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本名滕貞甫,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渤海大學客座教授,著有《鼓掌》《儒學筆記》等著作七部,曾獲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等。現供職于大連市西崗區委。
一
毛克喜歡洗澡,喜歡脫得溜光一頭扎進民湯里泥鰍一樣鉆來鉆去。
所謂民湯,是艾山溫泉流下來的一股小溪,經過白石砬子、黃杏林,再流過一片低洼的長滿蘆葦的草塘,在草塘的南邊匯成一個升騰著熱氣的水泡子。因為水暖,黃杏村的村民常常來洗澡,就給這水泡子起了民湯這么個有點解嘲味道的名字,意思是來這里洗澡的都是一些草民。但民湯的名字還有一層含義,那就是與上游的官湯相呼應,因為艾山溫泉水流下來,在白石砬子上被官湯截流了。官湯里的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他們絕不會在民湯里泡那雪白的身子,他們的池子在室內,考究精致,像楊貴妃的華清池,連搓下的灰都帶著脂粉味。他們洗過后,溫泉水才流下來匯入民湯,成就了另一番景象。毛克不明白好端端一個溫泉,為什么會有個湯的名字,按照他的理解,湯一般是指面湯、菜湯、藥湯之類的小量東西,偌大一池水被稱做湯挺怪的。
毛克之所以叫毛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正像說不清溫泉為什么叫湯一樣。毛克的名字是毛克娘起的,等毛克想問個究竟的時候,娘已經過世了。毛克的老爹是個盲人,但他的眼不是先天就瞎的,據說是白石砬子上的官湯被拆的時候,爹上了一股急火,火走眼睛,就燒瞎了。對于毛克的名字,瞎眼老爹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毛克疑問,他回答說:“你娘是東北人,喜歡嗑葵花籽,聽說東北把葵花籽叫毛克,大概是你娘喜歡你才這么叫的吧?!泵说耐暧洃浝?,娘的兩顆門牙上各有一個凹槽,想必是常年嗑瓜子的痕跡。為了有瓜子嗑,娘每年在房前屋后種上些向日葵,夏季,毛克家那兩間南向的青石房在盛開的葵花里燦爛奪目。
毛克靠幾畝杏園過日子,每年夏天,杏園里成熟的幾千斤黃杏賣成錢,就是一年的收入了。黃杏肉厚仁小,酸甜可口,卻賣不上價錢,毛克忙活一個春夏,也就千八塊的收入。毛克還沒討上老婆,和瞎眼老爹一起過日子,一老一小兩條光棍也沒什么開銷,日子還算湊合。
毛克的瞎眼老爹不嗜煙酒,唯一的癖好就是泡民湯,聽半導體,據說這是他在官湯里搓澡時養成的毛病。毛克爹年輕時眼還是好眼,在官湯里當差,官湯當年的紅火他經歷了,便常常把官湯里的好處說給毛克。毛克沒有見過官湯,昔日繁華的官湯除了一塊刻有官湯二字的石碑還戳在白石砬子上,其他建筑早已蕩然無存。官湯先是棲霞牟氏家族開的,后來日本人霸了去,日本投降后,一個國民黨高官接了手,解放后,官湯成了部隊的兵營。部隊不講究泡澡,就把官湯的建筑毀掉,另建了一些倉庫,任嘩啦啦的溫泉水從兵營里清澈地經過,流到下游的民湯,應該說,這個時候是民湯最為活躍的時期。有送菜的村民進過兵營大院,發現里面有許多方方正正的大池子,池子周邊都砌著漢白玉石條,石條上雕著水花圖案,雖說苔痕濕重,但當年的繁華也能略見一斑。毛克自小受老爹的熏染,也落了個泡民湯的癖好,只不過毛克泡民湯比老爹會享受,老爹習慣靠著沙岸,把耳朵貼在那個纏滿膠布的半導體上,聽評書聯播,毛克不喜歡評書,老爹沉迷于評書的時候,他就和好伙伴強子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一口氣憋半天,然后在民湯的另一邊一先一后冒出頭來。毛克總是在強子之后冒出來,比強子扎得也遠。民湯有百步見方,三面蘆葦,一面細沙,毛克從蘆葦叢冒出頭時,一股熱氣也隨之泛開,蒸出毛克一張石榴般的紅臉。
黃杏村的男女老少祖祖輩輩在民湯里泡澡,自然也就泡出了規矩:午飯之前,民湯屬于女人,民湯周圍那茂密的杏林是一道綠色屏障,讓女人們懶貓一樣放松開來,裸著身子泡個痛快。午飯后一直到晚上這段時間,民湯則是男人的天下,大老爺們赤條條跳進民湯,這民湯便煮餃子一樣沸騰起來。脫去了衣服,人就沒了等級,村里許多事情,就是在這民湯里商議出來的。當年的村支書叫王胡子,是個土改時就當村官的老資格,天天收工后和村民泡在民湯里,村里的壯勞力都爭著給他搓澡。后來,王胡子死了,他兒子王三當了村長,王三在外面闖蕩過幾年,對這土氣的大池子很不屑,村里的事也就不在這里熱議了。民湯里男女有別的規矩,執行起來毫不含糊。黃杏村的人都知道這樣一個故事,鄰村一個光棍男人,趁清早偷偷躲在蘆葦叢里,想看點西洋光景,結果被眼尖的婆娘們發現,一起把他拖下民湯,按在水里灌了個半死。這個故事經過傳播中的添油加醋,讓一些有花花腸子的男人再不敢輕舉妄動。
民湯最好看的光景是在寒冬臘月,天上雪花飄飛,地上滴水成冰,但艾山下的民湯卻是熱氣升騰,一些年輕人赤身裸體在民湯里尋快活,這道風景讓黃杏村在外界有了個“小北海道”的綽號。
毛克是冬天下民湯泡澡的領頭羊,和他作伴的是強子。強子比毛克小兩歲,身板像車軸,后來,強子靠著這車軸身板,高中畢業后當上了警察,分在鎮派出所。毛克身板并不輸給強子,可惜只上了初中,就只能在村里侍弄他的杏樹。強子對別人狠,對毛克卻好,因為強子在民湯里扎猛子總是輸給毛克,強子就覺得毛克是個人物。杏子熟的時候,強子會帶幾個警察到毛克的杏園吃杏,和毛克嘮些當年數九寒天鉆民湯的往事,往事說得厭了,強子會把一枚杏核在嘴里含上一會兒,然后猛力朝一棵杏樹吐過去,擊不中,就再吐,直到擊中了樹干,他才松一口氣。這個時候,毛克就會說:“吐東西遠撒尿就高,尿性!”強子吐口痰,道:“尿性個屁,整天像個保安似的?!?/p>
強子如此感慨也是事出有因。因為部隊撤編,營房大院交了地方,地方招商引資,引來了一個據說很有來頭的胖老板,老板在老官湯的舊址上花重金又重建了豪華氣派的新官湯。胖老板是官員下海,背景深厚,縣領導曾建議他起個某某洗浴中心的名字,說官湯的名字太顯眼,怕老百姓有議論,但胖老板說:“日本人能叫,國民黨能叫,我為什么不能叫?”這年頭,投資人是上帝,上帝的事誰敢攔?再說叫官湯又不犯法,官湯的名字就正式在工商注冊了。官湯建成后,黃杏村這個寧靜的小北海道果真熱鬧起來,村中間那條黃土路整天車水馬龍、塵土飛揚,村民受塵土和噪音侵害不說,原本在村子里閑逛的雞鴨鵝狗如今大禍臨頭,常常有被飛馳而過的轎車輾在車輪之下的。村民意見大,找到村長王三,王三吊著一雙三角眼懶洋洋地說:“找什么找,也不看看官湯是誰開的,胳膊能擰過大腿?”村民沒轍,只能關閉門窗,看好家畜。村民知道,車軋了雞鴨也是白軋,胖子手下的人邪乎,像電影里黑社會的打手,惹不起。毛克見過這個老板,短粗,腰像鼓囊囊的麻袋,脖子上掛條指頭粗的金鏈子,據說還是個縣團級。官湯落成時,縣長、鎮長都來剪彩,光鞭炮就放了兩汽車,燃放鞭炮的濃煙彌漫開來,像艾山發了山火。官湯為了獨占溫泉,從艾山小溪的出水口開始,接上了缸口粗的硬塑管道,把溫泉水直接引進院子里。這樣一來,小溪斷流了,溫泉水全都進了官湯,從官湯里再流出時,就變成了又黑又臟又臭的污水。接納了這污水的民湯很快變成了一潭漂著青苔的死水,三面蘆葦逐漸枯黃,變得稀疏凌亂,假發一樣力圖遮擋嘔人的一幕。胖子也算有些眼光,他把石砬子上那塊刻有官湯的石碑保存下來,立于院落正廳的門前,石碑周圍還種了些罌粟,罌粟花爭奇斗艷,煞是好看。強子就是為這罌粟和胖子認識的,強子來官湯泡澡,出門時看見了這些罌粟花,回到派出所就給官湯下了罰單,并責令立即鏟除這些罌粟。結果,罌粟不但沒鏟除,縣局還下令艾山派出所在官湯成立一個警務室,派強子帶一個警察到這個警務室駐守,這就是強子發牢騷的緣由。
二
無湯可泡的瞎眼老爹身體每況愈下,天天抱著個纏滿膠布的半導體瞎哼哼。一天,老爹終于憋不住了,對毛克說:“我這后背癢。”毛克知道老爹這是想泡澡了,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毛克很想讓老爹到上游的官湯里去泡一回,可那一百六十八塊的門票讓毛克盡不了這份孝心。一百六十八,那可是幾大筐黃杏的錢啊!毛克實在沒法子,就燒了一鍋水,給老爹擦背。擦背時,老爹眨著兩只沒有瞳仁的眼睛,自言自語嘮叨不休。
“沒泡透,搓只能搓浮灰?!毕寡劾系茉谛械卣f,“就像殺豬褪毛,開水澆不到,毛就褪不干凈?!?/p>
毛克不喜歡老爹這樣打比方,想泡透,只能在民湯里泡,當年在民湯泡澡的情景他記憶猶新。
“官湯又建了,我要是有雙好眼,還能到官湯里搓澡。”老爹顯然很自信。他讓毛克仔細描述過官湯新建筑的樣子,盡管毛克只能說說官湯的朱紅圍墻、白色建筑以及栽滿院子的葡萄等等外在的東西,但他卻聽得極仔細,毛克說不出更多的時候,他會接過話來:“那時候,官湯的圍墻是青磚的,那磚是磨過的,砌成的墻不用勾縫。”他總是這樣開始描述,“房子青磚青瓦,窗欞上面的磚都雕著吉獸祥禽,有麒麟,有鹿,還有喜鵲,院子里沒有葡萄,是一蓬蓬的牡丹,開起來能把人香暈了。最講究的是泡澡的池子,有三間房那么大,鑲著綠色的琉璃磚,溫泉水放進去,整池水都是綠的,把人的身子襯得藕一樣白。還有搓澡的床,躺上去軟軟的,比咱家的炕舒服多了。泡一回、搓一遍,再沏一壺錢谷山綠茶,躺到藤席椅上瞇一覺,真他娘的逍遙!”
