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中,1968年6月12日生于吉林梨樹。梨樹文聯編輯。在《關東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有中短篇小說集《人面桃花》、評論文集《三國演義格言智慧》、長篇小說《職權》等三部。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主同盟盟員。現寓居貴州貴陽。
一
入秋頭場濃霜染白了我們李橋。月亮出來那會兒就開始染,月光下一片清涼的白。
早起是個大晴天,村莊、樹林、四外的田野白了,什么都白,天底下一派灰白。日爺兒很是光亮,朝霞很是明艷,東邊天上,紅得有些發暄。不知道打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李橋沒有了田園味,鄉村再也不是靜謐優美的世界,處處顯出鬼怪。
厚重的木門從里面推開,嘎嘎叫了兩聲。了塵師太和心儀在門口站了站,眼睛往河口眺了眺。太陽底下,灰白變成了晶瑩的白。河口上的李橋橫著,橋上也是一片白。浩蕩的河水是一條清流,消逝得有些急。因為沒有一絲風,炊煙直直升騰,到半空里彌散,村子像在畫中,田野也像在畫中。這畫不是我們通常看到的畫,有點兒鬼畫符的意味兒。
李橋若干年前是個石頭橋,橋身圖案和字跡雖然模糊,看上去卻古老,也古樸。從縣志記載看,我們李橋是有宋時代的建造,徽欽二帝被押往黃龍府途中,路過此地,坐橋頭上小憩過,朝村里人討過涼水喝,還留了幾句詩憂懷故國:路迢橋短日偏西,北地民風秋水急;國破山摧河峁斷,魂飛魄窘命徐徐……我們李橋人腦袋臭,記憶不全,所以這些句子只能在古書里藏著,民間沒傳下來。浮雕都是“四舊”,“文革”中被北京知青刨掉的,上海知青感覺不過癮,說這橋本身也有歷史遺臭,干脆用炸藥炸掉算了。找社長許大爛要了三十公斤炸藥,結果就炸掉了。“四舊”被炸成了石塊和煙塵,四外飛騰、濺落。橋不在了,河還在,悠悠流逝,不似那種古板的、木刻一樣的姿勢,變幻著水花兒,糾結著無數小旋渦,映著天光,放浪又拘謹著,中年娘們兒的樣子,向西邊的鄰村走去。這條河,這條河兩岸的風景,不是徽欽二帝感嘆的那樣山摧河峁斷。
了塵師太領著心儀徐徐地走,走到了橋頭。
如今,河面上橫著的李橋是土木結構,許多年過去了,有些垂老的征兆。馬車走上去,橋身有些打顫,人走在上面也要加下小心。
李橋不僅是這橋的名,也是村子的名。村里百十來戶人家,村莊不算小,總是啥人都有,啥事兒都出。橋跟河水是一對古老冤家,河水要攔腰兜住莊稼人,橋卻給了人起外心的方便。過了橋,是一條大道,大道兩旁是茂密的榆樹林,過了榆樹林,就是外邊白光光的世界。橋頭有個汽車站點,起先每天一班,現在每天兩班,經鄉過縣。這條從橋上開始的路,到了縣上,就通往整個人間了。
了塵師太停了腳步,眼睛望心儀。了塵師太眼睛會說話,要說的話心儀明了。了塵師太是告訴心儀,到了還俗的時候就還俗吧。了塵師太讀經意文章,是個有心胸的人,不拘泥。一般來說,入了佛門,就是個空腸人,活著的時候簡慢平常,死了就在村后的庵堂法地下葬,無論生死,和塵俗人兩般境界。給我們的感覺,了塵師太不是一般的長老,她比較看重紅塵。
心儀從我們李橋離開了,她在這個霜晨痕月的早晨離開了我們李橋,在橋對面的榆樹坡上了去往縣城的汽車。橋面上的霜留下她淺淺的鞋印,因為太陽越來越大,那鞋印很快就蒸成了空中的水氣。
沒有人知道了塵師太為什么讓心儀還俗,問了塵師太,了塵師太不說。人們的好奇心又癢癢又難受,師太這是成心抓人們腳心呢。許多天日下,我們李橋人無論是閑談還是做活計,都要猜,猜了塵師太為什么要讓心儀還俗,猜心儀到底去了哪里。去年秋天,心儀來我們李橋就透著玄,如今去了也沒個明確的去處。我們李橋人好奇心大,可腦子少,猜總是猜不到的,我們李橋人也知道自己猜不到,就是忍不住要猜嘛。
二
夏天的尾巴上,宮國蕃回來了。他一路走來,驚動了縣上鄉上的領導,村上的小沙彌領導更不用說驚動,圍前圍后本來就是那幫人的本領。也不怪,誰讓宮國蕃是在外交部上班的干部呢,這一趟回來是探家,探完家,轉頭就要到國外當大使了。我們李橋人老少輩沒見過這樣的人物,這人物還是我們李橋土生土長的。就像土豆上了國宴,而且這個土豆是我們李橋的黑土里長出來的,我們李橋人在一種非常好奇的心態下,想那土豆怎么就上了國宴,也就是說,宮二爺的孫子怎么就出息成這個樣子,我們李橋人琢磨不透。
宮國蕃回來的當天,宮二爺打發人趕驢車去了趟八面城,買回來一車喜席菜。八面城是個有名的古鎮,離我們李橋有三十多里路,只有辦大席面才套車去一趟。菜買回來了,卸了一地。院子里架兩口大鐵鍋。我們李橋有義務廚子,有橫吃豎喝的嘴,有幸災樂禍和湊熱鬧的心,總之是熱熱鬧鬧了一整天。宮國蕃在家呆了幾天就走了,之后我們李橋人開始興奮宮國蕃當大使這個事,興奮了幾天,轉而又是猜,猜宮國蕃的前程,猜大使到底是個什么官,因為沒有人能說清楚,不猜又放不下,所以就得猜。
猜是一門學問,可我們李橋人學問做得不深,就像李橋下的昭蘇太河,風總是在水皮上吹,風吹不破水皮,水皮以下的景觀,風是無法窺視的。我們李橋人的想法和念頭總是門前屋后那片光景,往深處想不了。人家宮國蕃從上小學到大學畢業,這一路走去,讓我們李橋人眼花繚亂。上小學就是好學生,考分總是第一,上了中學也是,直直到了外國語學院,畢業之后就上了外交部。根據宮二爺的話,二孫子宮國蕃了不起得沒法說。有一天我們李橋人不猜了,開始回憶。
回憶也是打宮二爺那來的,他可不是個正經莊稼人。宮二爺年輕時想做手藝人,學過幾天木匠,嫌苦,不學了。學過幾天做豆腐,豆腐匠也是俏皮人,可他起不了那個早。自古以來,豆腐匠要在半夜起來牽驢拉磨,天蒙蒙亮就得把豆腐車推出門,滿屯子里走,邊走邊吆喝:豆腐——熱乎大豆腐——鄉村的早晨在豆腐匠的吆喝聲里彌漫著豆腐的醇香。不能起早的人,咋能做得來。后來宮二爺做了井匠,井匠不用自己干活,旁邊支應著就行。打井的時候,十幾個粗身勁大的男勞力分成兩組或三組,抱著一捆竹釬子吭吁吭吁,在井匠指定的位置往下釬,這就是笨法打井。我們李橋人每逢打井的時候,對宮二爺不怎么信奉,因為按照宮二爺那只破腳點下去的位置,經常打不出水。打不出水怎么辦?第二天再打,第二天打不出來呢?第三天再打,有時候要在人家院子里鑿下三四個地眼睛才能找到水。所以,每逢要動手的時候,就有人問宮二爺,有水嗎?這時候宮二爺就橫瞪人家一眼,少廢話,有沒有水我哪兒知道。
方圓幾十里除了宮二爺再沒個井匠,不管宮二爺手藝再咋草蛋,也還是得聽他的。所以,不僅我們李橋的井是宮二爺打的,附近的井也都是宮二爺打的。雖然是個俏皮活,可不是天天都要打井,我們李橋幾十戶人家,家家窗前都有了洋水井,周圍的村落也家家有了井,打井這個營生就只能告一段落了。在我們李橋人印象中,宮二爺這輩子是個閑人,莊稼地里的活計摸不起來,眼皮抬都不抬一下,遠些年去看,當年的宮二爺是我們李橋唯一那么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沒有井打了,閑得難受,就惹是生非,偷過莊稼,調戲過婦女,靜水庵里的尼姑當然也沒少被他羈絆。據說,宮二爺年輕時靜水庵香火比現在好,那時尼姑也多,最多時有二十多個。
宮國蕃的奶奶就是靜水庵里還俗的小尼姑。那時候,小尼姑和宮二爺犯了風月戒,原來的師太除了會說罪過呀罪過,竟然不知如何應付,到底是了塵幫著她出了個主意,讓小尼姑還了俗。其實,這個俗不還也不行了,在我們李橋人看來,尼姑肚子要是大了尼姑咋還能做得成。現在,那還俗的小尼姑已經是宮國蕃的奶奶了,了塵呢,已經是這靜水庵的師太了。
往后的好多年里,就算是現在,我們李橋人都這么想,尼姑生的孩子聰明,不是小尼姑的骨血,宮二爺咋會有這么給祖宗爭氣的孫子。雖然是這么想,可我們李橋人厚道,除了宮二爺,沒誰惦記靜水庵里的尼姑(就算是想惦記,畢竟也只有倆垂暮的尼姑)。
頭年秋天里一個傍晚,李寒梅從北京領回來一個女的,是個多愁多病身,啞巴一樣,跟村里人一句話也不過,可發起瘋來,就在庵里唱,不分白天黑夜,半個村都能聽到。李寒梅把她托付給了塵師太,轉身回了北京。靜水庵就忽然多了心儀這么個尼姑。多個尼姑可不是小事,這年月誰還愿意當尼姑,心儀這么漂亮的姑娘出家做尼姑,可惜得讓人吧嗒嘴。本來靜水庵里已經只剩下了塵師太和一個比了塵師太更老的尼姑了,心儀一來,我們李橋人的好奇心可不能不使,問這問那,可是了塵師太就是不告訴。
后來李大仙說,北京的,來的時候可不是個尼姑,一腦袋長頭發,烏黑烏黑的,拖拉到屁股蛋子,是個俊姑娘。我們家寒梅帶回來的,她來了,轉天靜水庵里就多了個禿腦瓢。人們說,這個知道,為啥來,你知道嗎?
