩子指靠什么?不就是指靠這副身子骨?他就說,自己有點累。巧玲說,累就先睡一會兒。
梢子面朝里躺下,巧玲就悄悄地收拾房間,像過去她來梢子的房間一樣。巧玲勤快,愛整潔,放亂的東西會讓她看著別扭。梢子最初也是不大在意的,但受巧玲的影響也不怎么亂放東西了。在巧玲眼里,卻照樣亂。
巧玲把地也掃了,一回頭,發現梢子并沒睡。
梢子假裝睡。巧玲湊過去,扳著他的肩膀悄聲說:
“梢子,我姐說話你別在意。”
梢子合著眼皮支吾一聲。
巧玲問他:“你生我姐的氣了?”
梢子說:“我生什么氣?我不生氣。”
梢子竭力讓自己振作起來。
“我一閑下來就渾身不舒服。”梢子說,“我一閑下來就有勁沒處使。”接著說,“巧玲。”
巧玲身上一晃悠,垂下眼簾。巧玲的手在梢子鼓鼓的肩頭慢慢摩挲起來。窗外蟬鳴陣陣,巧玲覺得每一聲蟬鳴都鉆進了自己的毛孔。她突然俯下身去,在梢子肩頭咬了一口。她說:
“梢子,我搬來跟你一起住吧。”
她喘息起來,梢子也喘息起來。梢子的腰還一勾一勾地動。她抓住梢子的手就往自己胸口塞。她的乳房是梢子熟悉的,但梢子就像不認識她的乳房了,仍舊蜷曲著。她不管,她就要梢子的手弄疼自己的乳房,越疼越好。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在夏天里瘋狂鳴叫的蟬。她好像在叫了:
“梢子,你要我,你這就要了我!”
可是梢子只在她的胸口抓了一下,就將手抽出來。她已經沒有重量了,她在房間躺下來,躺得四處都是,彌漫著,蕩漾著,被一切包圍,又包圍一切,但梢子卻仿佛在遠去。梢子像在遠遠的地方,向她遙望。梢子的聲音也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的,叫她:
“巧玲。”
“梢子,你是不是要憋死自己才痛快?”
“巧玲。”梢子叫她。
梢子就像在尋找她。梢子終于找到她了。梢子把她從床上扶起來,像用簸箕把谷物,把沙土,把四溢的水收起來。梢子說:
“巧玲,你別作踐自己。”
巧玲嚶嚶哭了。巧玲不懂了,巧玲是在作踐自己嗎?要搬來跟梢子住,是二姐背著梢子單獨給巧玲提出來的。二姐沒說別的,二姐就說,放著該省的地方不省,還用得著再租兩處房子?巧玲想想,真是自己錯了。……還用得著租兩處房子嗎?還用得著等結婚嗎?不用等結婚了。巧玲哭著說:
“梢子,我跟你結過婚了。你個傻蛋,咱倆結過婚了不是?”
梢子像鋼鐵一樣堅硬。梢子說:
“巧玲,你還是那個巧玲。”
巧玲不想靠近梢子了。她跑到墻角,繼續哭。她聽到梢子說:
“巧玲,你錯了,這回你錯了。”
梢子在叫:“巧玲。”
梢子也像是哭了。巧玲不管,不管他哭不哭。巧玲嗚嗚咽咽的。
哭了一陣,巧玲自己就不哭了。巧玲眼睛哭得像桃兒似的,不朝梢子看。巧玲背對著床上的梢子,靜靜地說:
“梢子,你去提桶水來。”
梢子出去到水龍頭那兒提了桶水,巧玲就用水洗了臉。毛巾整平,搭在橫貫房間的鐵絲上。巧玲背對著梢子說:
“梢子,我走了。”
巧玲走了。梢子覺得自己不干活就會死,他不怕別人閑話,就去了公司。哪怕讓他只看別人干活呢,也比呆在房間里強。下午活不多,梢子躲在制冷間,裹著棉大衣,偶爾有人進來,也沒發現他。
下班后,楊春平說十點半前沒活,讓梢子跟大家一起走。大家走得很慢,但梢子仍然落在了人后。悄無聲息的,梢子又鉆進了玉米地。
傍晚的玉米地,已像是黑夜了。在玉米地中央,梢子停下來。玉米地里密不透風,卻也不怎么熱。一恍惚,梢子又聞到了大象的氣味。象群如潮,在田野上恣肆汪洋,泛濫成災。梢子猛地奔跑起來,一根根玉米稈被噼啪撞斷。跑出玉米地,梢子才安靜了一些,可是,他忽然看到了一個孤獨的身影在蒼茫暮色里躑躇不已。
那是孟鋼,梢子想躲也躲不掉了。孟鋼看見他,就走過來,對他說:
“我大病了一場,梢子。我發誓,我再也不電人了,我要做一個不電人的好警察。”
梢子忙說:“你是好警察。”
孟鋼說:“不信你看,我沒帶警棍吧。”孟鋼拍拍腰眼。“來,來,放馬過來,我赤手空拳跟你來。”
梢子一哆嗦。
孟鋼朝他揮揮手說:“你走吧。”
梢子才走幾步,再回頭,就見暮靄涌起,掩住了孟鋼。
這天晚上,梢子不斷聽到女人在遠遠地哭泣。
9
勿謂言之不預,孟鋼還真的跟一伙歹徒交上手了。這伙歹徒從道邊隱蔽處沖出來,對孟鋼前后夾擊,孟鋼三拳兩腳,就把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歹徒都蒙了面的,仗著天色暗,誤以為孟鋼認不出來,但孟鋼從他們的身姿背影,從他們捏著的嗓音,就猜個八九不離十。這都是孟鋼修理過的,鎮上的鎮郊的都有,富林,福耀,宏達,小民,老金,還有一個大和尚。大和尚略慢一步,孟鋼就能把他活捉了。孟鋼想想,捉他干什么?故意放他沒命地逃了。這些都是孟鋼親口對梢子說的。
孟鋼到梢子的房間來,好像就是為了告訴梢子這個。孟鋼還說,梢子你不知道,富林,福耀,小民,老金,大和尚都是我朋友。跟我交過手的,一輩子都是我朋友。梢子,你也是我朋友。
梢子感動了。耳朵聽錯了吧?孟鋼不像過去一樣了。孟鋼來過他的房間,是威嚴而挺拔地站著的,令人敬而遠之。現在孟鋼坐在了他的床上,還搬起了一條腿。
孟鋼說:“梢子,以后有事找你孟大哥。”
梢子聞言,雙目都差不多閃出淚花了。在他的那個鄉里,提起警察,哪個不怕?就連派出所養的那些聯防隊員都怕。鄰村有個在鄉派出所當聯防隊員的,叫狗剩,父母都跟著牛。好笑的是,狗剩穿過的衣服,綠瑩瑩的,狗剩爹也會拾起來穿。那么大歲數,穿一身綠的,滿村招搖,還感到榮耀得不得了。
孟鋼還問到了巧玲。
問巧玲又來過梢子這里嗎?