毛克明白,老爹這樣嘮叨過去的官湯,無非想進新官湯里享受一回。村里傳言,說官湯裝修豪華,連廁所都是自動的,毛克不知道廁所如何能自動,對此就將信將疑。且不說官湯里面的情景如何,單看官湯的門面就足夠氣派了,官湯的大門是個牌樓式的建筑,黃瓦紅檐,雕梁畫棟,簡直像一座巍峨的廟門。透過這門想往里看,門里的風景卻被那塊刻有官湯字樣的大石頭給擋住了,大石頭成了風水上說的影壁,把里面遮了個嚴實。門外能看到的,是兩間赭色的廂房,一間是門衛室,一間是警務室。穿著灰色衣服的保安,肩掛對講機,腰垂警棍,神氣活現地在那里站崗。官湯雖在黃杏村,可村里除了村長王三再沒有誰去泡過。毛克知道,村里就是有人去了,也不敢說出來,因為在黃杏村人眼里,進出官湯的不是他們這些種地的,一個莊戶人去燒那一百六十八,會讓街坊鄰居戳破脊梁。
毛克安慰老爹:“官湯不是咱泡的,您老當年在官湯里不也就是個搓澡的嗎?”老爹嘆口氣,道:“是啊,啥人啥命,咱一個臟身子,也只配在民湯里泡,要是民湯不毀,泡澡聽匣子多好?!崩系矚g把自己的半導體叫匣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毛克看到老爹那兩口枯井一樣的眼竟然有些濕潤了。
毛克決定給老爹買一個新收音機,因為囊中羞澀,他找強子借了三十塊錢。可是,當毛克把新收音機給老爹時,老爹卻很茫然,新機子上旋鈕太多,瞎眼老爹無法擺弄這個新玩意。毛克只好一點點教,總算固定下當地的一個頻道,毛克便把其他旋鈕都用膠布纏住,只留下開關和音量旋鈕,老爹這才適應這個高級的新機器。由此,毛克開導老爹,說老官湯好比老機子,新官湯就像這新機子,老機子你會擺弄,新機子你就摸不著門道了,你就是進了現在的官湯,也會覺著別扭。毛克想打消老爹進官湯泡澡的念頭,但這么說著老爹,他自己想進官湯看個究竟的想法倒像雨后的地瓜秧,開始瘋長蔓延。
想歸想,毛克每天能去的還是他的杏園。毛克的杏園離官湯很近,因為杏子季節性強,下果之后毛克就沒有農活了,他就在杏園周圍種了些菜,有茄子、辣椒、黃瓜和葫蘆。毛克種的葫蘆用處不大,但他喜歡種,葫蘆使他這個討不上媳婦的光棍漢在黃杏村多少有些地位,他在自家窗前掛滿大大小小干透的葫蘆,誰家媳婦少了水瓢,都到毛克家來討,毛克也就樂顛顛地把一個葫蘆鋸成兩半,然后拱手送上??上У氖牵土硕嗄甑暮J,還是換不來一個媳婦,毛克挺郁悶,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杏園菜地的田埂上,望著官湯那些進進出出的浴客出神。毛克發現,來官湯洗澡的人都很干凈,臉上干凈,衣服也利索,這和村民當年到民湯里洗澡是兩碼事。村民都是忙了一天的農活兒,灰頭土臉,需要跳進民湯里洗干凈,然后回家睡個好覺,而來官湯洗澡的這些人,看上去根本不用洗。還是官人干凈,毛克這樣想,當官的就該白白胖胖,像自己這么一張石榴臉,無論如何是當不了官的。
三
這天近晌,毛克荷鋤從杏園回家,老爹不在,青石房烏黑的椽子間一窩小燕子唧唧喳喳叫個不停,屋檐下懸著的葫蘆紋絲不動,花貍貓蜷在門口的石階上正在酣睡。這樣的情景在這個夏天里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了。以往,毛克收工回來,瞎眼老爹總是坐在向日葵的陰涼里,聽著匣子等他,但這些日子,老爹坐不住了,喜歡到村外走走。毛克知道老爹去了哪里,他撂下鋤頭,急步往村西的民湯走。穿過那片杏樹林,毛克果然證實了自己的預料,瞎眼老爹拄一根竹竿正在土崗上呆呆地站著,雕塑般一動不動。老爹的前面是一片長不高的蘆葦,越過這片蘆葦就是黑乎乎的民湯水,散發出一股腥臭,水面死一樣平靜。
“又來了?!泵苏Z氣中帶著責備。
“嗯?!崩系鶓宦暎p輕地嘆了口氣。
“家去吧?!泵苏f。
“嗯?!钡D過身,用竹竿在腳前的地上劃了劃,似乎很熟悉這凸凹不平的路面,也不用毛克領,自己往回走。
“民湯水有些臭味是常事?!崩系f,“那是硫磺的味道,能殺花柳病的。”
毛克知道爹在疑惑這好端端的民湯水怎么就有了味道。不僅老爹疑惑,黃杏村的人都疑惑,官湯是用塑料管道把艾山水引進去的,沿途又沒有工廠,這水清著進去,濁著出來也就罷了,怎么會臭著出來,生生把民湯給毀了呢?
盡管毛克不知道這水為什么會發臭,但他知道這臭味絕不僅僅是硫磺味,老爹這樣說,顯然是小看了這臭味兒。村長王三已經在喇叭里嚷嚷過,說民湯水已經污染,提醒村民不要再去泡澡。村小學的幾個老師還聯名給市環保局寫過信,卻不見環保局的人來化驗。后來,還是胖子來村里一次,答應每年給村里補償一點錢,至于這錢給沒給,村民誰也不知道,倒是有人常??吹酱┘缀股赖拇彘L王三銜著一根牙簽從官湯的大門出來。
“不管怎么說,這民湯是下不得了?!泵顺虺蚶系暮箢i,那后頸褶皺很深,黑黑的像是涂了瀝青,就有些歉意地說:“我回家燒鍋水,再去買塊香胰子,你老就在臉盆里洗洗吧?!?/p>
瞎眼老爹搖搖頭,苦笑了一聲,道:“還沒聽說誰在臉盆里泡澡,我活了一輩子,年輕時在官湯泡,中年時在民湯泡,沒想到老了,卻要在臉盆里泡了,這不是越活越憋屈嗎?”
