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到達東沙國的第三日,還以為從此只要守著那個叫西葉的男子,即便是步步荊棘波譎云詭的王宮,我亦可以過得知足快樂。然而不可預知的血雨腥風來得那樣突兀迅即,我都來不及仔細回味他昨夜緊緊握著我的手,溫存又熱切的醉語,他說他不要我離開他身邊半步,他說他那么在乎我不想我有任何的差池。
只為這一句,我可以為他生亦可為他死。
再次見到西葉時他已是一身戎裝,黑紫色的戰甲盔帽讓他看上去英姿勃發,他喘息著滿臉陰郁,身后跟著一臉興奮的懷桑和同樣沉著臉的嬰海。
“西葉……”我撲過去卻聽他急切地問:“紅蝶怎樣?”
我張了張口還未及回答他已兀自沖進內殿,那樣失態的步伐讓我有些悵然,像心底最珍愛的寶貝被人分享。
懷桑也嚷著要跟過去:“怎么又多出一個,紅蝶是誰?”她橫沖直撞的樣子還是一副西沙公主的作風,侍衛伸了胳膊攔住她,一旁的嬰海便忽地扯住侍衛肩膀輕輕一撥將他甩離懷桑身邊。
他是她的守護神,時刻相伴,不容任何人傷害她半分。就好像西葉向我承諾過的一般。
只是,紅蝶昏死過去之前明明說是他們帶領一眾西沙兵士壓境而來,怎么,此刻又隨西葉回了王宮?我疑惑著看西葉皺眉走出來,紅蝶只是受了些外傷,或許雙臂與翅膀都難恢復但性命無憂。
“來人,帶懷桑殿下和嬰海大人去休息。”西葉站在我身邊,表情已漸漸平靜。
“二王子。”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忽而響起,進來的老者穿黑色寬袍,須發皆白,對西葉揖了揖說:“這兩個人我們東沙不能留。”
“師傅,我懂,可是他們數次救我,如今投奔我而來豈有不接待之理。”
懷桑瞪著那老者一臉不耐煩,跑過來拉西葉的袖子:“我和嬰海千里迢迢闖過黑沼澤甩掉了母皇的追兵才跑到東沙來,這么不易,你不可以不收留我。”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那禿鷹隊都是追著他們二人而來,在臨近東沙邊境時才知趣退去,因為看到燈塔上的紅蝶欲點起狼煙發送信號便亂箭射過來。
西沙的人何其囂張?!他們從不怕惹起戰事,卻似乎一直在等待著借口和契機。
“懷桑你不要誤會,跨越黑沼澤的辛苦我自然知道,所以讓你們好好休息稍后會親自派人送你們回西沙。”西葉不是會開玩笑的人,他的話句句有著緣由。老者聽后撫須頷首:“看來你已想得周全,不用為師擔憂。西葉,這十年你真的長大了。”
懷桑卻跳起腳來:“我不要回去,既然決心投奔你而來就沒有回頭之路,否則我懷桑將成為天下的笑柄!何況因為救你母皇大發脾氣將我禁閉起來,沒有你我已經不快活,又不給我自由,西沙我是死也不會回去的!”