梢子說:“來過。”
孟鋼笑說:“我就知道。”
孟鋼特意叮囑梢子,若天晚了巧玲來,你要去接;若天晚了巧玲要走,你要去送。孟鋼說前些時還發生了一件女民工被害事件。一伙人到鎮橋頭勞務市場,相中了一個外縣來的女的,用高價引誘她上了他們的車,給拉到竇堂村附近的野地里,給輪奸了,完了事那里還給塞了個根青玉米棒子,綁得結結實實,一扔。等人發現,女的撅著光屁股,已沒氣了。這案子到現在還沒破。破不了的案子派出所不讓提,怕影響破案率。破了的案子才讓提,還大張旗鼓地提。提十個案子,是破十個案子,梢子,你想想,這破案率是多少?
梢子聽愣了,沒算出來。
孟鋼說:“梢子,你學習肯定不好,十除以十,那就是百分之百。行,算你行!”
孟鋼還說:“昨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說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兒子在北京上大學。這老女人每天起早送奶,給兒子掙學費。也就是前幾天的事吧,老女人在樓道里讓個男人給強奸了。估計也沒用多大工夫。強奸后,老女人還堅持把整棟樓的牛奶送完。操,我說這干嘛!梢子,總之,有事找我,朋友嘛。你還可以到派出所找我,就說找孟鋼,沒人攔你。不好意思,我的房間還沒你的干凈。有女人跟沒女人可就是不一樣。我得走了,梢子,看把你這里熏臭了。”
孟鋼走了,梢子就給巧玲打電話。電話接通了,梢子也沒想到要說什么。
電話里剪子咔嚓響,巧玲急著說:
“我在干活!”
梢子說:“孟鋼不使電棍了。”
“什么?你說什么,梢子?”
“孟鋼不使電棍了。”
“誰是孟鋼?”
“就是那個警察。”
“梢子,我忙著哩。我掛了。”
梢子坐在床上,喃喃自語:
“孟鋼不使電棍了。”
梢子想,這怎么行呢?警察不使電棍,一點安全保證也沒有。五個人跟他交手,他打得過,那六個人呢?比富林這伙人手段高強些呢?孟鋼就不一定能打得過。沒有電棍,只騎一輛山地車的警察,也太不像警察了。
梢子睡不著了。梢子不期然地就想到了大象。孟鋼若能騎上一只龐大無比的大象,自然可以無敵于塔鎮。人騎在大象上的樣子,梢子從電視上看到過,象背如同一座豪華的宮殿。人還能訓練大象搬運,干這干那。梢子知道,這種場景,發生在遙遠的國家印度。反正睡不著,也不怎么累,梢子就決定去看大象。
遠遠看見動物園工地上塔吊的長臂還在運動,遠遠聽見攪拌機還在隆隆地響,梢子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受。他半邊身子都麻了,只有心靈,在驚喜中歡蹦亂跳。他知道,自己是拖著一條腿往動物園工地走去的。這樣的動作自然不好看,看門老頭子怪異的目光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再往前走一步,那老頭子就有可能大聲呵斥他了。他隔著一條落滿塵土的路,停在工地對面。
動物園工地面積很x7krPCgwLXGAZ+ubur2UAA==大,四周用鐵柵欄圈著。在寸土寸金的塔鎮,這塊地值老錢了,怪不得動物園停工的消息總是不絕于耳。梢子看了一會兒,就繞著工地綿長的鐵柵欄走起來。工地的最北邊靠近張樓村,村西南角有個魚塘,岸邊插了塊木牌,上面寫著紅字:“偷魚者死!”梢子才往魚塘邊一站,水面撲喇一響,跳出一只紅尾大鯉魚。瓜田李下,梢子怕有嫌疑,忙要走開。
腳下一崴,差點跌到溝渠里,再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姑娘的背影。姑娘穿著條紅裙子,就像是鯉魚精變的。姑娘走到一塊茄子地邊,低頭哭兩聲,咯吱吱咬牙詛咒兩聲。走到一叢蓖麻前,又哭兩聲詛咒兩聲。梢子覺得怪怪的,欲要沿著鐵柵欄向回走,卻見那姑娘分開一叢紫穗槐,閃進玉米地去了。梢子頭發一炸,想起孟鋼講的打工女被拐騙的事。
梢子尾隨其后,姑娘毫無覺察。
這塊玉米地很大,看樣子也缺人照料,里面雜草叢生。
姑娘出了玉米地,就在一個土堆上坐下來,還是一頭哭,一頭詛咒。梢子沒敢出去。姑娘哭夠了,詛咒夠了,才擦擦眼淚,沿著田壟,走到前面的公路上去。
梢子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
10
在村里,一到夏天,梢子就不記得喝熱的。收工回來,汲出井水,不等水桶放穩,埋頭就是一頓狂飲。吃著生的,啃著涼的,饒這么著,肚子從沒不舒服過。可是,來塔鎮,一年里也就喝過幾次自來水。自來水一年四季溫吞吞的,梢子喝一次,肚子就壞一次。梢子想喝,又怕影響干活,就只能忍著。
梢子去動物園工地轉一圈,回來身上就發熱,汗珠一粒粒往下滾,忍著不喝生水,去街上買了塊雪糕,三口兩口吞了,還是不當事。心想,把肚子喝壞掉也得喝!因為,因為這是梢子一生中非同尋常的一天,因為一個叫孟鋼的警察,感動了平凡的梢子。平日威嚴有加的警察坐在他的床邊,和藹可親地告訴他:“以后有事找你孟大哥!”