毛克吞回了想說的話。他知道,老爹滿腦子都是年輕時在官湯搓澡那些事,對別的,老爹很難看上眼,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爹的眼病是因官湯害的,老官湯毀壞后,他就漸漸失明了,再沒有什么東西能進入他的眼睛。娘活著的時候,曾發過牢騷,說官湯水有毒,害了男人的眼。對此老爹并不反對,他說:“有毒倒未必,只是官人有官福,整天喝酒吃肉,連尿尿都是膻的,泡過的水就會多些油膩?!泵四锸菛|北人,在官湯里端過茶盤,也算見過世面,她常年有肺心病,受不了潮濕,對泡澡的事便有一種本能的反感。毛克爹知道她這個脾氣,在她面前就省著話,但這些省下的話在泡民湯的時候又會倒出來,他說:“管它官湯民湯,反正都是艾山淌出的水,就是先洗后洗的差別唄。就像一條河,上游有撒尿的,下游照樣有泡茶的,活水消毒。”后來毛克說:“問題是民湯水成了死水?!崩系悴辉僬f水,而是講官湯里帶彈簧的床,講官湯豪華的吊頂,講官湯水的滑膩,講穿著木屐的藝妓的歌舞,每當這時,老爹周圍就會聚集很多赤條條的漢子,老爹也儼然成了民湯里一個眾星捧月的主角。毛克發現,老爹講起泡澡的事,兩只干癟的眼睛總是眨個不停,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見。黃杏村的人沒有誰不承認,他們對官湯的知識大都是從瞎眼老爹這里普及的。
毛克娘活著的時候對男人總是炫耀官湯里的事很是反感。又不是過五關斬六將,下九流差事,總掛在嘴上干什么?她挖苦男人:“看多了不該看的東西,好眼也會生病?!崩系⒉环瘩g,只是一個勁地眨眼,任娘在那里數落。娘過世后,毛克發現老爹是很在意娘的,娘唯一一張黑白遺照放在柜上,老爹眼雖看不見,但卻記死了這照片的位置,沒事時總是摸摸索索到柜前,用自己很臟的衣袖擦拭照片。這情景,讓毛克心里發酸。
毛克問過老爹官湯有什么好,老是嘮叨個沒完。老爹說:“我這不是嘮叨官湯,我是忘不了搓澡這營生,搓澡是有癮的,看到人身上的灰,就像看到谷地里的草,不鋤干凈心里就發癢。”毛克問:“那些當官的不干莊稼活兒,哪來的灰?”老爹說:“搓澡不光是搓灰,搓灰是徒弟的手藝,去火才是師傅的本事。搓好了,人就氣血通泰,減些火性?!泵寺牪欢系v的道理,老爹眨著眼說:“你知道那些官人為什么火氣大嗎?我親眼見到一個泡澡的團長,一腳踹掉了修腳人的下巴。啥原因?都是氣不順,血逆流,性子就爆。我也給這個團長搓過澡,把他搓舒服了,沒挨罵還賺了一塊大洋,為什么?就是我把他的氣血捋順了,減了他血里的火性,他也就成順毛驢了。”毛克有點蒙,就問為什么那個修腳的被踹掉了下巴。老爹說:“團長腳上雞眼多,修腳時應該講講笑話分分神兒,他木頭一樣在那里用刀摳,團長疼了,能不踹他?”
老爹這些官湯的故事讓毛克對官湯充滿了好奇,只可惜這老官湯廢了,否則,毛克很可能子承父業,也到官湯里搓澡。新官湯建成后,毛克曾想去謀個差事,可是放心不下自家的杏園,再加上娘去世時囑咐過他,讓他守著杏園過日子,別去沾渾水。娘所說的沾渾水毛克心里清楚,就是到官湯里搓澡,不知什么原因,娘對老爹所從事的搓澡職業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諒。想到娘的遺囑,毛克只好按捺住對官湯的好奇,安心經營自己的杏園,陪著老爹不咸不淡地過日子。
一個悶熱的黃昏,毛克從果園回家后,發現老爹兩腳沾滿黑泥,正坐在門檻上嘆氣。一問,才知道老爹下了回民湯。下過民湯的老爹正在后悔兩樁事,一樁是民湯里的臭味果然不是硫磺味兒,而是一種糞水的臭味;再一樁是他下去時,帶的那臺新半導體收音機掉水里了,怎么摸也摸不到。毛克打來水,給老爹擦洗臭烘烘的身子,擦了幾遍,臭味還是刺鼻。毛克便埋怨老爹:“說水污染了你不聽,這回信了吧。”老爹說:“我心疼我的戲匣子?!泵说?“丟就丟了吧,秋天我再給你買一個?!毕寡劾系屆苏页瞿莻€舊收音機,收拾了一下,還能響,便寶貝一樣捧在手里不放了。
瞎眼老爹洗過這次民湯后,身子就蔫了,整日無精打采,像霜打的黃瓜秧,晃晃悠悠沒了筋骨。毛克找大夫看過,大夫對老人總是莫名其妙地發低燒的癥狀,也沒個對策,退燒藥用了不少,低燒卻不見退。毛克沒輒了,家里沒錢送老爹去大醫院,小診所的大夫又看不了,他便去找好友強子想辦法。強子是毛克認識的最大的干部了,毛克前些日子剛剛從強子手里借了三十塊錢,本來不好意思再找強子,但他實在沒別的法子,只能來找強子拿主意。強子的警務室就在官湯石碑邊的一間廂房里,兩張桌子、兩把椅子,兩個警帽和兩只警棍掛在墻上,強子一個人翹著二郎腿在那里看電視。見毛克進來,強子放下二郎腿,盯著毛克看了半天,問:“借錢?”毛克搖搖頭,道:“就是沒主意了,老爹八十四了,正在坎兒上,老發燒怎么行?!睆娮佣似鹛字芰细魺釋拥牟AП攘丝诓瑁鲁鲆唤夭韫?,點點頭說:“毛克你知足吧,我爹比你爹有文化,才七十就沒了,連這家門口闊氣的官湯都沒看見過,我想想就傷心?!泵苏f:“你爹就是活著也泡不起官湯啊,一百六十八,又不是個小數?!睆娮釉幟氐匦α诵?,斜著眼看看毛克,道:“我爹要是活著,泡官湯還花錢嗎?要是花錢我不白在這兒混了?”毛克不說話了,他很羨慕強子,強子畢竟是警察,也算個官人了,官人的爹當然可以泡官湯了。過了一會兒,毛克說:“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找個大夫給我爹看看病?”強子仰著臉看著天花板,眨了眨眼,猛然吐了口氣,道:“我的朋友里沒有大夫,不過,我可以讓你爹泡一回官湯,說不準就能把病泡去?!泵瞬幌嘈抛约旱亩洌纱罅搜劬?“真的,你有這本事?”強子站起身,從墻上掛的警服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大小的門票來,對毛克說:“我年年白吃你的杏,總該對你表示一點意思,這是村長王三托我搞的一張貴賓票,你拿去讓你爹享受吧。”毛克小心翼翼地接過門票,一看,心臟差點從嗓子里蹦出來,九百八十八,老天爺,這么貴的貴賓票!強子看著毛克傻呵呵的樣子,詭秘地說:“這是VIP票,一條龍,我就把你爹當我爹,盡點孝心吧。你回去把你爹領來,我找個服務生扶他進去享受一回?!?/p>
毛克回到家里,把要去官湯的事給老爹說了,病怏怏的老爹頓時來了精神,塌陷的眼窩差點就鼓起來,他反復嘟噥著一句話:“洗洗就干凈了,洗洗就干凈了。”
毛克給老爹換上一套干凈衣服,扶著爹穿過向日葵盛開的村路去官湯。路上,幾個街坊問他干什么去,他放高了腔調回答:“泡官湯去?!苯址粋儾幌嘈琶说脑?,便紛紛停下來看著這父子倆,毛克回頭再加上一句:“九百八十八塊,全套泡官湯!”街坊們議論紛紛,難道毛克在杏園里刨出了狗頭金?一百多塊錢的官湯都洗不起,哪里出來個九百八十八?再說泡就泡唄,什么是全套泡官湯?疑惑的街坊們像看光景一樣,一直目送他們走進那個廟宇一般的大門。
強子找來一個穿著雪白工作服的服務生,把瞎眼老爹交給他,囑咐道:“這可是我家老爺子,你要像伺候縣長一樣小心伺候他。老爺子眼神兒不好,可心里頭明白,六十年前就在這里的官湯跑過堂,啥場面都經歷過,你別想糊弄他?!睆娮釉诜丈劾锸侨遣黄鸬闹鲀海丈阋粋€勁兒地點頭,道:“放心吧,什么也不會差。”他接了毛克遞上的門票,扶著瞎眼老爹走進富麗堂皇的洗浴大廳。強子看看表,對毛克說:“現在下午三點,你八點來接人吧,全套下來怎么也得八點?!泵苏f:“八點,過飯時了?!睆娮影琢怂谎?“老土,全套還不包括吃飯嗎?”毛克似懂非懂地點著頭,謝過強子,背著手往回走。走到半路,又折回來,去了自家的杏園,在杏園里,他找了塊平坦的草地躺下來,看著滿樹快要成熟的黃杏,心里癢酥酥的。他想,今年黃杏要是能賣個好價錢,就豁出來泡上一回官湯,在官湯里扎它一個猛子,他相信自己一個猛子扎出五十步沒問題,官湯再大,也不會寬過五十步吧。晚飯,他沒有吃,老爹在官湯里有吃的,他就懶得做了。好久了,老爹想泡一回官湯的愿望終于實現了,這要感謝強子,強子雖然每年都來吃杏,但這杏真沒白吃,九百八十八,能買幾筐杏?人家強子把給王三的貴賓票舍出來,王三可是黃杏村說一不二的村長,自己是什么?不就是個討不上老婆的窮光棍嗎?想到這,毛克暗暗下了決心,今年黃杏下果時,不等強子來,自己一定先摘兩筐杏給強子送去。
四