西葉不理她轉而看向一臉冰冷的嬰海:“私扣他國殿下,這是挑起戰爭的邦交大忌,嬰海你是地牢教頭鷹隊頭領,這些道理你該懂得,明天你帶懷桑回去。”他們之間本來并非和睦,曾經,在西沙巫皇的大殿上我亦見過這兩人水火難容的眼神對撞。
果然,那琥珀少年梗著頭說:“我只聽懷桑殿下的命令,即便是錯的也不會有半點違逆。就像,當初救你們逃離地牢和西沙時一樣。”
那一刻我看到那老者詭秘地笑了一下,一根手指輕輕點向嬰海的額心,幾近透明的細細光束悠地閃過,似乎要點化他的頑固執拗。卻有一陣清風吹過,眼睜睜的,那道光束被吹散,晶亮的光點螢火一般飄飛進空氣里。
能在這樣微小短暫的時間里使出這樣的法力,這個人該怎樣強大?懷桑瞪大了眼死死抓著西葉的手臂不肯放開,周圍的人卻已統統跪下。
“西葉,大巫師,你們也不必這樣憂慮,難得西沙的殿下喜歡這里,我們當盡地主之誼才是,若不想走,那紫蘭閣也可以贈給你來居住。”
這渾厚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東沙王。西葉再要陳述利害他便一伸臂用寬大袖口遮住了他要出口的所有理由。每一個國家的君王都非等閑,而東沙王更是高深難懂,此刻他的心里正計議著怎樣的謀略,或許連西葉都不能看透,他卻又一次將目光投向了我:“今天,我倒是有興致和你喝一杯龍血花茶。”
“父王,”西葉緊張地擋在我身前,“阿漠她……”
“我讓大巫師再替紅蝶造一對翅膀和手臂如何?你可以親自去仙蝶園里為她挑選一雙羽翅。”他微瞇著眼似乎知道每個人心中所想所念,隨時隨地拋出最具誘惑的條件俘獲所有人的順從,于是西葉就那么退了開,拋下我急匆匆離去。
我垂下頭心中掠過一陣颶風,頓時飛沙走石荒野凄涼。誓言不過朝夕,卻已變作空話一場。感情一旦被放上天平衡量,輕重之間愛與不愛都太過明顯。
龍血花茶味道清淡,苦中有香,純白骨瓷茶碗里浮著幾朵淡粉色的龍血花,坐在對面的東沙王低頭抿著茶,放下茶碗時卻從身邊拿出一只盒子。他看著我問:“你可知道幻紫魔晶?”
我怔了下,搖頭。
“那你可認識紫千莎?”
我盯著他額角眉梢的皺紋依舊搖頭,心中思量他接下來要將我逼向哪一個角落。他卻一抬手掀開那只錦盒,紫色光芒映進瞳孔時我驚駭地收住了呼吸:難道,西葉竟將紫晶交給了他的父王?這無疑是一種出賣。
不不,這一顆紫晶明明大了一圈,且顏色更深,它幽幽閃著光在東沙王細碎的咒語里迅速幻映著各種畫面。
“你像你的母親一樣,那么喜歡信口雌黃。”紫晶球中出現的場景我亦熟悉不過。
那是黃昏的森林,一個女孩子蹲在黑漆的樹洞里小心翼翼展開一只包裹,剎那間樹洞被紫光照亮,她咬著唇下了決心,念起雖未曾出口卻早已爛熟于心的咒語,紫晶球里拉開一層紗幔,形容枯槁的女子被放大,她的臉充盈了整只紫晶,以及紫晶之外的紫晶。
只一個場景便將我戳穿。那瀕死的女子便是紫千莎,我的母親。
“這個女人說過,要與我偕老,可惜,那也同樣是句謊言。” 他看著紫晶球里的那張臉,這樣帶著怨恨的話卻說得有幾分溫情。
我微微挪轉目光,竟看到他眼底蘊著難以遮掩的淚,鬢角似在一剎那間變得斑白,紫晶反噬的魔力再次被印證。它的確可以窺得見過去未來,但對與主人自身相關的人事卻屏蔽得緊密,越是關切便越是看不到。這便是替人占卜吉兇的巫師為何永遠看不透自己的命運。但如果你執意而為也并非不可,只是那樣會耗損許多的命力。
如我在樹洞里為見母親一眼一般,我和東沙王的生命已在不自覺間縮短減弱,只是他與我不同,我尚且年輕,他卻那樣明顯地瞬間蒼老。
可,母親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值得這冷漠的王悄無聲息為她老去?他們之間又何以這樣聯系緊密?他做這一切斷不是只為了讓我知道另一顆紫晶的存在,并親眼見證自己的謊言被戳穿。或者他亦想借這樣的機會再見她一面,卻不愿直面自己心底的這份盼望。
牽念一個欺騙自己的人是件恥辱的事吧?
“她欠我的,我要你來償還。” 他狠狠甩了下寬大的袖袍,紫光幻滅。
可這樣孑然一身別無長物的我,又有什么可以拿來抵償?
所幸他在我面前并不吝惜話語,那樣清晰的講述是否也證明,他曾將這過往咀嚼了無數遍?
