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棵樹上的年輪

01在我住的小區門口，有一家奶茶店的門是綠色的小木門。我路過的時候，有時會伸手摸摸它，順帶摳摳它身上那一道道或深或淺的劃痕。摳一摳，我就忍不住笑起來。

我童年時，家里的舊房子也有著這樣一扇暗綠色的木門。那時候，我弟弟的頭發還自然卷得厲害，大眼睛和臉蛋都是圓的。記憶里他常是站在暗綠色的木門前，捏著個小玩意貼著頭頂小心翼翼劃下一道線，然后笑嘻嘻地回過頭來喊，姐姐你快看，我又長高了。舊房子的那道木門，門沿邊被我們姐弟深深淺淺刻滿了記號。開始高出些線條的是我的，后來慢慢并攏，最后換他高出一頭。

那些印記，一道又一道，像長在同一棵樹上的年輪。

02弟弟被從鄉下外婆家接回來的時候已經快三歲了。

剛到家那天早上，他在門口拉著門柱好久不肯進屋，一對漆黑的眼睛水霧霧的。我坐在小桌子邊拿眼角一眼一眼地瞅他，后來忍不住走過去拉他的手，把我的玩具—— 一只塑料狗遞給他，他才離開門邊，高高興興地拉著那只沒有滑輪的紅色小狗在屋里走來走去。那時候，家里在陽臺上圈了個小地方養了一窩雞仔。吃過中飯，爸媽去上班后，我突然擔心起小雞們要挨餓的問題來，就邀他和我一起用鹽和味精沖水喂小雞。他欣然同意了。我們調好的水小雞都不肯吃，我們看得焦急，于是一個負責捉，一個負責灌。十幾只小雞，一只也沒漏。等到媽媽下班回來，陽臺上橫著豎著躺了一地，沒一只劫后余生的。弟弟很仗義，堅持事情是兩個人一起干的，放味精還是他的主意，不肯供出我是主謀來。此后，他就總跟在我屁股后頭玩耍，像個小跟屁蟲。

那只紅色小狗也成了他的心頭寵，陪了他許多年，是壽命相當長的玩具。他非常喜歡它，總是拉著它滿地跑。如果有人問到，他就把頭昂起來，小胸脯使勁挺一挺，告訴人家:“這是我姐姐給我的!”樣子很驕傲。

長他一歲半的我，不知怎么就成了他心目中的英雄，有小朋友欺侮他，把他逼急了，他就威脅人家:“你再壞，我姐姐就會來打你了!”

似乎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我學會跟使壞的小朋友打架了。他的性格一直文靜忍讓，像女孩。我卻開始顯出些凜冽和野性來。等到我們上小學的時候，他們班的男生已經會相互通風報信了:“你不要欺侮他，他姐姐是會打架的女生。”

一直到很大以后，我才發現，童年那些必要的戰役，并不只是保護了弱小的他。它們在一定程度上磨去了我生性里過多的懦弱，是非常重要的一課。對他的情感，幫我激生了應有的勇敢。

03我們上到小學時，爸媽因為工作需要經常外出，家里就剩下我們兩個。

我開始學會了做飯，但只限于一個花式:炒米飯。我的水平不穩定，經常會炒糊。但他太好伺候，從不抱怨，在糊味里也會乖乖巧巧端了碗筷坐到桌邊，喜滋滋地等開飯。過了很多年，他才開始開玩笑，說我的蛋炒飯給他的童年留下了濃重的陰影。

其實他做的炒米飯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也是趕鴨子上架做過飯的。那次我生病發燒，睡得迷迷糊糊的，醒來就看見他踩著小板凳在廚房做飯。那頓飯的味道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只有他頂著一頭小卷發踩在小板凳上的樣子一直刻在腦海里。

