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識的缺失與扭曲

　　1930年出版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之一。《獻給艾米莉的玫瑰》講述的是一個結局讓人不寒而栗的故事，女主人公艾米莉出身于南方的名門望族。只是到她這一代已衰敗不堪，名存實亡了。當她還是姑娘時，父親不準她結婚，趕走了所有追求她的年輕人；父親死后，她愛上了正在她家鄉修路的北方工頭霍默·巴倫。人們都以為他們快結婚了，可是不久霍默·巴倫卻不知去向，艾米莉從此不出家門，直到74歲因病而死。艾米莉小姐死后，人們打開了她家一間長期沒有人居住的房間，卻在這間裝飾得像新房一樣的房間中發現了霍默·巴倫的尸體。對于她的悲劇性結局，評論界從社會、心理等不同的角度進行了探討，試圖破解出其中的神秘與復雜。如果從女性主義角度來審視，不難發現艾米莉在當時男權社會當中的劣勢地位使得她自己無權選擇自己的愛情，她的出于女性本能的對愛情的渴望被活活扼殺了，她的女性意識也處于缺失狀態。這一切促成了艾米莉悲劇性的結局。
　　
　　一、女性意識的缺失
　　
　　女性意識是指女性作為主體在客觀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的自覺意識，它是激發婦女追求獨立、自主，發揮主動性、創造性的內在動機。女性意識具體地說，是指女性能夠自覺地意識并履行自己的歷史使命、社會責任、人生義務，又清醒地知道自身的特點，并以獨特的方式參與社會生活，肯定和實現自己的社會價值和人生需求。女性意識將“人”和“女人”統一起來，體現著包含性別又超越性別的價值追求。
　　法國著名女權主義者波伏娃有一句名言：“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艾米莉終生生活在等級制度深嚴的南方父權社會里，從小接受的就是淑女制的教育，在當時的父權社會里，她首先被定格為高貴的淑女。在父權社會里，“淑女”或“天使”是男性對理想中女性的普遍期待，是優雅、高貴、貞潔、完美的象征。年輕的艾米莉首先呈獻給讀者的形象就是天使。在鎮上人們的腦海中，艾米莉與她父親在一起的畫像就是“身材苗條，穿著白衣的艾米莉小姐立在背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艾米莉，手執一根馬鞭”。無疑，父親代表著父權社會男性至高無上的地位，作為女性，作為晚輩，艾米莉無法享有與父親平等對話的權利，除了言聽計從外，她似乎無能為力。在她父親死后，艾米莉剪短了頭發，這是她渴望擺脫當時社會對她的種種束縛的一種本能的抗議，表明了她對自由的渴望。但是，頭發剪短后的她在鎮上人看來依然和“教堂里彩色玻璃上的天使不無相似之處”。事實上，鎮上人們一直把艾米莉看成是傳統的象征，在他們心里，艾米莉代表著一種既定的“秩序”，他們不允許也無法容忍她發生變化，哪怕只是一點點外形上的改變。于是，在鎮上人看來剪了短發的艾米莉，還是他們心中的天使。只是他們未能意識到，這是一個被剝奪了自我意識的“天使”，是一個女性意識處于缺失狀態的“天使”。在父權社會里女性被物化，未結婚時她是父親的財產，出嫁后她仍是父親的財產。南方淑女制就好像中國古代的儒家女性制，是一種女性被貶壓在社會底層的倫理秩序，是女性必須遵守的游戲規則，而遵守這一游戲規則的女性處于集體失語的狀態：女人們用它來約束自己的言行思想，母親們用它來教導自己的女兒們，男人用它來衡量自己的美德，而社會權力機構和輿論則用它來作為評判標準。換言之，女性的性別和女性的情感被父權社會閹割，而女性的社會性被抬高到一個無與倫比的地位，女性的生物性被謙卑地、自覺地、主動地或不情愿地隱藏、埋葬或忽視。
　　在故事中，艾米莉的父親是父權制的化身。他獨斷、專橫，把艾米莉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壓抑和剝奪了艾米莉的女性意識。她青春期時，“他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艾米莉失去了選擇自己生活和幸福的權利，從身體到心理已完全附屬于她所依附的男權社會。就這樣，艾米莉逐漸失去了自我，習慣了沒有自我的生活。一旦失去父親這個依附物，她便變得無所適從。當父親去世后，艾米莉失去了一直站在她前面且主宰她一切的這個男人，然而，她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愉快，而是難以接受父親已去的事實。當人們去祭奠她父親時，“艾米莉小姐在家門口接待她們，她的父親沒有死，一連三天她都是這樣，不論是教會牧師訪問她也好，還是醫生想勸她把尸體處理掉也好。正當我們要訴諸法律和武力，她垮下來了，于是我們很快埋葬了她的父親”。對于這個“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她非但沒有怨恨，反而為他的離去悲痛欲絕。究其原因，除了失去親人的悲痛外，更多地反映出她失去父親這個生活的風向標后無所適從的痛苦。
　　
　　二、女性意識的蘇醒與扭曲
　　