洗過官湯后,瞎眼老爹的燒竟神奇地退了,但退燒后的他卻患了一個新病,老年抑郁癥,整天啞巴一樣不說話,天天躺在炕上假睡。雖然在爹的眼里白天和黑夜都一樣,睡和不睡都一樣,但整天不說話的勁頭挺讓人難受的。毛克問過爹泡官湯是不是真舒服,爹并不正面回答,突然冒出這么一句:“娘的,這輩子白活了?!?/p>
毛克猜不透爹為什么這么說,也就不再問什么,每天忙乎他的杏園。今年黃杏出奇地好,個個又大又圓,肥嘟嘟的叫人眼饞。毛克盤算著杏子成熟的時候,是不是托強子在煙臺聯系個大買主,據說,煙臺的黃杏只要一過海,到了大連價錢就能打個滾兒。強子熟人多,說不準就能掛上個大老板。
毛克閑下來的時候,就站在杏園邊,雙手拄著鋤頭,眼望著不遠處官湯的大門和大門前車水馬龍的柏油馬路看熱鬧。胖子開官湯一定賺了錢,因為他出資把通往官湯的村路修了一截柏油路,但只修了村口到官湯大門這一段,村民家門口的黃土路依然塵土飛揚。這一次,正是午后日頭西斜的時候,路邊高大的楊樹把樹蔭直送到杏園邊的田埂上,看光景的毛克發現兩臺黑亮的小轎車不小心擦在了一起,車上的警報器像小狗受了傷一樣叫個不停。一會兒,一方的司機似乎喝了酒,紅著臉從大門里沖出來,罵罵咧咧要動手的樣子,另一方的肇事司機也不示弱,一邊打電話一邊看自己被刮蹭的車漆。不一會兒,大門前就湊了一幫人,摩拳擦掌要開打。毛克來了精神,拎著鋤頭,跳過一道土崖,想見識見識官人打架是個什么樣子。但這出好戲被強子給攪了,強子威風凜凜地從大門口的警務室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扶正自己的警帽,毛克很少見到強子戴警帽,原來這警帽只有出現場時才戴。強子站在這群人面前,背著手講了幾句話,擋住了要交手的兩撥人。這時,一個腆著將軍肚,梳著背頭的人恰好從大門里出來,強子走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將軍肚斜覷一眼轎車,聲音很大地說:“什么大不了的事,找保險算了?!闭f完,就屁股很沉地上了車。紅臉司機不再說話,忙不迭開門上車,一溜煙把車開走了。另一方司機顯然被將軍肚的氣勢嚇住了,好一會兒,才問強子:“這人誰呀?”強子摘下警帽,彈彈帽檐上的灰,對司機說:“一看你就是不常看電視,這是鄒總!”司機鴨子樣抻了抻脖子,對自己招來的人抱抱拳,道:“今個遇到茬子了,改日我請各位洗全套。”大伙嚷嚷著散了,毛克傻呵呵站在那里覺得不過癮,就一臺一臺數路上停的車,數到三十八的時候,數差了,再數,又差了,他便不再數,扛著鋤頭回家,田埂上長著許多老掉的蒲公英,花傘被踢散后,沾滿了他兩條褲腿。毛克本不該這么早收工,可是,杏園里實在無活可干,杏樹下的雜草已經鋤過幾遍,干凈得像壓平的麥場;雨水充沛,也不用再給杏樹澆水;園邊的葫蘆正開著黃花,也不需要掐尖去勢。
毛克回到家里,滿院子的陽光正亮,幾顆碩大的向日葵朝他露出女人一樣的笑臉,毛克的心動了一下,一看到向日葵,他就會想起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女人。那是唯一一個對他笑過的年輕女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對她的印象卻葵花一樣清晰深刻。那是去年黃杏上市的季節,他提著兩筐杏,到官湯的大門口賣。因為官湯的大門口車多,小商小販都被強子清走了,但強子對毛克賣杏則睜一眼閉一眼,即使過來,也不趕毛克,只是捏一顆杏,咬上一口,閉緊兩眼道:“酸!”毛克便挑一顆黃透的遞過去,強子擺擺手,說:“不吃了,影響不好,想吃,就到你園子里吃個夠?!边@樣,毛克便可以在官湯的大門前擺攤。買杏的人不少,但一個穿葵花顏色衣裳的女人,讓他局促不安。這個女人看上去很年輕,黃黃的衣衫很薄,很透,露著半截胳膊和半截大腿,毛克被這胳膊和大腿晃得眼睛無處可躲,臉上也火辣辣的。在女人挑杏的時候,毛克偷偷覷了一眼她,發現她臉很大,很圓,在黃衣衫的映襯下像一朵盛開的向日葵。女人挑了杏子,卻發現自己衣服上沒有兜,也沒有帶錢,毛克見女人挑的杏子并不多,也就七八個的樣子,就說:“拿去吃吧,不要錢了。”女人笑了,一排珍珠般的牙齒讓毛克趕緊閉緊了自己的嘴,毛克知道自己的一口四環素牙實在不雅觀。女人起身走時,對毛克說:“你真好,你來官湯洗澡時找我。”毛克稀里糊涂地點點頭,女人這張向日葵一樣的臉便照片一樣印在腦子里了。
毛克放下鋤頭,透過開著的窗子往炕上看了一眼,大聲問:“晚上吃盒子成不?”他想改善一下伙食,去園子割點韭菜包些老爹喜歡吃的盒子。屋里沒有回聲,他感到奇怪,老爹至少該哼一聲的。進到內屋,他發現老爹躺在炕上睡了,雙手抱著娘的照片。毛克過去小心地想拿開照片,老爹卻把照片抓得很死,照片像在他胸口生了根。他搖搖爹的膀子,卻發現這膀子竟石頭一樣硬,伸手探探鼻口,氣息全無,瞎眼老爹死了。
五
杏園的杏開始變黃,再過些日子,就能下果了。天氣越來越熱,整個艾山如同一個剛出蒸屜的饅頭,在日頭下冒著熱氣。毛克坐在杏園邊的田埂上,不遠處的一棵杏樹下,是老爹和母親的墳塋,墳塋上長出一些高粱苗。毛克在埋葬老爹時,依風俗,往新墳的土中撒了幾把高粱,現在,這些高粱已經破土而出,只是因為有杏樹罩著,它們長不高,很纖細。毛克看著對面官湯的大門出神,一只蟈蟈在身邊的葫蘆葉下發瘋似的叫著,毛克收回目光,想把它找出來,但蟈蟈藏身隱蔽,只聽其聲不見其形。毛克再次抬起頭來,發現官湯的胖老板和村長王三從大門走出來,穿過停滿車的柏油路,踩著田埂徑直朝自己走來。毛克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定定神,發現兩人已經來到了自己跟前。王三先開了口:“毛克,官湯想征你的杏園建停車場,你好運來了。”王三留著一撮小胡子,令人看上去不舒服,他的話毛克聽明白了,官湯想買他的杏園。“停車場?那不是要砍杏樹?”毛克先想到了樹,這些杏樹可是他的命根子,一年的吃喝拉撒全指望這些杏樹呢。“廢話,不砍樹怎么建停車場?”王三的小胡子翹了翹。“我不想賣,我的杏再過些天就下果了?!泵撕芨纱嗟鼗亟^了這宗買賣。王三要說什么,被胖子攔住了,胖子道:“這事由不得你,這是規劃,你懂規劃嗎?規劃是政府做的,征你的地是政府行為,杏園是政府包給你的,能給你就能收回來,你懂嗎?”毛克被說糊涂了,但胖子說得也有道理,這杏園真的是村里包給自己的,合同是三十年,說是簽合同,一切條文都是王三定的,自己只是在那張紙上按了一個手印。
王三看看表,有點不耐煩地說:“毛克,給你三天時間把你爹媽的墳遷走,三天后,推土機就進來施工了?!泵思绷耍瑔?“杏怎么辦?還有半個月就下果了。”胖子道:“幾筐爛杏值幾個錢?我一棵樹補償你五十塊!”王三接著說:“五十塊可不是個小數,你知道建官湯時,一棵樹補二十。”毛克張張嘴想說什么,但又不知說什么,心想,我的樹不想賣,怎么就談上價了?葫蘆地里的蟈蟈也停了鳴叫,毛克心里似乎有只葫蘆浮了起來,堵在心口,憋得挺難受。
王三和胖子走了,毛克看到胖子的皮鞋踩在了一只還頂著黃花的嫩葫蘆上,隨著咔嚓一聲脆響,一股白漿迸出來,毛克心頭顫了顫,想罵聲娘,喉嚨卻被浮起的葫蘆堵得死死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王三和胖子進了官湯大門后,六神無主的毛克突然想到了強子,這事應該找強子拿個主意。他用袖子抹一下額頭的汗,心事重重地朝官湯大門走去。官湯大門氣勢非凡,但門里的警務室卻不大,透過開著的窗戶,毛克看到強子把腳翹在桌子上,正歪靠著椅子睡覺,警務室旁邊,一個穿灰制服的保安背手叉腿,站在一個圓礅上值班。保安認識毛克,知道他來找強子,就沒攔他,任他進了警務室。
強子雖然在睡覺,但警惕性很高,毛克一進門他就醒了。他惺忪著眼,很夸張地抻了個懶腰,問:“有事?”
這一問,毛克眼圈就有些濕,使勁吸了吸鼻子,說:“他們要占我的杏園。”
強子從桌上撂下兩只腳,睜大眼睛仔細問了事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說毛克,這是好事啊?!泵松岛呛堑赝鴱娮?,道:“我活命的杏園要毀了,哪來的好事?”
強子說:“你要錢呀,這個時候不敲他一筆,你還等什么?”
“我不想要錢,我只想要我的杏樹。你知道,再有半個月就下果了。”毛克愁眉苦臉。
強子想了想,說:“這事你恐怕頂不住,只能多要倆錢,你也明白,這官湯門前天天像唱大戲,沒個停車場也不行?!?/p>
毛克眼睛有些花,像扎猛子時突然睜開眼,朦朧一片?!拔业男訕湔k?”
