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曬太陽

周玉潔，女，網名天堂鳥，湖北房縣人。作品散見于《芳草》《遼河》《牡丹》《芒種》《延河》《小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鴨綠江》《少年文藝》《文學港》《故事會》《讀者原創版》《讀者文摘版》《青年博覽》《短小說》《百花園》等百余家報刊。

于六月經歷過一次婚姻，后來，她回憶那段漫長而短暫的婚姻時，總是理不清頭緒，總覺得哪里錯了，她和那個人不該是夫妻，而應該是兄妹或是姐弟。他們應該是親人。

可是他們卻結婚了，結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談了三年的戀愛，周圍的人都問，于六月，你們什么時候結婚?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

于六月稀里糊涂地和那個人結婚了，因為她身邊只有他，因為他們談戀愛了，大家都知道他們在談戀愛，覺得他們般配，覺得他們早該結婚了。

一對應該以兄妹的身份生活在世上的男女，成了夫妻，讓于六月感到命運出了差錯。

他沒有什么大優點，也沒有什么大缺點，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既沒有什么值得回憶的感人的細節，也談不上浪漫溫馨，只是他們都喜歡曬太陽。曬太陽幾乎是他們談戀愛的三年中唯獨值得一提的事情，那是他們唯一的共同愛好。

“去哪兒?”他問。

“去曬曬太陽吧。”于六月說。

“好，往左，還是右?”

“右，去江邊吧。”于六月說。

“好。”

他們就是這樣，總是他先提出問題，她來做決定，他遵照執行。往哪兒走，吃什么，看哪一場電影，買哪一款衣服……全是于六月說了算。于六月很受用，覺得那個人全聽她的，什么都依著她的感覺，很好。可是時間長了，于六月又有了淡淡的失落，好像有那個人和沒那個人一樣，多了他和少了他沒有多大區別。于六月就自問，我愛他嗎?這是愛嗎?談戀愛是這樣的嗎?

但于六月實在挑不出他的大毛病來，而且她喜歡和他一起曬太陽，那是他們談戀愛三年最值得懷念的時光。他們曬太陽時充滿了單純、恬淡、散漫、懶洋洋的溫熱，他和她在江邊的白楊樹林里，或是在江邊的蘆葦叢中鋪上幾張報紙、塑料布，他們并排躺著，有時睜著眼睛看天看云;有時臉上搭著脫下來的上衣蒙著眼睛，凝聽江水的聲音和蘆葦與白楊樹葉被風撩動的輕柔聲響。他們曬太陽的時候很少說話，純粹地享受陽光，心無雜念，任由陽光穿透楊樹葉子，穿透云彩和蘆葦，照在他們身上。暖烘烘的，懶洋洋的，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在陽光下，能感覺到身邊那個人的存在，很有安全感，卻又像是空蕩蕩的太陽底下，只有于六月一個人。

有時候他們能這么在草地上，在蘆葦叢中躺整整一個下午，昏昏欲睡到太陽要落山了，臉頰紅撲撲的，眼皮都睜不開的地步。他們能夠不說話，不講故事，互不搭腔，也不生出半點多余的邪念，比如接吻，或是別的，甚至在并排躺著的時候拉拉手，都很少發生。

只有一次，他伸過手來，握住了于六月的手。

于六月說:“汗津津的手，討厭。”

他沒動，繼續握了一會兒，大約覺得沒啥意思，就放開了。

于六月躺在草地上的時候，有時也睜開眼看身側的這個男人，他的五官沒有分明的輪廓，只有長睫毛，安靜地在陽光下翕動。她有時候很奇怪，自己居然從這個男人的臉上看到一種慈祥，仿佛是她母親臉上有的那種慈祥;有時候她又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她父親的沉穩和靜默，他抿著嘴唇，神態極像她的父親。于六月迷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她父母的面容有著多么大的差別啊，自己怎么從一張如此年輕的臉上看到了母親的慈祥和父親的沉穩?于六月解釋不了，卻對他多了一些親近和依戀，她想，或許這就是緣分吧，我和他終將成為親人。

在準備結婚的那段時間，于六月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希冀。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家具，新的寢具，新的盤碗，新的生活，她渴望著他們快速進入角色，就像那些普通夫妻，自己開火做飯，自己張羅衣食住行。于六月甚至盼望他們早點開始為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操心，開始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總之，于六月向往關于婚姻生活的一切，別的夫妻經歷的，他們也要經歷。他們將有一個自己的家，他們由此成為大人，將來還會成為父母……于六月迫不及待地要進入新生活，開始一個女人婚后的日子。

