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口.酒神(連載之二十四)

(接上期)

再說釀酒車間。

白霧裊裊騰騰升，酒香飄逸向天飛，揮汗如雨赤臂漢，揚撒酒醅滿車間。

這是釀酒車間最忙碌的一刻，酒工們揚撒著熱氣騰騰的酒醅，如同進(jìn)入了白云飄渺的世界一般。周案工用木锨將酒醅裝入大師傅的簸箕中，大師傅便朝甑桶里均勻地播撒。在這期間，其他酒工們把入窖的酒醅翻晾得差不多了，再把成麻袋的曲粉撒在上面，開始均勻地翻晾著。大師傅裝完甑桶后，把煙一掐，腳丫子朝酒醅中一插，說:“行啦，攪拌入窖。”

話音落，酒工們開始了人工攪拌。這個時候，車間內(nèi)沒有任何熱氣了，只是少量的曲粉在車間內(nèi)飛揚。

那個時候的大師傅，都有一身絕活，酒的質(zhì)量和出酒量，用手攥攥酒醅就知道;窖池內(nèi)的溫度，用腳丫子一杵就有了準(zhǔn)兒;酒的度數(shù)，打打酒花聞一聞就差不多清楚了，要是品上一點點，說得上下一度也差不了。要不，歷來作坊里的大師傅怎么都吃小灶、拿大工錢呢。

老龍口酒之所以多少年來香飄萬里，是因為在其釀造過程中有著嚴(yán)格的程序和環(huán)節(jié)要求。首先是選取東北特產(chǎn)的成熟、顆粒飽滿、無蟲蛀、無霉變的優(yōu)質(zhì)紅高粱和新鮮無雜質(zhì)、無霉變的稻殼。大曲選用大麥、小麥、豌豆為原料，經(jīng)自踩制、發(fā)酵，培養(yǎng)出富有濃郁香味的曲塊。水選用具有三百多年悠久歷史的古井水——“龍?zhí)端保摼宄焊寿擞卺劸啤?/p>

很久以前，人們用石磨粉碎高粱、大曲。用石磨(現(xiàn)用粉碎機)將整粒高粱碾成四到六瓣，然后再清蒸原輔材料稻殼，與高粱按配料比例裝在甑桶內(nèi)，清蒸排雜。起窖帽和起酒醅對保證酒的質(zhì)量也很重要。首先用木掀把窖帽上的窖泥切成大約邊長二百五十毫米見方，然后再一塊一塊地將窖泥掀下來，窖泥上盡量少帶酒醅，把掀下的窖泥裝入土籃里，運至泥池中進(jìn)行踩制，柔熟備用。起酒醅時要將窖池子內(nèi)的大楂、二楂、小楂、回糟、扔糟等不同酒醅按先后順序一一取出。而配料更是關(guān)鍵，起上排做的楂醅，帶鍬跳入窖中將上排做的楂醅的三分之一鏟至柳條筐中，運至楂場上，收成圓堆，上面撒上熟稻殼，堆積一段時間，做成回糟(一甑活)，再將上排做的楂醅的三分之二鏟至柳條筐中，運至楂場上，摻入新糧，收成圓堆，上面撒上熟稻殼，堆積一段時間以促使糧粉從楂醅中吸收水分和酸度，有利于糊化，裝甑前再摻拌均勻，收成圓堆，按加入原料的多少，配成大楂、二楂、小楂(三甑活)，將出窖的回糟蒸餾后排掉(一甑活)。配料時摻拌要均勻，酒醅疙瘩要除凈，應(yīng)低而快地翻攪，翻數(shù)也不宜過多，以防止酒精揮發(fā)損失。這就是老龍口酒傳統(tǒng)的“混蒸混燒老五甑”工藝操作法。

裝甑是大師傅的拿手活計，看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很難。裝甑前應(yīng)將發(fā)酵酒醅和原輔料充分?jǐn)嚢杈鶆颍媚鞠瓢迅泶衲腴_，使材料松散;地鍋水要清換，檢查水位;在甑桶底部的發(fā)條上鋪兩層秫桿簾子，撒一薄層谷糠;裝甑時大師傅要用簸箕將材料均勻地撒入甑內(nèi)，做到松、輕、勻、薄、準(zhǔn)、平，也就是說裝甑材料要疏松，裝甑動作要輕快，上汽要均勻，醅料不宜太厚，蓋料要準(zhǔn)確，甑內(nèi)材料要平整。在裝甑過程中燒灶的酒工要控制火候，要注意緩慢供汽，上汽要齊，切不可亂用大火供汽。開始裝甑時，甑底材料較薄，容易跑汽損酒，用汽量要小，小火供汽;甑的中間，隨著料層加厚，上汽阻力增大，為防止壓汽，用汽量宜稍大;甑面和收口，因上下汽路已通，用汽量要小。裝甑時用汽要“兩小一大”，這樣才能保質(zhì)保量地把酒醅中的酒精成分和各種香味成分充分地蒸餾出來。

