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愛情就是一場中毒過程,慢慢侵略,中了毒,猶不自知。
湯顯祖《牡丹亭》第一句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真可以做棺槨之語。
就這樣迷戀一個人了,他的笑,他的聲音……
青慈想,她已經中了毒,除了愛,無藥可救。
#12928;
青慈想起遇到喬安的過程,簡直就是中彩票。她覺得,甚至比中彩票還難。
怎么就那么巧呢,她從上高中就讀他文章,那時每每《青年文學》《詩刊》呀都會有他的文章,在上高二的時候,青慈還給喬安寫過幾封信,但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她倒也沒有太惆悵,因為想到寫給喬安的信大概幾麻袋幾麻袋的,而自己不過是那幾麻袋中的其中一封,后來考大學時死心塌地想去北京,其實就只有一個目的,這是喬安的城市。
也并不一定是要去找他,知道他在這個城市就行了。
那時青慈已經和班里一個男生在一起,和無數大學情侶一樣,看小劇場電影,一起吃飯,在校園里的紫藤花下接吻,如此種種,青慈覺得一切如流水作業,連激蕩的心都沒有——她疑心自己沒有戀愛。
直到遇到喬安。
是在一個詩歌散文的小型聚會上,她并不寫詩,可是,好友春是詩人,把她拉到798藝術中心,前衛的畫廊和N多藝術工作室,青慈一臉茫然,一進那個全黑色的屋子,看到一束白光。
那束白光,就是喬安。
喬安穿了一件白衣,站在聚光燈下朗讀一首詩:如果我變壞了,我會往更壞里走,直到,壞得不能再壞。
全場掌聲雷動。
青慈看到第一眼就認出了喬安。雖然過去了三年,喬安還是這么好看,眼神薄涼,不負責任的那種長相,她曾經把喬安的照片從雜志上剪下來放大,然后夾進自己的包里,后來明宇清吃醋了,說你干什么這么念舊?看來高中就早戀了啊?明宇清還說,這種桃花眼睛的男生,一般薄情。
喬安走下臺,經過青慈的身邊,青慈感覺內心一片顫栗,這是她的夢中人啊。春給她一杯紅酒,她幾乎是不受自己控制地走到了喬安的身邊。
喬安正和一頭紅棕頭發身穿銀色吊帶豹紋短褲的女孩子說話,那女孩子夾煙的神情非常風塵,和這幫詩人相比,青慈覺得自己這么老土這么落伍,還有一個詩人穿了牧師的衣服,還有一個人脫了衣服,把詩寫滿了前胸后背,青慈統統對他們不感興趣,她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她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眼光的溫暖。
有一個人跑過來,在黑暗中撞到了她,她沒有端住杯子,一杯紅酒,完整無缺地灑在了喬安的白衣服上。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忙說。
他這才注意到,燦然一笑,露出極白牙齒:沒事沒事,就當你贈給我的行為藝術。你看,白衣服上一片紅多美呀。
青慈心里一片感動。和春說,你,有喬安的電話嗎?
春睜大眼睛對青慈說:你可別招惹他,他典型多情王子,談的戀愛有一百次,有名有姓的情人至少有幾十個,你愿意去當分母中的一個?
她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在心里蕩起波瀾,這時喬安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甚是意味深長,她其實就是在那一刻決定的,她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樣一想,自己都覺得壯烈起來。
#12929;
和明宇清分手很糾纏。明宇清好賴不分,只是罵她水性楊花,然后跑到女生樓下罵她。她不回言,自己往前走,有一意孤行的絕決和冷艷。
明宇清拉住她衣服,問她為什么?