可是，那段時光過得有點慢，慢得讓于六月感到迷茫。她時而興沖沖地挑選床罩和窗簾，時而又在胡同口望著即將成為新房的那個小房子發呆。她像一個路過的人那樣打量著那個窗口，想象著自己將成為新娘，成為一個人的老婆，她不知道為什么在真的臨近結婚時，有了莫名的恐慌，覺得不穩妥，好像哪兒出了問題。

他也有這樣的感覺，只是他沒直接說，但也明顯心事重重。

他說:“六月，你覺得我們會幸福嗎?會幸福的吧，我愛你。”

于六月說:“都要結婚了，還這么問，干嗎啊。”

“六月，你愛我嗎?你愛過別的男人嗎?”

“廢話。”于六月說。

“六月，你想沒想過，如果和你結婚的是另一個男人，會怎樣?你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后悔嗎?我沒有太多的錢，沒有值得你喜歡的優點，沒有才華……你為什么答應和我結婚呢?我都覺得不像是真的……有點……怕……”

于六月望著他的臉，忽然有點心酸，她很想摸摸他的頭發，擁抱他。這個男人，在這一刻流露出的脆弱和膽怯打動了她。他是在怕不能天長地久嗎?怕不幸福嗎?他也在怕嗎?

于六月走近他，把臉貼在他的懷里對他說:“抱抱我吧。”

他沉默了一刻，終于抬起胳膊緊緊地抱住了于六月。

于六月透過他的肩膀，望著屋子里新刷的白墻，想象著白墻上貼上大紅喜字的喜慶樣子，想象著屋子里將擺滿新家具，擺滿她喜歡的那些茶具和裝飾品。想象著親人朋友們涌進這個小屋祝福他們的情景，于六月不由地濕潤了眼睛。

就在這時，他的下巴動了，他說一句話，他的下巴就頂一下于六月的肩膀。他的下巴放在于六月的肩上，他的頭低著，他的雙手環抱著于六月的腰，于六月想掙脫他的懷抱看著他的臉，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他不準，用力抱著她，保持著那個擁抱的姿勢，躲避著于六月的眼睛。

他朝西，她朝東，他們擁抱在一起，卻互相看不到對方的眼睛。

“六月，我不想騙你……”他說。

“嗯。”于六月答應了一聲，想不出他接下來要說些什么。

“六月，我做了一件可恥的事情，本不想對你說，可還是要告訴你。”他的下巴在于六月的肩上一下下地敲打著。

“你說。”于六月有點緊張。

“我愛你，所以我不想欺騙你，可能你理解不了，可能你不會再相信我了，會生氣，可能你會轉身就走，不跟我結婚了……可是我不能不說，我放在心里很難過，每天都難過，就像是壓了一塊石頭那樣，難過……”

“你說。”于六月的腦子里迅速地閃過了一些與女人有關的念頭，可是她很快否定了，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本份忠誠的人，“你說吧，沒關系的。”

“六月，我不知道怎么說出口，你不要動，不要看我，要是我說完了你生氣了，不要我了，你推開門就走，可是，你要相信我是真的愛你，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那樣的，我很后悔，可是我無法解釋……”他顫抖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和凄涼。

“六月，就在這個屋子里，幾天前，不是請了一個女工來粉刷涂料嗎?不是你說過渡房不必裝修，刷點涂料，白白凈凈的就好了嗎?”

于六月說:“嗯。請了一個女工，刷涂料，我還記得那個女人，黑胖黑胖的，對不對?”

“是，我已經記不得她長什么樣了，我沒注意她的臉，她頭一天來的時候就是那副樣子，身上臟乎乎的，一股油漆味，頭發亂蓬蓬的，臉又粗糙又老，我根本沒注意她……可是有一天傍晚，我來這屋子里量尺寸，想再核對一下我們訂的大衣柜擺不擺得下……我拿了鋼卷尺進了里屋，她搭著一個凳子，在刷涂料……我望著她的背影，望了一會兒，忽然就覺得很委屈……六月，除了你，我從小到大，沒擁抱過任何一個女人，包括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抱住另一個女人的感覺是怎樣的……我想我結婚后就是你的丈夫了，要對你一心一意地好，只能對你……我忽然間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心……我不是不愛你，不是對你不滿意，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是怎么了……我忽然有了一種沖動，想都沒想就走過去，站在那個凳子下面，從背后抱住了那個女人的胸……六月!我是怎么了?”

