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張玉清，河北省兒童文學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2005年被評為第二屆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曾在《人民文學》《花城》《山花》《天涯》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其中《安全》入選《2008年短篇小說》和《2008中國短篇小說年選》，《覲見元首》入選《2009年短篇小說》和《2009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太陽鳥文學年選》。

紅旗大隊排練《紅色娘子軍》本來沒有我們什么事，但黑子我們興奮異常，我們這樣的年齡什么新鮮事都能讓我們興奮。黑子帶著傻旺來我家找我，說去大隊部看排練，我飯也不吃就跟他們出了家門，半路上壞三和臭蛋也追了上來。

大隊部門外已經用竹桿拉上了一百度的燈泡，賊亮，為了防備停電，竹桿上還掛著盞汽燈。半人高的臺上，幾個姑娘正在上面踮著腳尖瞎蹦，臭蛋的姐姐二鳳蹦著蹦著突然崴了腳，身子一歪倒那兒了，臺下嘩嘩笑起來，臭蛋踹了一個比他小的哈哈笑的小孩一腳，但制止不了群眾的笑。其實這不怪臭蛋姐姐笨，只怪舞臺不平坦，這個舞臺不是專門為跳《紅色娘子軍》準備的，它已經搭在這兒好幾年了，平時用來開動員會或是批判會——前幾天這上面還開了劉臣他爸爸的批判會。當初搭臺的時候拆了銀花家的一間房，我還記得拆房時銀花一個勁兒地哭哭啼啼，被她媽扇了一巴掌。

舞臺上是由“洪常青”領著跳，他參加過公社宣傳隊，這個排練實際上都是由他來教，見倒下一個女隊員，他機靈地立刻去扶，臭蛋姐姐意志十分堅強地掙扎起來接著跳，“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們冤仇深!”

排練總指揮是大冬瓜，大冬瓜是紅旗大隊的大隊長，兼任紅旗大隊民兵連長，現在又負責排練舞劇《紅色娘子軍》。“大冬瓜”是群眾給取的外號，因為他的腦袋長得又長又大。大冬瓜站在燈泡底下，燈泡照耀著他的腦袋，他很得意。臺下來看排練的群眾越來越多，開始還是些小孩老太，后來就站了不少正正經經的小伙子大姑娘，白天干活雖然很累，但大家的神經還是格外興奮。

有人叫了一聲:“吳清華，吳清華呢?”這一聲叫出了群眾的心聲，雖然臺上的姑娘們都挺好看，但按道理當然應該是演吳清華的演員最漂亮，大家都想看吳清華。

見有人問，大冬瓜得意地解釋說吳清華要請公社宣傳隊的演員來演，今天沒來。

有人問:“是不是小金鈴兒?”

大冬瓜說不是小金鈴兒，舞劇又不用嗓子。

有人表示失望，“不是小金鈴兒，那有什么勁哪，排什么舞劇呀，就這么瞎蹦有啥意思?”

大冬瓜往說話人那里瞪了一眼，卻沒生氣，好像他早已預料到會有人這樣說，但他胸有成竹。大冬瓜揚了揚手，叫一聲:“停，演員們換服裝!”臺上的姑娘們就停了蹦跳，一個跟一個跑下舞臺鉆進了大隊部里。等過了一會兒，洪常青再帶著這些姑娘上臺來一亮相，就讓群眾看傻了眼:姑娘們都穿上了跟電影《紅色娘子軍》里一模一樣的軍裝，灰帽子紅領章，灰上衣灰短褲。天哪，短褲，短褲下面是裸露的白生生的大腿呀!