她還是冷眼相對:我不曾愛過你,半絲不愛。
明宇清暴怒,揮打過來,她的眼一下子青起來,還出了血。她捂住流血的臉,還是往前走,這才了解,自己原來心腸這樣硬這樣冷,這樣不顧一切的要飛蛾撲火的往前飛。
其實喬安不過是個落魄文人而已,住北京四環外的一個一室一廳。但她找上門來,像個小女生,布衣素裙,黑發素顏,帶著過期雜志,那上面有喬安的文章。還有她的批注,還有日期。這樣的事情,自己都可以感動自己。
喬安不在家。
她在樓梯口等待,直到天黑。
天黑下來,上來兩個人。
她聽得出,有一個聲音是喬安,因為帶著特有的那種文藝腔,有綠色青藤味道,在黑暗中纏綿而來。
還有一個女子。
在樓梯拐角處,是兩個人扭在一起接吻的聲音,黑暗中很響,很粘稠。這是青慈第一次聽到別人接吻的聲音,好像與她有關,好像與她無關。
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在黑暗中下樓,與接吻的人擦身而過,心中一片冷涼,這是她自找的。她站在喬安的樓下,發了半天呆,看著喬安的房間先亮了燈,然后又熄了燈,轉了幾路車,坐地鐵回學校。
女生宿舍門口,明宇清在等待她。
給她買了很多水果,葡萄、蘋果、榴蓮……全是她愛吃的,她心里一熱,但表現出來的依然冷淡,沒接。
明宇清罵她:不知好歹的東西!
她轉身進樓,剎那間感覺一個東西砸到后腦上,是一個蘋果。過了幾天,她看到明宇清自行車上有了新人,非常嬌艷,尖聲叫著穿過那些木瑾樹。
她并不后悔。
這種一意孤行表現在她又無數次去喬安的樓下,期待相遇。
終于。
相遇有時其實是一種必然,她看到喬安在黃昏時分醉醺醺地回來,東倒西歪,衣衫不整。這次是一個人,她扶住他,攙他上樓,屋內亂得站不住腳,方便面袋子散落了一地,還有碎了的花枝,喬安問她是誰。
我是青慈。
喬安把口里的酒氣吐到她臉上:青慈是誰?
之后便沉沉睡去,床上堆的到處是衣服,青慈開始掃除,把衣服全扔到洗衣機里,把床單窗簾全換下來,碎花枝插到瓶子里,冰箱里的東西除了牛肉還有一袋蕃茄。
她做了牛排,又做了牛肉。
下樓在超市買了幾個綠茄子、香芹,再涼拌了海帶絲,喬安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
吃飯吧,她輕聲說。
他托起她的臉:你是畫上下來的女子嗎?一會兒還回到畫上去?
她笑了:我不回去了,我跟著你。
后來青慈想起自己的義無反顧并沒有后悔過,對待愛情這件事情上,永遠需要一種義無反顧的精神,浩浩蕩蕩,一條道走到黑。
走到黑,還要往更黑里走。
當晚青慈留宿,喬安說了一句,青慈,你可真瘦呀。
青慈看到半個月亮上來,又濕,又涼,簡直是高不可攀的寂寞——多像她的心情呀。
#12930;
后來青慈想,愛情是什么?愛情就是一個中毒的過程,她和明宇清談了三年戀愛,居然不及和喬安在一起的三天。
這說明什么?
說明從前不是愛情。不顫動,不激動,不生氣,不嫉妒,但現在不一樣了,哪怕喬安只輕輕看她一眼,她就會覺得天崩地裂了,她愛聞他頭發里的清涼味道,夾雜著淡淡香草,愛看他瞇起眼睛的壞樣子,有一種墮落和一往無前的壞,別人沒有這么壞。
喜歡一個人原來就這樣簡單,就是一種氣場,就是離不開。哪怕他真的是壞,這樣放縱自己的寵愛,好像還嫌不夠。
他其實是根本不在乎她的。
往往記不得她叫什么。她留短發,在廚房間忙乎著,他打電玩,然后叫她馬麗,她說,我不叫馬麗,他又叫她安然,她說,不,我不叫安然。
他就笑說,那就叫綿綿吧,我喜歡綿綿這兩個字,情綿綿,意綿綿,好不?
