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背后

蘇蘭朵，吉林松原人，70后，畢業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國家二級作家，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六屆簽約作家。有詩歌、散文、小說作品刊發于《詩刊》《星星》《美文》《民族文學》《青年文學》《作品》《長江文藝》等雜志。曾獲遼寧文學獎詩歌獎、遼河散文獎。著有詩集《碎·碎念》、散文集《曳航·船》、長篇小說《聲色》。

夏娃以前

初聽莎拉·克勞克蘭(Sarah McLachlan)，最特別的感受是，她的聲音不是在橫向地延展，而是縱向地短促地擊打，在我聽來就有了點程派青衣的味道。她還常用假聲，使聲音處于把持不定的狀態，這份危險勁兒也像。程硯秋的唱在“四大名旦”中顯得有點另類，莎拉·克勞克蘭也因此與眾不同。

她的聲音頗值得玩味，值得一聽再聽。冷色調，有點金屬的光澤，暖意只在高音的假聲部分稍縱即逝，顯得非常珍貴。因了這份冷靜，她的歌聲干凈，如干凈的文字般令人羨慕。配器也小心精致，以吉他和鼓為主，與聲音互相襯托，絕不出挑。這么說吧，她歌聲的色澤是一種飽含知性的藍，仔細剔除掉女性特征明顯的艷麗、甜蜜和浮靡，只保留了一點點粉紫。她因而令人想到蓮花，可遠觀，不可褻玩。

放眼歌壇，搔首弄姿的柔媚女聲比比皆是。不止歌壇，包括娛樂圈、時尚界，女性藝人大都性征明顯，在穿著打扮和性格展示上，多少有些取悅男性的傾向。當然你也可以把取悅一詞換成誘惑，化被動為主動。無論用哪個詞，當漂亮性感的女藝人成功嫁入豪門，面露幸福微笑的時候，你一定也跟著欣然，美麗的灰姑娘就是要嫁給王子才順理成章，自古以來就是如此的嘛!男人一定是成功的強勢男人，如同夏娃只能是亞當的一根肋骨，這樣才和諧。在這個前提之下，取悅和誘惑的不同便只是戰術的分歧，不影響女人攀附男人的大理想。無須回避，人類雖然進入現代文明很多年了，男權現象依然普遍。這是女人“媚”的根源。

然而在夏娃以前，并不是這樣。

亞當第一個妻子，名為莉莉絲。關于莉莉絲有很多傳說，在離開亞當之前的這一段，我比較喜歡《死海文書》記載的版本:莉莉絲和亞當是神所創造的一對。 莉莉絲問神:我的父，為何我與亞當有所不同? 耶和華:因為你是他的配偶。莉莉絲:為何他為男人，而我為女人?而我卻又比他柔弱?耶和華:孩子!你的能力是被安排的，只要在伊甸園，你便是柔弱的。莉莉絲:我將離開這里，以追求我要的力……為了追求與亞當同等的權利和力量，莉莉絲離開了伊甸園。上帝于是取下亞當的肋骨，造出了夏娃。

了解了這段故事之后，你就會明白下面我將提到的“莉莉絲音樂節”的真正含義，也會明白，一個歌手的聲音品質就如同一位作家的文字風格，是其深邃內心的展現。

1997年，莎拉·克勞克蘭發起并組織了首屆“莉莉絲音樂節”，這是一個純粹的女性音樂節，參加的都是女歌手。將音樂節定名為“莉莉絲”，意在提高女性社會地位，倡導女性獨立。音樂節在籌備之初引起了爭議，主流媒體對此紛紛表示疑慮。疑的是清一色的女歌手是否會吸引來觀眾，畢竟流行樂壇的主流力量歷來都是男性歌手;慮的是“莉莉絲”昭示的女權主義意味。但是事實證明，首屆“莉莉絲音樂節”辦得相當成功。當莎拉提出這個構想后，獲得了眾多女歌手的大力支持。她們不計較排名，放棄因音樂類型的差異產生的分歧和偏見，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紛紛加入巡演。蘇珊·薇格(Suzanne Vega)后來說:“這是一次真實的新里程，大多數人往往認為女歌手都是一樣的，因此不會讓她們一起出現在相同的舞臺上，她們從來都是男性的點綴?！蚶蚪z音樂節’讓人們看到，女性可以成為單獨的個體?！睒穳匦聦⒛抗饴湓谂缘囊魳凡湃A上，而不是身體上。獲得尊重與平等是“莉莉絲音樂節”的非凡意義所在。此外，首屆音樂節在全世界35個城市巡演，影響深遠。該音樂節連續辦了三年，共吸引了兩百萬名觀眾，募捐公益基金七百多萬美金。后一點是莎拉未曾料到的。

