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紀實性作品《午后之死》中,提出了著名的“冰山原則”。他以“冰山”為喻,認為作者只應描寫“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就可以了,水下的部分應該通過文本的提示讓讀者去想象補充。他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文學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所謂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謂的“八分之七”。前兩者是具體可見的,而后兩者則是寓于前兩者之中的。
無法勾勒出“外貌”的老人
一個戴鋼絲邊眼鏡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盡是塵土。……
……他說著,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故鄉,提到它,老人便高興起來,微笑了。
他看上去既不像牧羊的,也不像管牛的。我瞧著他滿是灰塵的黑衣服、盡是塵土的灰色面孔,以及那副鋼絲邊眼鏡,……
他疲憊不堪地茫然瞅著我,……
……他木然地說,……
搜羅《橋邊的老人》里面“直接”寫到老人(跟老人外貌相關聯的),就是上面的這些句子。毫無疑問,“老人”是《橋邊的老人》里的主角。但這個主角是啥模樣,我們的確說不清楚。因為,他只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冰山”。
我們只知道他“戴鋼絲邊眼鏡”、“滿是灰塵的黑衣服”、“盡是塵土的灰色面孔”。老人的外貌是“模糊”的:
他只是“累”,只是“走不動”,只是“疲憊不堪”……
我們無法窺見他,也只是看到他偶爾“露出笑容”,以及“茫然”、“木然”……
我們也根本不知道老人姓甚名誰,“老人”,就是他的“名字”,這里,“老人”成了一個“符號”。
他是在那一場戰爭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以及所有人的一個“代表”,戰爭讓所有的人都沒了姓名。可不,《橋邊的老人》中出現的“人”,他們只是叫著“男人、女人和孩子”、“一些士兵”、“農夫們”等等,包括“我”眼中的“敵人”,老人口中的“上尉”,何曾有名函?這就跟老人曾經照料的動物都只是叫著“山羊”、“貓”、“鴿子”一樣,“人”就是他們的“共名”。戰爭,讓所有的人失去了“身份”。
而《橋邊的老人》正是寫了這樣的一場戰爭。
“我只是在照看動物”
這樣一位不知是誰的老人,在“路旁”,一直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還在原處”……“始終坐在那里”……“終于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他沒有向“大車、小車、男人、女人和小孩在涌過橋去”……
他太平常、太普通了:
“沒家”——孤獨;
“七十六歲了”——年邁;
“政治跟我不相干”——“單純”。
這里的“政治”,該是當時(20世紀30年代)西班牙內戰,共和政府軍和法西斯佛朗哥軍之間的激戰。
老人似乎并不理會這些,他似乎與世無爭,他并沒有把自己擺在兩者之間的任何一方。他只是“強調”,“我待在那兒照料動物”、“那時我在照看動物”、“我只是在照看動物”。老人甚至也不愿離開“他的故鄉”,他說“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圣卡洛斯的”。但是,他“只得把它們撇下了”。
然而,戰爭并沒有因為他的孤獨、年邁、“單純”,而“善待”他,他就這樣被無端的、無情的、無奈的“卷入”到戰爭(政治)之中,戰爭(政治)帶給了老人巨大的痛苦。
老人與橋
文章這樣寫“橋”的:“河上搭一座浮橋”、“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涌過橋去”、“騾車從橋邊蹣跚地爬上陡坡”、“我的任務是過橋去偵探對岸的橋頭堡……我又從橋上回到原處”,“我凝視著浮橋”,“我問,邊注視著浮橋的另一頭”……
處處與橋發生關聯的,似乎只是“我”:“我的任務”、“我又從橋上”、“我凝視著”、“我問,邊注視著”……而老人,甚至根本就沒有到過“橋邊”,他倒是一直就在“路旁”。橋與老人,似乎并無關涉,他始終并沒有關照過橋,也始終并沒有走過橋去。
我們看這座橋,是“河上搭著一座浮橋”。浮橋,在并列的船或筏子上鋪上木板而成的橋(浮橋的字典意義),它通常是為某項緊迫任務而臨時搭建。這里的浮橋,說不定正是為了這場戰爭而搭建起來的。它從根本上就不該跟老人有任何關系,只是因為戰爭的逼近,老人才被逼到了橋邊。
關于老人與橋,我們可以作這樣的猜想:
老人要過橋去嗎?過橋,就是避開戰火,求生。“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涌過橋去”,這是求生欲望的驅使。老人之所以離開圣卡洛斯,則只是因為“那個上尉叫我走”、“人家叫我走”。而來到橋邊的路旁,老人卻“始終坐在那里”,他并沒有走過橋去。
老人有過過橋的意愿嗎?或許有一點點的。
“這兒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說,“如果你勉強還走得動,那邊通向托爾托薩的岔路上有卡車。”
“我要待一會,然后再走,”他說,“卡車往哪兒開?”
