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自白詩歌在中國的影響和接受

20世紀50年代登上美國詩歌舞臺的自白派詩歌，由于注重對個人內心世界的傾訴和書寫，成了深刻影響中國20世紀80年代現代詩歌的一個重要流派。然而，正如浪漫主義在中國的遭遇一樣，自白派詩歌在80年代進入中國，其接受和基本內涵的確立，經歷了明顯的模糊和變形。于是，我們要問，80年代詩人心中揣著的那個自白派，是不是本真的那個美國的自白派?那個本真的自白派，又是如何傳入中國并被“有機”利用的?

本文試圖探討的是，作為一個和中國80年代詩歌場景在時間維度上脫榫了三十年左右的詩歌派別，自白派詩歌是如何從本土出發、然后被中國詩人挪用、誤解、扭曲、變形，直至融入中國80年代現代詩歌群落的肌理。

一、何為自白——西方的自白傳統

在每一種文學類型發展的背后，都可以找到其根深蒂固的傳統。“自白”派這種極度個人化的關乎“我”(“I”)的文學傳統，出現在上世紀50年代美國文學圖景中，并非偶然現象。其遙遠的傳統，可以追溯到公元四世紀的奧古斯丁。這位基督教思想家，歐洲中世紀基督教神學、教父哲學的重要代表人物，思想上經歷過復雜的轉變過程:十九歲起為追求心靈與理智的安慰，信奉混合的二元主義的摩尼教;后潛心研究新柏拉圖主義，直至公元386年徹底悔悟，完全信奉基督教。因此，“自白”在奧古斯丁處，帶有濃厚的宗教情緒，其懺悔或自白旨在靈魂的凈化和精神上的救贖。18世紀時期，自白傳統被“盧梭”接過手中，但是其內涵發生變化。盧梭的《懺悔錄》可以被視為其哲學思想的工具，正是其中蘊含的平民思想和坦率直接的敘述，顯示了他對當時時代的一種對抗情緒。因此，盧梭的懺悔，目的是在改良那個使善良人性變壞的社會環境。

這種個人化的、自傳性的文學傳統，在18世紀末尊重個體生存價值和人類個性的浪漫主義文學中得以強化和張揚。1797年2月，在一封寫給托馬斯·普爾(Thomas Poole)的信中，柯勒律治曾這樣寫道:“我可以告訴最枯燥無味的作家怎樣把書寫得生動有趣:讓他坦誠講述自己生活中的事件，毫不掩飾自己在這些事件中經歷的各種情感”。[1]

自白傳統經由浪漫主義時期直至20世紀40年代，在文學中盡管位處邊緣，但一直在對歐美文學施加影響，盡管在羅伯特·洛威爾之前，這種傳統沒有獲得一個合法性的稱號。在洛威爾的《生活研究》之前，幾位詩人已經在著手建構自白“王國”。1943年，史華茲(Delmore Schwartz)出版了他的作品《創世紀》(Genesis);約翰·伯里曼(John Berryman)早在1947年就寫下了(但遲至1967年才出版)《致克里斯的十四行》(Sonnets to Chris)。伯里曼的一系列十四行詩中的鮮明的自白成分，可以追溯到彼德拉克、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的自白傳統，直至喬治·梅瑞迪斯(George Meredith)的《現代愛情》(Modern Love)。只不過，伯里曼和這些文學傳統中私人化的抒情詩的區別，用羅森索(Rosenthal)的話來說，[2]就是它“掙脫了習以為常的那些沉默或者個人羞愧感的枷鎖”，作家敢于直面自己的內心世界，不再羞羞答答，作品以一種狂放直接的方式描寫生活中個人的際遇:性、身體、婚姻、壓抑、瘋人院。

垮掉的一代的領袖人物阿倫·金斯堡在他1955年發表的詩歌《嚎叫》中曾寫道:“無語站在你面前，睿智，羞愧得發抖，盡管不被認可;但坦白心跡，只順應他光裸而深邃的頭腦思維之節拍。”[3]這是自白詩歌的典型特征。