自來水堪當美酒,梢子喝了一勺又一勺。梢子用的是大馬勺。
梢子喝鼓了肚子,上床睡了,并且在午后兩點多鐘愜意地醒來。一眼又瞧見放在水桶里的馬勺,不免又喝了一大勺。也不知這生水都喝到哪兒去了,肚子里聽不到咣當咣當的水聲。
來到公司就覺不好了。以為還能憋住,但扛包上肩,就覺身體欲裂,忙放了包去廁所。
梢子喝壞肚子了。楊春平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去街上喝了扎啤。
后來的事情證明,梢子喝壞肚子,幸甚至哉。梢子只能回住處休息,上半夜不知往廁所跑過多少次。肚子空了,梢子就覺得自己只剩下一張皮,癟癟地攤在床上。但梢子的狂歡還沒結束,夜半時分,一陣吆呼聲猛地傳來,就聽到隔壁的房門被重重踢開的聲音。梢子翻身下床,沖出屋去。幾個警察的影子大象樣的,硬是堵在了隔壁的屋門內。很快,警察就烏壓壓退了出來,估計有六七人之多。
有個女生突然叫:“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跟你們去!”
女生的位置很低,梢子目光垂下,就看見一個女人只穿一條粉紅褲衩,胸脯上搭了件小上衣,被警察扯住了兩條光胳膊,一條光腿,剩下的那條光腿胡亂踢蹬,差點踢著梢子。
梢子聽到一聲呵斥:“離遠點!”梢子這才認出孟鋼,孟鋼也來執行捉奸任務了。孟鋼在后押著嫖客出來。嫖客也是個大塊頭,身上包著一面花床單,還把自己縮小得像個圓短的石磙。
這時候出租屋的燈都亮了,把院子照得通明。燈光照著警察們把案犯一起塞到停在院門外的警車里,然后嗚哇叫著開走了。房客們都沒回屋,站在院子里議論紛紛。都說,沒想到這屋里住的是個賣淫的,怪不得窗簾子總拉得那么嚴實,誰也不讓見。說著的時候,老曹匆匆來了。
老曹來了就直抱怨,說,出了事還得自己出面打點。老曹警告眾房客,“你們誰要干這個,我不反對,但辦事先給我說一聲,免得讓我被動。”
老曹去派出所了,梢子轉身進了屋,端起大馬勺就喝。咕咚咕咚一陣,仰著臉出氣。梢子把自來水喝出了啤酒味兒。
對于老曹出租屋活捉嫖娼現行的描述,梢子是絕對權威。梢子跑出屋去的時候,院子里還沒一個房客。梢子親眼看到警察提溜著賣淫女的手腳,從隔壁出來。梢子第一個聽到賣淫女的叫聲。賣淫女在屋里好像沒有反抗,但警察把她弄出去的時候好像被弄疼了。梢子也是第一個看到孟鋼押著嫖客出來。倒霉的嫖客用床單包著自己,像是穿了件中東大袍子。
梢子有權威,但梢子不大跟人說。
梢子只在自己心里一遍一遍地過電影,越隱秘越快樂。
上班路上,跟道升走在一起,覺得道升不錯,才悄悄發表了一回議論。兩個人扯兩只手,一個人扯一條腿,六七個警察呢?押嫖客用兩個,其實用一個就成。孟鋼誰呀?那兩個人呢?完全可以再有一個人扯腿。道升說,我看見有人抱著一包東西呢,是證據吧a梢子說,包的什么證據?避孕套還用抱著?道升說,梢子,你想逗我是嗎?梢子說,沒有呀。道升說,你逗死我了,你看,我笑不出來了。
在公司,竟然也遇到了這種情況。楊春平也說,你逗死我了,梢子,我笑不出來了。楊春平憋得難受,走開了。梢子想了想,就自己笑了。
不久,楊春平又走回來,身后帶著兩個外來人,一個高,一個矮,高白矮黑。
高白的問:“你是梢子?”
楊春平說:“錯不了,是梢子,是我最喜愛的一個手下。”
矮黑的說:“他還笑呢。”
他們是記者,高白的讓梢子看了記者證,矮黑的沒讓看。楊春平斜眼瞄了一下。高白的說要跟梢子單獨談談。這是要支楊春平出去,但楊春平很關心,問他們要不要穿上棉大衣。高白的說,外面那么熱,在這里享受還享受不過來呢,穿什么大衣!楊春平臉色已經凝重起來,叮囑梢子好好說,就出去了。
高白的矮黑的記者,臉色也凝重起來,快結冰了。漸漸的,全身都像結了冰凌。問梢子話,不光嘴唇哆嗦,身子也哆嗦。拿肝3的手哆嗦得太厲害了,矮黑的就說,梢子,這里還真冷呢,能不能把空調整暖和點兒?高白的早收了筆,不說話了,定定地打量梢子。
矮黑的瑟瑟地說:“梢……梢子,我再問你一句,如果暴行再……再來一次,你會作出什么選擇?你一定會跟他們拼的,對……對吧。”
梢子本來很配合,但這回沒吭聲。
矮黑的對高白的說:“梢子很……很麻木,但我相信,麻木的程度越深,傷害的程度也越……大。”
高白的點點頭。
自始至終,矮黑的話多。
矮黑的說:“梢子,我們還想采訪采訪你的女友,可不可以帶我們去找她?你……你放心,我們只用化……化名。這里太冷了,我們找個暖和點的地方。”
梢子順從地往車間外面走,矮黑的在背后說,有暖和點的地方,怎么不……不早說?梢子告訴他,帶他們去找巧玲。矮黑的自己也不解何意地望一眼高白的同事,忙對梢子說了聲謝謝。
可是,才出門就看見了田主任。田主任春風滿面,迎著兩位記者大步走過來,并熱情邀請他們:“走走,去辦公室里坐。”楊春平在旁向記者介紹,這是公司辦公室的田主任。兩位記者卻直擺手,說這次采訪跟公司沒關系。田主任說:“我們公司,來者都是客。”
兩位記者可能有所覺察,堅決予以推辭,田主任也就只好說:“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再提對當事人是個傷害。”
矮黑的記者笑說:“敢情你不是吃新聞這碗飯的!”