李大仙長了個驢耳朵,消息總是那么靈通,說心儀是宮國蕃在北京搞的女人,宮國蕃把人家玩個臭夠,又把人家甩大鼻涕一樣給甩了,人家姑娘不甘心,跑我們李橋來找宮二爺說理。宮二爺平生最會應付這種事,跟人家沒一句好話,反還數落人家一頓,理全拉扯到孫子這一邊,把個含悲忍憤的姑娘說得啞口無言,一氣在靜水庵中出家了。李大仙這話是寒梅說的?也許就是寒梅說的。
李大仙的話,我們李橋人向來是信一半疑一半,為了求證是真是假,人們你問問他問問,都是問了塵師太,可無論誰,了塵師太都不給答案,怪打聽的人好釁兒,末了還要橫瞪一眼,十分看不起的樣子。人們又轉著彎兒跟宮二爺打聽,宮二爺更沒好氣,說孫子在中國北京外交部當干部,盼望將來發個大展,媳婦還都沒娶,咋能玩人家大姑娘。末了,宮二爺還要用手里的拐棍橫掃那些好釁兒的。好釁兒的被宮二爺一句話堵回去,差點兒挨了棒子,趕緊閃開,可是好奇心得不到滿足,腳心還是讓宮二爺給抓了似的。還是去找李大仙,非讓李大仙說詳細了。李大仙本也是個撲風捉影的人,就把事情說得云山霧罩,一去千里。李大仙一派胡說,聽的人其實不敢信,可就是愿意聽。
三
靜水庵在一片麻地里,是一座相對獨立的院落,三進房舍的規制。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幾百年的大榆樹,潑下的樹影很大一片,墻里一半,墻外一半。青磚墻外是一片麻地。現在誰還種麻呢,莊稼那么值錢,我們李橋的女人早就不用麻線搓繩納鞋底了,哪家都不種麻。靜水庵周圍的麻也不是了塵師太種的,是自己長的。每年秋后割了麻,麻籽會掉在地上,第二年春天小麻苗會自己長出來,等到了五月,這片麻林就把靜水庵圍住了,年復一年,年年如是。了塵師太把麻收去,做不了別的,只能搓繩子。村里哪家缺了繩子都來庵里找,多少給了塵師太幾個小錢,就能從庵里得一條粗壯的暴繩。暴繩是每年秋后往家拉柴禾火不可少的,所以家家還是用得上的,對于靜水庵來說,繩子也是個進項。
小孩子們經常在麻地里玩,用筆直的麻桿折手槍,編制蟈蟈籠子裝蟈蟈,都挺好玩。巴掌大的麻葉一片片鋪在地上,當炕睡覺……麻地里可以藏住許多孩子的童年,還可以藏下多情男女的好事,最讓我們李橋人難忘的,是七仙在這片麻地里還捉過一回奸。
我們李橋是老李家先人開荒占草的,我們李橋這村名也是這么得下的。李大仙他爹生了多少兒女沒誰記得清,活下來的就有八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子叫大仙,八兒子叫八仙,中間那二三四五六七自然也都是仙。女兒們早年都出嫁了,爹媽也早就死了,剩下一幫仙們在我們李橋生兒育女,如今,大仙年過六十了,最小的八仙也是四十歲往上的人了。
要說這些仙里最有能耐的還是七仙,在我們李橋,偷漢子娘們兒不能說家家都有,畢竟還是有,可誰能抓到當場?七仙就把老婆和宮國清按到麻地里了。當時是大熱的晌午,麻地里都是干土面子,宮國清性急,沒鋪麻葉子,把七仙媳婦抓過來就壓住。那天有三級風,吹得麻地呼呼響,也是七仙媳婦大意了,酣暢地叫了起來,事后人們議論起來說,七仙媳婦偷嘴吃還嚷嚷。七仙媳婦這一酣暢,讓路過麻地的七仙聽到了,結果就按在了當場。七仙媳婦當時翻嘴了,反咬宮國清強奸。
事情犯下了,宮國清讓老李家的八個仙五花大綁,送到村上去了。這時許大爛已經是村長了,七仙紫著一張臉讓許大爛做主,把宮國清往鄉里、縣里送。許大爛瞪了宮國清一眼,說你這個宮國清,好哪口不好,偏好這一口,丟人了可,你隨你爺爺,跟你弟弟不一樣。說完,他一揮手,連同七仙在內,一起出來,把個五花大綁的宮國清往鄉上送。宮二爺早得了消息,在橋頭等著,把他們攔住了。宮二爺拉了七仙到麻地邊,說了一些話,到底說的啥,遠處聽不到。
七仙把宮國清放了,宮國清回家殺了一口豬,請全村人吃了一場肉,這個破事就算是過去了。當年年底,七仙當上了村長。這時我們李橋人就起了議論。我們李橋人腦袋笨,起先沒把事情聯系起來想,還是大仙聰明一些,斷定這里面有貓膩,斷定他們家七仙這個村長是宮國蕃從北京捎來話了,給從鄉上要來的。起先大仙不想說,畢竟七仙是自家弟兄,這種隱秘就算猜到了,也不能往外說。可是那天大仙喝了酒,嘴上沒把住,到底還是把這個話說了。別的話,鄉親們信一半疑一半,這個話,鄉親們全信了。
四
麻地邊頭有個廢棄的磨盤,磨盤四外是個干燥的空場地。要是天氣晴好,晚飯后、黃昏里,人們就來這里坐著扯閑淡。大人們張家長李家短,小孩子和狗在旁邊玩,去拍靜水庵的門,被了塵師太吼了,就撤回來。有時候了塵師太也和顏悅色的,拎一筐黃瓜出來,讓孩子們提到大人們跟前去吃。大人們就吃,滿嘴都是黃瓜的清香,要是了塵師太拎出來的是一筐西紅柿,嘴丫子上就噗噗地冒出西紅柿的汁液來。孩子們也吃,跑著吃,一會兒鉆了麻地,一會兒又從麻地里鉆出來,直到天上有了星星,大人孩子才回屋。
年前的時候,李大仙是這么說的——
宮國蕃其實根本不是外交部的干部,你們別聽宮二爺那張破嘴亂噴,還中國,還北京,還中國北京外交部,打開他們老宮家家譜看看,祖上都是些啥人,能生出在外交部上班的子孫嗎?不信你們去北溝子墳地,看看他們家祖墳上有沒有一棵高草。李大仙這個話一出口,我們李橋人都說李大仙這是眼氣人家,說的是酸話。
有人說,你這是嫉妒,你們老李家一窩家門口光棍,腿比蛤蟆腿還短,除了七仙,你們家族連上過鄉里的人都沒有,七仙也就是當了村長才上過鄉里,你們老李家人也就方圓三十里地亂轉悠,去過八面城的有幾個?見過啥是世面嗎?