連我們小孩都看傻了眼，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溜光的大腿，我們數了數，一共是八雙大腿，因為是八個伴舞的姑娘，剛才我們可沒注意一共有幾個姑娘。聽得見小伙子們咽唾沫的聲響，臺下再也沒有對舞劇不滿的意見了，肯定有人還很感謝大冬瓜。

大冬瓜更是得意，這服裝是他專門去公社宣傳隊借來的。公社宣傳隊原來排過《紅色娘子軍》，現在改排《杜鵑山》了，大冬瓜的女兒在公社廣播站當廣播員，幫大冬瓜借來了服裝。

“向前進，向前進……”這回再一跳，臺下的氣氛大為不同了，壞三的二哥忽然急火火地往外跑，說是去喊幾個伙伴趕快來看，然后又有幾個小伙子跑去召喚自己的伙伴。很快臺下就擠滿了人。

但群眾眼睛雪亮，大冬瓜正得意，占據有利地形瞇著眼把娘子軍們看得最清楚，忽然有人提出了意見:“大菊子不行!”

“對，”馬上有人附和，“大菊子不行!”

大菊子這姑娘長得并不很丑，但十分強壯，不穿舞臺服裝時還不顯，現在一穿服裝，人家另外七個姑娘都苗條伶俐，大腿小腿順溜勻稱，惟有大菊子一雙粗腿，像兩根柱子，皮膚還很黑，這太不諧調了。其實大菊子臉蛋長得也不白，不過擦了粉，燈光下看上去能夠魚目混珠，穿著衣服站在娘子軍里尚可，不惹異議。但現在一換裝，她事先又沒有在大腿上也擦粉，皮膚太黑的缺點暴露無遺。本來大家都盯著長得好看的大腿小腿看，沒人注意她，現在有人一說，大家都開始格外注意大菊子的大腿，有人還嘿嘿笑了起來。不怪別人笑，七雙俏生生的白腿中間塞進一雙粗得不像樣子的黑腿，看上去太滑稽。大菊子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平時在生產勞動中一向積極肯干，干部群眾都對她印象不差，可她顯然不適合擔當這種向群眾表演大腿的使命。

意見是正確的。大冬瓜的臉色有些被動，當初挑演員時，因為大菊子家成份好，是貧農，根紅苗正，大菊子又是積極分子，就挑上了她，沒有考察她的腿是不是能當紅色娘子軍。此時大冬瓜盯著大菊子的大腿，心里也很不滿意，這樣的腿沒法上公社去匯演。

臺下有人趁機起哄:“什么人不行?怎么偏挑大菊子?”

“為啥不挑如蓮?”

“對，如蓮，如蓮行!”

臺上的大菊子忽然捂住了臉，“吱”地一聲尖叫，從臺上躥了下去，顧頭不顧尾地往家里跑。

居然沒人可憐大菊子，大家趁勢叫起來:“讓如蓮上，讓如蓮上!”

臺下的如蓮害羞地捂住了臉。大冬瓜也沒置可否，沒讓人去追大菊子，只揮了揮手，讓“洪常青”帶著七個女兵不要停，繼續蹦。

接下來一連幾天都是“洪常青”帶著七個女兵在臺上蹦，大菊子被傷了自尊，再也沒有露面，服裝卻是還了回來。大冬瓜手里按著一份多余的服裝，顯得權力尤其大。他能決定讓村里哪個姑娘來當紅色娘子軍。這幾天，好幾個姑娘都追著大冬瓜，有事沒事圍著他轉。

大家都猜著大冬瓜會讓誰來演，幾個能上的姑娘里，數如蓮最漂亮，身材也最好，大家都覺得其實就是讓如蓮演吳清華都夠格，只是如蓮出身不好，她爸爸是下放的右派。有知道消息的說大冬瓜也有意讓如蓮上，只是還沒拿定主意。中午在臭蛋家，我聽到臭蛋姐姐二鳳對如蓮說:“你肯定能上，咱們村沒有人比你長得漂亮，就是你家的成份，大隊長可能怕別人有意見。所以你自己得努力，跳得好了，讓別人服氣，就沒意見了。”

臭蛋姐姐把臭蛋趕出屋，和如蓮關了門在里面練腳尖舞。臭蛋想賴在屋里看她們練舞的想法沒有實現，心里很不高興，就拉了我在窗外偷聽。如蓮好像在點頭，臭蛋姐姐又說:“你還得表現得積極點，光跟著我們練舞不行，還得在各方面好好表現。”如蓮問:“都哪些方面?”臭蛋姐姐說:“哪方面都是，比如我們化妝時你幫著拿拿東西，練完了，你幫著收拾東西，掃掃地什么的。你看人家彩云多機靈，要不是長得矮了點，大隊長早就讓她上了。”

