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空間的入侵及重建

簡·斯邁利是美國當代著名的小說家、散文作家和短篇故事作家。她的作品內容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多反映美國中西部人們的生活。在她的十多部長篇小說中，出版于1991年的《一千英畝》獲得了1992年的普利策文學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簡·斯邁利從女主人公吉妮的角度講述了美國愛荷華州一個農民家庭的故事。《一千英畝》被譽為美國中西部的“李爾王”，小說采用了女性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講述的是美國愛荷華州澤布倫縣老農場主拉里·庫克突發奇想，倉促決定將農場一千英畝土地分為三份，劃給大女兒吉妮和女婿泰伊、二女兒羅絲和女婿皮特以及未婚的小女兒凱洛琳繼承。幫老父務農已久的吉妮和羅絲欣然接受，在州首府做律師的凱洛琳卻因為一句質疑之詞被剝奪了繼承權。不久拉里就對自己做出的決定后悔不已，積怨爆發，在一風雨之夜駕車野游，車翻人傷。凱洛琳不明就里，以為姐姐們虐待老父，反而與拉里結為同盟以奪取土地為由把姐姐們告上法庭，而吉妮與羅絲也因情人杰斯反目成仇。小說以拉里、羅絲和皮特的死亡告終，農場最終到了哈特蘭公司手里，吉妮最終覺悟并逃離了那片被污染了的土地，在鎮里當上了餐廳服務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新生活。

一、女性自我空間被入侵

沃爾夫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寫道:“一個女人如果要想寫小說，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1]這里，沃爾夫所指的“一間屋子”不僅僅是它本身，而且是一種象征。在她看來，“一間屋子”不僅象征一種自由的生存空間，而且象征一種自由的精神空間。事實上，女性不但需要一間有形的屋子，同時也需要一間無形的屋子，也就是需要有一個自我的空間。在《一千英畝》里，女性受到男性的統治和束縛，她們生活的空間被局限在了家里面。她們被希望成為“家中的天使”。在小說的開頭，吉妮正在一大早就起來準備三個家庭的早飯：她和她丈夫的，她鰥居的父親的，以及她剛做完乳房切除術的妹妹和妹夫的。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工作，“每天早上我不到五點就要站在爐子前，一直到八點半也干不完”[2]。除了早飯，她每天還要花上大量的時間準備幾家的午飯和晚飯。她的丈夫和父親把這些當作完全理所當然的事，她的丈夫泰伊從來沒想到過去幫一下她的忙，就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是一個女人。久而久之，吉妮成了一個勤勞順從的女人，把照顧家人和干家務當作是自己天經地義的工作。以吉妮為代表的女性被困在家里，生活空間受到了限制。男性也通過限制女性的生活空間取得了對女性的控制地位。

不僅女性的生活空間受到了限制，她們的身體也受到了男性的侵害。當吉妮和她的妹妹很小的時候，就受到了其專職暴虐的父親的亂倫，這造成了她們一生的陰影和試圖忘記的一段夢魘。在一個男權社會里，女性的價值體現在她是否具有繁衍后代的能力。但是，由于以吉尼父親為代表的農場主們為了使土地更加多產而濫用化肥和農藥，導致井水和河流受到污染，結果使吉妮五次流產，失去了一個做母親的機會。男性濫用化肥和農藥的危害還表現在對小說中諸多女性身體的傷害上。吉妮的祖母43歲去世，母親也在四十出頭死于乳腺癌擴散。她妹妹羅絲在34歲的時候患癌癥得到了控制，但還是在三年之后死于癌癥復發。手術還使她失去了一個乳房——女性和母性的重要標志。羅絲的癌癥在很大程度上還來源于她長期的憤懣。憤懣是她用來對付她父親，她丈夫，以及他們所代表的整個制度的唯一的方式。“我們不會傷心，我們只會憤怒，一直到我們死去。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但是她沒有意識到憤怒也是具有破壞性的。長期的憤怒在不知不覺地侵蝕著她的身體。在父權制的統治下，憤怒、隱忍，以及被污染的水源侵蝕著女人的身體。