李大仙不服,因為李大仙有救命稻草,這根稻草是八仙的閨女李寒梅。李寒梅初中畢業就去縣里打工,干了半年就上了沈陽,干了一年又去了深圳,在深圳呆了三年,又轉腳去了北京。現在北京有生意,是個理發屋,理發屋的名字叫青春加油站,李寒梅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說是改成一個跟北京對味兒的名字,叫啥我們李橋人沒記住,她每次回來,我們李橋人還叫她寒梅。李大仙說,誰說我們老李家人都是家門口光棍,我們家寒梅在外頭掙大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說老李家人沒見過世面、腿比蛤蟆腿短的是許姓人,是許二爛。許大爛當了社長當村長,許多年里,許大爛是我們李橋最有權勢的人,平白無故讓鄉上給擼了,換上了七仙,許姓人心氣跟李姓人順不起來了。許二爛說我還忘了你侄女了,那孩子在外頭憑啥給你們家八仙掙那些錢?八仙兩口子也不問問,就知道拿閨女享受,房子蓋了四五間,院套也修得比驢高,就不問問閨女咋掙的那個錢?李大仙說這個你管不著,北京是首都,錢好掙。許二爛說好掙你咋不去掙?喔,對了,你去不了,因為你沒長那個模樣,你還不是個女的,你去了也白去。許二爛這個話李大仙打心里不愛聽,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轉身走了。許二爛在后面喊,你咋不說了?還沒聽夠呢,你繼續說呀。李大仙頭都不回,直著脖子罵一句,我操你奶奶許二爛。
轉過兩天,李大仙又坐在磨盤上說,宮國蕃其實就是在北京瞎胡混,沒個正當職業。他又說,北京好混,有點兒文化就能混成人模狗樣。
李大仙這話沒人信,可都樂意聽。
許二爛不是想替宮國蕃和宮二爺不平,他想,要是讓他們兩家干起來就好了,于是,李大仙云山霧罩的工夫,轉身去了宮二爺家,進了門跟宮二爺說,李大仙埋汰你和你孫子呢。
宮二爺剛吃過晚飯,正躺在行李上剔牙,吃的是小雞燉蘑菇,瘦肉絲在牙縫里咋也捫不出來。宮二奶看他難受,起身幫他捫。老兩口正對付牙縫里的瘦肉呢,許二爛進屋就說,老李家哪有一個正經人,你宮二爺幫虎吃食,把我哥擼下來,讓老李家人上去,上就上吧,我們許姓人不當這個破村長也沒啥了不起,可倒好,李大仙又埋汰你們家國蕃呢。
春天的時候,老李家人就滿世界傳揚,說宮國蕃不是啥外交部干部。宮二爺氣不打一處來,找到老李家門上去,問人家為啥扯這閑話。老李家人氣焰很高,說這不是扯閑話,你們家宮國蕃大學畢業一直就在北京閑溜達,沒個正當職業,本來就是個二流子。宮二爺急得跳起腳來罵,說你們老李家人沒一個好東西。李大仙說,宮國蕃要真是外交部干部,就讓他跟縣上說說,幫咱李橋辦點兒實際事兒。二仙是個啞巴,手指著宮二爺,哇啦哇啦一陣叫,看架勢要跟宮二爺伸手。宮二爺就沒轍了。平常鬧矛盾,能張嘴說話的仙多,七嘴八舌亂嗆嗆,要是理不在他們那兒,他們就把啞巴二仙使出來,啞巴是殘疾人,打死人不負法律責任。宮二爺沒找出個里表,只能氣哼哼地回家。進了家,跟宮國清說,趕緊給你弟弟打電話。宮國清也跟老李家人生氣,也想和弟弟商量商量,怎么讓全村人看看能耐,于是就給宮國蕃打了電話。
幾天后,鄉里組織泥瓦匠,把靜水庵里外翻修了一回,順便把宮家祖塋地也砌了石樹了碑。翻修靜水庵那天,宮二爺坐在磨盤上,用手里的拐棍指著老李家的那些仙,你們看到了?這是我孫子跟上頭說的,不是我孫子有話,這靜水庵塌了也沒人管。村里人都在這兒看熱鬧,老李家那幫仙也都在看熱鬧,個個心說,宮國藩還真能耐,在上頭嘣個屁,就讓鄉上把庵翻修了,祖墳也裝修了。可李大仙是個嘴上不服輸的,他把宮二爺的拐棍扒拉到一邊,故意要氣氣宮二爺。他說,二叔,這算啥,你孫子要是真在北京外交部當官,就讓他跟縣上說說,把村里的公路修成油漆馬路,你孫子要是能讓門口的沙石路變成油漆馬路我就信。
許二爛聽老李家人這么說,就在旁邊起哄,你們老李家人這不是難為人嗎,修路是縣上統籌一部分,下邊集資一部分,你們家七仙是村長,這個事應該他張羅,咋能張嘴讓人家宮國蕃給你修?
老李家人也滿身是理,在他們看來,許大爛當村長的時候收不上集資款,這種得罪人的事老李家人也不干。
你哥在上面的時候咋不集資?
許二爛氣不忿,我哥在上面的時候縣里鄉里還沒這個號召。
許二爛說的也是實情,農村修柏油馬路是最近兩年來的事。四鄉八鄰都在修。我們李橋地面上有將近十公里沙石路,路面已經破損,石頭尖朝上,人走在上頭硌腳,車走上去也一瘸一拐,其實早就該修了。可家家都放出話來,路就應該是國家修,修路錢咱可不能拿。七仙一直沒收上來集資款,路就一直沒修成。現在大仙跟宮二爺叫這個號,其實也是想幫他們家七仙一把。
要是別人,可能就不跟老李家人叫這個勁了,宮二爺是誰?宮二爺是宮二爺,從來就沒在啥事情上堆過,何況有個在外交部當干部的孫子呢,還能讓老李家人在這種事情上給叫死?四外看看,見宮國清騎在靜水庵的墻上,正指揮著鄉里的工程隊這么干那么干,宮二爺朝他喊,國清你下來,回家往北京給你弟弟打個電話。
讓我們李橋人吃驚的是,一個月后,縣上公路段的人真來修路了,把我們李橋所有的沙石路都鋪成了油漆路,一條油滾滾的油漆路從遠處的人間飄過來,搭在了河岸上,游蛇一樣,一口咬住了李橋。修路那些天,宮二爺整天在路邊走,見了人就說,這是我孫子國蕃的功勞,這是我孫子國蕃跟上頭過了話,不是我孫子的臉面再過二十年也鋪不上油漆路……這個孫子我算是沒白供,我這個孫子書算是沒白念……鄉親們都跟著沾了光,我這孫子成人沒忘了家鄉……
修路那些天,除了七仙在現場,其余的仙們都呆在家里不出來。宮二爺問七仙,這回信不信了?沒我孫子,你能當上村長?靜水庵有人給修?這條平溜溜、油光光的馬路猴年馬月李橋人也走不上。七仙沒話說,想走開。宮二爺跟在七仙身后,繼續說,人得知道鹽打哪咸醋打哪酸,吃水別忘挖井人,到現在許大爛許二爛還嫉恨我,說我孫子在上面搗鬼,把他從村長的位子上拉下來,把你硬推上去。都不是瞎子,老許家人說得不錯,不是我跟國蕃說,不是國蕃跟鄉上說,就憑你這猴樣咋能當上村長?七仙實在不樂意聽宮二爺這些破話,站住腳,螃蟹眼探出來,盯著宮二爺說,老不死的,你再不住嘴,這個破村長我寧可不當,送你們家宮國清進大獄!你信不信?
