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看一個修女的完美世界

　　被稱為“阿姆斯特修女”的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擁有獨特的生活經歷——身居幽閨，終身未嫁，筆耕不輟，幾乎與世隔絕。就是這樣一個謎一樣的遁世女詩人，卻在詩歌中創作了一個完美的精神世界，實現了她的人生價值。被后人稱為“自薩福以來最優秀的女詩人”，能與惠特曼不相上下的女詩人，甚至是世界文學史上唯一一位生前默默無聞而死后震撼世界的詩人。
　　在狄金森一生創作的1775首詩作中，詩歌涵蓋了死亡、生命、愛情和自然等豐富的主題。從中我們可以領略到一個充實、執著的靈魂所展示出的豐富內心世界。得益于其孤獨的個性、超常的天資和氣質，狄金森的詩句被深深烙上了思想深奧、富于哲理的印記。因此只有深入透徹地把握狄金森詩歌中的各個主題，才能更好地理解她的詩，才能真正探索她那完美精神世界的獨立與寬廣。
　　
　　一、對死亡的沉思
　　
　　狄金森對于死亡的深刻認識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罕見的。在狄金森的詩歌中，近三分之一都是以死亡為主題。如I never lost as much but twice表達了對朋友的哀悼。在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I hear a fly buzz，I died for beauty-but was scarce等詩中無一表現了詩人復雜而矛盾的心理——對死既泰然處之，又夾雜著無奈、悵惘之感。狄金森不遺余力地想象了死亡的過程，并從生與死的角度去體驗生命的最后歷程，把原本令人傷感的生死離別場面化作神秘縹緲的浪漫夢境，所以我們就可以在狄金森的詩句中看到：
　　我死時聽到一只蒼蠅的嗡嗡聲——
　　屋內默然沉靜
　　像在兩場暴風雨之間
　　天空中的一片寧靜
　　周圍人們的眼淚早已哭干
　　他們都屏息靜氣
　　等待死亡的最后一次侵襲當上帝
　　親眼目睹在室內
　　我立遺囑，贈送
　　我的身外之物
　　只要可以贈送的——然后是
　　一只蒼蠅闖入室內
　　帶著沮喪，躊躇，及飄浮不定的嗡嗡聲
　　盤旋在我和光亮之間。
　　逐漸窗子不見了，逐漸
　　我失去視力去看
　　除此之外，狄金森在詩歌中還表達了“死的欲望”，“想象一次送葬儀式”，以及“預言在靈柩和墳墓中生活”，不一而足。對于死亡，狄金森從各個角度進行了思考，經她細膩筆觸的點化，死亡被賦予人格，不再是某種不可觸摸的抽象或無法把握的事物。死亡，有時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有時又是一個多情的求婚者，而有時則是一個令人恐怖的惡魔和暴君。
　　對于狄金森來說，死亡不再是悲痛的事實，而是走向永生的驛站。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像生活是甜蜜的一樣，死亡的陰影也與之伴隨。”她對死亡除了淡淡的哀愁，還有一種超越之后的開朗豁達情懷。正如英國著名學者馬庫斯·坎利夫在評論狄金森對死亡的態度時說：“她一心一意考慮死的問題，把死亡看成是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門。她認為死是一種特殊的光榮。有一點像當時在頌詩和傳道中所描述的，以及她最喜愛的《啟示錄》中所看到的傳統的天堂。死意味著悠閑、莊嚴，意味著對往日的認可，意味著和少數杰出的人到了一起，而你在世上對于這些人是無法深知的。”
　　不僅如此，為了撫慰經歷過創傷的心靈，使活著的人繼續好好地生活，狄金森把死亡描寫成一種離別，一種親朋好友的特殊缺席形式，或是一次舒適的長眠。在詩歌中，她總是饒有興趣地描述離別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我注意到人們的消失／當我還是個孩子——／我因為他們去遠方游覽／或是在荒涼的地方落腳——／然而他們因為死亡才這么做／一個小孩無法看到的事實。”詩人開始先以孩子般的天真視角去看待死亡，使得原本恐怖的事情被涂上一抹神奇的色彩。在孩子的想象中，死亡只是暫時“消失”，或是一次“去遠方的游覽”，或是像拓荒者一樣“在荒涼的地方落腳”。在詩歌末尾，詩人卻又揭開事實真相，說明這一切都只是幻想，因為小孩是無法看到死亡的真正含義的。而有時候，詩人把死亡看做長眠。為了讓死者好好享受那個世界的生活，她命令人們精心準備臥具并保持安靜：“鋪好這張床——／讓它令人敬畏——／躺在床上等待審判日破曉／美妙而公正／把它的床墊擺得筆直——／把它的枕頭拍圓——／別讓日出時黃色的噪音／打擾這塊土地一”
