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詒讓,是我國近代著名的一代經師,在經學、史學、考據學、校勘學、目錄學、文獻學等方面,都有卓越的成就。在學術研究的同時,孫詒讓還寫了不少詩詞。其詩詞收錄在《籀廊詩詞》、《經微室祠》中,具有清代“學人詩”的特征。
一、孫詒讓詩詞具有“學人詩”特征的原因
1.清代學風
清學者錢謙益認為詩有“詩人之詩”與“儒者之詩”,黃宗羲提出了“文人之詩”與“詩人之詩”,雍、乾之際杭世駿正式提出“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詩人之詩”代表了中國古代詩歌一貫的審美規范與理想,但在清代,真正體現清代文化精神與審美取向的,則是“學人之詩”。
從清初開始,不少學者就提出詩歌中的學問問題。王士禎認為“性情之說”與“學問之說”須“相輔而行,不可偏廢”。清中期的樸學把經史考據作為學問,受此影響,道、咸間的宋詩派更是在創作中實踐了這一點,詩歌多金石、書畫、名物考證之作,以體現學問的博大精深,程恩澤甚至認為“性情又自學問中出”,把學問當成了創作之源。晚清,隨著西學東漸的強烈沖擊,使當時許多士人相反對中國傳統文化產生了強烈的認同與信仰,希望借對文化傳統的維護而使之不墜且得以延續發展。
由此可見,在清代文化背景中,“學問”就是指對經史子集百家之書的廣泛涉獵與熟練掌握。“學人之詩”最重要的特征是“以學問為根柢”。在“學人之詩”中可見佶屈聱牙的文字以及大量的文史典故。以盤旋拗折、艱澀暗淡的詩風,顯示出學者式的淵博與厚重。清代晚期重要的學者和詩人鄭珍、詩宗奉、杜甫、韓愈、黃庭堅。莫友芝,畢生窮究經史,精于版本目錄、金石的考證,其書法、詩文,均為一代名家,處處表現出“以文字(實為小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的特點。沈曾植是以多方面學術成就和多方面的藝術修養發而為詩。學治經史求本源,離不開訓詁考據,此學風影響到詩歌,即出現了大量以訓詁考據為內容的詩歌。這種類似科學的真實、準確性的追求與重情感,以氣、神、韻、境、味為審美規范的中國古代詩歌大相徑庭,這正是“學人之詩”的又一內涵。何紹基說“詩中不可無考據”,他和陳衍、鄭珍、程恩澤都有以考據為內容的詩,這些詩人把考據作為“學人之詩”的一個要求。另外,學人詩的創作不長于對事物詩意的感受和體會,而長于對事物敏銳而深刻的觀察。詩人們拋掉一些形象思維的方法,代之以抽象思維的方法。學人詩偏重于說理,呈現出議論化的特色。
2、社會背景
“學人詩”特征是清代學風在詩歌中的反映,也是時代動蕩對詩壇影響的結果。孫詒讓所處的19世紀下半葉,是一個大動亂大變革年代。清政府腐敗,帝國主義侵略日深,企圖瓜分中國,民族危機深重。清代詩人不可能再像明人那樣沉浸在虛幻華美的盛唐氣象的向往與追求中,創作虛幻的詩歌,而是面對現實創作冷靜的傷時哀世的詩歌。因此,瘦硬叉牙的宋詩,更宜于表現他們心中的塊壘和桀鶩不馴的精神,唐詩的明朗高華顯然不適合,如鄧之誠先生《清詩紀事初編》卷六談到“蓋盛衰之感,不能寓于膚闊,此其所以折而入宋歟。”
另外,清代統治者為了鞏固他們的統治,在思想文化領域實行極其嚴酷的禁錮政策。為了消滅反清文獻,打擊反清活動,清統治者大興文字獄,制造文化恐怖,屠殺異己分子。與此同時,又提倡知識分子從事考據工作,宣揚“經為學問根柢,自應悉心研討;至諸子百家,不過供文人涉獵,已屬藝余”,以便讓知識分子脫離實際生活,鉆入故紙堆中。這種政策的結果之一是使清代成為我國學術史上的黃金時代,造就了一大批造詣很深的學者。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許多學者創作的詩歌具有“學人詩”的特征。