宮二爺也停住腳,眼睛也盯著七仙看。宮二爺把拐棍往天上指,想說啥,想想不說了,朝七仙哼一聲,轉身走開了。二次再碰上七仙,宮二爺問七仙,你這個當村長的,有啥困難你就說,我給國蕃打電話,讓國蕃從上頭往下撇話。七仙不搭言,七仙心里生氣,晚上跟另外幾個仙們說宮二爺太猖狂,太氣人,都快把我給氣死了。另外幾個仙們就問他,姓宮的到底咋猖狂了,七仙就說了個詳細。大仙說這好辦,反正姓宮的能耐,再問你,你就讓他在河上修一座大橋。
路修完那天,鄉里縣里領導來剪彩,宮二爺跟鄉上領導打了招呼又跟縣上領導打了招呼,無論是鄉上領導還是縣上領導都恭敬他,都說您老人家是有功之臣呀,您老人家有個好孫子,您老人家要好好養著您的身子骨呀,等等,都是一些在宮二爺心坎上蘸蜜的好話。宮二爺這個時候就變得謙虛了,說我孫子是個好孫子不假,你們也都是好領導,沒有你們這些好領導照應著,我孫子也做不了啥貢獻。領導們說,哪里哪里,還是您老人家養了個好孫子。宮二爺說,是李橋這塊土好,這樣的好土地養了我這樣的好孫子,我感謝你們這些領導,也感謝這塊土地……領導們上臺剪彩了,宮二爺就走到七仙近前,跟七仙說,村長你有啥困難就跟我說,我給國蕃打電話,讓他從上頭往下撇話。七仙笑了笑,明知道宮二爺不抽煙,偏偏遞給他一支,宮二爺說,今天是喜慶日子,我抽,這個煙我得抽。七仙把煙給他點上,說,二叔,你給國蕃侄子再打個電話,讓他跟縣上領導再說說,把河上的破橋換成水泥橋就行。宮二爺愣了一下,嘴虛張著,剛吸進去的煙慢慢地飄了出來。七仙問,二叔,咋?有難度?宮二爺轉過神來,沒,沒難度,哪能有難度,再說,土橋也配不上油漆馬路,應該修,早就應該修了,電話我打,等會兒回去我就讓國清往北京給他弟弟打。
電話打過去沒幾天,就是夏天了。夏天一到,宮國蕃就回來了,在家呆了幾天,喝酒的時候跟鄉親們說,他要到國外當大使去了,往后村里的事就管不了了。當時李大仙還說,北京呆得好好的,為啥去外國?宮國蕃微笑著,不說為啥。村里人就七嘴八舌替宮國蕃說,外國好唄,還用問?李大仙說,外國有啥好,有你在北京給往縣里鄉里撇話,咱李橋不受欺負。宮國蕃還是不回應李大仙,還是微笑著。他不看李大仙,他看著別的鄉親們。李大仙又說,國蕃侄子,你到外國當大使也行,臨走前你再跟上頭說句話,把橋給修上,咱家鄉就這一個事情了,你給辦了再出國。宮國蕃還是不說話,他站起身,端了酒杯到別的桌子上給別的鄉親們敬酒去了。
宮國蕃走了許多日子,上頭沒來修橋。
五
李寒梅從北京回來了。李寒梅不是在榆樹坡下的車,她是坐飛機到的省城,之后從省城打車回李橋的,出租車直接開到了磨盤地。一幫人圍過來,夸寒梅是李橋最有能耐、最厲害的閨女。跟寒梅年一年二的姐妹們圍著她看,看她的穿戴,看她的發式,滿心滿意地羨慕。
宮二爺從磨盤石上下來,拎著拐棍到了寒梅跟前,把個李寒梅左看右看。
宮二爺說,丫頭你跟我說實話,說我們家國蕃在北京閑溜達、瞎胡混的,是不是你?沒等寒梅說啥,宮二爺又問,是不是因為我們家國蕃看不上你,對象搞不上,你就生氣,你就扯他閑話?
寒梅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宮二爺為什么這么問,就說,二爺你怎么這么說,北京那么大,我都沒見過你們家國蕃,你們家國蕃不是在外交部當干部嗎,人家官大,不理咱鄉下丫頭,不理我我也不理他,見都沒見過他,所有的閑話都跟我不沾邊。
宮二爺把拐棍舉起來,指著天,人們順著拐棍往天上看,天上除了一片云,啥也沒有。宮二爺跺了一下腳,塌陷的眼窩罩下所有人,然后聲音很大地說,你們都聽見了?寒梅證明我們家國蕃在外交部當干部,往后誰再造謠扯蛋,別怪我罵他家八輩祖宗。說完,宮二爺又坐回磨盤上去。
有看不出臉色的還問寒梅,寒梅你仔細說說,宮國蕃到底是在北京瞎混呢,還是真在外交部當干部?寒梅瞥了那問的人一眼,我方才不是說了嗎,我不知道,北京那么大,我又沒去過外交部,我哪知道。寒梅又說,你們這些人沒良心,你們沒看見靜水庵都翻修了?你們腳丫子走的油漆馬路是天上掉下來的?寒梅說這些話的時候,眼光掃了所有人,所有人都把眼光蔫下來,好像從這丫頭的話茬里聽明白了,翻修靜水庵,還有從村頭直直走出去的油漆馬路,還真是宮國蕃的功勞。可鄉親們還想問問修橋的事,看看寒梅的神色,就沒問。
這時候,八仙早把閨女帶回來的包包裹裹都背在肩上了,喊閨女回家。八仙說,走吧閨女,跟這些人說不清楚。
李寒梅跟著八仙回家了。一路上,八仙問這問那,寒梅怪她爸話多,八仙說,別的我不問了,我就想知道你跟宮國蕃咋樣了。寒梅跟八仙說,能咋樣,上個禮拜還找我借錢呢。八仙問,你借他了?寒梅實話實說,不借不行。八仙又問,他大衙門口上班的,咋還能找你借錢?寒梅說,咱們縣里的書記縣長都去北京了,撲奔他去的,他得招待呀。八仙說,在外交部當干部,還用得著他掏錢請客?再說,請客的錢他也沒有?寒梅說,請家鄉縣上的領導吃飯不可能上一般飯店,他在北京又不認識誰,錢不夠,不找我找誰。八仙想了想,我要問的不是這個。寒梅知道八仙問的啥,可寒梅故意打岔,說別的我不知道。八仙說,我是問你們倆咋樣了。
寒梅說,你別問了不行嗎?
八仙又問,寒梅不耐煩,說沒戲,你別管了。
八仙說,你們倆小時候一塊兒長大,上學也在一起,他考上大學走那年,你們倆還……咋能沒戲。
寒梅說,你還有臉提上學,你就供我念到初中畢業,說啥也不再供了,人家宮二爺一直把宮國蕃供到大學畢業,初中畢業和大學畢業差多大距離?人家哪能看得上我。
八仙在閨女身上有短處,當初寒梅跟宮國蕃比著學,成績也差不了多少,可他因為家里困難,硬是讓閨女下來了。為這個,寒梅不知道哭了多少場,一氣出去打工了。幾年下來,寒梅掙了不少錢,在我們李橋人眼里,有錢人指定讓人羨慕,羨慕是羨慕,我們李橋人更看重當官的,李寒梅雖然有了錢,跟人家宮國蕃卻還是不能比,何況李寒梅那個錢是咋掙來的,李橋人心中都猜到了,就是嘴上不說。八仙嘆了一聲,宮國蕃有啥了不起的,當了干部能咋的,還不是得找你借錢,這年頭,有錢就行。他這么說,是安慰閨女,也是安慰他自己。
寒梅不想再接八仙的話,咯噔咯噔往前走。寒梅不說話,八仙就討好寒梅,閨女,宮國蕃看不上咱,咱也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天底下……寒梅說,我不用你管。八仙繼續討好閨女,看你說的這話,我不管誰管?寒梅說,房子是不是我拿錢蓋的?院套是不是我拿錢修的?你跟我媽吃的穿的是不是我花錢支應的?往后這個家長你就別當了,我當,家長的事家庭成員別亂管。八仙把肩頭上的包袱往上掂了掂,緊走幾步趕到閨女頭前問閨女,這個家長你真不讓爸當了?寒梅眨了眨眼,點了點頭,嗯,能者上庸者下,咱家我是能者你是庸者,我上你下,正常。八仙拿倆螃蟹眼看著閨女,閨女也看著他。八仙說,行行行,我讓賢,家長你當。八仙這么說,寒梅就笑了,寒梅說,爸你可真行,家長往后還是你應名,我的事你不管就行。說著,寒梅往家走,八仙把肩頭的包裹又往上掂了掂,緊跟在閨女身后。說著話,進了家門。
寒梅媽把餃子包好了,水也燒開了,正要下餃子。見閨女回來了,臉上笑得開了朵大菊花。寒梅把包包裹裹都打開,一炕的花紅柳綠,除了穿的就是吃的。寒梅媽一件一件拎著看,嘴上抱怨閨女亂花錢。八仙說,你這是嘴不對心,心里盼著閨女往回帶東西,嘴上還這么說。寒梅媽因為高興,爺們兒揭了她的短,她也不生氣,把一件羊毛衫套在身上,忽一下走到鏡子前左照右照,母豬腰轉來轉去的。寒梅媽說,霜降了,正好穿這個。
吃飯的工夫,八仙問寒梅,回來呆幾天?
