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蜂
黃蜂的身子較馬蜂要細,也略長,體黃色,有一圈一圈的黑色花紋,與金黃的身體顏色交錯雜陳,黃蜂尾部有鋒利的毒刺。
我們把黃蜂叫做“麻子蜂”。
黃蜂的窩,多在大樹上懸掛著,也有把窩做在懸崖峭壁上的。它的窩多半是橢圓形的,一般有足球或籃球那么大,蜂窩中間或偏下的部位,有一個很小的出口,大約只能容兩只黃蜂同時進出。窩的外面,用一層什么東西包裹著,黑褐的樣子,跟干牛糞的顏色非常接近,我們認為它所使用的建筑材料,就是牛糞。窩的外圍全是半圓的波浪形圖案,層次分明,非常工整,跟人們蓋在屋頂的瓦一樣,排水能力極好,一看,絕無滲漏的可能。黃蜂是建筑大師——幾乎所有的昆蟲都是。它們的宮殿比起人類所建造的高樓大廈來,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它們認真負責一絲不茍的態度,就比人類強了不知道多少倍,更具雄辯力的證明是,在黃蜂的建筑里,從未出現過“豆腐渣”工程。不是嗎?
也有黃蜂,把窩造在山坡上緊貼著地面的小灌木的根部,——這樣的窩都比較簡陋,暴露著一排排很深的整齊的孔眼。只有瘦弱的向日葵的花盤那么大,甚至更小些。這已經是貧民窟了。不用說,在里面居住的居民,也很少,一般只有十來只,不會更多了——那些住在宮殿里的黃蜂是很多的,怎么也得幾百只吧。如此看來,黃蜂的世界,比人類先一步,已經步入小康社會了。
“捅了馬蜂窩”,說的其實就是黃蜂窩。
你讓黃蜂不能安居,黃蜂能不跟你急嗎?
我與黃蜂一般情況下,是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招惹誰的。可是,孩子的天性,似乎總要弄出點什么事情來,才覺得有意思、有趣味。黃蜂要是把窩造在了距離村子或道路很近的地方,就會讓我們一直惦記著,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一旦抽出時間來,我就會設法把它除掉。一個孩子,除了幫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剩下的除了玩,無非還是玩,時間,我有的是。我們認為,捅黃蜂窩的行為,是在“為民除害”,是正義的事情。所以,現在想起來雖覺頑劣了些,但當時卻并不這么想。
中午,吃完午飯,再無事可做。大人都貓在家里,躲避著毒辣的陽光。我謊稱要去鳧水什么的,叫上幾個事先約好的伙伴,拿上準備好的竹竿、火柴,還有扎好的火把,去捅黃蜂窩。一般情況下,大人不許小孩子做這些。干這樣的勾當,我們總是瞞著大人,偷偷摸摸地去。我們的行動比較謹慎,萬一被黃蜂蜇了或咬了,可不是鬧著玩的,腫起來像豌豆那么大的“疙瘩”,要幾天才散。如果被蜇咬的部位較多,甚至有生命危險。我已領教過無數次了。山坡是農村孩子常要去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踩了黃蜂的窩,我老是被黃蜂蟄。蟄過的地方,很疼,會腫起一大塊。一旦被蟄,我就跑開去,趕緊把毒刺拔出來。黃蜂的刺是黑色的,在皮下的肉里,很顯眼。拔了毒刺,半個小時左右就不疼了。也許是被黃蜂咬過的原因吧,我對黃蜂格外痛恨,下手也是毫不留情。雖說時令已是夏天,但為了自身的安全,我跟伙伴們都穿了厚厚的衣服,有的甚至穿了棉衣,不得不暴露在外面的臉和手,也用布包裹著。我們攜帶的竹竿有六七米長,用不著爬到樹上去。
具體做法是,將火把綁在竹竿一端,點燃火把,伸到蜂窩的出口那兒,黃蜂就出不來了。然后,用另一根竹竿,把窩捅下來。黃蜂窩掉在地上,摔碎了,黃蜂蜂擁而出,在窩的附近,群魔亂舞。我們幾個孩子早在窩掉到地上之前,就迅速逃離了現場。黃蜂想找我們復仇,但它們找不到我們。我們已藏到安全的地方了。但是,大家的心,都還在咚咚地狂跳著,為剛才那驚險的一幕,既開心,又慶幸。
黃蜂沒有了窩,過不了多久,就散了。不知道是集體遷移,還是作鳥獸散。我不在乎它們的去向。我在乎的是,我們為村里人消除了一個隱患。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發現了黃蜂窩,大人也會設法捅掉它。但他們做得比我們安全。他們一般在夜里行動,直接把黃蜂窩摘下來,_點一把火,把窩和黃蜂一起燒掉。比起我們驅趕的辦法來,他們做得更殘忍、更徹底,不留后患。
黃蜂雖然有,但不mfKD0dYSbyErALxsq0HG4A==多,雖常見,但不傷人,假裝沒有看見它就可以了。即使這架飛機偶爾降落在我身上,我只要動彈動彈,驚走它就行了。除非它已感覺到危險,黃蜂一般是不咬人的。
黃蜂也采花蜜,我經常看見它們和蜜蜂一起,在花叢中忙碌著。黃蜂另外還吃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有一年冬天,妻子在我家陽臺的一個角落里,發現了十來只黃蜂。我仔細查看,發現窗戶關不嚴實,黃蜂就是從窗框的縫隙里鉆進來的。妻子很害怕,要我打死它們。我看見黃蜂行動遲緩,神情呆滯,爬而不飛,是奄奄一息的樣子了。雖說整死它們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我怎么下得了毒手呢?我很早就不想與這些小東西為敵了。我打開窗戶,想讓它們飛出去,可它們不,拿一把蒼蠅拍驅趕它們,還是不走。拿它們毫無辦法,我索性不理會它們了。所幸,彼此相安無事。
黃蜂為什么要住到我家里來呢?人是很危險的動物,它們難道不知道嗎?家里比起野外來,是要溫暖一些,但它們有必要承擔這么大的風險嗎?