　　狄金森在很多詩中都描述了死者對于已生世界的眷戀，盡管現實中有許多的不如意，許多的無奈。生命尚存之時，我們往往感到厭倦，甚至想逃避，可當邁入死亡門檻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留戀、值得珍惜的。狄金森詩歌中由于死亡而引發出的對生命內涵的探討，無疑是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的。
　　
　　二、對愛情的執著
　　
　　在狄金森的愛情詩中，她時而欣喜若狂，熾熱如火；時而哀婉惆悵、悲痛欲絕；時而晦暗迷離，欲言又止；時而纏綿悱惻，悲壯凄涼。詩如其人，狄金森把自己愛情路的坎坷呈現于詩歌中，她對愛情獨特的理解和孜孜不倦的追求感人至深。從詩人情感經歷來看，單身絕非狄金森本意，實屬出于無奈。盡管天不遂人愿，她對于愛情的熱力卻從未削減，以愛情為主題的作品就有300多首。
　　例如，在狄金森的第322首詩中，詩人不僅表明了自己的愛情觀和對人生的追求，同時還記錄了自己的親身情感經歷，成為愛情詩歌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一首：
　　那一天——在盛夏時節
　　完全屬于我——
　　我想——也屬于眾圣徒
　　在那里——復活
　　夕陽——照樣——西下
　　鮮花——依然——盛開
　　正如夏至光顧每一位生靈——
　　將一切更新。
　　時光幾乎不被——語言——褻瀆
　　詞語的象征
　　不需要——猶如圣餐上——
　　主的——衣袍
　　面對面——加印的教堂——
　　這時——才容許相見
　　唯恐我們太尷尬一出現在——
　　“羔羊的晚餐上”
　　時光飛逝——由著它性子——
　　緊緊相握——饑渴的手——
　　于是——兩只船上的臉一回首
　　注定天各一方——
　　于是——當今生今世無緣
　　悄無聲息——
　　各自背負著對方的十字架——
　　我們沒有其他的約束
　　忠貞不渝一我們將再生
　　墳墓——終將一廢黜——
　　新的婚禮——
　　經過愛的苦難——而證明合法
　　在這首詩中，狄金森首先暗示了在一個盛夏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對男女互相表達了相互的愛意。在那兒，愛情使萬物更新，真情也不需要華麗的辭藻來點綴。然而，世俗和宗教似乎并不接受這段戀情。相愛的人只能承受分離的痛苦，各奔東西。但他們各自恪守愛情的誓約，忠貞不渝，期待著在再生和永恒中完成神圣的結合。引人注目的是，詩人用心良苦地將“一天”放在第一詩節的第一行，強調其意義非同尋常，并暗示在詩人的愛情生活中有著同樣重要的“一天”。那一天她成為新娘，又如同嬰兒一樣接受洗禮，如同新生命的誕生(第473首)：那一天她又像女王那樣神圣而高貴地戴上了王冠(第365首)；那一天就像是一塊寶石，在她整個生命的中心閃閃發光(第659首)。毫無疑問，如此多的“一天”都表露了狄金森對于美好愛情的切切期盼和美麗向往。
　　就語言風格而言，直言不諱和坦率大膽狄金森愛情詩的特點。在《要是能見到他，我愿拿出什么?》中，詩人這樣感嘆：“What would I give to see his face?／I’d give／I’d give my life，of course／…／Stop just a minute／let me think!／I’d give my biggest Bobolink!”而戀愛中希望與失望并存的矛盾心情也常在詩中有所表現：“心啊，我們把他忘記!／我和你，今夜!／你可以忘掉他給的溫暖／我要把光忘卻!／當你忘畢，請給個信息／好讓我立即開始!／快!免得你遷延／我又把他想起!”作者運用反語表達了女主人公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心情——渴望被愛的同時又竭力地想逃離。詩中女主人公珍惜真愛，卻又欲愛不能，這樣復雜的心態在狄金森的生花妙筆下被刻畫得栩栩如生。
