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恢復高考后,高考作文已經走過三十多年了,如果要謹慎地總結其成績,或許有兩個方面還能夠讓人滿意。一是:考生在壓力那么大、時間那么緊的情況下,能寫出一批讓人眼睛一亮的作文,而且這些作文也都頗具創意。比如2000年江蘇考生用戲劇形式寫出《四幕劇》,2001年四川考生用病歷診斷書寫出《患者吳誠信的就診報告》,2004年江蘇考生改編《孔雀東南飛》,寫出《孔雀東南飛新傳》,2005年四川考生用古風體寫出《永遠的譚嗣同》,2009年湖北考生用古詩體寫出《站在黃花崗烈士陵園門前》。這些作文或嫁接文體,或巧用古體,都在文體上創出新意,贏得閱卷老師的喝彩。我們要感謝這些孩子的作文天賦,他們在文體上別出心裁,趟出了一條光明之路。二是:幾乎每一年的高考總會出現一篇或兩三篇,不按套路出牌、另辟蹊徑、大膽的另類作文。比如2001年江蘇考生用文言文寫出《赤兔之死》,2003年陜西考生用新詩體寫出《無題》,2010年江蘇考生用古文字寫出《綠色生活》。這些作文劍走偏鋒,寫出了讓我們耳目一新的作文。我們也要感謝這些孩子,他們用自己敢于嘗試的精神和勇氣,為高考作文劃出了一道別樣的風景線。這些孩子,他們挑戰作文評卷的機制和標準,考核我們的胸襟和氣度。雖然這是比較冒險的做法,或許只有部分人認可,但是這兩類作文,的確可看作是近三十年來高考作文最大的成就。
但是,對高考作文的批評和責難從來就沒有停止,因為高考作文在取得一些成就的同時,也伴隨著病灶從生的現象!筆者認為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個病灶:作文觀念陳舊有誤
在教學觀念上,主要是兩種有缺陷的作文思想在阻塞我們的作文道路。
第一,葉圣陶先生“閱讀是作文的基礎”的思想。葉圣陶先生強調閱讀比作文更重要,他說“閱讀是吸收,寫作是傾吐,傾吐能否合于法度,顯然與吸收有密切的關系。單說寫作程度如何是沒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問那比較難以捉摸的閱讀程度”(葉圣陶《國文教學的兩個基本觀念》)。又說,“實際上寫作基于閱讀。教師教得好,學生讀得好,才寫得好。”“總而言之,閱讀是寫作的基礎”(葉圣陶《閱讀是寫作的基礎》)。這就是葉圣陶先生有誤的作文教學思想。過分強調閱讀的重要性,勢必會削弱寫作的獨立性和重要性,致使寫作逐漸失去了在語文教學中的重要位置。現在的語文教學,幾乎是閱讀教學獨霸江山。反映在高考中,盡管作文的分值占了60至70分,但有效的作文教學指導仍然是“東北亂燉”,你教你的,我教我的,一片雜亂無序的混亂局面。
第二,蘇聯教育家拉德任斯卡雅的“能力與文體并行論”的思想。拉德任斯卡雅繼承蘇聯作文的傳統,在肯定“語言中心論”和“文體中心論”的基礎上,強調作文的一般寫作能力和特殊寫作能力。他把一般寫作能力規定為:審題和表現中心思想的能力、搜集和系統整理材料的能力、用體裁表現文章內容的能力。在記敘文、描寫文和議論文三大體裁里,他又規定了若干能力,比如記敘自己所經歷的一件事的能力,描寫動作、過程和人物外貌的能力,回答作文提出的問題的能力等等(馬正平《中學寫作教學新思維》)。這些能力看上去很有價值,但其實很浮虛,而且過分專注于文體的訓練。我們目前的作文教學,尤其是高考作文指導,就是在給學生講審題,講中心思想,講選材;就是在給學生講記敘文,講說明文(或描寫文),講議論文。很顯然,這是一種陳舊的作文教學思想,它捆住了我們的手腳。而且什么是記敘文、說明文(或描寫文)、議論文,什么是審題、中心思想、選材,誰又講得清楚?或許這些根本就是一筆糊涂賬。在一筆糊涂賬里,卻要求我們的孩子摸爬滾打,強化訓練,又會得到什么好結果?