田主任豪氣干云地說:“無論怎樣,來到我地頭上我做東!我們先去酒樓喝茶吃飯,二位以后要到哪兒,車票錢我出!”見高白的不好摟,田主任就一把摟住矮黑的,摟著就走,把矮黑的帶得嘰哩骨碌往前滾,又一邊回頭說:
“老楊,梢子,你們都去!隨便喝喝聊聊嘛,也沒什么。”
11
梢子今天才算是開了眼,塔鎮的人就是這樣勸酒的。那兩個記者根本沒有招架之力,最后都醉成兩個死鬼,被幾個人往車子里一塞,給直接送到長途車站。上次在親親大酒店,梢子滴酒未沾,塊味未嘗,那時田主任等人也沒勸他。這回不過捎帶著讓他喝幾盅,他就喝得也差不離了。也不知田主任是從哪里招來的一幫人,人人嘴功了得,兩個記者竟再沒提到那件事半個字。只有一次,在偶然出現的喝酒間隙,那個矮黑記者向梢子投來一束復雜的目光。梢子感到他還有話要問自己,有話要對自己說,但他立刻被眾人勸酒的攻勢深深淹沒。
送走了記者,梢子只覺腳下綿軟,眼珠子一吊一吊的,全由不得自己,那楊春平見狀就勸他回去休息。
這回田主任沒提出送他。田主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很好,很好。”梢子也沒弄明白他到底在說什么“很好”。
太陽白灼灼的,梢子眼里也白灼灼的。梢子走路不搖晃,其實是看不清路的。好歹回到老曹出租屋,也沒磕在石頭上,卻誤入了一個姑娘的房間。那房間的門敞開著,就像在等著梢子的到來。
梢子一閃身走進去,隨后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隨后抬起澀澀的眼皮,隨后看見了一個漂亮姑娘。梢子怔了一下,知道走錯了,但梢子反應很快,忙說:
“我借塊肥皂。”
姑娘盤腿坐在床上,歪著頭,乜斜著眼,笑微微的,不說話。
梢子就又說:“我喝酒了。”
梢子覺得自己的臉很紅。他確實為自己找到了誤入他人房間、進門就不客氣地落座的借口。他隨著就站起來,他說:“喝了很多。”又覺得臉一紅,因為他知道自己實際上在吹大話。他喝的并不多,關鍵是他向來沒酒量。他幾乎不贊成喝酒。他出苦力掙錢是要用來娶媳婦過日子的。酒比水強不了許多,唯一的區別是喝酒比喝水能暈一會兒。過了那一會兒暈,就等于只喝了不值錢的水。
一道閃電突然在梢子腦中掣下來,梢子就不暈了。梢子眼睛雪亮地看見了一個鯉魚精,鯉魚精就坐在他面前不遠的床上,水淋淋的。
梢子認了出來,鯉魚精就是自己昨天在野外碰到的那個心靈中充滿憤怨的姑娘。梢子不能轉身出去了,他覺得自己不能這樣輕易拋棄一個有著重大冤情的女孩子。他重又坐下,還有意端正了一下坐姿。
姑娘開口了:“你來得正好,白天來的就可以白玩。”
梢子說:“我是你的鄰居。”
姑娘略一愣,哈哈笑了。姑娘停了笑,說:“鄰居才好呢。”
梢子問她:“你是住在這里的吧。”
姑娘反問:“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梢子說:“不為什么,鄰居嘛。”
姑娘又乜斜起眼來:“有人來搶劫我了,來強奸我了,你就可以來救我,是不是?我才不怕呢!”
梢子支吾起來,不知該怎么跟姑娘說話了。但姑娘一捂臉,哭了兩聲,又接著把手拿開,說:
“我不捂臉!我不要臉了!我是別人的小三,我想當小三別人都不要我了,我還要什么臉?”
梢子力氣很大的,但這會兒梢子感到自己力不從心了。梢子支吾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姑娘突然盯著他問:
“你叫什么?”
“叫我梢子吧。”
“梢子?”姑娘說,“好,梢子!今兒個說定了,以后你什么也不用干,我養活你。我賣肉,你收錢,我屋里賣肉,你門口放哨,也算一對牛郎織女。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瑪麗,你就是我瑪麗的梢子。你別怕,有了錢就什么也不用怕。我交上錢,他們不是放我出來了嗎?他以為我離開他活不成啦,我不光活得成,我還要活得好。我沒他一個男人,可我會有很多男人。梢子,過來,靠近點兒,你還沒玩過女人吧。肯定!你沒錢去那兒玩女人?關上門,先讓你白玩。”
梢子站起來了,耳熱心跳,的確一點醉意也沒有了。瑪麗姑娘早撲下床,拉住了他的胳膊。“你不答應我,我就喊!”瑪麗說,“來人……”
“求你,”梢子慌忙說,“求你。”
“你答應我?”
“我……我訂親了。”
瑪麗一聽就又笑,“你訂親了就不玩別的女人了虧不虧啊?”瑪麗說,“你未婚妻比我漂亮嗎?你未婚妻有我會伺候男人嗎?我天生就會伺候男人,我后天還加強學習,我什么都會。只要你想得到的,我都會。男人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這還不夠?你還要我怎樣?”
梢子此刻只想著離開了,可是瑪麗的手抓得很緊。他不能讓她看出來他想走,否則,估計還會激起她新一輪的瘋狂。他暗暗讓自己眼里布滿了茫然的云霧,而且想到是不是該裝著醉得很厲害,他說過自己剛剛喝了酒來著。他果真像是醉了,身子也隨著矮一截,軟搭在椅子靠背上。
他嘟嘟嚷嚷地問瑪麗:“你……你是誰?我……我不認識你。”
“我是你的瑪麗。”瑪麗說著,又流了淚,“你怎么不認識我了?你說過的,你答應過的,這也是你的主意,在塔鎮租房子跟我住,可你一次也沒同我一起來過。你個大騙子,你耍我耍得狠昵,你該高興了吧,你看我成了什么人了?”