二、自然自我空間被入侵

在農業社會里，男權控制的不僅是女性，更是以土地為代表的自然。男權社會中的人類對自然無休止地開發和濫用改變了土層原有的結構，使土地和不育的女性一樣變得貧瘠，動物也遭到殘忍的獵殺。男性之所以肆意入侵自然的自我空間，是自大的人類中心主義無限膨脹的結果。在這種思想的左右下，男性認為他們是萬物的主宰，可以對自然任意的開發、掠奪和凌辱。

在《一千英畝》中，土地占有重要的地位。一個人擁有的土地的數量和質量決定著他的社會地位。拉里.庫克的家族從吉妮的外曾祖父母開始，就努力改良土壤，開挖排水溝，鋪設地下排水管道，把沼澤變成農田，又通過聯姻、購買等手段把家里的土地擴展到一千英畝。以男性為家族代言人的鄰里之間在土地方面彼此競爭。“這片黑色的土地平坦、富庶、松軟，裸露于風雨之中，和地球表面任何一片土地別無二致”，但“土地數量和財政情況幾乎和姓名和性別一樣重要”。“這塊土地一旦被泄水管道整齊醒目地一框，就成了人們各種各樣的計劃——也包括詭計——的發源地。每一英畝土地都讓人眼紅，都不易到手，而且無論到手多少都沒有個夠。表面看來，被排干的沼澤地變成價值極高的良田，農藥和化肥使產量有了保障，實際上農場的生態平衡已遭到了極大的破壞：濕地上成千上百只在香蒲 叢中筑巢的塘鵝因為環境的破壞不見了。但以拉里為代表的多數人對科技進步懷有盲目的信心，缺少應有的生態整體觀和生態智慧，忽視了對自然和子孫后代的責任。拉里看不起把聰明和愛心花在動物身上的埃里克松家并嘲諷他們。農場主哈洛德·克拉克漠視生命，認識不到動物也有生存權和痛感，也是生態系統的一部分。“‘杰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次哈洛德開著玉米收割機，玉米地里躺著一只小羊，哈洛德居然就那么碾了過去，既沒有把這壟玉米暫時留一下，也不掉個方向，甚至都不愿停車，把它攆走了再往前開。’‘碾就碾了，他也不索性停車把小羊快點弄死算了，他居然讓它自己慢慢地死掉。’”

在男權制的思維方式中，土地和自然是被動的，沒有生命的。人們通過各種現代科技來統治土地，控制自然。作為庫克家族土地的繼承者，拉里不斷地擴張著他的土地。他和其他的男人們不斷“改造”著土地，以期獲得最大的利潤。在貪婪和利益的驅使下，他們不但改變了土地的表層，同時也影響了土地的深層結構。他們對土地所做的一切是掠奪性的，不負責任的。被濫用的土地失去了她自然的自我空間，變得像這塊土地上的女人一樣貧瘠。拉里認為作為土地的主人，他有權利對土地為所欲為。對于他的這“一千英畝”，大自然的珍貴賜予，他從來沒有任何的感恩之情。盡管在最初土地似乎變得更加肥沃，思邁利指出，在表面的繁榮背后，土地隱藏著重重危機。拉里并不是這個地區唯一醉心于這些所謂的現代科技和機械的人。克拉克，小說中的另一名父權制代表人物，也認為現代科技是從土地中榨取錢財的工具。他新買的價值四萬元的收割機就是附近所有農場主羨慕和嫉妒的目標。各種各樣的化肥的濫用改變了土壤的結構，并污染了水質。小說中，女性的命運和水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隨著人們賴以生存的水被污染，女性遭遇著身患乳腺癌或是流產的命運。

三、女性自我空間的重建

女權主義理論家曾呼吁“把女人的身體歸還給女人”[3]。吉妮的身體在少女時代就被父親剝奪了，她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奇怪的疏離感，這種狀況一直到她婚后也沒有改變。不僅她的身體需要喚醒，她作為女性的自我意識也在逐漸復蘇。妹妹羅絲雖然也要忍受父親的專橫和暴躁，卻比吉妮強悍，倔犟，任性。從某種程度上，她是吉妮自我意識的一個喚起者，她代表吉妮心中一個叛逆的聲音，她總是能說出吉妮想說而說不出口的話語。吉妮自我意識的發掘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在父親剝奪了小妹凱洛琳的繼承權之后，其他人沒有太多反應，吉妮第一次表達了對父親的不滿：“簡直荒唐透頂，他喝多了。”