強子甩了一下頭說:“你真是死心眼兒,多要些錢干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說個媳婦生孩子。”
毛克沒有想到來強子這里只是討了這樣一個主意,就耷拉著腦袋離開了警務室。他沒回杏園,拎著鋤頭直接回了家。
回到自己的院子,柵欄里盛開的向日葵齊刷刷地向他露出笑臉,他愣在那里,腦子里突然浮現出了那個買杏的向日葵一樣的女人。他覺得這個女人在朝他微笑,笑得很燦爛,兩眼笑成了一道縫兒。他搞不明白,為什么僅僅在官湯門前見過一面,這朵向日葵就開在了自己心上。他揉了揉酸澀的眼,朵朵向日葵竟都成了女人的臉,他覺得好奇怪,自己才三十幾歲,這眼怎么就花了?他移開目光,朝天上看了看,天上雖然無云,但并不藍,烏涂涂的,西斜的日頭也不亮,像白內障人的眼。毛克放下鋤頭,嘆口氣,到院子里的茅房撒了一泡黃尿,然后坐在門檻上獨自傷心。
強子說多要錢討一個媳婦的話讓他心動了一下,算一下,三百多棵杏樹,也是一萬多塊錢,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錢,討個媳婦的想法也像條小蟲子,爬得他心頭直癢癢。他又想起了那個向日葵一樣的女人。她笑起來真好看,讓人心里敞亮。突然,他心里有了主意,他鼓起兩腮猛地呼出一股濁氣,那只浮在心口的葫蘆一下子沉沒了。
三日期限的第一天,毛克把鋤頭換成一把鋒利的鐮刀,來到杏園里,枕著鐮刀躺在田埂上,看著悠悠而過的白云曬日頭。村里的老會計送來一張紙,讓他簽字,他看也沒看,就把紙撕了,老會計以為他神經出了毛病,嚇得趕緊離開了。
第二天,毛克帶了一塊磨石,坐在田埂上有節奏地磨鐮刀,除了這把鐮刀,他還帶來一把殺豬刀,他把兩把刀都磨得鋒快。他磨刀的時候,胖子老板曾站在官湯門前遠遠地看過他,但胖子沒有過來,而是派了強子過來,問他磨刀干什么。毛克說:“閑著也是閑著,磨刀留著用?!睆娮诱f:“毛克你不能干傻事,動武你不是人家的對手,人家黑白兩道都通路子,你這是雞蛋碰石頭?!泵撕俸僖恍?“我怕什么?我光棍一條,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強子說:“你還是多要倆錢吧,這杏園早晚得毀。”毛克說:“你別管了,我拿定主意了?!睆娮踊厝チ恕C税l現,胖子老板再出門時,身后多了兩個穿黑衣服的保鏢。
第三天,王三來了,如同一只警覺的貓,走路躡手躡腳。他在離毛克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下來,對仰面躺在田埂上的毛克說:“毛克,你怎么還不遷墳?推土機一來,什么都晚了?!泵俗饋恚⒅跞龁?“鏟我的果園,是村里補我錢還是官湯補我?”王三道:“當然是官湯補了,村里哪來的錢給你?”毛克又躺下去,銜著一截草棍說:“這事你別管了,讓胖子來找我,我和他談價錢?!蓖跞?“你小子想獅子大開口?”毛克說:“那是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泵藦膩頉]這樣和王三說過話,王三的臉都氣成了紫茄子,臨走時狠狠撂下一句話:“毛克你等著,兩天不見你還長本事了你?!钡@一天,胖子沒來,毛克知道,明天早晨就會見分曉了。
毛克沒猜錯,早晨八點,他剛剛來到杏園,一臺推土機就轟隆隆開過來了,推土機后面跟著十幾個穿黑衣服的人,這情景像電影里打仗的鏡頭。推土機開得雖然慢,但巨大的鏟子卻給人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把一股熱風遠遠地推了過來。推土機在田埂前剎住,胖子從副駕駛的座位上跳下來,一臉猙獰地對毛克說:“聽說你在磨刀,想和我拼命嗎?”
毛克也不怕,道:“拼不拼命這要看價錢?”
胖子的眼睛閃了閃,說:“一棵樹五十塊,還嫌少?”
毛克道:“我沒說一棵樹五十少。”
胖子疑惑了:“那你要什么價?”
“我爹我娘的墳,要比杏樹值錢。不能說平就平了?!泵苏f。
胖子捏著肥嘟嘟的下巴想了想,道:“你想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我有個條件,這個條件不答應,這墳一锨土也不準動。”
“動不動不是你說了算,不過,我倒想聽聽你的條件。”
“我要到官湯里工作?!泵送谐隽俗约旱牡着?。
胖子吃驚地望著毛克,他沒想到毛克會提出這么個條件,他想,這真是遇到二百五了,是個一塊錢不賣五毛錢倆的主兒。他抱著一種戲耍的態度問:“你為什么要到官湯里打工?”
毛克猶豫了一下,說:“杏園毀了,我總得有個營生干吧?!?/p>
這時,杏園已經圍了不少人,黃杏村的村民擔心毛克吃虧,都扛著鋤頭來杏園助威。要是真動起手來,這些村民也不會袖手旁觀,因為自官湯建成后,汽車軋死雞鴨的事不說,單說民湯被污染,村民守著溫泉卻無處泡澡的事就讓大伙都憋了一口氣。胖子很清楚這一點,他也不想把杏園的事鬧大。胖子哈哈大笑了幾聲,拍一下胸脯,很痛快地說:“好,我答應你,你今天遷墳,明天就到官湯上班吧。”
“說話算數?”毛克問。
胖子從人堆里一把將王三薅出來,對大伙說:“你們村長可以做證,本董事長一言九鼎,明天毛克就是官湯里的職工了?!?/p>
王三擔心的流血事件一下子化解了,他一團假笑堆在臉上,說:“當然,當然?!比缓螅查g拉長了臉對毛克道:“你小子歸董事長領導了,還不快遷墳!”
毛克扭過臉去,徑直來到父母的墳前,撲通一聲跪下去,嘴里念念有詞說著話,但毛克說了些什么,誰也沒聽清。村民們悄無聲息地散去,推土機像恐龍一樣撲進杏園。
六
毛克被安排在官湯里做管道工,工作職責很簡單,就是每天給不同的浴池放水注水。胖子老板讓一個管事的領班給毛克發了一套灰色工作服,配給他一把大扳手,毛克就算上崗了。毛克工作不需要培訓,放水放凈,注水注滿,傻子也能干的活兒。毛克發現,難怪下游民湯斷了水,艾山的溫泉水被引到官湯后,又通過管道引入不同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在泡過客人后,放出來又匯流到地勢低洼的一個人工湖里,這湖很大,水色沉重,里面養著羅非魚。這樣一來,下游的民湯就成了一潭死水,偶爾能得到一點水,也是官湯里放下來的生活污水,烏黑腥臭,別說人泡澡,連喜歡戲水的鴨子也躲得遠遠的。
毛克看著那個很大的人工湖腦子有些亂,泡過澡的官湯水還能養魚,這真是想不到的怪事。溫泉水含硫磺,一般的魚很難存活,但這種非洲來的魚卻能在這水里瘋長。毛克到官湯的第一天,就看到廚房里的師傅從置于湖水中的網箱里撈了一大盆這種黑乎乎的魚。毛克好奇地問,這魚是不是好吃?廚師告訴他,這魚是官湯的招牌菜,叫官湯魚,也叫溫泉魚,來這里吃飯的領導都喜歡吃。毛克不知怎么胃里就動了一下,像有一根魚刺頂在了胃口。毛克很少吃魚,看到這些魚,總覺得有點不干凈,當官的泡過的水,泥呀灰呀也不會少,魚吃了這些東西,人再吃這些魚,臟東西不是又回到了人的肚子里?但想歸想,反正這名貴的溫泉魚自己也吃不到,毛克也就懶得再想這件事了,他只是好心地提醒過強子,告訴他不要吃這種不干凈的魚。
人工湖讓毛克感覺不佳,那些離奇古怪的浴池就更讓他吃驚了,毛克不知道溫泉原來可以這樣洗。官湯里有大大小小十三個浴池,每個浴池都不重樣。有瑪瑙池、玉池、橡木池、理石池等等,最讓毛克驚訝的是兩個木刻楞房間里,分別是金池和銀池,十步見方的兩個池子,竟然由金磚和銀磚鋪成。金池的水,在燈光下金碧輝煌,讓人看著眼熱;銀池的水在燈光下則寒光閃閃,叫人看著發涼。毛克在給這兩個池子放水時,格外小心翼翼,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金子和銀子,而且這么鋪張,足見胖子的財大氣粗。十三個池子有一個是不用放水的,那是個放養著成千上萬條小魚的池子,這些小魚會成群結隊地聚到人身上吃死皮,讓人身上麻酥酥的,有一種撓癢癢的感覺。毛克下到池中修過閥門,一進到這水中,這些寸八長的小魚就蜜蜂一樣圍上來,讓兩條腿過電一樣又麻又癢。那一次,毛克修閥門的手不覺慢了下來,簡單的一個緊緊螺絲的動作,他反復了好幾次,等上來時,他發現自己過去又臟又黑的兩條腿,變得又紅又嫩。他覺得這些小魚不像羅非魚那么令他反胃,倒是有點讓人可憐,靠吃泡澡人的死皮活著,水又這么熱,這些小魚也挺不容易的,活在江河里就不遭這份罪了。
這些浴池中有一個大池毛克被告知不到午夜兩點是不能進去的,即使到了午夜兩點,進去前也要先問問服務員池中是不是有客人。這就是女子天體浴池。女子天體浴池是露天的,用高高的圍墻圈了起來,里面花花草草很多,浴池并不規則,保持一種原生態樣貌,池中有大小不等的圓石,池邊葡萄架上爬滿了玫瑰香葡萄,葡萄架后是假山,假山上一根長長的竹筒把冒著熱氣的溫泉水從葡萄藤中引出,飛瀑一樣泄下來,讓整個浴池云霧繚繞。毛克來到這里就想起了下游的民湯,其實,下游的民湯就像這個天體浴池,很可惜現在廢了。
天體浴池的浴客毛克沒有看見,但在橡木池里,他卻出了一次洋相。