“瑪麗……”梢子呻吟似的。
“你不心疼我嗎?你過去說過的話都忘了?”瑪麗說,“可我都記得。”
梢子心里想,她是把自己當成了那個穿墨綠綢衫的王八蛋。梢子必須走開了,不然還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梢子也會像那兩個記者,面對攻勢毫無招架之力。
梢子突然說:“瑪麗,我用用你的肥皂。”
瑪麗走一下神,梢子就逮著了機會,噌的一聲,從瑪麗手底下躥出去。梢子急忙鉆進自己的屋子,瑪麗也追出來,嗵嗵地打門,嘴里叫著:
“梢子,你給我出來!梢子你個膽小鬼!你嚇跑了,你膽兒沒兔兒爺大。白玩都不敢玩,你他媽就沒雞巴!”
梢子背抵住門,不吭聲。梢子在想瑪麗肯定驚動了出租屋的人,但梢子顧不得了。逃脫瑪麗的糾纏,讓他感到慶幸。
瑪麗打了一陣門,就不打了,聲音也小下去,好像還在反復說,“哼,沒雞巴。哼,沒雞巴。”梢子低頭看看自己下面,咧嘴笑了。雞巴少不了,梢子的雞巴卻是神圣的雞巴。不到同樣神圣的時刻,梢子不會亮出來,亮也不會亮給別人。梢子離開房門,坐到床沿上。隔壁似乎安靜了。
瑪麗,瑪麗。一個外國女性的名字,也是梢子過去只能從電影電視上聽到的名字,如今它就回響在咫尺之遙的隔壁,閃耀在一個中國女人的生命之中。
梢予理理頭緒,快慰而滿足。昨天他確定隔壁住的不過是女人,今天他證實這是個名叫瑪麗的女人,年輕漂亮而又傷痕累累,被一腔憤怨折磨得滿身疲憊。
哦,女人……梢子心頭安穩了。他舒展四肢輕輕躺下來,須臾醉意復生。
12
以后梢子不想上夜班都不行了。夜里隔壁一次次地發出那種特別的響聲,大大小小,快快慢慢,有時很有節奏,有時又很散亂。
梢子出門,也會有很多人轉臉看他。過去出租屋的房客相互之間比較淡漠,基本上沒人注意他人的出來進去。即使巧玲在他屋里出事后,表面上也沒人特別注意他的,好像都在有意識地回避著什么。
梢子感覺得到,自己身上的視線跟隔壁的瑪麗有關。他們看他,就好像他是瑪麗的同謀。一個從來沒跟他講過話的鄄城人,有一天鬼鬼祟祟走到他跟前,小聲問他:“知道價碼嗎?你問她,50行不行?”甚至道升也來問他:“昨晚上接了幾個?”這真是太讓人討厭了。梢子在屋里坐不住,到院門外轉悠,也會有人走過來,小聲告訴他:“哎,街口有雷子。”意思讓他回去給瑪麗報信。
梢子感到自己最不好過的是,他總在下意識地躲避瑪麗。那天跟瑪麗的接觸讓他心有余悸。晚上不好睡覺他可以多上夜班,但要躲避瑪麗卻讓他感到著實很不方便。巧玲有一陣子沒來了,也有一陣X7v6j+X6HNLGonbaQWTeau+LzNQ7nbYqywNronqilCc=子沒跟他一起躺在床上,靜靜冥想大象從遠方的到來。巧玲電話上說過要來老曹出租屋的,梢子卻回說忙,沒空。梢子心里想她。想她又不愿她來,讓她聽到那種動靜。
梢子頭一次動了另尋住處的念頭。他想,巧玲是對的,他和巧玲結過婚了。他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渾身滾燙,冷氣徒勞地包圍著他。
他打了巧玲的電話。沒容他說出來,巧玲就告訴他,二姐又來問了,又來問錢的事了。二姐一聽沒結果,很生氣,要來找他,是她攔了。二姐還想告訴他家里人,要他家里人幫忙想辦法。他家里人還什么都不知道,她求了二姐,求二姐千萬不要向他家里人透露一點風聲。巧玲說著說著就抽泣起來。
放下電話,梢子首先想到,事情還沒完。他以為什么都過去了,實際上沒過去,什么都停留在他每天都要走過的路邊,隨時提醒他的注意。
思前想后,梢子決定去找孟鋼。果然,在派出所門口,他說出孟鋼的名字,沒人攔他。可能是過了下班時間,派出所院子里空蕩蕩的,辦公室的門也都閉著。按照指點,梢子尋至孟鋼的宿舍門前,往里一看,就是一驚。
孟鋼兩手捧著警棍,像是父親捧著初生的嬰兒,似乎還在懷疑他是一條生命呢。“你來啦,梢子。”孟鋼頭也不抬地說。
梢子身上猛地過了下電流一樣,僵住了。梢子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梢子囁嚅著說:“孟……孟大哥,你能跟我出去一下嗎?”
孟鋼瞥他一眼,放下警棍,說:“有什么不好說的,還要出去!”
梢子暗暗堅定了。梢子說:“你跟我出去就知道了。”
孟鋼想一想,重重說:“梢子,你讓我聽你的是不是?”
梢子忙辯解:“不不,我沒那意思。我真的想請你跟我出去一下。”梢子有點急。梢子不想這就把自己的意圖說出來。
孟鋼起身說:“好吧!你前面走。”
“把那家伙帶著。”
“我說過了,我不帶警棍的。”
梢子說:“求你帶著。”
孟鋼嘖一聲,沒再堅持。
梢子和孟鋼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夏日的傍晚,陽光減弱了熱力,但依舊明亮。鎮上很多人看見他們走出來,看到警棍重新掛在了孟鋼的腰間。
鎮上的人大多不認識梢子,一路上不斷有人問孟鋼是不是又逮著了一個。孟鋼說,是啊,又逮一個。這么多賊,總也逮不完,以后塔鎮改叫賊鎮吧。鎮上的人笑說,怎么不給他帶銬子?不怕他跑了。孟鋼就說,借給他倆膽兒!鎮上的人說,怪了啊,你逮了人不往派出所里帶,反而從派出所往外帶?是不是要他指認現場?孟鋼不予置否。也有些想跟隨,但看孟鋼的神色,可能不會同意,也就作罷。
他們走的是上次走過的路,不同的是兩人都是步行,梢子在前,孟鋼在后。孟鋼不記得路了,梢子還記得。
梢子背往那棵筆直的楊樹上一靠,含笑對孟鋼說:“孟大哥,你信不信?我能治好你的毛病。”
孟鋼愣了愣,陡然發怒了,罵道:“媽的,我有什么毛病!”