我們大家都知道,作文教學是自成系統、自有規律的,怎么能夠說閱讀決定寫作呢?早在東漢時期,寫作就已經獨立為一門課程——鴻都門學。生員經過考試后,在鴻都門學里專攻尺牘、小說、辭賦和字畫等,這就是寫作課的開始(潘新和《中國現代寫作教育史·前言》)。在20世紀70年代,我國某些高校里寫作學也獨立設科。這一切都充分說明,寫作是一門獨立的學科。而且我們還經常說,多讀多寫,才能寫出好作文,這說明多讀是重要的,但多寫也同樣重要!葉圣陶先生的作文思想嚴重削弱了寫作的獨立地位,致使作文教學陷入了混亂無序的局面。我們大家也都知道,作文能力強不強,一方面取決于作文訓練本身,另一方面還取決于寫作者本身。我們的寫作傳統,歷來都強調做人對作文的重要性。沈德潛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沈德潛《說詩晬語》);徐增說,“人高則詩亦高,人俗則詩亦俗,一字不可掩飾”(徐增《而庵詩話》);紀昀說,“人品高,則詩格高;心術正,則詩體正”(紀昀《詩教堂詩集序》)。說到這里不用再舉太多例子了,我們已經十分明了,做人對寫作是何等重要!拉德任斯卡雅的作文思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只專注于作文本身的訓練,而且還只是專注于文體訓練,她嚴重忽略了做人的訓練,致使作文教學機械地陷入純粹的技術操練層面。
現如今,消費主義快馬加鞭,每時每刻都滲透進我們的生活和學習中。急功近利、功利為主,是我們追求的主要目標,在這種情況下,誰又去提作文主體性的問題呢?報刊上見得最多的,就是作文輔導一類,具體地說,就是技法流行。這真是悲哀啊,我們這是買櫝還珠了!
第二個病灶:作文教學效率低下
高考作文教學(或稱高考作文輔導),從表面上看,是風生水起,一片繁榮景象,其實,真實的狀況卻是,方法混亂、效率低下。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徐江,曾明確地表示過對作文教學的“不滿意”。他說,“中學語文界目前的輔導水平如何,我不為之打分。但我的學生告訴我,他們不滿意。……我從電視臺的‘名師名課’節目中,從報紙的‘名師家教’欄目中,從各出版社出版的‘名師輔導叢書’中,聽到、看到、讀到不少名師關于高考作文的輔導信息,我的感覺與我的學生一樣——不滿意。”徐江教授指出,高考作文輔導有“一強兩弱”的問題,所謂“一強”,就是輔導者“教化意識”強;所謂“兩弱”,就是輔導者“思辨思維能力弱和寫作理論素養差”(徐江《高考作文輔導再輔導》)。不管是否承認徐江教授所說的這個“一強兩弱”的問題,作文教學效率低下恐怕是個不爭的事實。
但徐江教授只說出了高考作文輔導的一部分真相。在高考作文輔導方面,我們的一些老師,長期以來只注意教學生作文,不注意教學生做人,導致寫作和做人嚴重斷裂,學生只明白怎樣審題、選材、構思,卻不明白寫作文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們只知道為了分數,這恐怕也是真相之一。還有,在高考輔導這塊有著巨大利益的園地里,名師走穴的江湖氣息和作文技法的八卦演繹,恐怕也是一日盛于一日,說它甚囂塵上,擾亂秩序,怕也不為過。但要說這里頭有多少有價值的東西,怕也只有這些“走穴大師們”才心知肚明。
其實,回顧一下20世紀的作文教學,我們還是有值得驕傲的資本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一大批語文老師對作文教學進行了探索和改革。其中北大附中的章熊老師提出的“語言——思維”訓練模式,北京月壇中學的劉胐胐老師和首都師范大學的高原教授提出的“觀察——分析——表達”三級訓練模式,不僅影響深遠,而且卓有成效;即便是專注于技術層面,也涌現了如湖南楊初春老師的“快速作文教學法”。但是現在,環顧我們的作文教學,又有幾人提出了行之有效的作文教學思想,又有幾人在認真地探索作文教學規律呢?高考作文市場是大,但也很小,小到幾乎沒有一個人把高考作文作為一門課程來研究。有限的一點研究,也僅限于對高考作文命題的批評。真正是:高考作文輔導,辦班無數,思想為零。這又是一種悲哀!