寒梅說,呆不了幾天,我是來接王月月的。
八仙說,心儀那個小尼姑?今天早晨坐車走了。
寒梅有些著急,走了?怎么就走了?
八仙說,誰知道,吃了飯你去問了塵師太吧,她送她走的。
寒梅心說,這可壞了,餃子也沒心思吃了,放下筷子,著急忙慌地往靜水庵跑。
六
又是一個黃昏,麻地被小秋風搖得嘩啦嘩啦響,仿佛一個婆娑世界。
磨盤上方才還坐了一幫人,小風一起,都回家了。靜水庵的木門因為夏天漆過,紅得耀眼,遠處看著,像我們李橋村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炊煙如常升起,日頭徐徐下墜,西邊天際一抹橘黃。
宮國清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狠勁兒拍靜水庵的門,一邊拍一邊朝里面喊。
靜水庵笨重的木門被了塵師太從里面推開,嘎嘎叫了兩聲。了塵師太問宮國清,你奶奶病了?宮國清伸了伸脖子,說眼看了,眼看就咽氣了,我還得找六仙給打棺材呢。師太說,棺材不用打,你奶奶死不了。宮國清吃驚地看著了塵師太,眼看快咽氣了,你咋說死不了?了塵師太平靜地說,凡事都有定數,你奶奶的命數在《玉階勝志》里寫得清清楚楚。宮國清說,我爺爺喊你過去呢。師太不緊不慢地說,不用我去,你奶奶真死不了,回去跟你爺爺說,你奶奶得走在他后頭。宮國清不信,心說,我爺爺一頓吃三碗大米飯,身子骨那么好,怎么能死在我奶奶前頭呢。可是,在我們李橋,師太說的話不能不信,因為靜水庵里有一本《玉階勝志》,據說,這本古籍把我們李橋人的生生死死都記得很詳細,師太因為有這個學問,她的話沒有不應驗的。師太轉身回去了,把木門嘎嘎地關上。宮國清愣了一會兒,一邊想著師太的話,一邊往回跑。
吃晚飯的時候還好好的,吃了晚飯,宮國清奶奶說身子乏,說著就躺下了,躺下就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宮國清媳婦說,奶奶今天這是咋了,臉咋脫相了。她這么一說,宮國清和宮二爺都圍過來看。老太太嘴歪眼斜的,口水也淌下來了。宮二爺用手背在她鼻子底下試試,氣息細得游絲一樣。宮二爺說,要沒氣了,趕緊張羅吧。宮二爺跟宮國清說,把了塵師太喊來,把村長喊來,把木匠六仙喊來,再到四仙家定個大豆腐。宮國清就緊忙跑出來了,卻想不到了塵師太這么說,說他奶奶得死在他爺爺后頭。
宮國清跑回家,他想看看奶奶到底咋樣了。他媳婦正給老太太找裝老衣裳,宮二爺坐在炕上沒動,他是等宮國清喊人來。宮國清往炕上看看他奶奶,真是死了的樣子。宮二爺問宮國清,人都喊了?宮國清就把了塵師太的話都說了,宮二爺聽了,把手里的拐棍舉起來,照著宮國清就劈下來,罵他沒有用,人都沒氣了,還說死不了。宮國清腦袋上著了一個包,轉身往外跑。這工夫,他媳婦驚叫了一聲,說你們看,快來看,奶奶醒了。宮二爺探眼去看,見老太太睜開眼睛,忽地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問孫媳婦,你們這是干啥呢?
老太太說,我做了個夢,夢見國蕃掉冰窟窿里了。
宮二爺從驚慌里安靜下來,撇了撇嘴,啥夢不能做,做這個夢,你還不如不醒呢。
老太太說,我樂意做這個夢?國蕃要到外國去,我死的時候他也趕不回來看一眼。說著,老太太哭了起來。
宮二爺說,看你這點兒出息,孫子到外國是當官,是給祖宗增光添彩。說著,宮二爺朝宮國清橫了一眼,給你弟弟打個電話,問問他,走之前能不能再回來一趟。宮國清揉腦袋上的包,站著沒動。宮國清媳婦也站著沒動,她心里有氣,跟宮二爺叫喊,都是一樣的孫子,咋兩樣看待?北京的一年也見不到個影兒,當了干部,一分錢也沒往家郵,你指望上一根頭發絲了嗎?整天侍候你的,不是挨罵就是挨打。宮二爺又把拐棍舉起來,但到底還是放下了。宮二爺嘴一撇,一樣的孫子?哪兒一樣?國蕃給祖宗爭了光,國清給祖宗丟了臉,還敢說一樣的孫子?宮國清媳婦是想給男人爭一句,忽然想起他跟七仙媳婦那件事,也就住了嘴,氣不打一處來,轉身出來,串門子去了。宮國清還是站著不動,揉腦袋上的包。宮二爺更氣,朝他喊,我讓你給你弟弟打電話,你聽見沒有?
宮國清給宮國蕃打了電話,跟宮國蕃說,奶奶想你,問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宮國清放下電話,跟宮二爺說,國蕃說回不來了,下星期就出國。宮二爺嘆息了一聲,情緒馬上又歡快起來,孫子當大使去了,回不回來的,不打緊,給祖宗爭光去了。
老太太抹起眼淚,說八成再也看不到孫子了。
宮二爺說,你哭啥?了塵師太說你走我后頭呢,你死不了。
老太太問宮國清,了塵師太真是這么說的?
宮國清跟老太太點點頭,沒再說啥,轉身出來。他想去找寒梅,他想問問寒梅啥時候走,走時把他帶上,他想在兄弟去國外當大使之前看看兄弟,他想跟兄弟當面說說修橋的事。他知道,爺爺這些日子心里不順,原因就是橋沒修上。自從他打電話給宮國蕃說了修橋這個事,爺爺天天盼著上頭來給修橋,可是一天一天過去了,修橋的一直沒來。宮國清沒出過遠門,不敢一個人上北京,他想要是李寒梅領著他,正好去一趟北京。他這么想著,就往八仙家走去。
七
寒梅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連夜動身回北京。八仙兩口子圍前圍后,問閨女咋這么著急,剛回來就火燒屁股似的要走。八仙念叨著,不是說呆幾天再走嗎,呆幾天再走吧。寒梅心里著急,不想說話。
寒梅找過了塵師太,問了塵師太王月月怎么了,了塵師太跟寒梅說,她走了。師太又說,這一年來,她就像個啞巴,發病的時候,連佛祖都能嚇出一身汗。寒梅說,不是有病,人家能來這里嗎,你咋能讓她走呢。師太知道寒梅是怪她,師太說,不是我讓她走,她不想在這里呆了,她自己要走,她說她再呆下去就要死了。師太又說,本來就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小姐,爹媽都當了那么大的官,從小嬌慣到大,靜水庵的日子哪是她能過得下去的。
寒梅問,她的病到底好沒好。
師太說,時好時不好的,不過,比來的時候強多了。
寒梅心急,怪師太,她這樣你就放心讓她走?要是走丟了,我咋跟黃廳長交代?