3、學問深厚
孫詒讓的家鄉瑞安位于浙江東南部的溫州,該地受永嘉學派淵源流長的學風影響,文人學士輩出,且向有注重實事實學的傳統。孫詒讓的父親孫衣言和叔父孫鏘鳴同是永嘉學派的傳人。因此,葉適、薛季宣、陳傅良等永嘉學派代表人物所提倡的功利之學及經世致用的思想對孫詒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同時,孫治讓生長在一個儒學世家,他的父親孫衣言和叔父孫鏘鳴均為清末翰林。孫詒讓在其父親自督教下,自幼廣泛閱讀我國經史古籍,并開始習作,十三歲時就草擬了《廣韻姓氏刊誤》。孫治讓在安慶時,讀了江藩《漢學師承記》及阮元所集刊《研經室經解》,始知乾嘉學派治經史小學家法。去南京后,廣泛結交文人學士。當時張嘯山、劉恭甫、戴子高等名噪一時的漢學家都云集南京。孫詒讓與他們朝夕相處。釋疑解難,切磋學問,從而擴大視野,增長知識,找到了治學門徑,治學方法。正如《籀扇述林》中所說的“余少耽雅砣,治經生之業”。孫詒讓承家學淵源,受家鄉人文環境的孕育和經世致用思想的熏陶,造就了深厚扎實的經學根底。而科場受挫,堵塞了他為官為宦的通途,遂感科舉非成才之路,實乃毀才敗國之根由,“近以科舉之弊,競趨利祿,歐美科學,多未津逮。人才衰乏,民智晦盲,國勢未振,實由于是”,這使他無意仕途,更能專心致志地從事學術研究。
儒學世家的熏陶以及絕意仕途的生涯為孫詒讓成為著名的國學大師提供了良好的治學條件。他一生著作達35種,在經學、史學、諸子學、文字學、考據學、校勘學、目錄學、文獻學等方面都有建樹。梁啟超贊他“有醇無疵,得此后殿,清學有光”,章太炎譽為“三百年絕等雙”。
有著如此深厚的學問根底,在清代學風的熏陶下,孫詒讓詩詞自然具有“學人詩”的特征。
二、孫詒讓詩詞的“學人詩”特征
在清朝濃厚的學術背景下,在“學人詩”詩學的氛圍中,孫詒讓詩詞與清代學人詩有著一定的淵源,具有清代“學人詩”共同的特征,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體現:
1、書畫金石之學入詩
孫詒讓本身是學問家,考證經典、訪碑玩帖、評書論畫等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寫的很多詩詞的內容涉及書畫金石之學。
題畫詩以詠畫論畫為主,如《新羅山人龍梅圖,維揚馬氏故物也叔方姻丈屬題》、《品茶圖》、《題萬年少贈顧亭林秋江別思圖拓本》、《虎溪三笑圖為蘭庭題》等詩或描寫畫中內容或評論繪畫的藝術價值或借題感慨抒寫,雖不是直接對畫圖進行專門研究,但在詠畫論畫中還是顯示出相關的造詣和學問。
題碑帖詩較多涉及書法研究。詩歌《題雁塔圣教敘》寫道,“北碑南帖各分疆,姜考桑評著錄詳”,北碑南帖是有關碑帖術語,姜考桑評概指學者對書法的研究。《青田端木太鶴舍人書法道古直接晉人偶見廷試卷臨黃庭堅小楷,輒題一絕句》中的“柔毫澀楮寫黃庭,晉貼唐拓見典型”和《題李癖研先生模靈飛經遺跡》中的“清道妙墨洗雙瞳,晉帖唐模入眼中”都提及了晉帖唐模。這些詩圍繞碑帖,對其追溯研究。而題書詩是圍繞書的特點感慨而論,如《題宋槧二徐說文注》中的“大徐嚴謹小徐精”,寫了二徐說文注的不同特點。《叔方姻丈屬題陽明先生書簡真跡》中的詩句“短札猶覘救世才”,“莫作尋常名跡論”是對書簡真跡作深刻的評論。