橡木池是個周長百步的露天大圓池,池中央是個能容兩三人圍坐的中心島,放水的閥門就在這個小島的下面。這天,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兩點,該是給橡木池換水的時候了,毛克拎著扳手,穿一條大短褲,赤腳來到橡木池。悶熱的夏夜讓他昏昏欲睡,夏蟲的鳴叫有一種催眠的效果。毛克看看周邊無人,索性褪下短褲,慢慢沉進池里,仰著臉看滿天的繁星。這橡木池真的好舒服,泡在水中,橡木特有的香味會圍上來,并透過皮膚進入體內,讓人海棉一樣膨脹放松。多年沒有扎猛子了,毛克干脆把頭沒入水中,一點點往中心島潛游。因為水淺,他游不快,滑溜溜的地板蹭在肚皮上,他感到自己成了一條魚??可现行膷u后,他露出頭來,仰面漂在池水中,閉上眼睛想那個向日葵一樣的女人。他到官湯工作滿一個星期了,卻沒有看到這個女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沒法打聽,但他相信,只要看到她,他馬上就會認出來,她向日葵一樣的微笑已經定格在他的記憶里。
毛克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突然,池邊一陣嬉笑聲把他驚醒,他睜眼一看,壞了,來泡澡的了!只見穿著泳裝的三男三女,說笑著正在下水。一個男人顯然看到了池邊毛克的短褲,大概以為是誰丟下的垃圾,竟一腳把短褲踢飛了。毛克看到自己的短褲在燈光下劃出一道弧線,落在葡萄叢里。毛克暗暗叫苦,想說什么卻沒敢說,他知道自己是光著屁股泡在水里,起不得身。六個人下水后,每人擎著一只高腳杯,杯里是醬油一樣的酒,池邊還立著三瓶打開的酒,毛克知道這是紅酒,進口貨。六個人顯然沒有發現毛克,在談論著酒和女人,笑聲不斷。毛克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那里見過,他知道一個道理:漂亮的女人總是讓人感覺似曾相識。這個皮膚讓月光變得明亮的女人,正拿著一塊烤魚片一樣的食物,給每個人往嘴里喂。她喂上,又快速抽回,逗得想吃的人白白咯一回牙。六個人喝了一會兒,一個嬌小的女人不勝酒力,把身子魚鰾一樣浮起,哼起歌來:
我醉了,
因為我寂寞;
我寂寞,
有誰能理解我……
應該說這個女人的歌聲與她的形象不太吻合,她的歌聲帶著顫音,有一種讓人寒戰的感覺,盡管這是在溫泉里,毛克還是有點受不了,竟抑制不住自己,極為放肆地打了個噴嚏。一聲噴嚏,把六個人嚇了一跳,當他們看到中心島旁還有個人,他們興奮起來,熱情地邀請他過去喝一杯。毛克護著下身,搖搖頭告訴他們,自己是官湯的工作人員,是來換水的,說橡木池今夜要放水注水,希望他們早點回去休息。六個人聽說換水,都來了精神,讓毛克現在就換,那個漂亮女人說換了新水,今夜就不睡了,洗個通宵。她的建議得到其他人的響應,一個身體魁梧的男人顯然想和毛克套套近乎,走過來不由分說,拉起毛克的胳膊就往他們那里拽,說:“哥們兒,過來喝一杯!”大個子很有力氣,毛克被他一把拽了起來,這一起來不要緊,毛克那只捂著羞處的手暴露出他沒穿衣服的尷尬。在片刻的沉寂后,那個漂亮的女人帶頭鼓起掌來,大伙一陣歡呼,把毛克差點抬起來。毛克急忙蹲下去,恨不得把頭浸到水里。漂亮女人說:“連工人都這么前衛,我們怕什么?我們敢不敢脫?”大伙又是一陣響應,三個男人三下兩下就扯下短褲,把短褲像戰利品一樣拋到岸上。毛克腦子卻亂了套,他從沒有這么近距離接觸過女人,他甚至感覺到一個女人的腳正在探索他的大腿。那個唱歌的女人靠過來,用一根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胸,道:“呀,像抹了油的烤鴨,你練過健美吧?”那個漂亮女人則遞過一杯酒:“喝一杯,這是拉菲,一瓶是你一年的工錢?!泵瞬恢朗裁词抢?,這酒遞過來的同時,一條藕一樣的裸臂橫陳在他的頜下,在紅酒的映襯下,這裸臂白得耀眼,蓋過天上的月亮。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急速膨脹,他知道自己再不走會出更大的洋相,便掙脫了那個大個子的手,白鷺一樣從水中躍起,在一陣哄笑中落荒而逃。
七
毛克在官湯里始終沒有見到向日葵,這讓他很落寞,如果沒有向日葵的誘惑,他不會把進官湯工作做為遷墳的條件。為此,他休息時還到父母的新墳前懺悔過。父母的新墳被他遷到艾山的半山腰,那里本來是不許建墳的,但毛克的情況特殊,王三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毛克把一個新木板釘成的骨灰盒搬到艾山上去了。但王三跟毛克約法三章:一,不許砍樹;二,封土不能高,要隱在樹叢里;三,無論什么時候不能上山燒紙。王三說了,這三條無論破了哪一條,他都會帶人上山把墳給掘了。毛克知道村里喪葬的規矩,也不怪王三,王三默許他把墳遷到艾山已經是照顧他了,這也是看了胖老板的面子。新墳只是鍋盔一樣一個土堆,上面用磚頭壓了沓黃紙,墳周圍滿是茂密的板栗樹,走出幾步回頭再找,這土堆便很難發現了。
新墳雖然藏得很深,但人若站在墳前往下看,情形就大不一樣了。毛克為父母選擇的新墓地居高臨下,透過板栗樹的枝椏,山下的官湯和官湯下游的黃杏村盡在視野之中。毛克不懂風水,但他知道這新墳的風水肯定錯不了。在這里,毛克發現官湯的樓宇庭院像一只揭了蓋的螃蟹,溝溝回回很多,令人眼花。官湯下游的黃杏村窄窄的青石房雖然排列規則,但看上去有些破敗,他聽爹說過,這些房子都有幾百歲了,是祖輩傳下來的。但村中也有一戶貼著白瓷磚、披了紅瓦的房子,這房子跨度是其他房子的兩倍,看上去像是鴨群中的一只肥鵝,很抓眼色,那是村長王三的家。
毛克休息的時候,不愿意回家,因為毀掉的杏園正在建停車場,機器轟鳴,塵土飛揚,他家離杏園近,這噪音和塵土他實在無法忍受,每一下打夯的聲音都仿佛砸在他的神經上。他索性就去爬艾山,沿著崎嶇山路來到父母的墳前,找塊石頭坐下來,然后看山下的風景。他看到原本從山下流淌出的那條溫泉水流,因為安了管道,河道已經干涸,裸露的河床像條蜿蜒的白孝布纏繞在官湯的上游,其中有一段特別寬的地方,還淤著一些水,在夕陽下碎鏡一般閃射著藍光。毛克再往官湯下方看,找到了當年自己扎猛子的民湯,民湯并不難找,那一片蘆葦和墨汁一樣的水潭在山上看下去,感覺并不丑,像一塊美麗的濕地。但毛克看到那團墨汁,就似乎聞到了一種刺鼻的奇臭,在官湯工作后他知道,官湯排出的東西已經不能叫水了。
在官湯,毛克天天想著那個向日葵一樣的女人,就在他幾乎失望的時候,一天,他無意中遇到了她。
這天是周末,領班告訴他休息大廳空調的排水管壞了,讓他找根軟管去換上。毛克在官湯工作了二十天,還從沒有到過休息大廳,他知道那里是浴客泡澡后睡覺休息的地方,也不用他去放水注水,他的崗位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池子,官湯的規矩也不允許他四處亂看。
來到休息大廳他才發現,休息大廳雖然叫大廳,但并不大,也就幾十張桑拿床。倒是大廳后面有一條走廊很長很深,走廊拐著肘子彎,一眼看不到盡頭,走廊的兩側都是按摩室,按摩室的門上有的掛著布簾,有的沒有掛,從沒有掛簾的按摩室門口看進去,屋內是一張寬大的床,一個床頭柜,墻壁上則貼著一些令人臉紅耳熱的圖片。毛克是從工作人員通道進來的,其他進入大廳的通道是不走這條長廊的。來到大廳,毛克的眼光不夠用了,盡管光線很弱,但大廳富麗堂皇的裝修還是叫他咋舌。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瞎眼老爹為什么總是喋喋不休地嘮叨當年的官湯,這涂金鑲玉的排場,莊戶人進來肯定會暈場。大廳的側面,幾十米長的長凳上,坐了一大排漂亮的小姐,小姐們都是紅色的衣裙,個個珠光寶氣,水光溜滑。毛克張著嘴看傻了眼,他不知道官湯里還皇宮一樣藏著這么多宮女。
立式空調的位置就在那排小姐的中間,水管因為老化有些漏水,換水管很容易,但毛克故意放慢了速度。在換水管時,毛克問身旁一個嬌小的小姐:“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像葵花一樣的姑娘?”小姐愣了一下,兀自笑了,道:“誰長的像葵花呀?難看死了?!泵讼肓讼耄值?“她穿黃衣服,臉很圓,笑起來兩眼瞇成一道縫兒?!毙〗悴恍α耍?“我們衣服一周一換,你說的小姐是幾號?”毛克蒙了,問:“什么號?”小姐說:“我們這里都叫號,我是61號,你說的小姐是多少號,是不是陪過你?”毛克搖搖頭,一邊修水管一邊說:“她買過我的杏?!彼苄尥炅耍肆嘀ぞ呦溆纸涍^那條長長的走廊往回走,他想不通這里為什么像笆籬子一樣把人的名字都改成了號??斓阶呃缺M頭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掛著簾子的房間傳出一個女人的驚叫,他止住步,再聽,這聲音雖不大,但很揪心。毛克想,是不是哪個女孩子有危險了,是電源漏電?是食物中毒?是刀子割破了手?瞬間毛克想了許多,就是沒想這是按摩室,毛克一股血沖到腦門,一把推開門,喊到:“咋了?”室內的情景讓毛克觸電般僵在那里,他嘴里最后一個音節卡在了舌頭上。毛克的闖入顯然是個意外,一個女人欠起身來,朝門口望了一眼:“誰呀?”這一望,讓毛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是他心中始終盛開的向日葵,他自進入官湯以來就苦苦尋找的向日葵。毛克急步跑開了,工具箱里的工具全都顛錯了位,稀里嘩啦響個不停,身后傳來一個女人冷冷的罵聲:“神經病!”