當然，金斯堡還不算是真正的自白詩人，至少不是文學史上被正式貼上標簽的自白詩人，作為“垮掉的一代”的領軍人物，他只不過是為自白派正式出場做了不少表率帥和鋪墊。自白詩人獲得合法性的稱呼，要歸功于羅森索。1958年，羅伯特·洛威爾的《生活研究》出版，次年羅森索在一篇名為“作為自白的詩歌”的評論文章中，提到了早期美國文學的自白傾向，但同時也指出早期的自白傾向中有一種典型的“面具”遮蔽了詩人的“真實面孔”，他進而指出，“洛威爾拿掉了面具，非常明確，他的發言人就是他自己。不把《生活研究》看成一系列個人秘密的傾訴，而是看成一種關乎恥辱的、跟榮譽相關不便于袒露的東西，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4]。

二、中美自白詩歌——并非同質的歷史場域

離開了美國自白詩產生的具體語境，就很容易在美國自白派詩歌和中國80年代自白詩歌的精神實質和內涵之間劃上等號。

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社會發生了一系列急劇的變動:二戰結束，美國經濟迅猛發展，使美國進入了衣食無憂的“富裕社會”，東西兩大陣營形成、冷戰格局、以及麥卡錫主義一度造成美國社會沉悶，30年代激進的社會批判銷聲匿跡，因此，五十年代成了“沉默的一代”。但在當時的美國，并非人人愿意沉默，以垮掉的一代為主體行動者的社會運動和亞文化運動，對美國社會進行了極具影響的沖擊。

在文學上，美國詩壇深受艾略特的學院詩派風及“非個人化”原則的新批評理論影響。艾略特主張，現代詩應該更多地關注“客觀關聯物”，即以相關的外部事物的描寫來間接表現情感，這種對客觀性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束縛了詩人的自我傾訴的需要。因此，詩人回應自身對主觀性的訴求，將自我引入詩歌之中，使之成為自白派詩人的主要任務。洛威爾深感他所接受的教育和當時新批評派所主宰的詩壇已不能為他的創作提供任何需要，無法滿足詩人去真誠并坦白地傾訴個人情感的需要。經過痛苦的思索，他轉向了與詩歌相反的傳統——將民族文化的矛盾轉入個人矛盾，面對瘋狂的王國，“坦白地傾訴個性的喪失”。其詩集《生活研究》的出版，在詩壇掀起一股“自白”熱，自白派詩歌得以確立。其代表人物除了男性詩人羅伯特·洛威爾，約翰·伯利曼(John Berryman)以外，還有重要的女詩人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等。

美國自白詩引起中國詩人的注意，是在它作為一個文學流派已經淡出歷史的20多年后，這種時間上的差距，并沒有減輕其在異域的吸引力。歐美歷次重大文學運動，幾乎都會平行地發生在各國，但是對處于亞洲的中國文化來說，歐美文學的影響存在著時空上的錯節。例如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按照成仿吾的說法，是“從前的文學”[5]。但是，這并不影響它對中國現代文學的沖擊和改造。同樣，作為過去時態的美國自白詩，在80年代傳入中國，并受到女詩人群落的青睞，是有其歷史根源的。

與西方文學中深厚的自白傳統不同，“自白”或“懺悔”在前現代中國文學作品中并不突顯，標舉“文以載道”以及“道法自然”的中國儒家和道家詩學傳統極大地否認“自白”這種文學表達方式。因此20世紀以前中國自白文學長期處于被遮蔽的狀態，直至受到西方文學的巨大沖擊，“自白”才得以浮出中國現代文學的地表。代表作品包括魯迅的《狂人日記》、郁達夫的《沉淪》、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茅盾的《虹》等，這些作家個性和現代性的向往大多屈從于救國圖強的大局，使得他們的某些自白顯得矯揉造作，缺乏真誠。