大隊部每天晚上燈火通明，小伙子大姑娘們早早就來湊熱鬧，有面子的還能在排練前進到大隊部里看演員們化妝，小伙子們看女演員化，大姑娘們看“洪常青”化。大冬瓜每隔五六分鐘就得往外轟一回人，只有兩個人大冬瓜不轟，一個是彩云，一個是如蓮。彩云已經被大冬瓜任命為劇務，喜洋洋地每天晚上都忙得腳尖朝后。

黑子我們卻漸漸覺得索然無味了，小伙子們對娘子軍的大腿百看不厭，姑娘們對“洪常青”的小白臉百看不厭，黑子我們卻除了圖熱鬧再沒有別的邪念。好在黑子總能有出奇的表現，他找到了一個好玩之處，帶著我和傻旺臭蛋壞三悄悄地翻墻轉到了大隊部的后面。大隊部的后面貼墻種著蓖麻，我們在密密實實的蓖麻葉子里鉆過去，來到了大隊部的窗后。窗子上的玻璃早已從里面用白粉刷了，但黑子帶著我們把臉趴上去，還是將里面看得清清楚楚，原來是黑子事先混進屋里趁人不備用指甲把玻璃上的白粉偷偷劃了一小道，別人不會發覺，我們卻可以大開眼界。我們一邊興奮地往里看，一邊心里對黑子十分佩服。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里面化完了妝，大冬瓜把無關人等都轟了出去，演員們開始換衣服了。就在靠我們趴的窗子這邊，橫拉了一根鐵絲，鐵絲上穿著塊黑布簾子，彩云把鐵絲上的黑簾子拉上，窗子底下就成了換衣間。先是“洪常青”進來換了裝，然后女演員們挨著個來換裝。我們屏住氣，一個一個地看女演員們脫衣服。由于角度不夠理想，我們能看到的范圍有限，看不到屁股，連腰也看不到，只能看到晃動著的肩膀，但即使這樣我們也看到了平時根本看不到的東西。春英的肩膀上有一個很大的疤，像一只瞇起來的眼睛，不知道是怎么落下的;二丫子的肩膀還沒有她的臉白，這讓我們很意外，按我們掌握的常識，姑娘們的身上總是比臉要白，這符合科學道理，臉總在外面曬著嘛，看來二丫子有點反科學;秀芹的臉看上去挺瘦的，肩膀卻圓圓潤潤挺有肉。輪到臭蛋姐姐進來了，臭蛋小聲抗議想讓我們暫時回避，不要看他姐姐，被黑子一腳把他踹到蓖麻底下去了，結果只有他沒有看到他姐姐。臭蛋姐姐讓我們很滿意，她的肩膀溜白光滑，符合我們的常識。七個姑娘都讓我們看完了，黑簾子拉開，她們在屋里排好了隊，穿著軍裝，一副紅色娘子軍的樣子，但我們剛剛看了她們的光肩膀，就覺得這幾個紅色娘子軍沒有以前那么神圣了。大冬瓜一揮手，“洪常青”就帶著紅色娘子軍沖出屋子，沖到臺上跳腳尖舞去了，大冬瓜也出去了。屋里沒有了人，我們這才把忍了半天的笑“咯咯”地笑了出來。

我們不想再回去看他們跳腳尖舞，要不是黑子說等他們跳完了再看一次脫衣服，我們就回家了。等他們跳完要好長時間，黑子先是帶著我們把周圍的蓖麻都糟蹋了一遍，嘎巴嘎巴地劈下不少杈子，又帶著我們搭起人梯在房檐底下掏麻雀，居然掏到了四只。黑子于是帶著我們到了后面的大渠坡上，拾柴點火烤麻雀。拾柴的時候，壞三撞見一只刺猬，被刺猬嚇得叫起來，黑子卻更來了精神，吩咐我們逮刺猬，說刺猬也能燒著吃。但我們都怕刺猬，不敢認真地搜索，黑子逼著我們找了半天也沒逮到，只好烤了麻雀吃吃了事。黑子惱火沒逮到刺猬，只扔了一只麻雀給我們四個，他自己霸占了三只。