他的下巴一下一下頂得于六月的肩膀生疼，于六月聽著他的話，每一句都聽進去了，可是她沒有憤怒，反而很安靜，在安靜中又有一絲心酸，那心酸慢慢地從心底浮出來，蓋過了安靜。于六月沒有說話，她流淚了，淚水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她感覺到他也在哭，起初是無聲的流淚，然后是抽噎，然后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于是，于六月和他一起哭了起來，他們仍舊擁抱在一起，而他的手慢慢地滑落，倒是于六月的手漸漸用力，成了她在擁抱他了。于六月的胳膊從他背后環繞著他的肩膀，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后腦勺，對他說:“可憐的，我可憐你。”

“我真的沒有怎樣，只是抱住了她的胸，然后我就逃走了，可是我……”他哭著，在于六月的耳邊，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是什么感覺?”于六月吸吸鼻子問道。

“什么?”

“抱住另一個女人是什么感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別問了……”

天色暗下來，雪白的墻壁變得黯淡。于六月臉上的淚水變得干枯，她累了。她松了手，對他說:“我們洗把臉，出去吃飯吧。”

“六月，你生氣了嗎?你會原諒我嗎?我真的是愛你的……我無法解釋，可我不能騙你，不對你說出來，我的心就不安……”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我沒有推開門就走，我也沒覺得我要因此而不跟你結婚，我們的喜宴都訂了，親戚朋友都通知了，不是嗎?”于六月說，“我不覺得生氣，只是覺得可憐你，也可憐我自己，我說不清楚到底是在可憐我們什么……忘了它吧，或許這根本就沒什么。”

“六月，告訴我，你愛我嗎?”

于六月腦子有點遲鈍，哭得久了，她的頭有點發暈，感冒了似的，鼻子堵得厲害。她望一眼他哭腫的眼睛，思路不清地對他說:“如果我們這樣是愛的話，我就是愛你的吧，因為我就只談過這一次戀愛，我也不確定怎樣是愛，要是你也不確定，我們可以先不結婚。”

“嫁給我吧，六月，原諒我，我……”

于六月不想再聽他說什么，包括那些道歉和自責的話，她只是想趕緊結束這次談話，想走出這個屋子，出去透透氣。她說:“已經嫁給你了，結婚證都領了，還要怎樣呢?別說了，至少我喜歡和你一起曬太陽。有天下午，我自己去過江邊，也躺在我們常曬太陽的那片白楊樹林里，可是我躺下去根本不敢閉眼睛，覺得周圍很詭異，覺得風聲和草的聲音都讓我害怕，以為是有人走過來的腳步聲……我從白楊樹林換到了蘆葦叢里，可還是害怕，一點也感受不到和你一起曬太陽時的安靜和愜意……那一刻我就想，只有你在我身旁，曬太陽才是真的曬太陽。”

他再次抱住了于六月，在她耳旁說:“我愛你，是真的愛你。”

他們結婚了。成了夫妻。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正如于六月希冀的那樣，他們開始為生活瑣事操心，他們開始了和普通夫妻一樣的爭吵。日復一日，墻上大紅的喜字褪了色。有一天，于六月在收拾房間的時候終于將那張喜字揭了下來。她打算將它扔進廢紙簍里，但看了看沒扔。她將它對折了，夾進一本厚書放進書柜，打算留個紀念。可是，于六月還是不放心，因為那褪色的紅紙已變得近乎慘白，她覺得留著它不好，丟了也不好，她躊躇了，坐在沙發上，盯著墻上的座鐘，久久地發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于六月在白墻上看到了虛空，她感到壓抑。她的目光掃視了一遍被抹擦的光潔明亮的家具和她精心挑選的那些瓷器與花瓶，她感到在這小小的屋子里充斥著某種陌生的氣息，她越是認真地盯著它們看，就越覺得每一件東西都陌生，好像不是她親自挑選，親手買回來的。她感到整個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在沙發上盤腿呆坐了一個下午，到晚上躺在床上時，她還在發呆。他伸出手打算抱住她時，她忽然說:“你以前還沒回答我呢，抱住一個別的女人的感覺是怎樣的?”