　　終于擺脫了父親暴君般的管制，父親的去世意味著獲得了追求愛情和自由婚姻的機會，她內心的女性意識開始復活了。在病了很長時間后，她剪短了自己的頭發。其實艾米莉在父親去世后，經歷的不僅僅是身體的病痛，而且是撕心裂肺的重新調試心理的過程。這里，剪短頭發也非一個單純的發型上的變化，是艾米莉痛定思痛后追尋自由幸福生活的決心與勇氣的表現。她想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開始新的屬于自己的生活。接著，一個從北方來的名叫霍默·巴倫(Homer Barton)的工頭進入了艾米莉的生活。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聲音粗大的一個普通勞動者，沒有溫文爾雅的言行和舉止，同貴族的標準相差甚遠。但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出身高貴的艾米莉小姐愛上了他。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艾米莉的傳統觀念正在加以改變，她勇敢地沖破傳統的束縛，她的女性意識正在慢慢地蘇醒。
　　然而，這個給她帶來欣喜，給她生活注入活力的工頭卻背叛了她。霍默·巴倫宣稱自己喜歡和男人交往，是一個無意于成家的人。為了讓他留在自己身邊，艾米莉做了很多的努力：她去訂購了一套銀制男用盥洗用具，每件上面都刻有H.B.(Homer Barron的縮寫)，后來又去買來了全套男人服裝，包括睡衣在內。然而霍默·巴倫還是棄她而去。艾米莉的希望破滅了。這次希望破滅看似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實際上卻有其必然性。艾米莉出身于名門貴族，從小就生活在等級制度分明的美國南方男權制社會中，在當時的傳統觀念下，她被看成是過去和傳統的象征，受到人們的普遍“尊敬”和“關心”，而默霍·巴倫處于社會的底層，因此在周圍人看來他們的交往是闖入了禁區，是挑戰底線的危險事件，有可能抹殺掉維持當時社會秩序的等級差異，并且可能進一步威脅到當時社會的文化秩序，這是他們所不愿看到的，也是他們必須阻止的。于是，他們就像艾米莉的父親舉鞭趕走艾米莉的早期追求者一樣，他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艾米莉和霍默·巴倫分開。他們甚至費盡周折請來了艾米莉的兩位堂姐對她嚴加管教，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艾米莉失去父親，需要人陪伴時，沒有人去請來她的親戚與她作伴。可憐的艾米莉從未被當成一個普通女人來看待，她從未享有友情、真誠的關心和幫助。她只能在這冷漠的世界里孤獨而艱難地生活著。雖然艾米莉也曾試著挑戰傳統，放下自己高貴的頭顱，但當她和霍默·巴倫乘車招搖過市時，人們沒有為她表達真誠的祝福，而是紛紛以憂心忡忡的目光暗中注視著他們，等級思想根深蒂固的文化系統不能接受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當鎮上人覺得他們心中的“天使”墮落了，便運用各種手段強烈地制止艾米莉與霍默·巴倫的交往，對艾米莉嚴加干涉，以期這個貴人婦女牢記“貴人舉止”。無論如何，他們不允許這個被神化了的偶像陷入墮落的泥潭，他們不能讓青年們的榜樣變壞。令人可悲的是，沒有人意識到艾米莉作為一個女性已經一無所有。“衷莫大于心死”，艾米莉品嘗的只有人生的空虛和社會的冷酷。她人性中黑暗、邪惡的一面便得到了加強和發展。被長期壓抑的女性意識已經開始扭曲了。情感扭曲的她要以極端的手段擁有情人。于是，她毒死了霍默·巴倫，將他的尸體放在她原先預備用作新房的臥室的床上，日夜陪伴著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其實，早在艾米莉自殺前是有跡象的。她去藥店買老鼠藥、買砒霜的事件鎮上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是，由于這一行為不會對社會文化秩序構成威脅，不會影響到人們正常的生活，人們便認定那是她個人的行為，隨她自生自滅。在這里，追求愛情、女大當婚這樣純屬個人的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被小鎮人看成是異常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需要予以高度重視并嚴加阻撓的，而“買毒藥”這一異常的舉動可能會釀成悲劇的人命關天的大事卻不被他們理睬。可憐的艾米莉，在嘗盡了世態炎涼后，在陪伴腐爛的尸體數年后，毅然選擇親自結束自己的生命。
　　
　　三、結　語
　　
　　從天使到“魔鬼”，主人公艾米莉的轉變過程是一個女人被男權社會毀滅的過程，她的命運體現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無助。活著時，她代表著一種傳統、一種責任，對美好愛情的渴望長期被壓抑著，成了男人的私有財產，不能表達自我。雖然她勇敢地邁出了一大步，她把自己炙熟的情感和真誠的愛完全奉獻給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男人，而在重重重壓下，她得到的卻是絕情的回報。因此，在苦苦掙扎中，艾米莉的女性意識變得絕望而扭曲，一出男權社會導演的悲劇由此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