梢子認真說:“孟大哥,你不帶警棍可不行。種地怎么能沒有鋤頭?扛包也得要副好肩膀不是?你以后怎么著也得帶著警棍。”
孟鋼按捺不住,猛地抽出警棍,高高舉起來。“媽拉個巴子!”他罵道,“你找死!我電——”
梢子鎮定地說:“電吧,你今天電一次,明天電一次,后天再電一次,你接連電上四五次,保準你就不犯哆嗦了。我本家二爺爺,是老中醫,我從他那里知道有個以毒攻毒的方子,靈驗著哩。我把這個方子開給你,你要再犯哆嗦,看我不找二爺爺說理去!”
孟鋼眼珠定住了半晌。
孟鋼一聲咆哮,沒頭沒腦將警棍往梢子身上一杵,噼啪!梢子就被電翻了。本來是背靠著樹干的,卻是緊緊把樹干抱在了懷里。
梢子把頭轉過來,竟然面不改色。他的嘴唇翕動,好像要說什么,卻沒說出來。眼神分明告訴孟鋼,電,再電!可是孟鋼又哆嗦了起來,警棍有千鈞之重,已經快拿不住了。孟鋼退了兩步,又進一步,然后又退兩步。他站在那里,還在哆嗦。
晚風吹過來,吹響了片片楊樹葉。
孟鋼瑟瑟地說:“你,你變態,你受虐狂是不?”
梢子一時沒聽明白。
孟鋼輕聲問梢子:“梢子,你不怕疼?你就真不難受?”
梢子嘴唇慘白地說:“疼?疼怕啥?疼一陣兒就過去了,我還是我。”
孟鋼說:“我電你就像電木頭,你自己疼不是疼。以后我電誰都把他當木頭。”
梢子點頭說:“對了。”
孟鋼說:“謝謝你,梢子。”
梢子說:“你就把我當木頭。”
孟鋼漸漸不哆嗦了。孟鋼朝他揮手說:“梢子,你走吧。我有警棍,我要在田野上停留一會兒。”
梢子松松爽爽走了。在玉米地拐角回過頭,看見孟鋼正慢慢圍著那棵楊樹轉。
太陽下山,血紅的霞光訇然起爆,滿世界亂飛。
13
梢子做了個怪夢。寬闊的大街上,旗幟招展。孟鋼高舉一根警棍向前奔跑,人們夾道歡迎。梢子站在人們背后,因為個矮,只能跳起來才能看到奔跑的孟鋼,但即使不跳也能看到那根粗粗的警棍。心里偶爾一閃念,這警棍也太粗了吧,像根梁木,難為孟鋼他竟然還舉得動。歡聲雷動,孟鋼邊跑邊朝人們招手。梢子自己也覺得這是夢,這么好的夢他得做下去,就看見孟鋼脫離了人群,跑到了野外。一恍惚,孟鋼就坐在了象背上,當然手里仍舊舉著那根警棍。大象像駿馬一樣輕快地奔跑,直到跑得沒影兒。梢子走不動,急得出汗,就醒了。醒來才想起自己的事還沒對孟鋼說出口昵,他相信孟鋼會幫他把錢找到。
孟鋼一定熟悉塔鎮的每個小偷。孟鋼的毛病不可能一次治好,他再見孟鋼時順便提出即可。只是不知孟鋼獲悉他收了錢,會是什么態度,但他自己的態度是不會改變的。錢是好東西,但他不能收。為什么不能收?他有自己的道理。如果二姐逼得緊,他可以索性讓巧玲說出來,說人家給了錢,錢又丟了。報案?你還嫌動靜不大怎的?二姐是明白人。二姐會理解他和巧玲的做法。
想到這里,梢子又覺得自己昨日草率了。孟鋼是警察,他把失竊的事告訴警察,不是報案是什么?難道他還指望孟鋼為他私了?不妥。
這么看來,倒沒必要找孟鋼說了。梢子再睡,試圖繼續剛才的夢,卻只是徒勞。
大街上一片喧嚷。警笛聲隨后傳來,梢子飛身沖出房門。出租屋里沒出工的房客都在往外涌。到了院門外,但見人山人海,警笛嗚哇嗚哇叫,警燈亂閃,倒頗有幾分夢中的陣勢哩。
原來路東老王出租屋昨晚發生了一起兇殺案,被害人女性。人們先看到被害人門前的血跡,破門而入才發現倒臥在地的赤裸裸的尸體。警察在老王出租屋外拉起了警戒線,可是好奇的人仍然不想退去。
“走開走開!”
梢子渾身一激靈。
孟鋼在維持秩序,力圖讓人們站在警戒線之外兩米遠。孟鋼赤手空拳,但一根黑色的警棍,在他腰下當啷著。
梢子咧嘴一笑。梢子眼前模糊了。梢子消失在人后,悄悄走回出租屋。
瑪麗的房門大開,瑪麗叉腿坐在正對門口的椅子上,一動不動。梢子從她門前走過時,她的眼神好像他只是個陌生人。
對兇殺案的議論沒有持續到夜晚,出租屋少有的寧靜。出出進進的人,都像影子。接連幾天,沒見瑪麗往屋里領人。
梢子專門去了巧玲的住處,告訴了她自己的想法,巧玲很認可。巧玲一再地嘆息。梢子問她怎么了。她就說,我姐又得說咱倆冤大頭。梢子說,要說就說去,又說不到身上。巧玲說,就是!
