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真實性是藝術創造審美價值追求的一個重要原則,是藝術家依據自己的體驗和認識對富有特征性的事物給予獨特的藝術處理,達到對社會生活的內蘊。特別是對那些規律性、普遍性的東西的把握,體現著藝術家的認識和感悟,而藝術概括是實現藝術真實的基本途徑。
然而,藝術概括不同于抽象概括和哲學概括。所謂抽象概括是從多種事物中抽取共同的本質特征,形成概念,然后用這種抽象的概念進行分析、綜合、判斷和推理。概念是以詞的形式存在的。比如“人”這個詞,就是一個概念,這個概念就是抽取了作為人的共同本質特點,它摒棄了具體的、個別的、特殊的人,比如男人、女人、老人、小人、白人、黑人、好人、壞人。只要符合這一共同特點的,就可以用“人”這個詞來概括定義,而且用這種概括形成的概念作為基本單位進行抽象思維,動物則不能進行抽象思維。
哲學概括也具有抽象性,也是由個別到一般,同樣也摒棄了具體、特殊的因素,而它與抽象概括所不同的是,它得到的是一個一般性的理念,即哲理。而理念是以句子的形式而存在的。哲學概括要用概念這個基本單位來進行分析、綜合、判斷和推理,完成了這一系列思維過程,得出了一個結論,并用一句話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比如:“吃虧是福”、“失敗是成功之母”。以句子而存在的哲理是一般性的、普遍性的,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反過來又可以找到很多生活中的具體事例來證明它。
藝術概括也是通過個別具體的事物來找一般和必然。這是三者之間的共同點,所不同之處在于它的存在方式不是高度抽象的概念或道理。不是詞或句子,而是具體、鮮明生動的形象。比如景物、人物、故事,等等。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在于,藝術概括緊緊抓住這個個別、具體、特殊的事物,(形象)讓一般性,必然性的東西蘊含其中,不去抽象成概念,不去上升成理念。要上升讓讀者通過對具體的特殊的形象的感受、體驗、品味、領悟過程自己去上升。如果藝術家去上升了,就野蠻地剝奪了讀者自己品味的審美愉悅,這也就與抽象概括和哲學概括沒有多大區別了。這里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比喻可以生動地說明這個問題,他說“茶素不是茶,酒精不是酒”,哲學概括得到的是提煉過的“茶素”和“酒精”,而文學藝術只能端給讀者一杯茶或一杯酒,讓讀者慢慢去品味。
為什么說宋詩比起唐詩來藝術性較為遜色,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宋詩重理,常常在詩中講大道理,唐詩更注重形象和情感,注重整體意境的營造。如蘇軾的著名詩歌《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雖然是在寫詩,但目的卻是為了說明一個道理,前兩句還有形象,后兩句就迫不急待地上升到哲理上去了。這里蘇軾犯了個錯誤,就是以哲學的概括代替了藝術的概括。歌德說:“對個別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乃是藝術的真正生命”。藝術家的功夫要用在對具體,特殊的事物的形象進行鮮明生動的描述上,即使有什么意,也應蘊含在形象之中。李白的《望廬山瀑布》同樣是寫廬山,卻只有鮮明生動的形象描繪,其思想感情完全蘊含其中,營造了渾然一體的意境。生活本身是形象的,豐富多彩的,生機勃勃的,很多生活的現象從不同側面反映了生活的本質。所以以小見大,以特殊見一般,透過現象(形象)顯示生活的本質是藝術創作的根本所在。劉勰說:“義脈不流則遍枯文體”。藝術家的思想感情或者說對一般性,普遍性的把握,就像血液在布滿全身的脈管中流動不息,灌注藝術的生氣和生命,若將其抽象提取出來,則文學藝術就形同枯木矣。
由于不懂得藝術概括的原理,在中小學語文教學的文學作品的欣賞過程中,往往也愛犯同樣的錯誤,本來是一篇生動的,富有特殊的生命的文學作品,卻被教師抽象成幾個干巴巴的概念和中心思想,然后把這些提煉過的“酒精”、“茶素”硬灌給學生,使學生味同嚼蠟,還要求學生死記硬背,結果是使學生徹底喪失對文學的學習興趣。
藝術不同于哲學、道德,它是審美意識形態,審美是它的本質特點。審美是具體的、形象的,“審美具有沒有概念的普遍性”依照康德的哲學、審美的必然性不能來自概念認識,又不能來自經驗。藝術概括不同于抽象概括和哲學概括。它不是抽象思維,邏輯思維而得出概念和理念,而是形象思維。形象思維的途徑是感受、體驗、想象和領悟,感受的是形象,體驗的是情感,還要展開審美想像,然后靠直覺來領悟其中的思想感情、意義、價值等。“這原理只有通過情感而不是通過概念,但仍然普遍有效地規定何物令人愉快,何物令人不愉快”。
畫家羅中立的代表作《父親》描繪的是一個具體、特殊的老農,是“這一個”,他那古銅色的臉龐,如刀刻一般的滿臉皺紋,凝聚著生活的艱辛,他端著一碗水,雙眼凝視前方,凝視著觀眾,眼里到底蘊含著什么?是希望、是迷茫、是憂慮、是慈祥?真夠你慢慢地去琢磨。看著這幅惟妙惟肖的頭像,你會想象到那廣闊的田野,那粒粒晶瑩的糧食,那悠遠的歷史。你內心的情感會被觸動,你看這幅畫愈久,從中體驗和領悟到的東西就愈多,而這些東西是不能用幾個簡單的概念來概括的,有時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回味無窮的。而且每一個觀眾看到同一個作品而感受和領悟到的東西卻大不相同。如果誰用幾個高度抽象的概念和語言對其進行概括,那就索然無味了。“這種被嵌入作品中的閃爍光輝即是美,美是作為無蔽之真理的一種現身方式。”