許久以來，他們不再提起那件事情，他早已理直氣壯地覺得那是不值一提的了，于六月用實際行動原諒了他，她并不在意那件小事。他甚至后悔因為一時沖動告訴了于六月，他覺得在婚前痛哭流涕地對于六月說出那件芝麻粒大的事是很荒唐幼稚的，那是沒有經驗的年輕男人總會犯的錯誤。如果是現在，即便有比那件事更大的事，他也會對于六月守口如瓶，只是他不明白，他沒招惹她，她今晚怎么忽然提起那件事情來了。

于六月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在他就要進入夢鄉的時候又一次問道:“怎么不回答?那感覺是怎樣的呢?”

他在半寐中被她激怒，他覺得她揪住那件事情不放，舊事重提，是對他的羞辱。他跳起來，啪地給了于六月一個耳光……

那是他第一次打她。

后來，很多次，于六月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睡不著覺時，都會感到她身邊的這個男人是她的親人，就像兄妹那樣的親人，她和他不應該成為夫妻。

他們之間已經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形成了共同的口味和生活習慣，除了曬太陽，他們已經有了很多共有的習性。一同用一個牌子的牙膏和香皂，散發著同樣的氣息;一同吃飯、睡覺，有著同樣的作息時間;看同一本書和同一部電視劇，聽同一個鄰居說同樣的話……于六月開始覺得生活枯燥單調，明明是兩個人一起生活，卻感到空蕩蕩的，有種難以言明的孤獨感。

她無法忍受的孤獨，他好像視而不見。于六月惡作劇似的自找苦吃地在單調極了孤獨極了的時候拿那句話向他挑釁:“說啊，你還沒回答呢，抱著另一個女人是什么感覺?”

有一天，當于六月再次這么說的時候，他咬牙切齒地吼道:“于六月，你是個神經病!”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于六月的心更空了。她開始懷疑他們的生活。

她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飯菜的時候心酸;她看著他一個人在街上走的時候心酸;她看著他無所事事地呆望著電視屏幕半張著嘴的時候心酸……于六月像個旁觀者，偷偷地打量著他的時候，總會感覺到心酸。她不明白她是怎么了，為什么要心酸，為什么沒來由地憐憫那個人。他不快樂嗎?他可悲嗎?他到底有什么需要她心酸地憐憫?

于六月沒找到答案。她沒準是在同情她自己，她看著他，其實是在看著她自己。她和他過著同樣的生活，他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他，就像是一對迷路在荒漠中的人，能夠看見的同類只有對方。

于六月開始拒絕他的撫摸，繼而拒絕他的親吻，然后抵制和他做愛。她受不了他們親熱之后的空虛和罪惡感，她總會在他完事后放開她呼呼睡去的輕微鼾聲中感到難以忍受的虛空從無邊的黑暗中壓來，她覺得像是犯了錯那樣懊悔，她覺得有哪里錯了，她和他本不該是這樣的。她難過地流淚，在黑夜里傷心地濕了枕頭。然而，他對于六月的內心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于六月再次拒絕了他時，他落寞地說道:“我們是夫妻……”

于六月立即打斷了他的話:“不，我覺得我們應該是親人，比如是兄妹，我們不是夫妻，肯定是哪兒出了問題，不對勁兒，命運，是錯的……”

“六月，你在瞎說些什么?”他盯著于六月的眼睛，焦急地說，“六月，我愛你，和從前一樣愛你。”

“我不愛你，那不是愛，我們只有親情，那不是愛情，就錯在這里……”于六月慢慢地說。

于六月說出了這些話，忽然間明白了暗夜中內心升起的罪惡感和空虛感的來源。她豁然開朗，并在隨后的進一步思考中堅定了信念，要和他離婚。因為她不愛他，所以和他在一起過的那些生活是不對勁兒的。

就在于六月決定和他離婚時，有一個傳福音的朋友為于六月郵寄來一本《圣經》。那是于六月第一次讀《圣經》，她將它當作一本書來讀，起先她以為那是神話故事，但讀著讀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變得清晰起來，變得龐大起來，一字一句，仿佛刻在了于六月的心里。

“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神取下他的一條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領她到他跟前。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