梢子突然抱住巧玲的腦袋,在她平滑的腦門上親了一口。
巧玲輕輕呻吟一聲,紅著臉說,今天跟她同租的兩個女孩回家了。巧玲已經將身子一沉,坐在了床上。可是梢子把她拉了起來。
“梢子。”
“走,巧玲。”梢子神色詭秘地說。
“去哪里?”
“盡管跟著我。”
其實梢子是要把巧玲帶往老曹出租屋的。巧玲發現梢子帶自己走向了老曹出租屋的方向,巧玲腳步就沉了。巧玲拉拉梢子的手,說,我怕。梢子安慰她,馬上就到了。通往老曹出租屋的路依舊彌漫著兇殺案的疑云迷霧,也難怪巧玲害怕。
進了老曹出租屋的大門,梢子不小心踢著了一只亂放在地上的空桶。一聲響亮倒叫梢子回過神,好像歷盡艱險終于到達安全地帶。他們悄悄鉆進出租屋,燈也沒開,話也沒說,就在床上平躺下來。
梢子突然繃緊了身子,巧玲也在發生輕輕的顫栗。
龐大無比的象群即將到來,梢子的鼻孔擴張,鼻翼控制不住地翕動著。隔壁砰的一聲,不知是摔了什么東西。梢子陡然如千里潰堤,一床漶漫。
梢子緩緩地長吁一口氣。聞到的只是淚水的氣味,從近在咫尺的巧玲臉上發出。側身把巧玲抱在懷里。巧玲渾身涼透。
隔壁的響動空前絕后地激烈,墻壁成了一面鼓,墻皮都要震脫了。直到梢子送巧玲離開,那鼓聲都沒有停。顯然巧玲是對那鼓聲感到疑惑的,可梢子沒有向她解釋。在送巧玲回去的路上,才對巧玲說,隔壁是女人,那女人叫什么瑪麗,她告訴我她叫瑪麗。
梢子想起幾天前自己擇鄰而居的念頭,此刻他卻要暫時放棄了。梢子自言自語似的說:“隔壁是個女人。”
梢子還在搖頭嘆息:“可憐。”
“梢子,”巧玲忽然開口,“你一直在擔心我,是吧?”
梢子一愣神。
巧玲朝他胸口偎上來,兩手摟住他的脖子。“你不用擔心我,我很好。”巧玲說,“我一直都很好。你回去吧,我自己走。”
“我不擔心,我有什么好擔心的?”梢子說。梢子朝一旁扭過頭。
梢子在看塔吊的黑影。天空也是黑色的,塔吊的黑影卻能顯現出來。
巧玲扳正他的腦袋。“我不恨你,為啥要恨你?”巧玲說,“前天有兩個人找過我,說是記者,說已經找過你了。他們問我,恨不恨你?啥話嘛。梢子,你只要記著,我一直很好的。”
梢子叫她:“巧玲。”
“我很好。”巧玲說,“我自己走。”
巧玲松開手,退一步,轉身就跑。
梢子遲了一下,才追過去。巧玲不趕他,他就追著。他驚呆了,他停下來。夜空下象群兀起,但它們恭敬而優雅地為巧玲的奔跑讓出了一條幽深筆直的通道。
14
第二天一早,梢子起床后端著臉盆到院子里刷牙洗臉,房東老曹帶著兩個人過來了。老曹看見梢子,笑著點點頭。老曹他們直接走到瑪麗的屋門前,嗵嗵敲了敲門。門內沒動靜,老曹給那兩個人使個眼色,那兩個人每人只一腳,就把屋門給踹了下來。老曹留在外面,對院子里的房客解釋說,我倒是想留她,國家不同意。再不讓她走,只會給大家添麻煩。
屋內一陣爭執吵嚷之后,瑪麗衣衫凌亂地被那兩個人推出來,看得出衣服絕對不是自己穿上的。瑪麗還要進去,但抵不過兩個男人,每沖一次,都像皮球一樣,在男人手上反彈回來。瑪麗的東西也被扔到院子里,包括那副翠綠色的窗簾。老曹的態度倒一直很溫和。
老曹說:“姑娘,收拾收拾,該回哪兒去就回哪兒去。”
瑪麗嚷嚷著:“我不走,我不走!我欠你房租了沒有!憑什么趕我?告訴你,老曹,我今天死也要死在這里!”
“多余的兩個月房租呢,我會退給你。”老曹和和氣氣,“不過,這房租也不是你交的啊。我能讓你住這里就很夠意思了。前幾天你能順順當當放出來,我也幫你說過話的。你不感激我倒還罷了,撤這些潑也沒什么好處。”
老曹的幫手又推瑪麗,瑪麗拼命抗拒著,眼睛忽然掃過院子里圍觀的人群。
瑪麗看到了道升,尖聲叫:
“別讓他們趕我!讓我留下來!”
道升頭一低,藏到人后。
“我沒要你錢吧!”瑪麗叫著,“我認得你,我可一分錢沒要你的!”