藝術概括的途徑,使藝術家只能從生活出發,從生活中個別、具體、特殊的事物出發,去發現其內在的意蘊,然后通過生動地描述這個特殊來顯現一般。藝術家作為主體,在這個過程中對生活有自己獨到的感受、體驗、發現和領悟,然后通過構思將其物化,這個過程對藝術家而言本身就具有審美愉悅性。如同孕育和生產孩子一般,有反應、有陣痛、有欣慰、有喜悅。如果倒過來,為一般而找特殊,這就違背了藝術創作的規律,席勒說:“詩人究竟是為一般而找特殊,還是由特殊而找一般,這中間有一個很大的差別。”然而席勒卻犯了一個大錯誤,就是從一般概念出發,詩人主觀上先有了一個待表現的普遍性概念,然后再選擇個別事物作為例證,這個例證無疑只能起到形象地表現一個普遍性概念的作用而一覽無余。作品被貶低到了只能起到形象地表現一個普遍性概念或哲理的例證的地位,或被簡單地當作時代精神的傳聲筒。就像先有一個孩子的模型,然后照著這個模型去拼湊和捏造一個孩子一樣,這個孩子注定是沒有生命的。可嘆的是這種被馬克思所反對的“席勒化”的創作途徑,卻在現實生活中大行其道,至今還在產生大量違背藝術創作規律的偽藝術作品。特別是在文化專制的背景下,其概念和哲理不是產生于圣人就是偉人,藝術家在深刻領會這些圣人、偉人的理念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生活中去尋找具體的、特殊的事例去又一次證明它的正確和偉大。
如20世紀五十年代的作家李準,為了證明毛主席走合作化道路的社會主義理論的正確和偉大,就創作了《不能走那條路》這篇小說,為其提供形象的注釋和證明。而今天的很多藝術家,也在早已定好了調的政策、文件、論著中尋找一些概念和理念,然后按照這些理念和定好的調子去編故事,去塑造形象來演繹這些主題,藝術家也因此喪失了主體性,失去了對生活的獨到感受、體驗和發現而淪為概念、政策、政治思想的形象宣傳工具。用政治代替藝術,從政治的眼光觀察人物性格、藝術形象,便把審美評價變成了政治法庭,按照政治的價值觀念、藝術形象只要集中地體現了階級性和政治利益,符合政治理想就有價值,而且由于政治的功利性,其價值觀往往是非善即惡、非友即敵的簡單的二值判斷。用這種“非此即彼”的知性分析法塑造出來的藝術形象必然是簡單的。
比如,為應景建國六十周年大慶,我們的文藝大腕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拼湊出了《建國大業》等一系列主旋律作品,主要人物沒有跳出政治人物的模式,眾多的次要人物如流星般閃現即逝,只給讀者觀眾留下一個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的印象,而毫無藝術形象可言。這哪里是在欣賞藝術,簡直就是比政治說教還要急功近利的口號式宣傳。過去為了突出政治,我們往往是不計成本、不考慮經濟價值的,然而據說《建國大業》創造了國產電影票房記錄:這不得不使我們佩服大腕們的與時俱進,將最功利的政治價值和金錢價值完美結合,生出來一個既漂亮,又有政治色彩的金娃娃,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但政治理想并不等于審美理想,政治價值觀念并非就是藝術的審美價值觀念”。這種創作方法嚴重違背了藝術概括的規律,對藝術的審美價值觀是具有摧毀性的效果。
有些一般性的,普遍性的理念,是可以用概念和語言來表述清楚的,也可以用概念分析、綜合、判斷、推理這種抽象思維模式來把握的,而有些東西則不能靠這種模式來把握,比如中國古代先哲所說的“道”。莊子說:“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道就無法用語言來把握。“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這種形而上之道,即所謂名言所絕之理。藝術的使命就是寫概念語言不能表達之理,這個理只有文學藝術才可言之,才可述之。“在言語道斷處,思維路絕時,世界以其渾然未折的形象呈現,所以只有文學藝術才能承擔起把握形上真理的重任,從而接通心靈與世界間的道路。”周易說:“盡意莫若象”,這種意只能靠形象來表達,所以“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而這種“象外之意”,也只有借助形象才能領悟。
文學形象具有蘊藉的特點,指在有限的話語或情景中隱含或蘊蓄仿佛無限的意味,使讀者從有限中體味無限。用清代沈祥龍在《論詞隨筆》中的話說,就是“含蓄者意不淺露,語不窮盡,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比如在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阿Q這個小人物的命運似乎就有道不盡的“思想”:一是中國國民性的固疾;二是“辛亥革命”失敗的深刻歷史教訓:三是辛亥革命時期農村各階層的狀況;四是農民革命的必然性和盲目性;五是“阿Q相”的觸及靈魂的作用:六是魯迅作為思想家的睿智、人道主義的情懷和愛國的赤誠等。讀者只有體驗到作品形象中如此豐富的意蘊,才能深刻地了解什么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才能真切地感受中國人曾有過怎樣苦難的人生。再比如最近上映的美國好萊塢大片《阿凡達》,有的人看到了反強拆遷;有的人看到了文明與落后的沖突;有的人看到了一味追求物質技術的惡果;有的人看到了善與惡的較量;還有的人看到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愛情。總之,是不能從簡單的抽象或哲學的概括來歸納其中心思想的。任何簡單的概括都不是藝術概括,都會破壞其作品藝術形象的整體性和無限的意味。文學藝術的意,只能蘊含在含蓄或含混的藝術形象中,無法離開這種蘊藉而獨立存在。如果忽略了這一點,便不存在文學了。沒有蘊藉,何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