老龍口酒至今仍然遵循“采用大曲釀化發(fā)酵”，不加入麩曲、糖化酶及其他添加劑的原則。發(fā)酵期九十天。三百年前，義龍泉燒鍋發(fā)酵用的窖子是在地下挖的坑，為防坍塌，后來窖子的四周改用釘竹簽、纏麻、糊泥，窖池底部和窖帽均用黃泥沫窖，沿用歷史傳承的釀酒工藝，后來演變成現(xiàn)在的泥窖。泥窖的窖墻是用黃泥一層層堆積起來的，堆一層后夯一層，將其窖墻夯實。窖池經(jīng)過幾百年的馴化，池壁富集了霉菌、酵素養(yǎng)菌、放紅菌等種類繁多的微生物，為釀酒提供了呈香呈味物質(zhì)的前軀體，從而構(gòu)成了老龍口酒的獨特風(fēng)格，酒味醇厚芬芳，素有“千年窖萬年糟”之說。老龍口窖池從清初建廠伊始，至今一直在連續(xù)使用，從未間斷過。

這一天快下班的時候，班長王大為走了進(jìn)來，說:“過一會兒，技術(shù)室的人來咱車間下新曲子指導(dǎo)入窖發(fā)酵。又研究出了新的曲型，兩個多月后，酒型就又要改變了。”

“越變越好了，還是越變越壞了?”有個酒工慢條斯理地來了一句。

“傻啦叭嘰的，越變越好唄，還能越變越壞?大姑娘還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呢。”“油葫蘆嘴”來了幾句。

“咱廠子的幾個娘們真行，隔三差五地就把酒型變一變。”

“什么娘們，人家叫小媳婦，啥也不懂。”

“就你懂，一提到女的就來神了。”

“算啦算啦，你們還有什么出息，整天琢磨娘們、女人那點兒事，除了這個還會什么?一會兒，都正經(jīng)點，回屋去，管它臟凈的，把衣服都穿上。”大師傅一句話，誰也不敢吭聲了，都回到屋內(nèi)換好了衣服，回來干活時車間內(nèi)鴉雀無聲了好一陣子。

“各位師傅，”丁靜蕾帶著哲英、劉肖蓮等幾個女技術(shù)人員在車間窖池邊說，“這是我們廠研制的第二代曲粉，是我們經(jīng)過反復(fù)試驗才決定投入使用的。對比以前的曲粉，它有著產(chǎn)酒高、用量少、酒質(zhì)更純的特點。所以勞煩各位師傅，從明天開始，就使用這新的曲粉，用量按照我們技術(shù)部門的數(shù)據(jù)投放。這樣，三個月后，我們的酒就會增加一個香型。王廠長在病中還一直牽掛著這件事，他說只要研制成功，年內(nèi)就投入批量生產(chǎn)。”

提到王廠長，酒工們個個不陌生，都知道王廠長的處境，也都在為他鳴不平。然而，作為沒文化的酒工，他們的確有勁使不上，也說不出什么來，只是心中有數(shù)罷了。

“王廠長還能回廠子來嗎?”有酒工關(guān)心地問了一句。

“我想能吧。”丁靜蕾隨口說了一句。

“沒有王廠長，就沒有老龍口的今天。”

這最后一句話，說得很實在，代表著全廠職工對王大衛(wèi)的評價。

三十

看看王大衛(wèi)吧。

風(fēng)不來，天不晴，曉殘月，柳枝黃。

王大衛(wèi)雖然又一次免于和閻王爺會面，但自從這一場病后，身子骨卻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了。他臉瘦得像刀削的，眼睛大得像核桃，走點兒道渾身無力直打晃。

他照樣以軍人的意志、頑強的毅力站在病房窗前，雙手叉腰，眺望著遠(yuǎn)方，思緒萬千……

自己又一次逃過死神的捕殺，他很慶幸;心系著多日不見的老龍口酒廠，他焦急萬分;想到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親人，他心潮澎湃，低頭淚下。在這個安靜的世界里，他的心悠悠地飛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一首《鄉(xiāng)戀》在他的心里輕吟:

是誰在三月里來到我們的村莊，

開始種植芬芳并放聲歌唱?

是誰在秋天的夕陽里傾吐衷腸，

是你，白色的衣裳映著滿坡的高粱。

……

這是他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對妻子的思念，他覺出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邊緣，只能用這無盡的思念寄托自己的心愿了。

“廠長。”聲音落地，丁靜蕾走了進(jìn)來，已經(jīng)挽扶上了王大衛(wèi)的一只胳膊。

“靜蕾。”

王大衛(wèi)慢慢地躺下來，雙眼望著丁靜蕾，說:“靜蕾，這些日子你明顯見瘦了。”

丁靜蕾微微一笑，說:“瘦點兒算不了什么。”

“與我有關(guān)呀。我這次沒能去閻王爺那兒報到，多虧了你和偉彬去得及時，否則就沒有今天嘍。”王大衛(wèi)感慨地說，接著又問:“靜蕾，研制的陳釀曲粉入窖沒有?”