“莉莉絲音樂節”是莎拉·克勞克蘭藝術生涯中的重要事件，它呈現了一種獨特的精神力量，將這位原本就才華橫溢的加拿大女歌手推向了思想者的高度，散發出人文的光輝。在有些神話版本中，莉莉絲后來的形象不大好，誘惑男人，與蛇為伍，甚至殘忍地殺害兒童。這也是媒體在最初對音樂節持懷疑態度的原因。但是這些傳說的真實目的非?？梢?。關于莉莉絲的傳說，一直有正邪兩種記載，矛盾到你幾乎不相信兩個莉莉絲是同一個人。比如好的一種，敘述態度明顯不同，“元始之初，偉大的女神掌管著世界。整個世界與女神化為了一體。在史前時代，膜拜偉大的女神的習俗在昏暗的黎明中悄悄進行。世界被這個女神統治了幾十萬年。又過了許多年，女神母親被推翻和驅逐，取而代之的是耶和華，父親之神。古代圣堂中的許多黑色的圣母像就足以證明女神母親的存在?！边@里的女神指的就是莉莉絲。從這段記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人類社會從母系到父系的過渡轉換過程。這些在《圣經》中沒有記載，《創世紀》的故事從亞當夏娃開始，仿佛莉莉絲從未存在過。美國心理學家弗洛姆在《被遺忘的語言》一書中說，“《圣經》試圖消除我們對母系統治的任何記憶”，由此可知，很多神話中女神的邪惡多半是父權社會賦予的，是父權與母權斗爭并最終取得勝利的結果。在莎拉·克勞克蘭的詞典中，“莉莉絲”只代表一個追求與男性平等的獨立女性。當她唱著自己創作的歌曲走遍世界，她就將獨立的種子蒲公英般灑向四方。其知性的形象和嗓音感染了很多女人，參加過“莉莉絲音樂節”，后來成名的英國才女歌手蒂朵就深受莎拉的影響。如果認為追求女性與男性的權利平等就是母系復辟或者過渡女權，那只能證明父權的影響依然深廣。莎拉·克勞克蘭只是想用嗓音和頭腦，而不是身體，唱歌而已。

弗洛姆在《被遺忘的語言》中還提到了一段有關父系和母系法則的珍貴論述，源于巴霍芬。是這樣說的:“母系原則把血緣關系看成是基本的、堅不可摧的紐帶，它提倡人人平等以及人的生命和愛的至高無上。父系原則則超越了血緣關系，它強調的是男人和妻子之間的關系，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這是一種強調秩序、集權、服從和等級的原則。”美國學者摩根對于母系社會的價值觀念所得出的結論與巴霍芬相同。他認為，較高級的文明形式是“自由、平等、博愛等古代(母系)氏族社會原則的重復，只不過這種重復是基于更高的層次上而已”。不知莎拉·克勞克蘭是否看過這些著述，如果看過的話，她會更加確信以“莉莉絲”這個飽受爭議的名字來命名她的女性音樂節是多么富有詩意!

我一直覺得，即便是在流行樂壇，歌手的聲音品質也有高下之分，是高是下，與技巧無關，而與心靈的境界有關。在人的傾聽活動中，流行音樂從不被賦予過多的思想，它是享樂、娛樂的代名詞，因而擁有最廣泛最底層的聽眾。但是如若認為底層聽眾的審美都只停留在表面，就大錯特錯了。下面這個花邊事件足以支持我的觀點。說的是某年(我實在記不清了)，在英國歌星艾爾頓·強(Elton John)主辦的情人節募款活動上，莎拉的吻印和簽名以775英鎊的高價打敗了人氣正旺的美國歌星“小甜甜”布蘭妮(441英鎊)。這消息無疑讓我欣慰!