不知道這些黃蜂后來怎么樣了,是全部凍死了,還是,有一部分黃蜂挨過了那個寒冷的冬季?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發現它們在窗戶上爬行著,歪歪扭扭,步履蹣跚,是很“從容”的樣子。我也看見過一只或兩只死了的黃蜂。
黃蜂一生能夠活多久?是一個夏季,還是三年五載?它們是怎么過冬的?
有很多動物,它們跟我們住得那么近,是真正的鄰居,我們對它們,卻一無所知。不是它們不讓我們發現,而是我們太不把它們的存在當一回事了。人的一生中,有許多小東西、小事情,就這樣被忽略,被忽視、等到驀然回首、倍覺珍貴的時候,我已追悔莫及。
鷹
鷹愛偷雞來吃。在村子周圍,誰發現了鷹,就得時刻提防著家里喂的雞。鷹要是在村莊上空盤旋著,隨時都有落下的跡象。它朝什么地方落,人就到什么地方去,轟它,不讓它落。它一落下來,雞就遭殃了。
有一天中午,我們一家人正在家里吃午飯,突然,院子里的雞驚慌地叫著,瘋狂地亂跑起來,父親想都沒有想,扔下飯碗就跑出門去,結果還是遲了一步。鷹逮住一只母雞,已經起飛了。我們跟著追出大門,追了十幾步,卻是徒勞,鷹從容地飛走了。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我甚至看見雞在鷹的兩只爪子之間,做著徒勞的掙扎。
鷹的膽子夠大的吧?
鷹還抓麻雀、老鼠等。
我曾經吃過一只鷹抓來的兔子。奇怪吧?
那一天的天氣,雖說還算晴朗,但干冷干冷的,陽光有氣無力且很敷衍地照著,一點也不暖和。我不想待在家里,用烤火的方式來取暖,便信步走出門去,在外面獨自玩著,落寞而又無趣。玩什么我忘記了,但我玩得無精打采的。好在,人只要動起來了,就不會感覺到天氣有多冷。
就在不經意間,我一抬頭,發現天空里飛著一只老鷹。我本能地停下來,盯著它看。我怕它落下來,會對我家的雞不利。
我發覺這只老鷹,比平常看見的,要大得多。它明明是一只鷹嘛,可它為什么會那么大呢?我正在納悶,突然發現什么東西脫離了老鷹,落下來了。那東西墜落的地點,恰恰是村旁生產隊的“大寨田”。“大寨田”與我所在的位置,不足五十米遠。方方正正的大寨田里,正長著不太長的冬小麥,而且,就在早晨,地里剛剛放了水。由于水放得很足,麥田里的水還不曾被土壤完全吸收,明晃晃的,在陽光的照射下,仿佛一塊巨大無比的鏡子。那東西砸在積著水的麥田里,“嘭”一聲巨響,跟放炮的聲音一樣,“玻璃”瞬間碎了,濺起的水花有兩丈多高,好像不是什么東西掉了下來,而是老鷹投下一顆威力十足的炸彈。
我趕緊向麥田跑去。我發現掉下來的,不是別的,是一只很大的兔子。我迅速在旁邊的白楊樹上,折下一根足夠長的樹枝,用樹枝把兔子扒拉過來,提在手里。兔子已經死了。我不知道兔子有什么用,站在那兒,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我有點兒無所適從。恰巧,我的太奶奶路過,她說:“這可是一坨好大的肉呢!”我立即將兔子遞給太奶奶,太奶奶說:“你就等著,晚上到我那兒來吃肉吧。”
這可真是比“天上掉餡餅兒”還要美的事情。因為天上掉下來,比餡餅還好,是那么大的一塊肉。我小的時候,除了過年那幾天,其余的時間,一年中是難得吃上幾次肉的。我都忘記肉是什么滋味了。太奶奶的話,讓我覺得,生活真是無比的美好。
兔子掉在麥田里的聲音把附近很多人都驚動了。很快,跟著來了許多村里人,兔子當然是我的。有話說:“買到不如撿到”。這是家鄉的一句諺語,意思是:撿到某種東西的人,比此前花錢買到這個東西的人,還要擁有得理直氣壯。這是什么邏輯?這是典型的強盜邏輯。真是太奇怪了。但是,在我的家鄉,人人都是這么認為的,這樣的邏輯,也是人人都遵守的。我當時也認為,這是真理,就應該這樣。比如,今天這只兔子,誰第一個撿到,就是誰的。這也是我的家鄉人應對這種情況的一個不成規矩的規矩。那些后來的人,只能看看我手里的兔子,他們只能羨慕我。兔子與他們是沒什么相干的。