師太說,丟不了,就算她犯病了,也就是心悶,別的病我都給調理好了。
師太這么說,寒梅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
王月月是黃廳長的女兒,黃廳長的丈夫是個副部長,黃廳長經常來青春加油站收拾頭發,時間長了,寒梅就跟黃廳長有了交情,交情深了,黃廳長就讓寒梅去家里玩,寒梅去了就認識了王月月。寒梅認識王月月的時候,王月月得了一種怪病,任何醫院都看不了的病。北京醫院看不了的病,基本上就是邪病,邪病得邪治。寒梅也是為了幫黃廳長,這種情況下,寒梅就跟黃廳長說了了塵師太,說了塵師太對這種怪病有辦法。
對黃廳長和她的丈夫來說,最撓頭的事就是寶貝女兒王月月的病,本來好好的,平白無故就得了這么個病,犯起來神魂顛倒,語無倫次,有兩次還拿著小刀在胳膊上劃,眼看著胳膊上的血出來,也不知道疼。黃廳長兩口子帶著女兒去過歐洲,去過美洲,甚至還去過非洲,訪遍了天下名醫,問過了各路神靈,就是不見起色。本來絕望了,好歹養著吧。也是好心有好報,黃廳長見寒梅跟王月月一般年齡,人又機靈又漂亮,雖然說是個東北農村姑娘,模樣長得倒也有幾分嬌巧,性情也大方,于是就喜歡上了。黃廳長是直性子,喜歡就說喜歡,問寒梅,樂不樂意給我當干閨女?寒梅當然樂意,在北京一個人打拼,有個廳長當干媽當然好了。寒梅說我樂意。黃廳長讓寒梅關門,帶著她回家。黃廳長說,來家里吃飯,認識一下你干爹。
寒梅進了黃廳長家,見到了王月月。她跟著黃廳長進門那會兒,王月月正在沙發上睡覺,王月月像個睡美人躺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把晶亮的水果刀,胳膊上一道鮮紅的血口子。王月月這個樣子讓寒梅吃了一驚,黃廳長也嚇了一跳,大聲責怪保姆。保姆慌忙從一個房間里出來,一邊揉眼睛一邊跟黃廳長解釋,說自己不小心睡著了。黃廳長把王月月手里的水果刀拿過來,咣當一聲丟在保姆腳下,你看看,告訴你看緊點兒,又讓她傷到了。保姆一臉苦相,說我昨天照顧她一晚上,一個晚上我都沒合眼。黃廳長說,算了算了,你睡去吧。保姆沒去睡,急著找醫療袋去了。黃廳長蹲下身,一邊撫摸著女兒一邊嘆息。
那天晚上寒梅是在黃廳長家吃的飯,黃廳長的丈夫沒回來,干爹沒見到。吃飯的時候王月月醒了,保姆攙扶著她坐在桌邊。仿佛是嚇破了膽,王月月什么都怕的樣子,坐在那兒,拎心拎肺的,偷眼看了寒梅一下。寒梅不知道怎么應承,黃廳長又嘆息一聲,接著就說起了女兒的病。黃廳長說,憑空來的,一切都是憑空來的,我帶著她走遍了世界,看不好了。說著,又一聲輕嘆。
寒梅說我們老家有個靜水庵,靜水庵里有個了塵師太,別的我不敢說,方圓幾十里地,誰有個怪病都找她,沒有治不好的。
就這樣,去年秋天黃廳長來到李橋,在靜水庵住了一夜。了塵師太和黃廳長商量,讓王月月在靜水庵里出家。黃廳長當然不同意女兒出家,可是了塵師太的意思是只有出家了,這種病才能好起來。黃廳長還是不同意,就回了北京。回了北京之后,眼看著王月月一天不如一天,黃廳長就沒了主張,找寒梅商量,讓她跟了塵師太再聯系一下,就同意王月月出家了。
寒梅把王月月帶回來交給了塵師太,了塵師太收留了王月月,送了法號心儀,又讓寒梅轉告黃廳長,如果機緣湊巧,心儀會有還俗的一天。
上一次,宮國蕃回來,了塵師太讓他轉告寒梅,就說心儀的病一天比一天好了。
宮國蕃回到北京就把這個事告訴了寒梅,那時黃廳長和她的副部長丈夫成了寒梅的干媽干爹,干媽陪同干爹去歐洲考察了,一去幾個月。寒梅想把這個好消息盡快告訴給黃廳長兩口子,就給黃廳長打了電話,說月月的病快好了,被了塵師太治好了。黃廳長的聲音有些哽咽,說我們要兩個月之后才能回去,我們回去之前你把月月接回來,我們一到北京就想看到她。她又跟寒梅說,多虧了你,我跟你干爹一定好好報答你。
月月一個人走了,她來的時候生著病,路途都不記得,現在一個人走了,走丟了怎么辦呢。
寒梅急得不行,急著往出走,八仙兩口子跟到大門口,萬般不想讓閨女走,可他們又不知道怎么能留住姑娘。
宮國清正走到大門口,問寒梅,寒梅你這是?寒梅說我回北京。宮國清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寒梅說了。寒梅一聽他要去北京,趕緊說不行,你不用去北京,有什么話我給你帶到。宮國清說,也沒別的,就是想看看我兄弟,就是想跟他說說修橋的事,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工夫回來一趟,我奶奶想他想得差一點兒就過去了。寒梅說,還說沒有別的,這些主張呢,好吧,我回到北京就找他,跟他說,奶奶想他了,讓他有工夫回來看看,我還會跟他說,讓他和縣上領導打個招呼,想法把河上的橋給修上。宮國清抓了下腦袋,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沒去過北京,也想看看我弟弟上班的地方。寒梅說,你不用去,我也帶不了你,我還有別的事要辦。
夜色降臨了,寒梅事先從縣城喊來的出租車已經等在橋頭了,寒梅在橋頭上了出租車,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八
大仙吃了晚飯到八仙家看侄女,寒梅走了,他在炕邊上坐下問八仙,寒梅回來有事?咋這么急就走了?怕寒梅媽說實話,八仙趕緊說,回家送錢來了,本來打算呆幾天,可飯還沒吃完,北京就來電話,說有事讓她抓緊回去,這不,火燎屁股就走了,說,寒梅這丫頭你算是得濟了,北京買賣越來越大了吧?將來在北京找了婆家,你們兩口子也去享享福。八仙的神色美氣起來。八仙說,那都是將來的事。
大仙說,寒梅沒說說宮國蕃?
八仙說,沒說,也沒來得及說。
大仙說,按說宮國蕃那孩子不錯,就是宮德本這老家伙,太高傲,自從孫子考上大學脖子就拔起來了,恨不得腳丫子朝天走道,看著就來氣。
八仙說,寒梅說宮國蕃不理她。
大仙想了想,嘆了一聲,也是,人家現在是國家干部,而且還是外交部的干部,而且還要到國外當大使去了,咋能看得上咱家寒梅。大仙又說,不能跟當初比了,當初是他配不上咱們寒梅,說實話,現在是咱們寒梅配不上人家。
八仙說,配不上咱就不配,天底下兩條腿的活人多得是。
大仙說,那是,憑寒梅的能耐和長相,在北京找個婆家沒問題。
兩個人正說著,其他那些仙們都來了,都是看寒梅來的。寒梅往次回來,每個人都會有點兒紀念品,沒有紀念品,也會給每個伯伯丟兩百塊酒錢。這一次,寒梅走得這么急,拉拉家常的機會都沒給,你問他問的,都是問寒梅咋走得這么急。
寒梅媽把八仙跟大仙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大仙說,有幾天沒見宮德本出來了,碰見他我得問問,橋啥時候修。三仙四仙、五仙六仙也都跟著起哄,說宮德本一再給孫子添麻煩,有再一再二,沒再三再四,靜水庵翻修了,油漆路也修了,再讓人家修橋,也是太貪了。
大仙說,不是咱們貪,反正宮德本牛氣,不能讓他白在村子里牛氣,不給他出點兒難題,他不知道到底有幾斤幾兩。
七仙說,要是宮國蕃真把橋修上,宮德本往后更牛氣了。
大仙說,牛氣好啊,新農村建設還有很多難題,我都給他預備下了,完成一樣還有一樣,都讓他往北京打電話解決。
八仙笑,其他仙也跟著笑,所有的仙都笑了。
八仙媳婦問大仙,大哥你消息靈通,小尼姑咋走了?