八
一連幾天,毛克像丟了魂,他感到腦子被點了鹵水,成了一缽豆腐腦。明明想著注水,手里干的卻成了放水,稀里糊涂中,他把那一池養著小魚的水給放了,成千上萬條小魚歡呼雀躍著穿過下水道,奔向院子里的大魚塘。等毛克緩過神來,池子已經空了,毛克知道自己闖禍了,癱坐在池邊手足無措。
上次誤闖按摩室后,胖子罵了他一通,因為強子講情,胖子只是罰他一百塊錢,再沒難為他,但胖子有一句話卻像釘子一樣扎在他的心口,胖子在聽了他的辯解后氣呼呼地說:“你簡直是他媽外星人!”胖老板走后,強子揪著他的耳朵說:“你小子把人嚇出毛病來了你知道嗎?你知道那人是誰?”毛克不關心那人是誰,他心中那朵向日葵在一點點變老、凋零。強子知道毛克對什么職務、什么身份腦子里沒概念,科長和處長誰級別大肯定捋不清,就不再和他說這些,只是囑咐他別再出岔子,謀個差事不易,不要自己砸自己的飯碗。
但毛克還是出了差頭。
在誤放了小魚之后,毛克蔫頭耷腦在院子里閑逛,他想找領班說說情況,問夜班服務生,服務生說領班在休息大廳的沙發床上睡覺。毛克看看北方黑乎乎的艾山,他知道,每當子夜時分,艾山的東側都會有一道白光,他不知道這光來自何處,但每天夜里十二點,這道光會準時出現在那里,那是一片白石砬子,毛克覺得很奇怪。后來,這道光成了他放水的時鐘,只要往那里看一眼,該不該放水,心里就有數了。艾山出現這道光的時候,官湯里沒有入睡的除了休息大廳的小姐,就是他這個管道工了。他下意識地往休息大廳走去,這一次,他沒有拎工具箱,他本不該來,但他覺得放走了那么多魚不是件小事,該讓領導知道。在休息大廳,他轉了一圈兒,沒有找到領班。領班是個魯西人,腰背像熊一般結實,應該是很好找的,但在休息大廳躺著的人個個都那么胖,躺在那里的姿勢五花八門,看上去都熟,又都不認識。毛克不想找了,就沿著員工通道往回走,經過女衛生間時,他又發現了向日葵。向日葵正從衛生間里出來,趿著一雙紅拖鞋,頭發有些亂,盡管那件黃色的連衣裙換成了一件黑色的吊帶裝,那張銀盤般的臉還是讓毛克一眼就認出了她。向日葵禮節性地朝毛克笑了笑,這一笑,讓毛克立馬找回了當時認識向日葵的感覺?!澳愫?。”向日葵很有禮貌地打招呼。毛克站住了,直勾勾地盯著她。當向日葵從對方的衣服上發現這不是官湯的浴客而是員工時,笑容冷下來,欲抽身離開。毛克攔住了她,說:“你不認識我了?”向日葵疑惑地看看他,搖搖頭。毛克說:“你好好想想。”向日葵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起來了,我給你按摩過,可你怎么到這里做工了?”毛克的豆腐腦如同被人用筷子攪拌了一下,踉踉蹌蹌地走了。
毛克決定辭職。他連夜找到強子,說自己闖了大禍,不能再干了。強子惺忪著一雙眼勸他:“賠錢吧,杏園毀了,再辭了這份工作,你喝西北風呀?”毛克說:“在官湯里我定不下神來。”強子正犯困,毛克在這個時候敲開他的警務室有點不合時宜。他說:“你這份差事是你爹娘的墳塋地換來的,你可要想好。”毛克低著頭說:“其實我在這里干心里對不住我娘,我娘臨死的時候囑咐我別到官湯來,都怪我當時鬼迷心竅?!睆娮涌此饕庖讯?,就說:“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困了?!泵藚s沒有離開的意思:“強子你是警察,這里的事你咋不管?”強子苦笑了一下,拍拍毛克的肩膀道:“這個,等你也當了官就明白了。”毛克咧咧嘴:“我哪有當官的命?!薄澳悄憔蛣e瞎操心了?!睆娮影衙送频介T外,打了個哈欠道:“我要睡了,你要是睡不著就去找個人陪你,我不會抓?!泵穗x開警務室時說:“強子,我臨走要做件大事,你等著瞧吧?!睆娮拥穆殬I警覺上來了,瞪著眼睛問:“啥事?”毛克說:“我先不說,你也替我保密。”強子一把扳住毛克的肩頭:“你可別犯法,犯法我會抓你?!泵瞬环獾貑?“胖子犯法你抓了嗎?”強子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才說:“那是兩碼事,胖子犯法沒事,你犯法事就來了,這個道理,你不懂。”強子沒想到毛克笑了,毛克扳開強子的手,笑著說:“別唬我,你的話,我不信。”
九
毛克放走小魚的事把胖子氣了個半死,在查看了現場之后,胖子說:“你這個月工錢扣了,下個月再扣一半。”毛克已經有了辭職的打算,對扣錢的處罰就沒怎么上心,他倒是覺得胖子在處理自己的問題時給足了自己面子,沒有傳說中那么心狠手辣。毛克頂著日頭,來到院子里那個大魚塘前,看著混沌的水面發呆。他感到心口像有群小魚在啄食,驅散開,馬上又會聚過來,爭搶著他心頭的死皮。強子過來問:“大熱天站這兒,你小子想投湖自殺嗎?”“我想看看放到這里的小魚會怎么樣。”毛克說。強子一臉壞笑道:“你不是會扎猛子嗎?一頭扎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強子小時候跟毛克在民湯里扎猛子總是處于下風,幾十年過去了,小時候輸人一招的嫉妒依然存在。毛克嘆口氣:“我是擔心,昨夜我放到這里來的小魚是不是都叫大羅非魚給吃了?!睆娮舆珠_嘴笑了,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把小魚放到這里來,就等于把他們當成了餌料?!泵搜劭粲行瘢嗳嘌郏ゎ^走了。背后強子說:“你發什么神經啊?”