誰也沒有在意鷹,它當然早已飛走了。
不知道老鷹偷了我家多少雞,但是,今天是個例外,老鷹給我送禮物來了。
這是發生在上午十點左右的事情。
這只兔子又肥又大。太奶奶一個人獨自開伙,她拿回她的家里去收拾,并許諾,她要跟我和小叔,三個人一起吃肉,再不邀請任何人。
太奶奶在一間閣樓似的屋子里住著。下午,我與小叔迫不及待地到太奶奶的閣樓上去看,我發現太奶奶已經剝了兔子皮,把肉剁成一塊一塊的了。她正在洗肉。發現我們來看,她抱怨說:“這東西咋洗不干凈呢?洗了這么久,水還是血紅血紅的。”她還說,她已洗了無數遍了。我們怏怏地出去,恰好碰見村里一個經常打獵的人,這個準獵人說,兔肉不能洗太多次,不然的話,肉都變成血了。我不知道這個準獵人的話有沒有道理,我只想盡快地,把肉吃到嘴里。我撇下小叔,獨自跑步返回太奶奶住的閣樓,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太奶奶說了獵人的經驗。太奶奶也不管獵人的話是不是真實可信,大約也是不想再洗下去了,她立即把兔子肉下在一只沙鍋里,燉上。
肉是跟晚飯一起吃的。這也是我第一次吃兔子肉。時間好像是一九七三年,我五歲,小叔九歲或十歲,我的弟弟不足一歲,還不能吃肉。我家的父母、奶奶,我小叔家的二爺二奶奶,太奶奶都沒有叫他們來吃。當時,我爺爺已去世,太奶奶由二爺贍養,但太奶奶跟二爺他們處得不怎么好,雖說吃的用的,二爺照管著太奶奶,盡了做兒子的義務,但太奶奶一個人住,她獨自開伙。她到我家雖遠,卻常來,到二爺家僅僅一步之遙,她卻很少去。
太奶奶對二爺他們有成見,可是對于小叔,她的態度跟對我一樣,是疼愛的。因此,吃兔肉的時候,她不忘叫上他。
一只兔子,我跟太奶奶、小叔,三個垂涎三尺的人,一次沒有吃完,第二天,又吃了一次。這當然要感謝鷹。要是沒有鷹,我哪能吃上兔肉呢?
鷹是翱翔在天空里的自由的精靈,誰會想到,它也要為自己的生計而操勞呢?到手的食物,因為不小心,它只疏忽了那么一下,就成了我的。鷹也是非常懊悔的吧?
鷹飛得真高。我沒有見過飛得比它還高的鳥。當我一動不動,呆呆地凝視天空,當我出神地張望著,看見鷹一圈又一圈,越飛越高,最終盤旋在白云旁邊的時候,我的心里,是揣著鷹那樣飛翔的夢想的。我甚至想,屬于我的天地是多么的小啊,我的左邊右邊,我的前面后面,都是壁立萬仞的大山,我被大山局限著,我被家鄉約束著,我的手不能伸得太長,我的腳不能走得太遠。那時在我心里滋生的,不是對家鄉的熱愛,相反,我心里有的只是對家鄉根深蒂固的不滿。我想,我的家鄉為什么那么小呢?它為什么不能大一些呢?在它們的陰影下面,深深地遮蔽了多少鷹一樣的熱血兒女啊,他們就跟家鄉的草木一樣,一生風平浪靜,最終默默無聞。
現在我不這樣想了。現在我想,那些局限著我的,正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是摳也摳不掉的。即使把它們從我的心靈中摳掉,我的心,也是會疼的。
我曾經那么崇拜鷹,有很多年都是這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鷹作為一種充滿象征意味的動物,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從我心里,一點一點,悄悄地抹掉了。如果我還沒有忘記鷹的話,那么,我沒有忘記的,僅僅是動物的鷹,它在我心里跟麻雀、烏鴉等故鄉風物是一樣的地位,是差不多的分量,并無本質的區別。
現在,我也是想著,要跟那些平凡的草木一樣,平靜地,經歷我的春夏秋冬。
像鷹一樣飛翔是人年輕時才有的夢想。
平平淡淡才是真,才是真正的生活。那么,怎樣生活?
我想,關注當前,眼下,體味并領悟生活中細微而瑣碎的小細節、小感動,就可以了。
我們都是普通人,用不著高瞻遠矚,轟轟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