二十年前東沙與西沙之間的黑沼澤之上亙著一座七色彩虹橋,那是凝結兩國所有巫師之力建起的暢通之路,童叟皆可通行。西沙與東沙都是女權帝國,西沙的女王名叫紫千莎,親民體恤貌若天仙,森林里的百姓私下里稱她為紫莎仙子。
在挑選王寵的年紀到來時她卻與宮中一位下級將士相戀,貴族們說,不懂法術的武將怎能做女王的男人。她不語,暗自教授他咒術心法。貴族又反對,這樣的身份會折損女王的尊貴。她笑笑,旋即下旨封他做了西沙護國將軍。
他是有些赧顏的,大丈夫的抱負是要靠自己的血汗拼殺出來,怎能因為女人的提攜而平步青云,這樣,即便得到怎樣的官銜他都不會自豪,也難以服眾。
然而,能和她在一起,面子與虛榮又算什么?即便整個王國的人都笑他罵他,那又如何。用狼籍聲明換長相廝守,怎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值得。
在貴族牽強不屑的祝福聲中他們執意成婚,然而大婚之日她的態度卻忽而轉變,她摔了鳳冠扯碎嫁衣,當著群臣王公的面對他說:“我后悔了。”
一陣壓抑的嘩然里他詫異質問,她卻一揮衣袖,冷冷說:“終究還是不能相配,幸虧我懸崖勒馬,不然委身與你,豈不要抱憾余生。”
他有些恍惚,已被拖了出去,那個曾無比熟悉親密的聲音在高堂上發號施令:“將他驅逐出西沙國,我永遠不想再見他,不想記起我那些愚蠢盲目的時光。”
“我便是踏著七彩虹橋來到東沙,我發誓,再不會回到西沙再不會見她,除非,我可以同她當日羞辱我一般報復她時……”他閉著眼捏緊了拳。
我沒有問這樣的驅逐何以在日后成就了如今的東沙之王,只說:“可是她已經死了。”
我瞥見他喉結艱難滑動,似在隱忍著哽咽,卻仍是說:“我也覺得可惜,這些年沒有好好利用這顆紫晶親眼見證她所受的痛苦,直到你出現的那刻才又勾起這些過往。
“你不知道你和她有多像,”他踱過來兩指輕輕捏起我肩上披著的紗衣,“當初她便是穿著這身紫衣,梳著這樣的發式,親手將我們之間的感情一刀斬斷。” 呼喇一下,他將那層紗衣猛地扯裂,我抱著肩跳開,在他猝不及防的動作里仿佛看到母親當年將自己的紫色嫁衣撕碎,無情地摔在他腳邊。
他笑起來,白色的鬢角輕輕顫抖:“你是不是,愛上了西葉?”
西葉是飛至我面前的,他已換下盔甲穿了絳紫色斗篷,雙腳不沾地面,迅疾如風,看來大巫師已替他解除了巫皇設下的封印。
看到我裸露的肩和凌亂破碎的紫紗他目光沉沉,解下斗篷裹住我的肩膀:“阿漠,父王有沒有為難你?”
我抬頭:“即便有,你這時候來又有何用,你說過要與我寸步不離,卻一次次拋下我,我對你該怎樣依賴怎樣信任?!”
我狠著心責怨,因為方才東沙王甩著王袍離開時對我說的話讓我如墜深谷,他說:“我要你做當年的我,從最幸福的頂點摔落,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既然如此,我又何苦依言去追尋這幸福,而西葉,我從未確認過他同我一般已陷入愛情。那么此刻,也便是斬斷所有的最佳時機,我不要他在將來的某一日承受與我等同的痛苦。
“西葉,是否你今日為我的種種皆因為我救過你?”我不給他回答的機會,手上運足了法力,“那么,現在我們兩不相欠!”咬著牙劈出去,那道凌厲光波劃向他的胸口,似一把砍刀,將他的暗紫色華服劃開一道口子,我看到他并無驚詫的俊美面孔上劃過一絲難過,我看到他裸露出來的胸膛,以及那道傷口里鮮紅的血肉,蔓延著浸染我的心臟。
他本可以躲的……我別過頭不忍再看,卻聽到他說:“就算你傷了我,我們之間也不會因為扯平而再無牽連,我說過,我對你的保護是因為在乎。你和紅蝶不同,她有事我會愧疚,你有事,我會心疼。”
他會心疼……
倘若往常,我定會為這話欣喜若狂,愧疚與心疼之間親疏已不必多言,那么方才面對兩難時他的選擇也便不無道理。然而此時,在我已知曉了更多真相的此時,卻不能讓自己再有更多沉迷幻想,否則這份情感也只會成為東沙王報復的籌碼。
我笑起來:“西葉王子厚愛了,只是阿漠喜歡的另有其人,這份心疼怕是用錯了地方。”