第三個病灶:作文命題百孔千瘡
筆者以為,好的高考作文命題應該有四個基本標準:第一,貼近學生的生活,能幫助學生打開心靈和想象的閘門,使學生有所發揮;第二,能引領作文教學的方向,既考查學生做人的水準,也考查學生作文的水平;第三,題目既出人意料,又恰在情理之中;第四,有自己獨立的品格追求。但非常遺憾的是,近三十年的高考作文命題,在上述四個方面,都做得不夠好。有些題目過于成人化、教條化,根本沒有站在學生的立場上命題,所命制的題目或者主題先行,或者板起面孔訓人,讓人無話可說。如1982年全國卷“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2004年浙江卷“人文素養與發展”,2005年重慶卷“自嘲”,2006年湖南卷“談意氣”,2007年重慶卷“酸甜苦辣說高考”,2009年四川卷“熟悉”,2010年湖南卷“早”等。這樣的題目又怎么可能幫助學生打開話匣子,讓學生有話可說呢?也有的題目患有軟骨病,跟風趨勢,俯首社會熱點,給猜題押題或宿構套寫者留下空間。如1989年全國卷“關于報考志愿的困惑和苦惱”,2001年全國卷“誠信”,2007年湖北卷“母語”,2008年全國卷“汶川大地震”,四川卷“堅強”,2009年江西卷“圓明園獸首拍賣”,遼寧卷“明星代言”,2010年北京卷“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等。這樣的題目因為主題先行,能寫什么和不能寫什么,早已經規定得清清楚楚,學生又有多少可以發揮的空間呢?還有一些命題,追奇求怪,漏洞百出,比如2002年全國卷作文材料,有人質疑它違反生命科學,缺乏醫學常識;2006年福建卷,命題者則提供的三句話,“諸葛亮借箭不滿十萬支”、“戈多來了”、“留下一點空白”,彼此孤立,毫無聯系,不明所以;2007年安徽卷“提籃春光看媽媽”,不符合漢語表達習慣,半通不通,留人笑柄;2008年北京卷“瓶子、沙子和水”,胡編亂造,故弄玄虛。這些題目,材料本身就已經漏洞百出,讓考生覺得云里霧里了,又怎么可能靠這樣的題目幫助學生寫出好作文呢?
當然,高考作文命題在這些年來也取得了一些成績。比如創建了話題作文的命題模式,命題的開放性程度越來越高,開始注意考查學生的辯證思維能力等等。但高考作文命題仍然是問題多多,高考作文命題者仍然是任重道遠啊!