八仙狠勁給了媳婦一個眼色,不讓她問。八仙媳婦這才想起,寒梅囑咐過,關于王月月的話別亂說。
大仙說,我還想問你們呢,當初是寒梅領回來的,走了也沒跟你們家打個招呼?
八仙說,招呼個啥。
大仙見八仙故意不說,就把話拐彎了,等秋后我去趟北京,讓寒梅領我看看天安門,爬趟長城,主要是看看故宮,看看皇帝們呆的地方到底是個啥樣。大仙這么說的時候,其他仙們都張著嘴,好像大仙真上了北京,讓他們眼饞得不行。大仙又說,我還要看看人民大會堂,再去一趟毛主席紀念堂……七仙說,得了吧,老八還沒去呢,又不是你閨女,你別見便宜就上。大仙說,侄女和閨女一樣。八仙說,一樣了?當初寒梅沒錢念書,你們腰里別著錢的,哪個也不搭把手。仙們又一陣嚷嚷,說那時候不光你老八沒錢,大伙不是都沒錢嗎。
正說著,外頭有人喊,說有人掉河里頭了,淹死了。仙們放下話,都往河邊跑去。
一陣風從河面吹過,河水悠悠地流著。宮二爺平躺在河邊,衣襟上沾了幾葉水芹菜,肚子鼓脹著。許二爛的衣服也是濕的。許大爛說,趕緊牽毛驢子。河邊上拯救落水的,通常都是把人放在毛驢兒背上,這樣水就能吐出來。大伙七手八腳地把宮二爺往毛驢兒背上抬。大伙正折騰呢,了塵師太走了過來,說不用了,預備吧。
九
縣上一直沒來修橋,這成了宮二爺的心病。宮二爺本來還想讓宮國清給宮國蕃往北京打個電話,讓宮國蕃出國之前把這個事給辦了,左思右想,又沒讓宮國清再打這個電話。他心里也明白,二孫子求過鄉上領導和縣上領導,接連給家鄉辦了幾件事,短短幾個月工夫,村長換了人,靜水庵翻修了,油漆馬路也鋪上了,雖然是在高處往低處說話,也不能太頻繁了。可這個橋修不上,李大仙那邊就不好交代。宮二爺挺討厭李大仙那張破嘴,四外亂說,好事都能說成壞事。他盼望著縣上早來修橋,只要這個橋修上了,李大仙那些人的嘴就堵上了,到時候再看看,看看李大仙那張破嘴還怎么翻。
宮二爺有些憂愁,就怕去磨盤地,怕李大仙那些人嬉皮笑臉地問他縣上啥時候來修橋。吃了晚飯,他就朝河邊走,河邊上原來有一棵柳樹,柳樹下有一塊捶衣石,現在家家有洗衣機了,沒誰到河邊洗衣服了,柳樹和捶衣石就成了我們李橋的一道風景。二孫子國蕃原來總是坐在捶衣石上看書,就像戲文里的秀才。宮二爺心里想著孫子,想到捶衣石上去坐坐。走到河邊,宮二爺發現柳樹不見了,只剩下個捶衣石。宮二爺在捶衣石上坐下,心里納悶,柳樹哪去了呢?要是誰砍了去,也得有個茬口啊,茬口也沒有,仿佛原來就沒有過一棵柳樹。
河水從宮二爺腳下悠悠流走,眼睛看著河對岸,一條油滾滾的馬路從橋頭跑出去,兩邊的榆樹林開始飄零著落葉。宮二爺想,孫子念書的時候是多么下力,每天放了學,吃上一口,就跑河邊來看書……宮二爺看著油漆馬路,心里感嘆孫子能耐,回頭再看一眼村中央的靜水庵,心里也感嘆孫子能耐。宮二爺嘆息了一聲,要是能把河上的土橋換成石頭橋,宮家的名聲就千秋萬代了,村里人把個李橋叫著叫著,想明白了,說不定就改叫宮家橋了……
黃昏降臨了,一彎淺淺的月亮升起在榆樹林的豁口上,高高的,淡淡的。宮二爺有些累了,起身從河灣里上來,又走到橋上,看橋下的河水,他跟河水說話,國蕃準是有難處了,不是為難,早讓縣上來修橋了。這么想著,宮二爺就朝村里吐了一口唾沫,眼光里全是鄙視,罵了一句,李大仙你個狗娘養的,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的?這個橋我不管了,我不能讓我孫子為難,你樂意說啥就說啥,破嘴長在你臉上,你樂意說,就隨便說。這么想著,宮二爺心寬了,他想伸個懶腰,一個懶腰沒伸完,失足掉到了河里。
誰都沒想到,宮二爺在河邊活了一輩子,最后讓河水嗆死了。
昭蘇太河是遼河的支流,這些年,本來遼河都快干了,這支支流卻還是鱗波徐徐風浪急急,水很多,趕上夏天雨季,還要出潮。淹死人的事早些年有過,現在的孩子都精了,不到下水的年齡不下水了,河總不能爬到村里來抓小孩,就基本上沒有淹死的了。至于大人,昭蘇太河其實還沒深到淹死大人的程度。宮二爺畢竟年紀大了,腿腳有些不好,又是從橋上摔下去的,是摔死的還是淹死的就很難說了。說他是淹死的,也許冤枉了這條溫純的河。
大伙七手八腳地把濕漉漉的宮二爺抬起來,橫搭在驢背上。許二爛牽著驢在河邊上來回走,渾濁的河水從宮二爺的衣服上淋漓下來,把河岸淋濕了一大片。
了塵師太說,死透了,抓緊操辦吧。
大伙把宮二爺的尸體從河口抬回來,放在磨盤地。橫死的不能進宅院,喪事就在磨盤地操辦起來。這時候麻地還沒收割,麻已經成熟,在一片秋風中簌簌作響。
十
大仙張羅著給宮二爺辦喪事。
以往這種事都是許大爛張羅,現在許大爛不是村長了,呆在家里不出來,村里的事再也不聞不問了。七仙原也就縮頭烏龜的樣子,別看鄉村里的事簡單而且約定俗成,也不是誰都能支應得了的。大仙讓六仙帶著一幫人打棺材,讓四仙回家做豆腐,讓七仙領幾個人去八面城買菜,讓宮國清再給他弟弟打個電話報喪,讓許二爛領幾個人去墳地挖墓坑,等等等等,安排得井井有條。
安排完了,大仙蹲下身,給宮二爺燒化紙錢。因為棺材還在制作過程中,宮二爺尸首只能暫時停在門板上。大仙一邊燒紙一邊抹眼淚,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跟宮二爺念叨,二叔啊,你走得咋這么急,你咋這么個走法,你這一走,可是咱李橋的巨大損失,你這一走,橋是修不上了。大仙念叨著,宮二爺的尸首沉默著,喪盆里的燒紙熱烈地燃燒著,宮二爺頭前的長明燈一明一滅,好像代替宮二爺在回應大仙的嘮叨。
宮國清給弟弟打完電話,回到宮二爺的尸首前雙膝跪地,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大仙問他,電話打過去了?他點頭,說打過去了。大仙問國蕃能回來?他說能。大仙說能就好,他應該回來,你爺爺對他最好,把他供成了大學生,供成了外交部干部,他回來應該。這個時候,來吊唁的一個接著一個,都給宮二爺磕了頭,都嘆息宮二爺死得不值。宮國清挨個給人家還禮,腦門子都磕紫了。
大仙圍著磨盤轉了幾圈,然后走到靜水庵的臺階上,粗聲大嗓地嚷嚷,讓六仙他們手腳快著點兒,讓忙著搭灶臺的也快著點兒,又吩咐電工抓緊支起五百瓦大燈泡,預備晚上用。
了塵師太腳步輕輕地走到宮二爺頭前站住,閉起眼睛默念著什么,半晌才睜開眼睛,說,該著井死的河死不了,該著河死的井死不了,萬事都有個根由,一路走好吧。說完,了塵師太往宮二爺家走去,去安慰宮二奶奶。
大仙在磨盤地來回走動著,眼看著灶臺搭起來了,棺材也要完工了,五百瓦燈泡也架起來了,大仙在墻角蹲下來,卷煙抽。
宮二爺的靈柩在院子里停了三天,宮國蕃也沒回來。大仙問宮國清,國蕃能不能回來?再不回來,你爺爺可就擱臭了。宮國清哭著說,國蕃剛來電話,說他回不來了。大仙眼睛張得老大,吃驚加怪罪,不回來了?你爺爺對他那么好,他不回來了?你爺爺把他供成了大學生,他不回來了?宮國清說,國蕃說上面臨時定的,讓他馬上出國,他回不來了。大仙哼了一聲,說不回來拉倒,明天出殯。