白光唱腔之辨

白光曾經和李香蘭同拜一個老師——日本人三浦環學習聲樂，兩個人的唱腔卻截然不同。李香蘭的歌聲像鉆石，閃爍著懾人的光芒，有穿透力。白光的音色，則如一枚夜明珠，在黑暗中，緩緩釋放著蠱惑人心的魅力。閉上眼睛聽，李香蘭是王后的風范，白光則是個徹頭徹尾的妖姬。

世人想象中的妖姬，都是奔著狐媚的方向去的，仿佛渾身都是掩藏不住的風情和心機，一只胳膊頂別人三個使，腰肢扭上一天，運動量抵別人一年，連腳底板都流盼著爍爍的眼波。唱歌的話，得有夏奇拉的勁頭。白光不是這個范兒，她不是個精神鬼兒，白光懶。你要是聽過她唱的《嘆十聲》，就知道她懶到什么什么程度了。每個音都發不到位，每個聲調都敷衍了事，一點力氣都不想費，就那么拖泥帶水地、有氣無力地唱完了。用此種狀態播音的話，我們電臺的前任臺長會評價，像敵臺。敵臺的播音腔在反映解放戰爭的電影中常聽到，疑似也是靠想象“作”出來的。白光不作。白光那樣發音，是她的本色，邪邪的。她的妖姬當得一點都不累。我看過她一張照片，眼皮都懶得抬，眼神慵倦，稍顯頹廢。氣質天生如此，不是憑此來取悅誰?？此歉睒幼樱瑦壅l誰!這是可以理解的，白光本就是個資產階級小姐。她的爹是國民黨的一位官員，她進入演藝圈，顯然不是生計所迫，淪落風塵。在電影中演放蕩的壞女人，似也不是受了導演的脅迫。

她的一生，其實活得相當自我而率性。

先說感情。十八歲奉母命初嫁，生下一對兒女后，接著就離了婚。之后又訂婚、結婚，再離婚，令人眼花繚亂。第三次婚姻值得說一說，當時有個美國人，是個飛行員，叫白毛。此人覬覦白光錢財久矣，以甜言蜜語哄騙之，直至將美人娶回家?？墒菦]過多久兩人就打起了離婚官司，白毛索要大筆離婚費。官司打了幾年，前后開了二十多次庭，一直沒有定案。最終的結果是，白光賠了夫人又折兵，栽了個大跟頭。從此以后對愛情心存忌憚，感嘆“我這個人做人失敗，得罪不少朋友，婚也結得不好，一路走來，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真正愛我的人。”卻不想，四十八歲那年，白光在吉隆坡登臺演出，結識了比她小二十歲的忠實粉絲顏龍。崇拜者對偶像體貼入微，呵護備至，原以為今生與婚姻絕緣的白光，居然動了凡心。這次婚姻終于使她安定下來，二人相守三十年，直至七十八歲去世。談及面對這段感情的勇氣，白光說了一句令人拍掌的話，“緣分來了，千軍萬馬都擋不住?！笨芍^一個真性情的女子。

再說事業。1942年，白光二十一歲，開始演電影，先后拍攝過二十多部影片，代表作有《蕩婦心》、《血染海棠紅》、《一代妖姬》、《玫瑰花開》、《桃李爭春》、《歌女紅菱艷》等。擅演反派角色，被譽為“一代妖姬”。1950年以后，還嘗試了制片、導演等工作。歌唱生涯也毫不遜色。1947年，白光曾赴日本留學，在東京大學修音樂。她的歌聲影響了幾代人，歌迷遍及東南亞，與周璇、李香蘭、吳鶯音、張露并稱“五大歌后”。及至今天，仍然有很多喜愛她的歌迷。大導演張藝謀在《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中，特別安排了鞏俐演唱白光的著名歌曲《假正經》，似有向偶像致敬的意味。她的另一首代表作品《魂縈舊夢》也被堂娜、齊秦、伊能靜、郭子等歌手重新演繹過。1953年，白光赴日本經商，在東京銀座區開設一間夜總會，門庭若市，生意興隆。后來又回到香港，淡出影壇。1993年曾去臺灣出席“金馬獎”頒獎。最后一次在香港露面是1995年出席香港電臺的十大中文金曲頒獎典禮，同徐小鳳為張學友頒獎。1999年8月27日，因結腸癌在吉隆坡病逝。她最后的愛人顏龍在墓碑上寫道:“白光為人至直，夠風度、夠帥、夠豪放、夠勇敢，是位傳奇女子?！背錆M了激賞。

白光的傳奇在她死后也并未結束。將“我們決定再續前緣，生生世世永遠相愛”的誓言寫在墓志銘中的顏龍請設計師專門為白光設計了一個琴墓，安裝了自動播放音樂的裝置。墓志銘下面鑄有一排黑白相間的琴鍵，琴鍵上端刻有《如果沒有你》的五線譜一行，那是白光生前最喜愛的一首歌曲。按動石級上的琴鍵，就會傳出白光的歌聲:“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委婉妖嬈。墓地四周種植了各種花草，并擺放了石桌和石椅。白光之墓建成后，前往憑吊和參觀者絡繹不絕。琴墓就此成為吉隆坡的一處著名的文化景觀。