　　值得一提的是，狄金森的愛情詩總是清新別致，有一種不曾為常人意識到的美。例如，對于相愛的人之間望穿秋水的等待，狄金森說：“如果你能在秋季到來／我會用撣子把夏季撣掉／一半輕蔑，一半含笑／像管家婦把蒼蠅趕跑／如果一年后能夠見到你／我將把月份纏繞成團／分別存放在不同的抽屜／免得，混淆了日期。”這樣充滿生活氣息的語言不僅讓讀者在感受相愛之人那種急切心情時莞爾一笑，而且更難忘記的是這么貼近生活的風格。
　　同時，狄金森的愛情觀在詩歌中從來都表露無疑。雖然經歷了幾次失敗的情感經歷，狄金森仍然全心期待真愛的出現。她希望愛人忠貞不渝，做自己靈魂上的永恒伴侶。她說：“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然后，把門緊閉／她神圣的決定／再不容干涉／發現車輦，停在她低矮的門前／不為所動／一位皇帝，跪在她的席墊／不為所動／我知道她，從人口眾多的整個民族／選中了一個／從此，封閉關心的閥門／像一塊石頭”。作者用凝練的語言和獨特的比喻聲明了自己對愛情的忠貞不渝。盡管在現實生活中并未遇到她理想中的愛人，但她仍未放棄信念，也正應如此，她鍥而不舍地期待著。
　　在狄金森的愛情詩歌中，愛的簡單，愛的真摯讓人動容，但其愛情詩歌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其大膽、奇特的抒寫，更在于詩歌蘊涵的哲思和對桎梏人的文化、倫理的反抗意義。
　　
　　三、對自然的反思
　　
　　狄金森一生創作了500多首關于自然的詩。自然不僅凈化了詩人的心靈，也成了她創作的源泉。她在自然詩歌中觀察敏銳、筆觸細膩、意象鮮明，或借景抒情，或寄物詠志。自然詩就是狄金森的心靈折射，透過這些詩，我們可以體味到詩人對于人生和世界的體驗和認識。在這些詩歌中，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揭示宇宙與人類生命奧秘的哲理詩；二是描寫大自然的自然景觀詩：三是描寫動植物的詩。
　　在揭示宇宙與人類生命奧秘的哲理詩中，狄金森認為，人是自然的產物，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人應與自然一樣，平等自由。另一方面，自然又是難以認識的，人類永遠沒有特權了解自然的秘密。在《井里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中，狄金森描繪了水井的形狀及其神秘，以“無底洞”來比喻井的深度。水井正是自然界的象征。如同看不見井底一樣，人們也不能探索清楚自然界的秘密。不僅如此，在詩人看來，“自然”與人之間還有距離，而人卻無法改變這種距離。
　　在描寫自然景色的詩歌中，詩人總在自然中尋找精神寄托，四季更迭、日出日落，山河海洋等都是她經常描繪的主題。在《太陽出來了》中，狄金森寫道：“太陽出來了，它改變了世界的面貌一車輛來去匆匆像報信的使者，昨天已經古老!”描繪了一幅太陽出來之后的生機勃勃的生活圖景。但這首詩給讀者的感覺卻不局限于此，在描繪日常生活的表象中，詩人透露了“Yesterday is old”這一富有內涵的信息，表達了其對生活細節的敏銳感知，并觸發我們“昨天已經古老”而“今天”更令人彌足珍惜的深切感受。
　　詩人在描寫動植物的詩歌中進一步揭示了宇宙與人類生命的奧秘。也正是這種更深邃、更復雜的思考，激發了詩人以更大的熱忱去詠嘆自然、抒發發自內心深處的激情，以至她把自己對人類、對生活的愛都移情到對自然界中的每一個生命中去。蜜蜂、蝴蝶、小鳥、青蛙，甚至蛇、蒼蠅、蜘蛛等都是詩人詩中經常描寫的對象。如A Bird Came Down the Walk，詩人通過細致的觀察和描寫，把一只活潑可愛的小鳥覓食的畫面栩栩如生地勾畫在讀者面前，可惜“它(小鳥)”卻不理會“我給它的面包屑”，“張開翅膀——飛了回去。”這首詩是人和自然關系的一種象征，詩中的主人公想和自然建立聯系和理解，然而卻事與愿違，或許它們之間還存在某種隔閡。從狄金森簡單的詩歌中我們得到了啟示：或許人類應該力求找到與自然相處的更好方式，以達到與自然的和諧。
　　可見，狄金森對死亡、生命、愛情、自然、真理和美等主題的探索，微妙而深刻，充滿著內在的、超越現實的張力。詩人對詩歌藝術傾注了無盡的心血，并耗盡一生追尋生命的本質。讀她的詩歌，我們仿佛在一幅幅美麗的剪影前駐足，感受到一位修女在萬籟靜寂中聆聽宇宙并試圖用心靈闡述宇宙和生命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