孫詒讓學問功底深厚,見聞廣博,詩作中最能體現其學問的是金石考證之作。《題焦山定陶鼎拓本二首》、《題吉日癸巳石刻二首》、《題趙婕好漢玉印拓本》、《題新始建國銅竟拓本》等詩展示了孫詒讓在金石學術研究的領域。如詩歌《題新始建國銅竟拓本》中的詩句:“團欒古明月,脫范二千年”、“辟雍修學后,都邑中興前”對銅競拓本誕生出現作了推測性的研究。《題埃及古石刻拓本三首》中的一些詩句涉及到埃及古石刻的研究。“誰識西航琛賣外,一拳古石見鴻荒”(其一)提到西洋通商進獻的珍寶中,拳頭大的古石展現著洪荒時代。“七誡摩醯著錄初,西來景教此權輿”(其二)寫到沮倉文字隔著重重海洋,猶有怯盧文字似的別體書法。“奇文佚禮煩甄考,遠在羲和柳谷前”(其三)提及奇特的文字佚失的禮制需要仔細研究,它們悠久的歷史遠在羲和柳谷傳說之前。《蘇武慢》是孫詒讓看到楊稚虹得岳忠武王玉印而寫的,正如序中所記:“光緒辛卯蒙自楊稚虹大令得岳忠武王玉印于武林,持示屬題”。詞上闋對玉印和其有關歷史作了描述“小截鵝肪,深含猩暈,手澤摩挲猶馥。中原傳檄,北伐哦詩,印遍剡藤千幅。玉楮文孫,金陀祠宅,珍庋幾時零落。共紹興瑤璽,沉埋桑海,不曾角”。
2、運用大量的文史典故
孫詒讓詩歌最明顯的特點是運用大量的文史典故。他注重在經史精研中培植根柢,積學積理,在詩中表現出質實典贍與識見。
《周伯龍妹倩以明隆武兵科給事素園李公遺印見示作詩紀之》一詩在介紹金石的來源前寫了清軍南下,福建海濱負隅頑抗,汀州失守。王室被綁的史料:“江東擁立何紛紛,南下天戈真拉朽。吳潴越踣無完墉,閩海危險區尚嵎負”“堅城彈指失汀州,系組孱王馬前走”。《題焦山定陶鼎拓本二首》提到了丁、傅兩氏被翦除,元太后長壽的歷史事件:“丁傅翦除元后壽,宗彝零落二千年”。《題趙婕好漢玉印拓本》“姊妹當年隨豹尾,昭陽椒殿凌云起。承恩謝表寫綢繆,押角赦泥血濡紫”,寫了趙婕妤姐妹二人跟隨著帝王的豹尾車,進入昭陽殿芬芳高聳入云,飛揚跋扈,情誼纏綿的歷史事實。有關金石,孫詒讓喜歡在詩中對其來歷的背景作介紹。而其他的詩也時常插入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題畫詩《品茶圖》“潼酪凄涼五國城”提到品茶樂事的背景材料:徽、欽二帝卻被趕至荒涼偏僻的邊陲小鎮——五國城,凄慘地度過余生。《題賴山陽外史》寫了日軍侵略朝鮮,朝鮮向明廷乞援,明代派軍出征,激戰獲勝的歷史事實:“尾張奴子亦人豪,金瓠千枚霸府高。翦群雄如草薊,卻留黧叟怖兒曹。譎觚封冊沈維敬,疏率援藩宋應昌,畢竟李查能劇戰,猴奴垂盡恨蒼茫”。《自題顧亭林集校本后》“豈愿區區王佐學,蒼鵝哀怨幾人知”,引出了歷史人物王佐。王佐,宋忠臣。“驤日:‘仆負王佐才,今日為愚人畫計,死固甘心,但家有病妻,愿同戮于市。……’太祖聞之日:‘此忠臣也。”’(宋史卷四百八十二列傳第二百四十一)寫王佐,是寫自己對國家的忠心,對時局的憤慨。
在詩歌中,孫詒讓除了引用史料,還善于運用典故。《題吉日癸巳石刻二》其一“昆侖西母事微茫,黃竹歌成已耄荒。不有驊騮千里足,只愁徐偃是真主”中出現了好幾個典故。“黃竹歌”,周穆王作《黃竹歌》三章以哀民。李商隱有詩歌:“瑤池阿母締窗開,黃竹歌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驊騮”出現在《史記·趙世家》:“造父幸于周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驟耳,獻之穆王”;“徐偃”,西周徐國的諸侯,建都泗水,他趁周穆王赴瑤池會西王母之際,率軍西進,緊迫黃河。“侵其方熾,乃分東方諸侯命徐偃王主之。”(見《后漢書·東夷傳》)。《題萬年少贈顧亭林秋江別思圖拓本》“一舸鴟夷向江海,寥天何處弋冥鴻”中運用了兩個典故。“鴟夷”在詩中指范蠡,《史記·貨殖傳》記載:“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夷子皮”;“冥鴻”喻避世隱居之士。漢揚雄《法言,問明》:“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李軌注:“君子潛神重玄之域世網不能制御之。”又如《題陶藕舟令焚香讀易圖》“鍵帷靜對一爐香,古義茍虞子細商。