等我們回到大隊部后面，排練卻已然結束，人們都已散去，演員們都換完衣服走了，只剩下臭蛋姐姐和如蓮在幫著劇務彩云收拾東西疊衣服掃地，大冬瓜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他的汽燈。黑子說:“我操，今天他們提前散了。”臭蛋說:“那咱們也走吧。”黑子說:“不著急，再等等。”黑子挺愛看大冬瓜擺弄汽燈，我們也挺愛看，就趴在窗子上看。

三個姑娘很快把東西收拾好了，地也掃完了，正要走，大冬瓜說:“你們倆先回去，如蓮等會兒，我跟她有話。”

正要出門的如蓮回過頭望著大冬瓜，好像還沒明白過來，臭蛋姐姐卻反應很快，她驚喜地看了如蓮一眼，意思像是說:成了。她替如蓮答應下來:“好啊，如蓮，我在外面等你。”如蓮在臭蛋姐姐的提示下似乎反應過來大冬瓜要跟她談演紅色娘子軍的事，就聽話地站下了。

大冬瓜說:“不用你等，你跟彩云結伴回家。”

臭蛋姐姐說:“那如蓮……”

大冬瓜說:“我送她回去。”

臭蛋姐姐說:“那行。”臭蛋姐姐和彩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屋里就剩下了大冬瓜和如蓮，大冬瓜還是在擺弄他的汽燈，頭也不抬，如蓮感到有些不自在，卻不敢亂動。這他媽的大冬瓜，一門心思地弄他的汽燈，那汽燈其實好好的，我們根本看不出它有什么毛病，我們都有點不耐煩了，要不是喜歡看那汽燈，我們早走了。過了好一會兒，大冬瓜才抬起了頭。

大冬瓜說:“如蓮，聽說你自己在練跳舞?”

如蓮小聲答:“是二鳳在教我。”

大冬瓜說:“唔，你想演紅色娘子軍嗎?”

如蓮小聲答:“大隊長，我想演。”

大冬瓜說:“你想演，好。可是好幾個想演的姑娘呢，家里成份都比你好，我憑什么讓你上?”

如蓮啞了聲，大冬瓜說到了最致命的地方，她家成份不好，如蓮的心肯定在往下涼。

大冬瓜說:“不過成份問題也不是絕對的，你爸爸雖然是右派，但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要舞跳得好，就能上。當然，我們演紅色娘子軍，不光要舞跳得好，人也要長得好，不能丑化紅色娘子軍，否則群眾不答應，大菊子就是因為群眾不答應不能上的。”

我們差點笑出來，大冬瓜說大菊子丑化紅色娘子軍，說得太對了，大冬瓜這人操蛋得很，但今天他說得很對。大冬瓜終于停止了擺弄汽燈，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老老實實站著的如蓮面前，盯著如蓮的臉，好像要判斷一下如果讓如蓮來演，會不會丑化紅色娘子軍。如蓮很不自在，想把頭低下去，但她知道她不能那樣做，于是堅強地抬著頭，并努力做出很有信心的樣子。大冬瓜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當然應該滿意，如蓮的臉在燈光下粉鮮鮮的，白嫩干凈，眼珠像葡萄一樣黑，這樣的臉只能美化而不會丑化紅色娘子軍。但大冬瓜卻沒有馬上對如蓮宣布她可以當選，而是又退后兩步，眼睛在如蓮身體上上上下下地捉摸，直到把如蓮弄得十分心虛他才再開口。

大冬瓜說:“演紅色娘子軍，光是臉長得好還不行，還要腿長得好。大菊子就是腿太粗了。如蓮，你的腿粗不粗?”

