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音樂描寫的文化學(xué)意義

細讀《紅樓夢》的人都會隱隱地感覺到，縷縷生命的顫音繚繞于整部作品之中。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悲涼之霧，遍布華杯”。據(jù)粗略統(tǒng)計，《紅樓夢》里涉及音樂描寫的共有十三處，它們既是構(gòu)成《紅樓夢》文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我們解讀《紅樓夢》的一個重要載體。

作品的宏大氣場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謬曲演紅樓夢”，是作品的總綱。這一回涉及音樂描寫共兩處:一處是在睡夢里到太虛幻境。忽然聽山后有人作歌曰:“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這是作品中音樂的序曲，也是對生命的吟唱。生命源于“情”，可是最終卻絕于“情”，情是生命里最核心的要素。曹雪芹體驗到了人類情感的悲劇性，他從靈魂的深處發(fā)出了為情而哭的生命顫音，它如一個個畫外音在提醒讀者，生命如何“亦可免沉淪之苦”?也使整部作品在神界與人界，在離開與回歸之間聯(lián)通了起來，如空谷絕音在作品構(gòu)建的碩大時空里回響不絕，又如生命情感的隱喻之音，時時讓我們在沉思生命的荒唐里而覺醒。這就使整部作品有了深邃的哲理，避免了因為“大旨談情”而使作品流于密實而澀滯。音樂構(gòu)建了作品生命美學(xué)的宏大氣場，我們會在這種氣場的氛圍里，占據(jù)超越生命局限與生活拘囿的制高點，來自由地觀照生命形態(tài)與生活形貌。

音樂是“夢”的顯現(xiàn)。第五回涉及音樂描寫的另一處，是在賈寶玉被警幻仙子“醉以靈酒，沁以仙茗”之后，又“警以妙曲”——《紅樓夢》十二曲。但對于此時“凡心偶熾”、“嘗欲”急切的賈寶玉來講，這是虛寫，因為這些曲子都是對生命情感的吟唱。在生命的氣場里，生命的形態(tài)就是這般虛無縹緲，撲朔迷離，這也是“寫實”文學(xué)里的一種“間離”，而“間離”就是一種超越世俗的審美觀照。“命”與“運”的糾纏，演變填充了生命的內(nèi)涵。十二支曲子，實際上一直回蕩在我們耳邊，回蕩在《紅樓夢》的字里行間。我們在這種悲涼的氣場里，感覺到了生命的沉重，仿佛也聽到了生命那悲歡離合的沉重嘆息。這種氣場，使我們自覺地從自然人生、社會人生向?qū)徝廊松鷮用孢^渡。尤其是那支“紅樓夢引子”，是《紅樓夢》這部經(jīng)典的“片頭曲”，更是“主題歌”。“誰為情種”的發(fā)問可以說是石破天驚，它確立了生命歷程里的起點與終點。它也揭示了人類生命的本質(zhì)。情感是最蕩人魂魄的元素，音樂是生命的聲音，是生命的征兆或卜辭，這些曲子不是宿命的宣示，而恰恰是人類命運的無奈與荒誕。

生活的縷縷顫音

我們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小說在生活場景的描繪里，總愛穿插音樂來渲染主旨、烘托氣氛。這些音樂不僅僅是故事的點綴，而且是生活本身發(fā)出的縷縷顫音。比如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的林黛玉“正欲回房，剛走到棃香院墻角上，只聽墻內(nèi)笛韻悠揚，歌聲婉轉(zhuǎn)”。音樂是林黛玉生活里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流露:當聽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時，她只是覺得“十分感慨纏綿”。等再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時，已不僅僅是感官的欣賞，而是人物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寫照，是人物心靈發(fā)出的縷縷顫音。作者洋洋灑灑，把人物的情感世界、命運追問、生活意義，全都細致入微地刻畫出來，顯得高貴典雅，不落俗套，又與人物的心境極度吻合，與生活環(huán)境的氛圍極為融洽適宜。

《紅樓夢》里的音樂藝術(shù)還是生活的鋪陳與延展。音樂能夠愉悅心靈，能夠為平淡的生活增添無窮的韻味。因為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制造聲音”，生活就是聲音的疊加與組合，沒有聲音的生活是死寂枯槁無味沉悶的生活。《紅樓夢》是一部描寫貴族生活的小說，它的音樂描寫就應(yīng)該成為小說必不可少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我們在閱讀《紅樓夢》時，就不僅要用視覺，更要充分調(diào)動聽覺，來體驗作者那“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深刻意蘊。音樂的氛圍里，我們體驗到命運的無常、生命的荒誕，特別是“秦可卿”死后那“和音奏樂”的排場下面各色人物的表演。音樂在小說里是生命之音、是生活之音。命運無常，生命短暫，音樂是一種巫語。“悲音”是小說貫穿始終的背景音樂，有時候這種“悲音”是通過“樂音”來表達的。《紅樓夢》是一部生命“悲音”的大放送，在生活中麻木陶醉的人們，會被這讓人心顫的“悲音”所擊倒。“悲音”是《紅樓夢》的“主旋律”，是對生命“在場”的提醒。《紅樓夢》“悲音”從低回細小到高昂粗放的大爆發(fā)，使命運之神開始緊緊地叩響了生命的門環(huán)，我們聽到了無常那肆虐的號叫。在生活的歡愉里，我們看到了“嘆人世，終難定”的叵測與詭譎。

生命的空谷絕響

我們研讀《紅樓夢》會發(fā)現(xiàn)，每一回都有著似有實無的音樂之聲在耳邊及身心周圍回蕩，仿佛一種生命回音的激蕩。尋找聲音的發(fā)源地，可以明顯地感到，從第一回開始穿插的詩歌，成了作品無聲的音樂。過去我們只是從作品的詩性色彩來解讀這些詩詞的功用，實際上它們都是作品碩大的音箱，它們制造的音樂加深著作品濃厚蒼涼而又悠長的悲劇意蘊。這些沒有吟唱的詩歌，如一把無弦琴，需要讀者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音樂，去感受自己哼唱品味這些無聲音樂的韻味。即使我們讀不懂，也會從直覺中感到小說里那凄涼的“悲音”，直接熏染著身心，誘引著我們深入思考人類共同面對的荒誕而又荒謬的主題。《紅樓夢》如果抽掉了這些詩詞，就好像由“有聲劇”變成一幕“啞劇”，由一幅水彩畫變成黑白畫，由經(jīng)典的厚重變成流行小說的輕飄。這些無聲勝似有聲的詩詞歌賦，仿佛就是作品內(nèi)部發(fā)出的生命絕響。人生如戲，如戲般的人生本身就是聲音的合奏。《紅樓夢》以這種“音樂劇”的獨特構(gòu)成，完成了生命空谷絕響的大合唱。作品氣勢磅礴恢宏，如一幕幕回腸蕩氣的生命音樂劇，聲音畫面一一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紅樓夢》既是一部詩歌體的小說，又何嘗不是一部詩歌音樂劇呢?這些言短旨深的詩詞歌賦，是作者對人間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發(fā)出的深長嘆息，是命運之神的一聲聲欸乃，也是我們解讀作品的不二法門，是作品釋放思想精神的透氣孔。

(作者單位:新鄉(xiāng)醫(yī)學(xué)院外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