毛克心煩的時候,總是到艾山半坡上父母的墳前坐坐,他什么也不做,只要坐在父母那座小小的墳塋前,他的心里就踏實一些。有時候,他把瞎眼老爹喜歡的那個舊半導體帶來,打開評書波段,把音響放到最大,然后把收音機立在墳前,他認為瞎眼老爹能聽到這些評書。當纏滿膠布的半導體與墳墓交流的時候,毛克就毫無目標地俯瞰山下的景色,看杏林環抱的村莊,看已經變成一潭黑水的民湯。毛克的眼睛一掃到民湯那里,就像被蒺藜刺了一下,趕緊離開,那是他心頭的一塊傷,他不愿意去觸及,但每次坐在山上,他又會情不自禁地偷偷地朝那個傷心之地覷一眼。在官湯里連續兩次闖禍,他沒有自責,但坐在父母的墳前,當他從高處審視那個偌大的院子時,卻充滿了愧疚,他不知道這種愧疚是因為什么,是對誰愧疚,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前些天的一個傍晚,坐在墳塋前的毛克從這個角度望下去,發現艾山溫泉故道邊上有個花崗巖大石坑,這是他以前沒有留意的一個石坑。石坑呈葫蘆狀,是建官湯時采石留下的,有半個麥場大小,最深處有三四丈,坑底還存著一些溫泉截流前淤積的水,夜晚,坑底的水鏡子般把月光折射出去,正照在艾山東側的石砬子上。毛克覺得這個石坑很好,能存住水,四周又不接土,能保證水質,用來養魚應該是不錯的。
一連幾個晚上,只要閉上眼,大石坑就會對毛克張開大嘴,像是要吞噬什么,又像在討要什么,弄得毛克睡不好覺。這天夜晚,窗外夏蟲在唱著大戲,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把墻上父母的遺照照得很清晰。父母的遺照不是合影,照片上老爹的眼還沒瞎,頭發理得很短,耳朵上的頭皮清癯可見。照片中的母親梳著兩根辮子,穿開領的碎花衣服,看上去不像個村婦,顯得很年輕,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就是把這張照片捧在胸前。這兩張照片顯然不是一個時間照的,但毛克有的就是這兩張。
進官湯后,毛克睡覺的生物鐘像上錯了弦,老是定不了鐘點。放水和注水一番忙碌之后,短促的夏夜已經回蕩著零星的雞鳴。毛克索性披衣下床,到過去的杏園溜達。昔日的杏園已經變成黑漆漆的停車場,地上劃著一道道白線,毛克估摸了一下,一個車位應該正好是一棵杏樹的地盤。白線邊緣的地方原來是種滿葫蘆的,現在連一棵草也不見了,今年冬季再不會有女人來討葫蘆做瓢了,村里人誰都知道他的葫蘆地鋪上了厚厚的瀝青,想到這,毛克心里就有些失落。他沿著通往艾山的小路繼續溜達,無意間,他來到了那個大石坑前,停下腳步,他看見石坑邊緣有一道深深的縫隙,在月光的照耀下,這縫隙像一條蟒蛇,趴在花崗巖石壁上,把頭垂到坑底去飲水?!膀摺鳖^浸在黑影里,尾部卻勾在坑沿上。毛克突然發現這蛇的尾部有一個白箍,玉石樣閃著白色的光。他好奇地走過去,蹲下身來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截露出來的塑料管道,伸手一摸,塑料很熱,他知道這是官湯取水的管道了,正是這埋在地下的管道,吸走了原本在地上流淌的溫泉水,也讓下游的民湯不復存在!毛克往管道上擂了一拳,如同擂在鑄鐵上,硌得手生疼,他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了一下,管道這才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毛克就勢坐下來,兩只手攏住膝蓋,遲鈍地望一眼東方的田野,天際出現一抹金黃,他眼前頓時一亮:多么像向日葵綻放的色彩!這鮮艷的色彩曾經給了他無限的希望,讓他的日子溫馨而明亮。但轉瞬間,他又低下了頭,把目光扎進黑黢黢的石坑里,好一會兒,眼前的這道石縫似乎開在了他的額頭上,他覺得自己腦子開竅了,這道石縫應該派上用場的,他這樣想,這大石坑不是一個天然的大澡盆嗎?
十
一個燥熱的午后,黃杏村的村民正在開會,上級來人公布了村委會換屆的方案,要求黃杏村在年末搞完換屆。會上,現任村委會主任王三不停地搖扇子,因為上級規定:村委會換屆要差額選舉,也就是說,王三手里的印把子要出現一個競爭者。會上,有人說官湯建在黃杏村,斷了民湯的水源,村民連個洗澡的地方也沒有,天天裹一身臭汗上炕睡覺,官湯該給個說法。王三說:“官湯是官辦的,我一個村長哪能管得了?”王三習慣把自己村委會主任的職務稱作村長,村民也跟著這么叫。臨散會時,在后面坐著的毛克站起來說:“我在艾山上看見,山下有個大石坑出了一眼溫泉,直冒熱氣,大伙可以去洗澡了。”村民聽了都很興奮,民湯雖然消失多年,但很多人還記得泡過民湯后身上的那份滑膩,那種久違的感受讓村民每每懷念那個熱氣騰騰的池塘。
毛克說過后,立馬就有些年輕的村民奔向艾山下的大石坑。果然,大石坑里注滿了繚繞著蒸氣的溫泉水。有會水的,脫去衣服跳下去,游了幾圈后,招呼大伙下水,不一會兒,石坑里已經有了五六個人。毛克站在岸上,看著水中歡快的人們,兩邊嘴角很自然地彎了上去。有人叫他下水,他四處看了看,發現沒有女人,就三兩下甩掉衣服,赤條條一個猛子扎到水里。大伙都知道毛克會扎猛子,便都直著脖子看他,好一會兒,不見水中的毛克浮上來,大伙有些急,都張大了嘴看著水面,足足三分鐘,毛克從立陡的石壁邊魚鷹一樣鉆出水面,眾人一片喝彩。
第二天,村民成群結隊來大石坑洗澡,大石坑像過去的民湯一樣熱鬧起來。王三也來了,他背著手,沿著石坑轉了好幾圈,他不明白,這個干涸的石坑怎么就會冷不丁涌出溫泉來。跟在王三腚后的老會計說:“這個溫泉的出現是好兆頭,開會時不是有人提意見嗎?有了這個村民洗溫泉的好地方,你王三再次當選沒問題了?!蓖跞故呛茏孕?,鼻子里哼一聲:“沒有這個大石坑我就不能當選了?什么他媽差額選舉,黃杏村又不是美利堅,誰來爭也是個陪襯。”他的話讓老會計討了個沒趣。王三在村里橫慣了,當了十幾年的村委會主任,哪里容得了別人來奪位子。
大石坑的火爆驚動了官湯的胖老板,他領著強子來到石坑,看著水中火烈鳥群一樣的老老少少,鼻子有些歪,對強子說:“你好好查查,這水是怎么來的?!闭f完扭頭走了。強子不愧是個警察,他沿著石坑走了兩圈,就在那條被碎石填滿的石縫上發現了門道。他蹲下來,仔細聽了聽,伸手想抽出一塊塞進石縫里的石頭,沒有抽動,便起身拍拍手,四處尋找什么。突然,在洗澡的人群里他發現了毛克,便大聲喝道:“毛克!上來!”毛克聽到了強子的叫喊,雙手撐著石壁,一聳身跳上岸來,甩甩頭上的水花問:“啥事?”毛克沒穿衣服,站在強子面前卻沒有絲毫羞澀,把個赤條條的身子坦蕩地迎向強子。
“你不在官湯上班,跑到這湊什么熱鬧?”強子問。
“我和你說過,我不干了。”毛克擦一把臉上的水說。
強子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你搗的鬼別以為我不知道?!?/p>
毛克冷冷地看強子一眼,說:“別以為你是警察就有權力疑神疑鬼?!?/p>
強子冷笑一聲,依舊小聲說:“你偷水,偷官湯管道里的水,這就是你要干的大事對吧?”強子有種貓抓到老鼠般的得意,
毛克知道瞞不住強子,就伸出兩只手說:“那你把我拷了送給胖子吧,說不定胖子會給你三十塊獎金?!?/p>
強子的臉一下子紅了,兩只眼睛瞪成了牛鈴鐺,但火卻沒有發出來,他看看毛克站的地方離水也就半步遠,便故意岔開話題問:“你還會扎猛子嗎?”毛克不明就里,點點頭說:“會呀,怎么啦?”強子向他的胸膛猛推一掌,道:“那你就下去扎吧,別上來,上來我就抓你?!泵死洳环辣煌屏诉@下,四仰八叉摔進水里,石坑里頓時像盛開了一朵碩大的蓮花。岸上,強子捂著肚子笑起來。
離開大石坑的胖子來找王三。王三正在村委會和幾個閑人搓麻將,見胖子登門,就趕走了人,把胖子讓到桌前,問胖子何事親自來訪。
胖子鼻子依舊有點歪,皺著眉頭問:“石坑里怎么突然就有溫泉了呢?會不會有人偷水?”
王三說:“我沿著石坑轉了好久,沒發現什么問題,從水面看,泉水是從坑底冒出來的?!?/p>
胖子說:“奇怪,石坑里有了水,官湯的水就不旺了?!?/p>
王三說:“這不奇怪,艾山是火山地質結構,縣地震局的人來看過,說艾山是休眠期活火山,地下總在活動,說不準那天就會火山爆發呢。”
胖子在村委會里踱著步,捏著下巴想對策,王三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脖子上那根粗鏈子。乖乖,至少有半斤重呀,王三想。
“王村長你想辦法,我要盡快把大石坑征過來?!迸肿拥目跉獠蝗葙|疑。
王三有些為難:“這個……這個恐怕不行。”
胖子兩眼逼視著王三問:“怎么,我會虧了你?”
王三還是看著對方的脖子,怯怯地說:“村里要換屆,還是差額選舉,這個時候你征大石坑,不是在抽我的選票嗎?!?/p>
“那,你說咋辦?”胖子有點不耐煩,他不知道小小的黃杏村還有個換屆選舉的大事,不過,要是王三真的落選,對自己也是不利的。
“你再等等,等換屆結束,我立馬就給你辦?!蓖跞S諾道。
“那就等你狗屁的選舉后再征吧?!迸肿又缓猛?。
胖子從黃杏村的村委會出來,迎頭正碰上光著膀子披一件衣服往家走的毛克。胖子火氣頓時升到腦門,訓斥毛克:“毛克你他媽工作時間回什么家?小心我開了你!”
毛克斜視著眼前這個一身橫肉的胖子,很平靜地說:“不用你開,我已經不干了。”
“你辭職了?”胖子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不是辭職,是不干了,不干就是不伺候了,你懂嗎?”毛克說完,揚起手中的上衣,在側面掄了個圈,神色中放射出少有的不屑。
胖子有些糊涂,他歪著頭問:“你要跳槽去哪?”
毛克臉上依然保持著那份不屑。他望一眼村外的杏林,杏樹的葉子已經開始枯黃,成群的蜻蜓從眼前緩緩飛過,一只落伍的蜻蜓在他和胖子之間盤旋,胖子有些煩,揮了一下手,蜻蜓倏的一下飛走了。
毛克說:“我要去一個有向日葵的地方種葫蘆?!?/p>
說完,毛克穿上衣服大步走開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