“入了，是昨天。”

“好啊，三個月后，又會有一種飄香美酒在老龍口誕生了。照這樣的速度研制下去，不出三五年，我們老龍口肯定會有更多種香型的酒問世。到那個時候，老龍口會名聲大振，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老龍口酒，會像茅臺、五糧液、古井貢、汾酒、竹葉青等名酒一樣，名揚全國的。”

“我想會的。”

“可惜啊，我是看不到這一天啦。”

“你這不是很好嗎?”

“下雨陰天不知道，自己病成什么樣還不知道嗎?”王大衛(wèi)推心置腹地說，“說不定，就在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呀……”

“廠長!”

“靜蕾，”王大衛(wèi)從枕頭底下取出兩封信，信很厚實，遞給丁靜蕾，“靜蕾，這兩封信我交給你，你把它收藏好。將來有一天，一封交給組織，一封交給我愛人，讓組織上和我愛人、孩子都知道我此時此刻是怎么想的。千萬別忘了。”

王大衛(wèi)用沉重的心情說著沉重的話題，讓丁靜蕾心里也沉重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堂堂正正、千錘百煉的英雄，從戰(zhàn)火硝煙中來到了老龍口，幾年時間卻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頭戴一頂“右派”大帽子的人，真是不可思議，讓人不敢相信。可是，這事實畢竟就在眼前。丁靜蕾腦海里閃現(xiàn)出了從前王大衛(wèi)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威武的神態(tài)、和藹可親的笑臉、底氣十足的步伐，眼前這個病弱如絲的漢子根本無法與那時相比了。一時間，酸楚的眼淚又涌上了眼眶。

“靜蕾，你在想什么?”丁靜蕾沉思的神情被王大衛(wèi)看在眼里。

“噢，沒想什么。”丁靜蕾隨聲答道。

“靜蕾，”王大衛(wèi)感慨地說，“我來老龍口一晃十幾年啦，最大的感觸是，我們老龍口的人好啊。我真的不應(yīng)該身患這種病，真的想和大伙像以前那樣，甩開膀子成年累月地吃、住、干在一塊兒，那該多好啊。可是，看看我這模樣，成了秋后的枯草，一冬過去，明年發(fā)不發(fā)芽都不一定了。”

“廠長……”

“靜蕾，我一生也有遺憾，沒有個女兒，要是有個女兒像你一樣，陪在我身邊該多好啊!”

丁靜蕾聽了王大衛(wèi)的話，再看看他那張渴望的臉，心里酸透了，眼淚也隨之流了出來，緊握著他的手，說道:“廠長，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女兒吧。”

王大衛(wèi)聽了丁靜蕾的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子，才涌動著淚花說:“靜蕾，你和偉彬、秀龍都是好孩子，你們對我的關(guān)心和照顧，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忘記的。倘若有來世，我會報答你們的，可惜啊，蒼天給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太少了……我多想現(xiàn)在就站起來，你攙扶著我，我們回老龍口一趟，看看我工作戰(zhàn)斗了十幾年的地方，和同我相處了十幾年的干部職工再說上幾句話，道個別，說上一聲:我無法再和大家一塊兒建設(shè)老龍口了……”

丁靜蕾聽著王大衛(wèi)的話，頭俯在他身上嗚嗚哭了起來。

王大衛(wèi)伸出一只手摸撫著丁靜蕾的頭，眼淚涌出來了，順著眼角流向枕頭，說道:“靜蕾，不要哭，不要這樣，我命該如此。我不后悔，也不懼怕，我只想把我心中的話都說給你聽，因為除了你我身邊沒有任何人啊。我想你大嬸快來了，我好像看到她們正從家里往這兒趕呢。”

丁靜蕾望著熱淚滾滾的王廠長，雙齒咬緊嘴唇。

王大衛(wèi)閉上了雙眼，胸口不斷起伏，另一只手已經(jīng)捂在了胸前。丁靜蕾見狀，急忙喊來了大夫。

大夫用聽診器聽了聽，沉重地說:“他的心律一直不穩(wěn)，又有些發(fā)作前兆，只能加大些藥量了。”

過了一陣子，王大衛(wèi)又慢慢地睜開了雙眼，他費力地望著丁靜蕾，很艱難地喘著粗氣，此時的他，已經(jīng)聽到了死神的呼喚聲，一臉都是想活下來的渴望。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靜蕾，我的包里有兩張照片，你給我拿來，我再看一眼。”

“嗯。”丁靜蕾從相伴王大衛(wèi)大半生的軍用挎包里掏出了用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四寸照片，舉到他的眼前。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