她說,我就叫綿綿吧。
在這間屋子里,青慈的名字叫綿綿。長恨歌中的句子,此恨綿綿無絕期。
有時候,他也帶她出席一些場合,朗讀詩歌,他女人緣出奇的好,有很多新舊相識會過來打招呼,親吻他的面,而他的手,在那些女人的腰肢上游走,纖細的蛇一樣,游著,非常動感。
她有些微微的吃醋。
但又不說。說什么呢?他根本沒有把她當回事,這是她的一廂情愿,和那些妖艷的女人比,她太普通,太清涼,說話有一絲結巴,頭發老土,是十年前的樣子,黑色的短發,但和幫妖艷的女人相比,她又有一種另類的氣質。
有女人過來,親熱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想我嗎?然后撅起腥紅的嘴,一點不避嫌,一點不知道廉恥。
——又無聊又墮落。
青慈想吐,知道自己是這樣的墮落了,居然眼睜睜看著這一切,似一場演出,明知無恥,仍然配合得這樣體無完膚。
也根本還沒有鬧的資格,她自己都會覺得可笑,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拿了家里的錢來給他花,她騙家里說,她要去新東方學英語,考雅思,那五萬塊錢,其實沒有花多長時間。
喬安和女人打交道的過程中,練就的花錢本事她也嘆服,去逛商場,比她更內行,指著一款毒藥香水說,這一款頂適合你。你不怕中毒。
他也對她好過,有一次她發燒,他用冰袋放在她的頭上,并且摸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他說了一句話:沒有人比你更傻,綿綿。
她淚流滿面。
此后數月,她流連于他的小屋,學科幾次掛紅燈,畢業考試居然沒有通過,她是肄業。
而明宇清成功申請到美國獎學金,不日就飛美國就讀。
青慈未曾想到,明宇清會又站在她樓下。
他忽然從后面抱住她,她驚詫地想叫,卻聽到熟悉的聲音,明宇清說:青慈,我忘不掉你,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美國。
她回過頭看到他,孩子一樣的可憐,眼神居然有些像羔羊,的確像羔羊,楚楚可憐,她摸了一下他的頭,近似母愛,小聲而堅定地說:謝謝你,我有我的命。
上樓的時候,眼淚是沒有控制住的,她撲到窗口,看到雨中的明宇清蹲在地上,嚎啕。
誰欠了誰,這一定是定數。
無可挽回。
一如她的飛蛾撲火,但對方并不領情。
并且在秋天的最后一個黃昏下達逐客令:綿綿,請和我說再見,我就要結婚了。
連這句“請和我說再見”都充滿了詩意的離別,她連眼淚都覺得多余,收拾著東西,然后他在她身后抽煙,囑咐她:以后你不要這樣傻,多長點心眼,像我這樣的壞男人還有更多。
她的眼淚落在衣服上,回轉身抱住他:我離不開你……聲音如此小,如此無力。
不要鬧,他說。
她擦了眼淚,下樓去,最后一句話是:喬安,我叫青慈,請記得我叫青慈,我不是綿綿。
防盜門啪的一聲關上,她狂奔下樓。
一場秋雨飄然而至。及時而蕭索。
原來是秋已盡了。
4
三年之后的她:肥胖,幾乎是氣急敗壞的肥胖。
好長時間不上網絡,msn上少有幾個人。
有一天上網,看到很多留言,是明宇清。
他在美國,過得安逸舒適,還在讀書,他說,我想你。一如既往地文藝著,和現實生活相比,他是多么理想化。
其實他才是更適合她的人。
可是,她從來不后悔。
因為,她不愛他。
愛不愛,這很重要。
就像她愛過喬安,那么愛過,自己知道有多深的愛過,即使逃離了北京,她還是總是想念北京,三年,她沒有上過網,其實,她這次上網主要是想搜索一下他的消息。
用百度,用谷歌。
他是名人。隨時可以搜索到最近消息。
她用了百度。
輸他名字的時候,手有些顫抖,溫暖很低,她感覺自己溫暖有些低,原以為毒性早就揮發掉,卻沒有想到,毒還在,此恨綿綿。
她點了回車鍵。
她看到一個標題:喬安車禍身亡,車翻到山澗里。冷汗一滴滴落下來,再看日期,居然是三年前了。
就是說,她離開他,他就沒有了。
沒有人知道她的這一場愛戀,如此瘋狂過膠著過,如此動人過,惆悵過,就像她此時此刻的懷念,綿綿無期。
她情愿叫自己綿綿。
可是,只有他才知道她叫綿綿呀,只有他呀。
她伏在鍵盤上哭起來,聲音開始低沉,到后來,越來越悲。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