于六月一字一句地看著《圣經》上的話，忽然覺得一陣心痛，她抓起電話給那寄《圣經》的朋友打了過去。

“你們怎么看的?女人是男人的肋骨造的嗎?是男人的一部分?”于六月問道。

“是的，耶穌說:‘夫妻不再是兩個人，乃是一體的了。所以，神配合的，人不可分開。’”朋友說。

“這句我聽不懂，什么是不可分開?”于六月問。

“婚姻是一個約，這約是他們在神面前立下的，立了婚姻這個約，就是建立了夫妻的長久的關系，不可背叛，不可離棄，因為在上帝造人之初，男人和女人就是一體，那是神確立的，受神祝福的。”朋友說，“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隨時打電話問我，也可以去就近的教會……如果你能獲得屬靈的生命，必定會得到神的祝福。”

于六月思索了一會兒，終于問道:“那么怎樣的才算得一體?是不是就覺得和那個人在一起，就像是和自己在一起?是孤獨的?”

“夫妻本身就是一體，你是他的一根肋骨做的啊。”朋友說，“你初讀《圣經》，大概一時間想不明白，但慢慢的就會體驗到神的話語，是唯一能填補生命空虛的大愛的話語。”

“那么愛情呢?沒有愛情的婚姻呢，也是一個約嗎，也是受上帝祝福的嗎，在你們看來，那也是不可分開的嗎?”

“《圣經》上有教導做妻子的如何去愛自己的丈夫，教導做丈夫的如何去愛妻子的話，遵著神的話語去做，就能獲得幸福和愛。”朋友說，“別著急，慢慢來，你接受神的話語需要一個過程。”

于六月一直沒有想明白，她和他的婚姻算不算是受祝福的約，她到底該不該和他離婚。有一天，她買了菜，走在巷子里，一根電線桿前，她看見了她的丈夫，他正仰著頭，饒有興味地默讀電線桿上貼的一張小廣告，他神情嚴肅而認真，下巴上揚，聚精會神。她遠遠地看著他，心里又泛起一股辛酸。

我是他的肋骨造的呢，我和他本是一體，婚姻本是一個約，那是受上帝祝福的。于六月輕輕地走過去，望著他的臉，脫口而出:“我是你的肋骨做的嗎?”

他被突然出現的于六月嚇了一跳，扭頭怔怔地看了于六月一眼，說:“六月，你又在干什么?你好像真有點神叨叨的了，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是你的肋骨造的嗎?”于六月又問道。

他怒氣沖沖地推開于六月，邊走邊說:“我懶得和你說話了，你好像有點神經病，你要是再這樣下去，你不提和我離婚，我也要和你離婚了，我受夠了!”

于六月默默地站在巷子里，看著她的丈夫怒氣沖沖地往前走。走出幾步，他忽然停住了，蹲下身，慢慢地癱倒在墻根下，蜷成了一團。

于六月趕緊跑過去，只見他臉色蒼白，一只手緊緊地揪著衣襟，嘶嘶地吸氣，他凄楚地看著于六月的臉說:“六月，我怎么了，我的胸口好疼、好悶……”

于六月伸出手，指著他的左肋，問:“是這里嗎?”

他虛弱地點頭:“疼，疼得要命。”

于六月笑了，她想，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不再懷疑她和他為什么就像是同一個人，吃著同樣的飯菜，有著同樣的作息時間，和他在一起卻時常感到孤單。她沖他笑著，說:“我是你的肋骨做的，我和你有受祝福的約。”

他無可奈何地望了于六月一眼，凄楚地說:“六月，你不是我的肋骨做的，你是你自己，所以我才愛你。”

于六月仍舊笑著。他喘息著，痛苦地朝她抬抬手說:“六月，我心口疼得厲害……快幫我去叫救護車……”

那是他對于六月說的最后一句話，他說那句話時還緊緊地揪著胸口的衣襟，可是等于六月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回來時，他的手已經松開了。他靜靜地躺在墻根下，一抹夕陽灑在他身上，他好像獨自一人靠著墻根在酣睡中曬太陽……于六月望著他，眼前拂過那些他們在江邊的蘆葦叢中一起曬太陽的日子，想起了他們在風聲中瞇著眼睛看云看天的情景……她呆呆地望著一動不動的他，望著他慘白而冰涼的臉上緊閉著的眼睛，望著他合上眼斂的長睫毛……于六月感到自己從未像此刻這樣，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是那么愛他……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