欲向九師問蜚遁,神山海上意蒼茫”中的典故是“荀虞”和“九師”。“荀虞”指茍爽,虞翻。《焦氏易詁卷一》:“吾治漠易。豐知治漠易者。皆盤旋於茍虞腳下”;“九師”,《易經》中載:“學者為九師”。《漢書·藝文志》中載:“《淮南道訓》二篇。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再如《時文刻本二首》其一、其二都出現了典故。其一“兔園冊子枕中儲,翔步公卿百不如。一代右文真腐臭,廿年稽古任軒渠”中的“軒渠”指歡悅貌、笑貌。(出自《后漢書·方術傳下·薊子訓》:“兒識父母,軒渠笑悅,欲往就之。”后多用作笑悅之意)。其二“趙實小數誣師法,馬服庸才讀父書。削牘三千竟何用,東方執戰尚公車”中的“馬服”指趙括。趙括,趙國馬服君趙奢之子。趙奢死后,趙惠文王念其父子功高,讓趙括襲封馬服君。因趙括深諳軍事。喜談兵學,門徒眾多,因而又被尊稱為馬服子。《史記白起王翦列傳》云:“而秦相應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趙為反間,曰:‘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子趙括將耳,廉頗易與,且降矣。’”。
《星命某生為余推命頗驗戲贈二絕兼以自嘲》、《挽丁松生丈》、《新羅山人龍棵(梅)圖,維揚馬氏故物也叔方姻丈屬題》、《自題(周禮政要)八絕句》等詩也都用了典故,在此不一一例舉。
在孫詒讓詩中可見大量的文史典故,一方面顯示了詩人深厚的學問,另一方面不可否認有些地方也不免拗折艱澀,在解讀方面給讀者造成一定的障礙。
3、以議論為主要表達方式
在孫詒讓的詩歌中,有不少寫景、抒情的詩句,但作為學者,他還是較注重抽象思維,詩歌偏重于議論。有些詩歌,孫詒讓一開始就先作議論,亮出自己的觀點。《送程大令》開頭幾句“胡襖薩寶興唐前,華風榛塞紛腥膻。孱吏耳號眙敢苛誥,嫉邪誰若程公賢”就用議論性的語言贊美程公的賢明。《品茶圖》開篇就評論品茶圖之絕妙,“圖譜宣和最絕倫,中興畫院更紛綸。李劉馬夏煩參證,奇跡于今比鳳麟”。有些詩多處用議論,如《題萬年少贈顧亭林秋江別恩圖拓本》感嘆經世之才遇到末世難以施展。“銅駝荊棘黯江東,雷雨經綸惜道窮。一舸鴟夷向江海,寥天何處弋冥鴻”、“萬生奇士競披緇,余事猶能作畫師”;又如《贈卐蓮律師》表達自己對佛法的看法:“永嘉法乳久消沉,曠劫茫茫證道心”、“定知喻筏談玄妙,卻愧研經潔習深”;再如《送郭漱霞赴湘鄂調查礦務》“越山金錫推天府,可有吳王解鑄錢”評論越山金錫是第一,可能吳王用來鑄錢。“昆弟君家各振奇,崢嶸萼照華楣,嵇生鍛灶消長日,誰識雄心在救時”贊揚郭漱霞兄弟家各有作為,才氣不平凡很顯耀。有些詩是全篇用議論來表達自己的學術觀點或對學人的看法。《題雁塔圣教敘》“北碑南帖各分疆,姜考桑評著錄詳。解向懷仁錄法乳,莫將姿媚薄鐘王”提出對北碑南帖的看法和學書法的態度。《題宋槧二徐說文注》“大徐嚴謹小徐精,絕學江東兩弟兄。惆悵南朝佳令仆,北來寂寞作經生”則是對大徐小徐的治學作評論。
結 語
孫詒讓作為晚清的大學問家,在清朝濃厚的學術背景下,他的詩歌具有清代“學人詩”的特征:詩中有學,詩中可見大量的文史典故;在詩中直接表達學術與見解,以議論為主要表達方式。孫詒讓把經史的考據、金石的勘研等寫入詩中,較多地用僻典議論,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詩歌的形象性和韻味性。其拗折艱澀的詩風在解讀方面也給讀者造成一定的障礙。但孫詒讓的詩歌還是顯示了樸學大師深厚扎實的學術根底,體現了“學人詩”“詩中有學”深厚的意味,值得我們后人細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