十一
寒梅回到北京,王月月已經康復了,憂郁癥完全好了,皆大歡喜。
黃廳長跟丈夫商量,要把寒梅的戶口遷到北京,副部長沒說別的,很快就解決了,而且讓寒梅在后勤部門當上了處長,寒梅一下子成了國家干部。
當上國家干部的寒梅給宮國蕃打電話,讓他在黃昏里來一趟朝陽區,在京廣中心附近地鐵口等她。宮國蕃來了,騎著一輛三輪車,從呼家樓廢品收購站出來的。
那個黃昏里四處都是晚秋的風,每個人都被溫暖的秋風吹拂著,每個人看上去都有點兒斜。
寒梅問宮國蕃,聽說你爺爺死了,你沒回去?宮國蕃低著頭,他不想聽寒梅說這個,他問寒梅,你找我來有啥事?電話里不能說嗎?寒梅知道宮國蕃不想聽這個,猶豫了一下,坐在宮國蕃的小三輪上,說,走,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宮國蕃沒動,說他不想吃。寒梅見他不動,有些生氣,吆喝牲口一樣吆喝他,讓他快著點兒。宮國蕃把三輪車蹬到一家火鍋店門口,車還沒停穩,寒梅就蹦下來,拉著宮國蕃進去,找個位置坐下。寒梅把服務員打發走,在等菜的工夫,跟宮國蕃說,你不能總是這樣。宮國蕃什么也不說,低著頭。寒梅看到,宮國蕃的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寒梅說,你不能總這樣。宮國蕃仍然不說話,眼淚繼續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寒梅嘆息了一聲,說國蕃哥,我從小就喜歡你,現在仍然喜歡你,我愛你國蕃哥,我現在要上班,生意照顧不了,我今天來就是跟你商量這個的,你別再收廢品了,你把發屋照顧上,也算個事業,要是你愿意,我們現在就登記結婚。
那天寒梅跟宮國蕃打開了心扉,說了好多好多話,宮國蕃什么都沒說,就是掉眼淚,寒梅不知道宮國蕃怎么有那么多眼淚。
宮國蕃沒動筷子,宮國蕃不吃,寒梅也沒了心思,領著他出來,兩個人騎著三輪車在北京的夜色里漫無邊際地走著。宮國蕃一下一下地蹬著車子,寒梅坐在后面望著星空,看著天上的月亮。晚秋的月亮很亮、很圓。寒梅心里有些酸,轉眼去看宮國蕃的背影,寒梅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宮國蕃沒有到青春加油站發屋照顧生意,他仍然騎著三輪車各處收廢舊報紙,每天早晨出發,黃昏時分騎著三輪車,把一天收來的廢品送到呼家樓廢品收購站。
寒梅每天上班,后勤處的工作很忙。黃廳長跟寒梅說,你好好干,年輕人別怕辛苦,年輕時候累點兒不怕,前途是大事。黃廳長又說,我跟你干爹當你是親女兒。
忽然有一天,月月跟寒梅說,想去李橋看看了塵師太。寒梅說不上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喜歡上了月月這個妹妹,因為她大病初愈,黃廳長和副部長都是唯女兒之命是從,寒梅當然更是處處關心著月月。寒梅知道月月是想讓她陪著去一趟李橋。黃廳長和副部長聽女兒這么說,也表示要去李橋走一趟,去看望一下妙手回春的了塵師太。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寒梅帶著黃廳長一家在省城下了飛機。從機場出來,幾輛省軍區的小轎車已經候著了。
副部長和軍區的首長、省里的領導寒暄了一陣,然后就上了小轎車,小轎車飛快地駛離機場,上了高速路。兩個小時后,市縣領導在高速路出口迎候了他們。副部長沒有下車,在車窗里跟市縣領導微笑著致意。秋光里,車隊迅速向李橋飛奔。
車隊到達我們李橋的時候,七仙正領著一幫人在修補李橋。大仙抱著一根楊木,說要是宮二爺不死,我早晚逼著他把這個橋修上,反正他有個好孫子。許二爛說,人家國蕃侄子去國外當大使了,就是宮二爺不死,也不會再讓國蕃跟縣上說修橋的事了。接著,大伙你說這個,他說那個,都是宮國蕃到外國當了大使,都是亂猜。
了塵師太走到橋頭,朝河對面的榆樹坡張望。七仙說,師太你老人家不好好呆著,張望個啥?了塵師太還是張望,了塵師太說,我看看修橋的來沒來。大仙說,拉倒吧,宮二爺不死,興許修橋的能來。了塵師太說,你們看,修橋的來了。大伙都直起腰板子往榆樹坡那邊看,遠遠的,一個車隊飛奔過來。
十二
王月月要在靜水庵過這個秋天,黃廳長和副部長起先不同意,可王月月堅持要在我們李橋過這個秋天。黃廳長和副部長拗不過女兒,就跟寒梅商量,讓寒梅陪著王月月。黃廳長跟寒梅說,照顧好你妹妹,她什么時候想回北京,你就領她回。黃廳長和副部長在我們李橋住了一晚,第二天早起,市縣鄉三級領導早早跑了過來,在橋頭上等候的時候,就商量了修建我們李橋的事,領導們都在,決議很快就形成了。
黃廳長和副部長回了北京,寒梅陪著王月月在李橋過這個清風徐徐的秋天,也就眼看著一座嶄新的李橋在河面上架了起來。因為有了氣派的李橋,昭蘇太河更像一條河了,河水歡快地流淌著,兩岸的莊稼也香熟了,被收割了去,我們李橋的天底下便顯出一派零亂的蒼黃。大雁南飛了,徐徐的河水纏繞住李橋,她要攔腰兜住我們李橋人,可我們李橋人終于有了嶄新的石灰橋,這石灰橋連著柏油馬路,柏油馬路經鄉過縣,直接通往北京和整個人間。
李橋建成剪彩那天,市縣鄉三級領導都來了,我們李橋的大人孩子都聚攏在橋頭,了塵師太也來了,寒梅領著王月月站在她身邊,一頭烏黑秀發的王月月看上去就像電影里的明星,是個嬌俏的小妞,小模樣讓我們李橋人看著很舒服。在我們李橋人眼里,王月月跟當初那個叫心儀的小尼姑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七仙讓宮國清去小商店買些炮仗,要多買。宮國清很快就跑了回來,把炮仗掛滿了橋欄桿。大仙趕緊點上一根煙叼在嘴上,要隨時把那些炮仗點燃。
領導們分別講了話,然后開始剪彩。鼓樂聲響起來,炮仗也讓大仙和宮國清他們點燃了,晚秋光暈下,我們李橋好一派熱鬧景象。
鄉郵遞員騎著摩托趕來了,一個死亡通知到了宮國清手里。
通知上說,宮國蕃晚上撿垃圾掉在下水井里摔死了。宮國清一下子蒙了,不知道這是咋回事,他從人群里把寒梅拉出來,把死亡通知給寒梅看,問寒梅這到底是咋回事,問寒梅說,國蕃不是去外國當大使了嗎?咋?這到底是咋?
寒梅的眼光從死亡通知上抬起來,越過李橋,向遠處看去,向北京看去。她的目光虛幻起來……村莊也虛幻起來,一條從遠處滾來的大路,搭在橋頭上,去了村子,又從村子里游滾出去……眼淚默默地從寒梅的腮邊流下來,她大聲朝北京的方向喊,宮國蕃你個混蛋,你個撒謊的混蛋,你個虛偽的家伙,你個大騙子!活該你是個揀破爛兒的,你爺爺是個井匠,活該你死在井里……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