如果說羅絲是吉妮自我意識的一個喚醒者，杰斯則在吉妮愛和感情的復蘇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杰斯是吉妮的鄰居哈羅德的大兒子，曾經離開家鄉十三年。在吉妮看來，他理智，自信，善解人意，值得信任。每當家中發生不愉快的事情，杰斯總能給吉妮以寬慰，在一次次的促膝長談中，吉妮愛上了杰斯。只有和杰斯在一起時，吉妮才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并且吉妮和杰斯之間比自己的親人更愿意坦誠相待。和吉妮世俗的丈夫泰伊相比，杰斯和吉妮在感情和性方面更和諧。吉妮和丈夫結合的原因是兩家的田產可以合并起來，擴大家業。在杰斯身上，吉妮看到了自己渴望的愛情，自從少女的身體被父親占有后，吉妮對自己身體的記憶也一起奪去了。她不愿看到自己的身體，身體對外在的刺激也變得麻木，而和杰斯親密相融后，吉妮開始試著觀察，接受，欣賞自己的身體，并且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震顫。和杰斯的愛情使吉妮找回了自己的身體，長期壓抑的感情復蘇了。

在一場家庭訴訟案結束后，吉妮最終走出了這個陰云密布的家庭，完全找到了自我，在圣保羅開始了新的生活，也結束了和泰伊的不和諧的婚姻關系，開始獨立的生活。再度回到家鄉，已經是物是人非，專橫的父親去世了，妹妹羅絲也病情漸重。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吉妮這時回憶起以前發生過的是是非非，早已云淡風輕。經歷了這許多的吉妮對父親、杰斯、泰伊、羅絲，還有她自己都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四、自然自我空間的重建

相對于女性，無生命的自然要重建自我空間需要走更長的路。一方面，經過粗暴掠奪和過度開發的自然不堪重負，開始了對人類的反抗和懲罰。另一方面，和自然命運相連的人類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認識，也對重建自然的自我空間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在小說中，自然處于一種被奴役的狀態，但是不堪重負的她也會奮起反抗。小說中大多數曾經戕害過自然的男性最后都受到了來自大自然的懲罰。化肥和農藥的濫用不僅使女性和自然深受其害，男性也是他的犧牲品。作為一個熱衷于使用化學物品和現代機械來炫耀自己的農場主，哈羅德·克拉克最終被他汽車水箱里的氨水致盲。拉里·庫克，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專職的父親，最終由于失去了對土地和女兒的控制而瘋掉。在他死后，他的女兒們竟然感不到絲毫的難過。他對土地的極度貪婪是他最終以失敗告終，這不能不說也是來自大自然對他的懲罰。男性對于自然的掠奪并沒有使他們成為土地的主人，相反，統治土地的欲望反而導致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惡化，從而引起了自然的最終反抗。

男性、女性，以及自然是緊密聯系的，而男性試圖支配自然統治自然就侵占了自然的自我空間。因此，人類對自然的重新認識和理解對于自然重塑自我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于和自然有著相似的被統治被馴服的命運，女性最早對土地、對自然有了更新的理解。走出農場，開始新生活的吉妮認為她祖先的歷史并不是“輝煌的歷史”，幾代人通過無休止地污染水源和破壞土地表層來提高土地的產量是不負責任和令人慚愧的工作。而男性對于自然與土地的重新認識則對其自我空間的重建起著一個更為重要的作用。因為在現代的農業社會里，男性對于農業技術的提高起著主導作用。為了使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他們無所不用其極，改變土壤表層，戕殺動植物，污染水質。不堪重負的自然最終開始奮起反抗。受到大自然懲罰的男性開始明白，人的命運和大自然是緊密聯系的，一旦人類的行為超出了大自然的承受能力，破壞了其固有的平衡，人類就會成為其行為的犧牲品。因此，對于小說中的男性來說，對于與人類息息相關的大自然有一個全新的認識，持有一種生態的態度，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只有人類學會尊重自然，人們才能擁有一個世界。事實上，自我空間的重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人類世世代代的努力。

【參考文獻】

[1]Woolf，Virginia.A Room of One’s Own[M]. London: Hogarth Press，1931.

[2]簡·斯邁利.一千英畝[M].張沖，張瑛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3]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

（作者簡介：劉瑞紅，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外語系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