20世紀70年代中國大陸詩壇出現的由舒婷、北島開創的朦朧詩派，其精神實質亦帶有諸多“自白”特征。如果說美國50年代末60年代前期的自白文學反映的是一群知識分子對社會的現代化規范的質疑與絕望，那么，中國此時期的自白文學反撥的是當時正在妨礙中國現代化的東方專制主義的政治因素[6]。由此，為了撫平整個民族在十年動亂中留下了深刻創傷，詩人借助詩歌將創傷轉化為當代青年個體的迷茫、困惑與痛苦，注重內心世界的挖掘，提倡個人精神的抒寫。朦朧詩的文學史意義、美學原則及其特征、內涵，用陳思和的話來說，是“由客體的真實趨向主體的真實”，“由被動的反映，傾向主動的創造”[6]。同時，在“朦朧詩”的成熟形態中，“五四”新文學傳統的內在機制明顯地起作用，這種“自白”是對“五四”意識的回歸。

80年代中期，隨著社會轉型，女性寫作空間的開拓得以拓展、女性意識得以全面復蘇。在美國自白派傳入中國之前的女性如作家丁玲、蕭紅、廬隱、張潔、舒婷等身上，都表現出女性對自由與平等的向往，并且其中也含有女性視角及修辭方式的自覺，甚至在丁玲的早期作品中還反映出了與當代女性寫作的個人化傾向相溝通的潛在可能。但這類女性寫作所表現的女性自身特征是有一定限度的，往往為無性別之分的知識分子精英意識所遮蔽[6]。這種情形直到80年代中期才有變化，這種新向度是一種著重于表現女性自身特征、并且更加個人化的寫作傾向，其中所表達的女性意識已不是與男性可以共享的公共意識，所揭示的女性問題也不再具有共名的普遍意義，反之，這種傾向所展露出來的女性視角更多地聚焦于寫作者的個人世界之中，尤其是作為女性的個體生命體驗之中，是以獨特的個人話語來描繪女性的個體生存狀態(包括相對私人性的生存體驗，也包括女性的軀體感受、性欲望等感性內容)[6]。

與深受弗洛伊德主義影響的美國自白派同仁不同，80年代的中國自白詩人，其內心并非處于瘋癲狀態，他們的創作有個比較一致的特點，那就是幾乎都把男性世界和權力世界作為一個反抗的對象，作者們都在努力確立女性自己的話語方式，以期達到對意識形態中心話語的顛覆。他們的作品里出現了一系列二元對立的意象組合，比如女性/男性，黑夜/白晝，月亮/太陽，癲狂/理性，反叛/占有等等，作品在尖銳的對照中突現出女性生存的感性內容，同時瓦解了社會歷史的種種虛妄假象。翟永明在《女人》中就表現了在消除了男性話語遮蔽后浮現出來的女性的自我世界和一個完全邊緣化、個人化的生存空間。

可見，中美兩種文化中培育的“自白”詩歌，由于并非承傳于同一詩學傳統，兩種不同的自白所反叛和駁斥的詩學理念也大相徑庭。同理，二者所欲建立的詩學原則和個人終極理想世界也是不同的。

中美自白派詩歌的異質性，不僅表現在各自生發的傳統的差異，還表現在主題和目的的差異上。總體而言，二者的差異是巨大的，在翻譯和引介的過程中，種種被遮蔽的元素必須受到重視，比如詩學傳統、社會形態、指向的對象，只有厘清這些本質的東西，才可以認清楚中美自白詩的異質性，最后認識異質文學交流的一般規律。

【參考文獻】

[1]Coleridge，Samuel Taylor.The Complete Works of Samuel Taylor Coleridge:Volume III [M].New York: Harper and Brothers，1854:601.

[2]Ian Hamilton.A Biographer's Msgivings. Walking Possession， Essys Reviews 1968 1993，Addison-Wesley(ed.)[M].London : Bloomsbury，1994: 258.

[3]金斯伯格.嚎叫[A].金斯伯格詩選[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 40.

[4]Rosenthal，M.L.Our Life in Poetry:Selected Essays and Reviews[M].New York:Persea Books，1991: 109-112.

[5]朱壽桐.中國現代浪漫主義文學史論[M].北京: 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1.

[6]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263，264，350，351.

(作者簡介:張如貴，西南石油大學外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