第四個病灶,作文內容缺乏真意
缺乏真情實感,是高考作文最大的病灶。我們大家都知道,曾有一段時間,當然現在也仍然有不少考生(與命題有關系),不惜犧牲自己的爹娘,生造故事,假說悲慘,想贏得同情,獲得一個好分數,而這種極端不負責任、昧著良心胡編亂造的現象,就是缺乏真情實感的一個具體表現。
但更多的作文表現為:演繹有余,創造不足。不少考生——或者說大多數考生,遵循老師傳授的新八股作文套路,以演繹為功;至于創造,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這些文章的共同特點是:結構呈“三層五段式”。就是開頭提出看法,中間分別舉出兩三個事例,兩正一反,或兩反一正,結尾照應開頭,重申觀點。因為不限定文體,所以大多數文章都寫成一種夾敘夾議的散文體式,敘述、抒情和議論兼而有之。許多高分作文,也都是這種模式。這種文章,基本上可以不寫自己的所思所感,因為所列舉的事例都是平時準備好了的。考生在考場上只要往上套就可以了。而所寫也不外乎屈原、司馬遷、蘇武、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魯迅、愛因斯坦、居里夫人……,就是不寫自己的生活,更不可能寫自己的心靈和情感。而且不管什么題目,都強行地往上套。開頭寫得漂亮一點,中間用三五段分列二三個事例,最后以點明主旨收尾。文章千篇一律,仿佛是從大工廠流水線上一起輸出的產品。真真叫人頭痛得很,但也無可奈何!“縱然一夜風吹去”,即便判卷人偶爾打壓一下,“桃花依舊笑春風”,因為這種作文最保險,所以依然最吃香。
為了更好的看清這種作文面貌,我們來看一個片斷:
賞善,與圣賢往哲對話,曉道德仁義,修己身美好品格。與堯舜對話,知愛民之心,仰圣帝品行;與孔孟對話,知禮儀不可廢,養自身浩然正氣;與墨翟對話,知兼愛非攻,存平等博愛之念;與漢武對話,知大漢霸氣,雖遠必誅;與史圣對話,知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與子美對話,知沉郁頓挫,懷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之志;與稼軒放翁對話,知破國之恨,留忠誠之心;與魯迅對話,知民族劣根,橫眉冷對……與先賢往哲交談,以其智慧澆灌己身,幻化成賞善之翅,使己身明理曉德,遇善事而興嘆,遇不平而拔劍,遇騰達而不狂妄,遇頓挫而不喪志。
知惡,看王朝興敗,看樓起樓塌,知惡不可為。看桀紂猖披,亡國害民,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看始皇隋煬,短命王朝,知仁義不施攻守之勢互異;看秦檜諂媚,污忠諂主,終落得白鐵無辜鑄佞臣,知小人不可為,遠佞而近忠;看崇禎自斬大將,自毀河山,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滿清自醉,天朝上國,終落得火炮轟門,喪權辱國;知自滿等于自毀,需時刻嚴謹自謙……看史中往事,以古之惡人驚醒己身,幻化成知惡之翅,使己身遠退惡事,不墜顢頇之淵藪,成就洞若觀火之金睛,洞悉世間惡事。
這是一位北京考生寫的,2009年高考作文,“我有一雙隱形的翅膀”,此文作為優秀作文曾發表在京城一家報紙上。實事求是地說,考生能在考試這樣的環境下,寫出這樣的作文,我們應該感到滿意。文章內容充實,辭采華麗,善惡對比,章法分明。但請各位注意,這樣的文章,通篇其實都是在演繹,只要平時背熟這些材料,一一羅列,先正后反,再加上語言功底好,就能輕松地炮制出這樣一篇作文。然而問題是,這樣的作文有什么真情實感可言?學生真實的思想,獨立的見識,個性的思考,又去哪里尋找?
更令人悲哀的是,我們的學生早已經不會說話和思考了,他們已經喪失了敏銳的眼光和批判的鋒芒。著名特級教師、雜文家王棟生先生曾撰文呼吁,要培養學生評論世事的能力,他認為,“一個沒有評論世事能力的人,在社會上往往只能扮演庸眾”(王棟生《要培養學生評論世事的能力》)。王老師從一個側面,說出了作文教學中“人的缺席”的嚴重后果。是啊,一個人沒有批判意識和批判眼光,他就不會獨立思考問題,就不具有分析和評判一件事物的能力和素養,那他也只能是一個庸眾或看客。由此推演到一個民族,如果一個民族也是這樣,這不就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嗎?
所以必須重塑高考作文的尊嚴,還高考作文一個朗朗乾坤!同仁們,是時候了,該醒一醒了!
[作者通聯:北京朝陽區教研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