后來有一次夢見他，正是那時的樣子。醒來，看著窗外現在所處的這個城市的燈光，心里還有些悵然。

我們的童年就在這樣的炒米飯里，有了些相依為命的意味。

04我們的學齡是同年的。中考那年，平時成績都不錯的我們同時失利，均以幾分之差與重點中學失之交臂。

當時家里的經濟情況只允許讓一個孩子上自費重點。他堅持讓爸媽送我去上自費，而自己選擇去上普通中學。他對媽媽說，那家普通中學名聲不好，太亂，離家又遠。姐姐是女孩，去那里上學不方便，我是男生，無所謂。因為聽見這些話，那晚我忍不住躲在被窩里哭了很久。

那年，我抱著那六千塊的自費款去學校報名的時候，弟弟就帶著大包小包，走進了另一所以臟亂差聞名的學校，開始了他第一次離家的寄宿生活。

他在那里學習很認真，幾乎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級第一第二。每次回家，他都對我說，其實那里也還是不錯的，他挺喜歡那里的老師和同學。

高考那年，他取得了他們學校第一、全市第五名的好成績。出分數的那一天，他臉上有了幾年來第一次真正輕松的表情。

05我們自離家上大學后，一直到現在參加工作，他每隔三四天都要打電話來和我聊聊天，關心地問問我的生活近況，表現得不像小弟，倒像一位兄長。偶爾還會寫信過來。

地震的時候，我夾在驚惶失措的人群里往樓下跑。我不敢打電話給年邁的父母，于是一邊跑，一邊下意識地一次次撥打他的電話。

電話通了，我告訴他這邊地震了。他立刻對我說，保持冷靜，往開闊的地方走，信號不好打不通電話的話盡量給我短信，我會一直等你消息。電話果然很快斷開。我安全下到樓底花壇邊，開始給他發短信報平安。一次次地嘗試之后，終于發了出去。

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晚上。大家都不敢睡在家里，廣場上擠滿了露宿的人們。我和幾個好友抱著鋪蓋折騰著找到一處安棲之地后就疲倦地倒頭睡下。第二天醒來后，才發現手機上全是他的短信，趕緊打電話給他報了平安。

回想他在獲知地震那一刻的鎮定理智，我才真正地意識到，我的弟弟已經長大了，長成一個勇敢有擔當的男人了，再不是幼時那個怯弱著需要保護的小男孩了。

06也是這樣，我才想起來，其實那時候，弟弟也不是那么懦弱的孩子。

我記起在五年級時，有次我在學校檢查班級衛生，被一個高年級的男孩纂住手臂刁難。弟弟從隔壁教室走來，一言不發站到我們面前，怎樣將那男孩的手指一根根，沉默而用力地掰開來的情景。

我還想起，即便很小的時候，其實他也是打過架的。是在我同屋前一個時常捉弄他的男孩打架的時候。那次，我被推倒在地上，因為膝蓋被磕破而忍不住哭起來。而每每在我打架時只敢抱著玩具小狗在旁邊遠遠看著的他，那天突然就丟了小狗撲了過來，一邊大哭一邊近乎瘋狂地撲打著那個男孩。他那么激烈突兀，以致男孩驚恐地看著他而忘了還手，而我也詫異到忘了哭。那天一路回家，他都在抽泣，小肩膀一直聳著，跟他說話也不理。直到后來媽媽詢問他，他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告訴媽媽有人打了我，把我打哭了。他反復地說:“他打姐姐，姐姐哭了。”他扯著小袖子擦過的臉，花得像只小貓咪。

我走在廣場嘈動的避震人群里，想起那張小臟貓一樣的臉，想得心里一片溫濕起來。在這樣的溫濕里，竟連地震帶來的那些恐懼也輕飄飄地散去了。

我實在想不出來，這世界有什么樣力量比這樣美好的情感更強大了。

其實我挺想忍住成年人的害臊，告訴他一聲:因為有他，我覺得這個人生多少美好。一路相伴，彼此照看，給對方血濃于水的溫暖。

我感謝，有他相伴的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