我再難撐下去轉身要逃走,卻被一只手臂攔住了去路,接著是兩聲脆響,我的兩頰竄起火,熱辣的痛楚里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流淚,對面的懷桑一把搡開了我沖著西葉奔跑過去。她一定是哭了,我聽到她的喊聲在顫抖:“西葉,西葉……”
她為他哭已許多次,在巫皇的大殿里在西沙的地牢下在夜色的黑沼澤前。他們曾一起共度了十年的光陰,那些時光里有我所不曾共歷的回憶,甜蜜也好憂傷也罷,都遠比與我相識的短短數日要深刻得多。
那么,我連不舍都是矯情的。
噗通一聲,是西葉倒下的聲音,那一招劈在他的心口上,不深卻十分精準。我那么狠,那么絕情。
擦著眼淚狼狽逃竄,似乎還聽到他艱難地喊我的名字,努力不去回頭,回廊轉角處,那個叉著手臂的琥珀少年閃出來,對我說:“不論你因何而演這出戲,我都希望你繼續下去,懷桑殿下喜歡的人,我不希望任何人和她搶。”
我對他淡淡笑了下,抱著凌亂衣衫快步走開。
他喜歡站在暗處即便心中酸意翻涌也要用盡全力成全,我該學習他的偉大。
其實,我要離開甚至連行囊都不需打點,來去皆空空。可還是去了西葉的內殿,我得到過他的通行口諭,可以暢行無阻,然而幾番找下來依舊不見我的紫晶。
罷了,留與他做紀念,或許偶爾會讓他將我記掛起,這樣未嘗不好。
正想著忽然被一層柔軟光滑的東西包裹住,我驚得一跳想要念動咒語。婆婆交給的那幾條簡單防身的咒這幾日倒是頻頻派上用場,我也越發覺得法術對于我來說是極得心應手的事,好似天分里便銘刻著這樣的因子。這或許因為,我是西沙王族的后代。
“阿漠姑娘,看我的新翅膀美不美?”
原來是紅蝶,有大巫師相助她竟這么快便無礙了,用一雙嶄新的紅色蝶翅抱著我,我們便好似一對雙生在繭中的幼蝶。
“西葉哥哥急匆匆去找你了,很擔心的樣子,你怎么反而在這里?”她忽扇著那雙翅,一對手臂松松搭垂在身側,看我詫異,笑著解釋:“這雙新手臂要到晚上吸了月華才能動的。”似乎覺察到什么她忽而湊過來:“你哭過了?你的臉腫了!”她快速扇動翅膀,雙腳離開地面飛了起來,滿屋子亂撞著用嘴巴咬了毛巾放在冰水里浸了浸又要銜過來替我敷上。
忽而感動,我多么想,將這如親情一般的溫暖關懷霸占掉,永不遺棄。然而還是趁她那樣急切的忙亂時悄悄逃了出去。我要離開這座王宮,離開所有我喜歡的人。
卻又一次地未能成行,幾個傳話官帶著侍衛從藤廊那邊迎面走來,見了我,朗聲宣讀起東沙王的旨意。竟然,十日后便要我與西葉成婚。而同時,也將懷桑嫁給西皓。
我忽而明白他留下懷桑的目的,巫皇帶走西葉的仇他要一并報了。明知懷桑為西葉而來卻偏偏將她推進西皓懷里,讓她痛不欲生。而嫁與東沙的女子,巫皇也沒有理由將其接回,這樣的扣押已不是十年二十年,懷桑將一輩子做西沙的質子,永無歸期。同時,西葉亦不再有皇兄未婚而推卻的理由。
一箭三雕,他的心機深不可測。
我甚至可以想見他要在婚禮上玩弄怎樣的陰謀將我的身世揭穿,而后將我和母親一起羞辱。我深吸口氣想要逃掉,兩只腳腕卻被無形的力綁縛在一起,一邁腳便跌倒在地,渾身僵硬如被絲線纏裹的繭。幾個侍衛上前將我拖走,其中一個機械地說:“得罪,王上吩咐這十天里你要住在朝露殿吸天地精華洗凈凡俗塵埃,才能嫁入王族。”
我瞥見遠處那個白須飄飄的老者,忽而明白,紅蝶的翅膀上被他施了咒術,方才她用翅膀抱住我時我已經中招,再難使出法力。可是紅蝶,她明明是那樣善良的女子……
我痛苦地晃著頭,已辨不清是非。那時才懂,溫暖中的背叛,親昵背后的欺騙,這便是復仇的開始。
朝露殿里我見到另一個人,懷桑殿下。
她正憤怒地拍打著透明的藤廊壁,叫嚷:“我是你們東沙的客人,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放我出去,我要見西葉,我要嫁的也是西葉,不是什么西皓?!”看到有侍衛將我拖進來便叫得更加囂張:“狗奴才,你去找東沙王啊,他說要我住紫蘭閣的,我要見嬰海,他在哪里?!”