瀏覽過白光勇敢而精彩的一生，很難相信她會用那種狀態來唱歌。消極、頹廢、慵懶，與李香蘭的高音相比，她基本是在向下、向后使勁的。這也許與她先天的聲音特質有關，好像周迅的嗓音，看過容貌再聽她說話，能突然被嚇一跳。白光的嗓音也在中音區，這決定了她無法明亮，是屬于夜晚的色澤。再加上懶散隨意的發音，渙散著自己，也渙散了別人。這可視為有著隨性意味的任性，與大小姐的心性相通。另外，白光演繹過很多美艷放蕩的女子，大多歌曲又是電影插曲，與角色密不可分，聽眾同時也是觀眾，傾聽的過程，人物角色也在暗暗散發著影響，造成引誘了別人卻渾然不覺的結果。妖媚誘惑就這樣被更多地附麗在白光的歌聲里，導致了與此相關的諸多評價。這些評價，流傳至今，對今人的欣賞又構成暗示。就像在世人的心中，白光這個名字既代表了電影角色、歌曲，又代表了個人經歷，甚至代表了那個特定的年代特定的城市一樣。聽白光，聽的也不是單純的歌曲，而是會把這些全都聯想起來，如經年之釀，味道豐富綿長。甚至倒過來，為了尋找那些感覺，而去聽白光。在如此復雜的背景中，想不受干擾地辨析她唱腔里的內容，似也很難。

最近查閱資料，偶然發現，白光的唱法在當時也遭到過批評，認為她發音太過隨便，國語也不標準，把《魂縈舊夢》的“縈”唱成“榮”。白光后來是這樣解釋的:以前灌唱片都是在拍完電影后的半夜里灌錄，時間緊迫不說，通常唱個兩三遍就正式錄唱，哪像現在事前可以唱個一百遍，唱不好還可以不斷修改，修到完美無瑕的地步。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白光對自己當年的錄音也是心存遺憾的，后來一度有過想法，把早年唱紅的曲子，重新再唱一遍。這種不滿意，我想當年錄音的時候應該就有了，因為不是所有人的錄音都粗糙，譬如李香蘭的就很精良。但聽眾有時候就是喜歡這種有別于大多數的不完美。也許她懷著心虛和僥幸把錄音播出去，沒想到大家竟會瘋狂地喜歡，就將錯就錯了。喜歡會變成語言、文字，即所謂評論。評論涉及到的詞多半是好聽的，或貌似不好聽實則讓人受用的。比如磁性、挑逗、深沉、性感，她也可能順著這個勁兒就去了，試著更加挑逗一些，更加性感一些(她不同時期錄制的唱片，區別很大，有明顯的調整)。這種唱腔的形成，很難說不是聽眾的縱容促成的。在那個時期的歌手中，白光的唱腔的確是個例外。百代唱片在2003年出過一張名為《百年百代·重修舊好》的專輯，里面收錄了白光、李香蘭、周旋、姚莉、張露、白虹的共計十一首歌曲，其他幾人，在現今的歌手中都可找到唱法上的傳承，唯有白光找不到，即便后來被稱為“小白光”的徐小鳳，歌唱的情緒雖然很淡，也絕不消極。因為沒人會那樣唱歌。那樣唱，在當時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會被認為不會唱。而白光的演和唱，是被互相愛屋及烏的。聲情并茂是現在常用的詞，唱歌似乎就得這樣，總得比常人精神抖擻吧?今人也有頹廢派，但學的不是白光，學的就是對頹廢的理解，是一種“作”。白光那股勁，卻是天然的，她可能壓根就不知道何為“頹廢”。她被人喜愛，也許就是因了這份自然。總之，她與聽者之間，是互相成全了。以佛家術語冠之，叫有緣。

白光是獨一無二的，是偶然造就的。借用一句與此看似相悖的臺詞進一步說明，出自《熊貓大俠》，說是“從來就沒有偶然”。這一句雖然是對前一句的推翻，兩者卻并不矛盾。臺詞的意思，我一直覺得無關勵志，而關乎因緣，用在白光身上，正合適。如此說來，便與幸運也無關。她唱歌，我們聽。好這口，就是有緣。有緣，便只一個字，好!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