“巴塞羅那,”我告訴他。
“那邊我沒有熟人,”他說,“不過我非常感謝你。”
“走不動”,是不過橋去的顯性“理由”,“待一會,然后再走”怕也是“托詞”,“那邊我沒有熟人”,則是推脫、是明確地表明不過橋去的意思了。
老人會離開“橋邊”,返回圣卡洛斯去照看他的動物嗎?這恐怕倒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老人明知不過橋去的后果仍然不過橋去,他唯一惦念著的就是他的動物們。
過橋則有生之可能,不過橋則與死亡相伴。“橋”,是生死攸關的分界。
但是,最終老人沒有過橋。
老人與動物
戰爭,能夠摧毀、毀滅,所以叫“戰亂”、“戰禍”。《橋邊的老人》,沒有戰爭的直接描寫,但從側面,我們嗅到濃厚的戰爭的氣息:
我的任務是過橋去偵察對岸的橋頭堡,查明敵人究竟推進到了什么地點。……
我凝視著浮橋,眺望充滿非洲色彩的埃布羅河三角洲地區,尋思究竟要過多久才能看到敵人,同時一直傾聽著,期待第一陣響聲,它將是一個信號,表示那神秘莫測的遭遇戰即將爆發,……
那天是復活節的禮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羅挺進。……
山雨欲來,戰爭一觸即發。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所有的“人”都在求生,但是老人卻沒有,老人只惦念著他照看的動物。
一面是毀滅,包括“人”;一面是“照料”、“照看”,而且是動物。
看老人對動物:
“最后一個離開圣卡洛斯”;
沒有辦法,“只得把它們撇下了”;
對動物可能的“遭際”,“我簡直不敢想”、“不想也罷”;
到最后“木然”,只是自言自語“我只是在照看動物”了……
動物,成了老人的唯一!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地呢?
“我”
不能不提“我”,“我”是“故事”(雖然本身沒有什么故事)的敘述者。這種敘述角度叫做“有限視角”。曹文軒說:“小說發展到現代,越來越多的小說家在敘述上逐漸講究遮蔽作者的意圖,故意隱藏一些環節,留給讀者自己去推理、判斷與評價。完全依賴人物的眼睛來看小說中的世界,完全靠敘述者帶領讀者走進情節的每個鏈條,使讀者的能動性發揮到最大限度,從而使讀者變得不再是被動地聽故事,還必須動腦筋,調動自己的知識、經驗和想象力”②。其實,這是與海明威的“冰山原則”吻合的。
“我”除了是故事的敘述者以外,又是一個士兵、或者是一個下級軍官。
“我的任務是過橋去偵察對岸的橋頭堡,查明敵人究竟推進到了什么地點”……“我”怎樣“過橋去”,怎樣“完成任務”,怎樣“回到原處”,我們不得而知。但“我”是一個“稱職”的偵察員。在完成任務后的時時刻刻,“我”的目光所及,也總在他偵察對象所在的方位:“凝視浮橋”、“注視著浮橋的另一頭”、“邊說邊注視著遠處的河岸”……
更重要的,是“我”,“發現”了老人,發現了橋邊的老人,才有了橋邊的老人的故事。
《橋邊的老人》課后“思考與實踐”說,“法西斯的威脅近在咫尺,老人卻還在掛念著自己照看的小動物,表現出人性的光輝”,不錯,而“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方面“我”處處關照老人,時時提醒老人,須得離開橋邊,這不可久留之地。
另一方面,文章最后,“我”說:“可是天色陰沉,烏云密布,法西斯飛機沒能起飛。這一點,再加上貓會照顧自己,或許就是這位老人僅有的幸運吧。”一是戰爭還沒“來得及”打響,二是老人的貓會照顧自己。“我”為老人慶幸,也在為老人祝福、祈禱。這同樣也展現了人性的光輝!
————————
注釋:
①海明威:《橋邊的老人》,《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選修·外國小說欣賞》,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2月版。
②同上,第8頁。
[作者通聯:湖北省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