老曹的幫手再推她,她的眼睛馬上黑了,烏黑如炭。“走開!”她立定了,語氣冷冷的,“我收拾一下。”
他們交換一下眼色,就站在一旁,看她彎了腰,似乎先要把那副窗簾撿起來,而她也的確撿在了手中。但她乘人不備,突然掉頭跑進了梢子的出租屋。老曹的幫手反應過來,急忙追過去,但她已經將屋門關了。他們氣紅了眼,罵罵咧咧,一再打門,威脅她讓她滾出來。
老曹出租屋都很簡易,屋門也不結實,經不起摔打。老曹的幫手幾巴掌下去,梢子的屋門就搖搖欲墜。
看這架勢,房客們也真有點為瑪麗擔心。再落在他們手中,他們定會不像剛才那樣客氣了,如果剛才還算客氣的話。
老曹的眼睛都鼓得像蛤蟆了。
老曹感到自己受了愚弄。
老曹都有了轉身走開的意思。老曹走開,后果會很嚴重,但老曹站住了。
梢子走向自己的屋門,擋在了老曹的幫手面前。
梢子說:“這是我的屋。”
那兩個人眨巴了一下眼。仔細看看梢子,個子小小的,其貌不揚。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一只粗壯的胳膊就伸向梢子的肩膀。胳膊沒有用力,梢子也便紋絲未動。梢子聽一聲驚奇的“咦?”,那兩個人的臉孔都在慢慢朝他移近,就像要更仔細地察看他一番。
“回吧回吧。”老曹說。老曹對他帶來的人揮揮手,“沒事了沒事了。”
老曹呵呵一笑。
“梢子哎,”老曹說,“我沒看錯你哎。”
老曹帶人走了,房客們也都跟著散去。梢子回到屋里,激動的瑪麗就要向她撲過來。他做了個拒絕的手勢,瑪麗就立刻停住了。
“梢子,他們不敢動你一根毫毛,你真了不起l”瑪麗說。
梢子口里干干的,舌頭干得發疼。他徒勞地吞咽了一下。
“瑪麗,”他輕聲叫,但他什么也沒說出來。
瑪麗說:“梢子,你總看我,別不承認。這些天你總偷看我,是不是有話對我說?你想對我說什么?我決定了,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
梢子的臉色有變。瑪麗覺得他有些像紙糊的燈籠了,里面隱約飄動著縷縷煙火。“我得上班去了。”梢子說著,轉了臉。
“你別走,梢子。”瑪麗叫他,“你陪著我。”
梢子說:“你不要出去就是了。”
瑪麗說:“我要你陪著我。”
“你在屋里好好呆著。”梢子說。
“我不明白,梢子。”瑪麗說,“他們怎么會聽你的?”
“等我回來告訴你。”梢子說。
梢子來到公司,時不時就走神。一車蒜包才卸一半,把棉大衣一脫,對楊春平說要回去。
回到老曹出租屋,發現瑪麗門外地上的東西都不見了,瑪麗正坐在他屋里,膝頭攤著那副窗簾,門也沒關,像是在等他哩。
瑪麗瞧見梢子,馬上迎著他站起來。
梢子進門就說:“瑪麗,你坐下。我說出來,你一定會看不起我。”
“怎么會?”瑪麗說,“你說吧。”
梢子順勢靠墻根蹲下來。有關那個晚上的暴行,梢子講述過三次了。第一次是在塔鎮派出所,第二次是對野外的一棵楊樹,第三次是對兩名外來的記者。
主動對一個應該說還很陌生的人講述,這還是第一次。但每一次講述時,他都感到自己心里波瀾不驚。
梢子講完了,瑪麗只說了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環顧一下房間,搖搖頭,又搖搖頭。過了很久,就問他,“你為什么給我講這個?”
梢子木木的。
梢子沒回答。
“這不是真的。”瑪麗搖頭,笑一聲,斷定。“你在嚇唬我,你怕我沾上你不放,可我沒那么膽小,我沾著你了,你看,我的東西都收進來了。今后咱倆合伙,我里你外,保證比你打工強。”說罷,止不住鳴嗚哭了,淚水簌簌直落。又哽咽著說,“梢子,我知道你想救我,你也不睜開眼看看,我值得你救啊?你還是算了吧,你救不了我的。”
梢子開口了:“瑪麗,你說過的,我說什么你都聽。你這是不相信我咧。”
“我是不相信,梢子。”瑪麗用手背抹一把眼淚,“這不是真的。是真的你說不出來,刀壓脖子上你也說不出來。是真的,你該撞墻死了!”
15
老王出租屋兇殺案半月后告破,原是兩名流竄殺人犯所為。塔鎮派出所在這次偵破活動中積極配合上級部門,因而受到嘉獎。派出所門口打出一條橫幅,內容就是熱烈慶賀某某某大案的告破。
橫幅是孟鋼親自掛上去的。活該盂鋼倒霉,橫幅掛上了,腳下的一根鋼梁也斷了,整個人掉在門口堅硬的水泥地上,頭、軀干、胳膊都沒事,單單摔了左腳脖子,還摔壞了警棍。
梢子聽說孟鋼挨摔,想去看他,又苦于沒門路。橫幅紅彤彤打了七八天摘下,孟鋼也從市里的醫院回來了。腳脖子還腫著,妨礙走路,倒不怎么妨礙騎車。
梢子下班回來,遠遠看見他跨在山地車上在跟老曹說話,心頭就一輕松。
孟鋼腰里別著新警棍,黢黑如舊。
到了近前,聽老曹一板一眼地開玩笑說,“孟鋼,你這一摔,很不是時候。你要早摔一兩天,或許武所長還能報請上級給你立個功什么的。”
孟鋼說:“呵呵,都這么說呢。”
孟鋼看見梢子了,招呼他,這么晚?
老曹說,梢子掙錢不要命,這一夏天沒見他換身衣服,錢都攢著呢。蓋上高樓大廈,不在我這出租屋住了。
梢子承受不住老曹的目光似的,臉一紅,訕訕地走過去。
自從瑪麗搬離老曹出租屋,左鄰一直沒住新房客。只要是獨自坐下來,梢子的耳朵都會不由得側起。
梢子要傾聽的不是大象的腳步,而是隔壁神秘的寂靜。恍惚之中,他會覺得自己悄然離開房間,穿越墻壁,走入了那片靜寂。深遠無比,但充滿著天鵝絨般的溫暖,就好像是對自己心靈的一種輕柔的撫慰。
梢子久違了象群的馳騁。他獨坐于室,一次次錯過了大象氣味氤氳的時刻。
夜深了,梢子要上床了。
腦袋往枕上落下去,分明感到枕頭高出許多。伸手往枕下一摸,屏息住了,并在屏息中撥通了巧玲的電話。
巧玲像飛一樣地到來。
巧玲破天荒打了出租車。
鼓囊囊的黑包就在她的眼前。她一把抓在手里,抱著。梢子則無聲地擁過去,把她和黑包一同緊緊摟在自己懷里。
黑包發出輕輕的顫栗。
巧玲甜蜜的心里好像只有那么一丁點兒的空缺,但時光將為之充滿。
“明天還給他。”巧玲含淚耳語。
“還給他。”梢子附和,也禁不住流了淚。
然后,他們相互舔舐著,迫不及待地上床躺下。
大象出現的時刻來臨。大象穿越一個世界的風和雨,疾馳而至。轟隆一聲,竟是大象的氣味襲來,隨即淋濕了夜晚的每一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