如蓮小聲答:“不……不粗。”

大冬瓜說:“我得實際檢查一下，不能再出現大菊子那樣的錯誤。”

如蓮張皇了，望望門口，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大冬瓜走過去關上門，回來說:“你提起褲腿來，讓我看看。”

如蓮先是低頭遲疑著，后來就彎下腰，用手揪起膝蓋處的褲子，把褲腿提起來，露出了雪白細溜的小腿。大冬瓜吸了一下鼻子，又抹了下嘴，看樣子很想湊上去摸一摸如蓮的小腿，但他沒有去摸，而是莊嚴地挺直了身子。

大冬瓜說:“好，如蓮，你的小腿很合格。現在，你去換上軍裝，跳一段舞我看看，要是也合格，明天你就是紅色娘子軍了。”

如蓮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在想什么，大冬瓜替如蓮拉上換衣服的黑簾子，又從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了大菊子退回來的那身紅色娘子軍服裝。大冬瓜有些興奮，動作帶著一點節奏，他觀察了一下如蓮的反應，把軍裝塞到如蓮手上，拍了拍如蓮的肩膀。

大冬瓜說:“快去換!”

如蓮還是有些呆，還有些怕，她遲疑著，但最終托著軍裝往簾子這邊走了過來。黑子我們睜大眼，眼看著如蓮一步步走近，掀開簾子進來，如蓮的臉紅得像化了妝，她一定在害羞。她并沒有立刻就換衣服，而是手里托著那套軍裝傻愣愣地站著，磨磨蹭蹭地不知在想什么。黑子我們很著急，急切地想看如蓮脫衣服，想看看如蓮的光肩膀。如蓮終于開始動作了，她把軍裝搭在簾子的拉線上，輕悄悄地伸手去解領口的扣子，動作輕得好像是怕驚動了什么人。我們看著她一個一個解開了扣子，又看著她脫下了那件碎花的褂子，白凈凈的肩膀就擺到了我們眼前，這個肩膀比我們此前看到的那七個肩膀都更圓潤更細滑更白凈，這樣的肩膀才能稱得上是雪白。不等我們看仔細，如蓮迅速抓起紅色娘子軍的上衣穿上，頭又低下去，只能看到她的頭頂在動來動去，我們判斷她是在解褲子。幾秒鐘后如蓮脫下了褲子，直起身來，伸手去夠搭線上的紅色娘子軍的短褲。

就在這時候嚇了我們一跳——大冬瓜的腦袋忽然從簾子外面伸了過來，嚇得我們不約而同把脖子刷地一縮蹲到了窗根底下。我們還以為大冬瓜發現了我們呢。但我們隨后就知道了大冬瓜的目標不是我們，我們聽到大冬瓜說:“我還得看看你的大腿，合不合格!”

我們互相對了個眼神，又趴到窗子上往里看，看見如蓮一言不發地站著，雙手抱在胸前，好像很冷，她手里還抓著那條紅色娘子軍的短褲。大冬瓜的大腦袋伸過了簾子，在向下面看，從姿勢判斷他是在看如蓮的大腿。如蓮木木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大冬瓜好像看不清楚，就一掀簾子進來了，站到了如蓮面前。他從如蓮手里拿過紅色娘子軍的短褲搭回到拉線上，我們不明白大冬瓜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是看過了如蓮的大腿后非常滿意不用如蓮再跳一段舞來檢驗了，還是想讓如蓮就穿著她自己的短褲來跳?讓如蓮穿自己的短褲來跳似乎不大可能，我們當地，女孩子的短褲都是三角褲，要是穿著三角褲跳，那肯定會丑化紅色娘子軍的。我們正在瞎猜疑，就見大冬瓜忽地伸手抱住了如蓮，一直沒有聲音的如蓮終于小聲地抽泣起來。

接下來他們倒下去了，我們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聽到如蓮哭泣中好像忽然被誰掐了一把，疼得尖叫了一聲，然后就沒有了聲音，連哭泣也沒有了。屋里只剩下一種奇怪的動靜，以我們的生活經驗一時很難把這動靜與我們所見到過的慣常的行為動作對號入座，我們面面相覷，連黑子也臉現疑惑未下斷語。