她的嗓子已經有些嘶啞,卻根本無人理會,侍衛們把我扔進藤廊里便合上了門,我看到門上的封印,淡淡的發著紫色的光。
夜色降臨,懷桑已經安靜下來,我們各自縮在一個角落里并無交談。滿地都是被她扯斷的青藤,扭曲著好似一條條爬蛇。這透明藤廊便是所謂的朝露殿,廊頂呈凹型布滿密密麻麻的小孔,露珠匯聚從小孔滴下,落進下面的水槽里。王宮里的人用這槽里的露水清洗頭發,于是發絲濃密黑亮。
但這里,絕不是住人的地方,夜里寒意從小孔里肆意透進來,讓人禁不住瑟瑟。
我看到懷桑抱著肩仍在發狠地咒念,似乎想要使出法力,卻渾身僵住。她忽然抬頭,我們有一刻對視。
“喂,你為什么傷了西葉?”她的語氣并不好。
“放心,他不會有事,只是皮肉傷。”她不會知道我心中的不舍,哼了一聲怨氣未消。過了一會兒似乎僵硬散去又忽而問:“你的衣服都破了,會不會冷?”
“我習慣了,住在地下的石洞中,終年飽受寒氣,這樣的夜寒算不得什么。”
“你住在地下的石洞里?”她詫異地瞪大眼,似乎并不知道最卑微的百姓過的是何種生活,養尊處優的日子讓她驕橫。我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母皇是如何從母親手中得到了如今的王位。她似乎亦對我的生活頗為好奇,不斷問著地下的發光石是何種模樣,夜色里會不會有螢火蟲飛過,她已不自覺慢慢挪靠過來,我們挨在一起似乎沒有階級沒有罅隙。
“為何,從未聽說過西沙巫皇的男人,你的父皇是誰呢?”我趁機問她。
懷桑仰起頭,透明隔板上是被龍血樹枝葉隔開的影影綽綽的星空。
“父皇啊,母皇說父皇在我還未出生時便死了。旁的人說父皇之前還有過一個妻子,只是犯了重罪,群臣合力才制服那個法力強大的女人,將她打入了地牢。據說她修煉了一種魔法,想要從所有西沙百姓身上吸取命力以延長她的生命,她還有一顆紫晶,那紫晶便是助長她魔力的妖物。只是那魔女的女兒被她的貼身奶媽帶走,母皇說那奶媽也是歹毒的老巫婆,母皇為了不讓她們逃出西沙便摧毀了黑沼澤上的七彩虹橋,這些年母皇都對會咒法的百姓嚴加審問,以期找出那個隱藏在民間的小魔女。”她瞪著眼,單純的竟不曾懷疑身邊的人便是她口中的魔女。
歷史向來是成功那一方撰寫的故事,真相一定不是這般模樣,定是亂臣與巫皇一同用陰謀陷害了母親。但如此說來,懷桑,便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其實,我倒蠻羨慕你們一大家子人住在石洞里歡聲笑語熱熱鬧鬧的。如果我那個姐姐也在身邊我會很開心的,即便她是小魔女也沒關系啊。一直以來我都是孤單一人,那些貴族的公子小姐同我一起從不交心,要么維諾要么懷著目的。
還好有嬰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無論什么事他都會依我,小時候我嚷著要騎他的禿鷹他拗不過便讓我騎了,結果我摔下來被樹枝刮傷了腿,為此母皇命人用血荊棘打了他好多下,可他一聲都不吭。后來他跟我說:只要懷桑殿下要的,嬰海流血流淚都要讓你得到。
嬰海對我的好,有好多好多……”
我仿佛看到那琥珀少年血肉模糊的身體,和依舊倔強的眼神。她瞪著大大的眼睛,我從她的瞳孔里看見自己的影子,我們,竟真的有幾分相像。
“后來西葉來了。母皇說,他是西沙的囚徒。