時間不是很長，沒等我們明白所以然，奇怪的動靜停了，大冬瓜好像從簾子底下鉆了出去，鉆到簾子那邊去了，而如蓮卻又開始哭泣。如蓮一邊哭一邊繼續換衣服，她揚手拿下拉線上的紅色娘子軍的短褲。她穿短褲的動作慢得讓我們著急，好容易穿好，卻又站著不動，不肯出去。大冬瓜等不及了，嘩一下拉開了簾子，如蓮才走出去。如蓮站到了屋中央，我們終于看到了如蓮的大腿，真白，像紙一樣白。如蓮穿著紅色娘子軍的軍裝，低著頭，并沒有馬上跳舞，好像拿不定主意是跳還是不跳，卻又哭泣起來。

大冬瓜此時好像心格外軟，擺了下手說:“別哭了，那要不，你不用跳了，你合格了。”

大冬瓜從兜里摸出了一枚五分硬幣大的毛主席像章，在如蓮眼前一亮，示意如蓮伸出手來，說:“從明天起，你就是紅色娘子軍戰士了!”如蓮不哭了，定定地望著這枚像章，那幾個跳紅色娘子軍的姑娘在臺上蹦時每人胸前都戴著這樣一枚像章，連黑子我們都明白這像章的意義，只有戴上它才能算真正的紅色娘子軍。

如蓮伸出了手，大冬瓜將毛主席像章放在了如蓮的手上。

——“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黑子忽然大聲叫出了這么一句話，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聲音就在我們耳畔響起，十分響亮。

屋里的人肯定也聽到了這句話，因為他們也嚇了一大跳，大冬瓜和如蓮都刷地轉過頭來，變了臉色。如蓮的臉突然變得像個女鬼，俊俏而恐怖，臉皮失血，像紙一樣蒼白，眼珠定定地像是凝住了，而身體僵得已不會動彈。

“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黑子重復了一聲。

這是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里的話。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我們都看過了很多遍，就在不久前幾里之外的趙莊還演了一場呢，黑子我們都跑去看了。在舞劇《紅色娘子軍》里，好人壞人都不說話，整個電影演下來除了唱“向前進向前進”那首歌，就只說了一句話，而且還不是里面的人說的，是電影放映員說的。電影里面洪常青和吳青華跳著跳著舞，放映員忽然就對著話筒說了這么一句話:“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聲音很大，比電影里的聲音還大，把我們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個放映員搗的什么鬼。后來又看這電影時，放映員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句話，我們就明白個一二了，覺得很新鮮。再后來看的遍數多了，每次都聽放映員說這句話，大家就報以笑聲。這句話在大家心里是再熟悉不過了，我們都背了下來。但我還是要承認，今天黑子能配合著屋里面大冬瓜和如蓮的場面叫出這句話，確實是充滿了機靈和智慧，也充滿了幽默。

大冬瓜臉色赤紅，血涌到臉上，好像也憋了氣，但他很快回過神來，變成惱羞成怒。他大喝了一聲:“誰!”向窗子沖過來。

黑子鼓足勇氣，第三次大叫:“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然后“嘎”地發一聲怪笑，帶著我們飛快地逃開。我們一邊逃一邊哈哈地笑，一邊逃一邊亂嚷:“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這真是太好玩了，我們跑回了家里還眉飛色舞地跟家里人學說了一通。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如蓮并沒有當上紅色娘子軍，因為她瘋了。

瘋了的如蓮當然不能當紅色娘子軍，也不再參加生產勞動，而是整天在大街上轉，最初身上的衣服和頭發都還整齊，時間一長衣服也破敗了，頭發也披散了，皮膚也有些臟了，但人看上去仍然俊俏。

黑子我們經常逗她。她在大街上走的時候，總喜歡立起腳尖走出紅色娘子軍的舞步，還踩出“向前進，向前進”的節奏。這時候，黑子我們就湊上去不遠不近地大叫:“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如蓮就會猛然轉身向我們追過來，像女鬼一樣激奮迅捷，追得黑子我們尖叫著沒命地四散奔逃。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