那時候西葉才八歲,他住在小小的偏殿里,食物粗陋冷熱無人問津。母皇給他穿貴族的衣飾讓他看似被優待,可長袍遮蓋下的雙腳卻永遠是裸著的。他沒有鞋子,總是那樣赤著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波瀾。
我讓嬰海把鞋子脫下來給他穿,他卻搖頭遠遠走開。后來我拿了各式各樣的新鞋子擺滿他的偏殿,他也只說:懷桑殿下,穿上鞋子我會離開這宮殿跑得很遠。
我嚇到,我不要他離開,于是把那些鞋子都收起來送給嬰海。
我的生活自那時起一下子變得不同,不論快樂或是難過都在隨著他轉動,每一次大起大落的情緒都因為他。在我生命里他是那樣不同的一個人,全世界都對我恭順唯獨他不。他那樣不動聲色的驕傲,好似,骨子里便是與我等同的高貴。
可是他又是那么的不快樂……其實懷桑沒有別的愿望,懷桑和嬰海一樣的,只要西葉想要的,懷桑流血流淚都會讓他得到。
而嫁給他,只是自己美好的希冀,實不實現都聽天命。但若要我嫁給那個西皓,我寧愿死在禮堂上!”
…………
她似乎許久都沒有對一個人傾訴這么多的話語,我亦如此,很久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敞開心扉地對我吐露心聲。懷桑說著說著困意漸濃,她把頭搭在我的肩上,慢慢竟已入眠。我張開臂給她一懷溫暖,無論上一輩有怎樣的恩怨,我們始終是姐妹,血脈相連。
十日之后的那個清晨,有大隊的侍女在侍衛陪同下走進朝露殿。兩份同樣的鳳冠霞帔被端進來。長發散開,有侍女將我的頭輕輕按進甘露池,用那一池冰涼的露珠替我清洗頭發。海藻一樣蔓延開的發絲里我輕輕轉頭,看到同樣將頭發浸在水中的懷桑有些紅腫的眼。
她對我微微一笑,我輕輕點頭。
十天的交談里我們早無芥蒂,我倒要感激東沙王這一次的囚禁。
嗩吶吹響鑼鼓齊鳴,一切煞有介事。我卻知道,那不過是鋪墊而已。身邊的人步伐有些沉緩,不知這十日里是否也經歷同樣的掙扎抉擇。或許下一刻,他也會為他父王的舉動所震驚。然而,上蒼沒有給東沙王這樣的機會。
慌亂的聲音打破熱鬧喜慶的場面,交頭接耳的大臣們爭相轉達著這樣的消息:巫皇帶兵來接回懷桑殿下,沼澤岸邊的結界正面臨嚴峻考驗。這一次是真的,大群禿鷹怪異的唳叫自西方傳來,王宮距國界大約百里,這百里傳音是巫皇故意傳送的挑釁。
“母皇!”懷桑終是沒能沉得住氣,一把掀了蓋頭,所有的人都怔住,包括我身邊的男子——西皓。
是的,我和懷桑進行了一次偷龍轉鳳的游戲。她聽我講完東沙王這一次賜婚的陰謀后便央求,讓她做那個被棄婚的一個。這樣起碼她的嫁衣是為西葉穿,往后如何發展變故她也都知足了。
我的蓋頭被西皓揭開,他搖著頭玩味地笑了下,大敵當前仍是那樣處亂不驚玩世不恭地態度,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怎么,相比起來,你更愿意嫁給我嗎?”
我沒回答,目光瞥向懷桑身邊的西葉,他怔怔的,藍色瞳孔毫無神采,空有一具俊逸外殼,對這突發的場景全然不知應對。我忽然撲過去扯開他的衣衫,眾人嘩然,那空蕩無損的胸口驗證我的猜想——他不是西葉,那只是東沙王用來羞辱我的傀儡人偶而已。
“好了,這幕戲該收場了。”西皓抓過我的手腕,拉著我沖出禮堂,一路生風的步伐里我聽到他的聲音掠過耳邊,“有人托我照顧你,寸步不離地照顧你。”
我的心抖抖的感受到疼痛:“西葉,他還好嗎?”
“父王以養傷為名將他關起來了,不過他不會有事,我猜出來以后的西葉將會更強大,父王覺得這十年里虧欠他許多,他要將畢生法力交給他。西葉,他將是新的東沙之王,也將是幻紫魔晶的主人。”他歪了下嘴角,“這十年里西葉代我所受的苦做大哥的一定會還他,這次就讓我去面對西沙巫皇。”
“西皓,你難道不會妒忌?”
“王室爭寵素來都是枉顧親情的殺伐,又有什么用,我永遠爭不來父王真心的疼愛。他不敢愛我,我也一直都懂,他對我的疏遠是因為懼怕。呵,又在怕什么,他對母親做的一切我早已選擇遺忘。”
我不懂,父親怎會對親生兒子有所畏懼,然而西皓已不再說下去,將我帶到一株大樹腳下便停住腳步,“西葉讓我交給你的。”
一個圓而硬的小小包裹,是屬于我的那顆紫晶。
“赴戰場之前先帶你見一個人。”西皓語聲未落大巫師便從樹后現出身來,仍舊是白發銀眉,蒼老的樣貌里有飄飄似仙的神韻。
我轉身欲走卻被西皓拉住手腕,“你不能離開我半步的,況且大巫師是來幫你。”可上次便是他施法束縛了我的法力將我和懷桑囚禁,我不信他會帶給我幫助。
“漠殿下還在怪罪我的話大可以離開,但你若想幫助東沙幫助西葉的話我會隨時歡迎你回頭。”他居然,稱呼我漠殿下?
邊界處黑壓壓一片的禿鷹扇動巨大羽翅虎視眈眈,鷹的頭顱上戴著鋼盔背上坐著蓄勢待發的鐵甲戰士,八只巨鷹利爪共同抓起一頂黑金色的肩輿,珠簾垂落處隱約看得到內里坐著的人,黑色的巫師袍黑色面紗和艷紅的唇。
是什么樣的狀況讓西沙巫皇親自出動了?十年來安定的假象終于被打破,當初是什么讓東沙王那般隱忍,連西葉被帶走都能夠按兵不動,如今又發生什么讓他這樣凜然地扣住了懷桑蓄意挑釁。他們之間,壓抑許多年的決戰終于要爆發了嗎?
那些禿鷹的翅膀扇起了巨大的氣流,連黑沼澤里的淤泥都起了波浪,赤色的八目魚頻頻躍出來,不安分的禿鷹用尖利的喙不停啄食著,有鮮紅色的血漿從鷹嘴邊沿滴答下來,黑沼澤也變得鮮艷。
結界的這一邊,我和西皓站在高大的龍血樹尖上,執著各自的手杖鎮定望著近在眼前的大軍。或許這透明結界隨時可被攻破,但我心中卻無半點懼怕,或者大巫師說得對,我身上有真正的王族血脈,在他為我療治八目魚嚙咬的傷口時便覺察到我的不同。
他說,我可以操縱無比強大的咒術,甚至可以喚醒這片森林里最古老的神秘力量。
而此刻的紫阿漠已然不同。我擁有一個巫師最夢寐以求的手杖,杖柄上鑲嵌那顆渾圓通透的紫晶。我將手杖高高舉起:西葉,我是為你而戰,也為我的母親而戰。
創作手記:
其實故事寫到這里,漠漠心里很矛盾,每一個角色都喜愛,每一個稍分點筆墨過去,結果就會把篇幅擴展的十分龐大很難收場。所以到這里,偶已經在極力地往回收收收,但愿能在既定框架里給大家更好的交代,壓力好大,抹汗。
下面來說說花瓣們近期的反饋……
嘉琳編編舉著小牌子示意有話講:紫晶森林群里的眾花瓣,討論劇情要勤奮,不然沒糖吃哦。還有,大家是都在永夜城的群里么,永夜城的兩個群都已經滿了,請移步紫晶森林哦,門牌號:78460749
咳咳,廣告做完了咩,輪到偶了哈。這期漠漠采訪到花瓣賈凡同學,賈凡小同學表示她最喜歡那個“揮著翅膀的女孩”和女豬腳(其實她說她最喜歡的是偶啊,得意地笑)。又一次敦促了漠漠一定要寫喜劇,不然她會哭死的。
不要哭,也不要死。親愛的們,你們要快樂啊!
這一期主要是釋惑了,東沙王的怨恨,阿漠的身世,但還有更多疑惑未解,不要走開,下期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