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和小福

#1048587;大將在街尾開了一間理發廳，一樓給客人理發，二樓我和他住。這條街道的老人和學生都喜歡光顧大將的理發廳，一是大將的手藝不錯，價格實惠，再是大將為人熱心腸。若說起大將，所有人都會豎起大拇指，稱贊大將是老實人，這年頭，老實人很少，更不易做，要是多一些像大將這樣的老實人，這個社會就和諧了。

我叫小福，是大將的兒子。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大將是廣闊的天，是無垠的地，是我最崇拜最敬重的男人，我很多次在作文里寫到他，寫他怎樣幫助街坊鄰居；寫他的巧手，像魔術師一樣，會給我理時髦的發型；寫他的廚藝，他做的雜醬面我一次能吃下兩大碗；寫他的幽默感，他喜歡講笑話，可他的笑點太低，往往笑話還沒有講完，他自己已經笑得前俯后仰了……總之，大將是一個老實又爽朗的男人。而我從小的夢想就是，長大之后做一個像大將一樣的男人。

13歲那年，我拜了大將為師，他教我剪頭發，他說男孩子總得學一門手藝，這樣走到哪里都不會餓著。我聰明好學，對理發這門技藝好像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情，不到半年時間，我就掌握了理發的基本技巧，并成為大將的得力幫手。周末店里忙碌時，大將也會讓我幫客人剪發，漸漸的，在這條街道上，我變得小有名氣。人們在說到大將時，常會順帶夸贊一下我，說大將的兒子小福真能干，手藝絲毫不輸于他老爸，將來肯定還能超過大將的。

我的學習成績很差，總是班級里的倒數第一，也是老師最頭疼的學生，所以我主動請求班長林小鳶幫我補習功課。其實，我偷偷喜歡林小鳶很久了，她長著一張娃娃臉，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這個秘密被大將意外探知，因為我邀請林小鳶來我家，請他吃大將做的雜醬面，大將還免費幫她剪了一個和時尚雜志上一樣的波波頭。

林小鳶一臉羨慕地說，蔣小福，你爸爸真好，你好幸福呀。一直以來，大將就是我炫耀的資本和驕傲，當別人嘲笑我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小孩時，我都會很有底氣地反駁，我爸爸是蔣大將，我媽媽也是蔣大將，我擁有一個超級厲害的老爸，他可以同時身兼數職，你們有這樣的老爸嗎？

他們的老爸都沒有辦法和大將作比較，對我和大將來說，我們是彼此的惟一，只有我可以盡情享受他的疼愛和關注。

我知道，大將一定有他的苦衷，就像他從來不愿意在我的面前提及那個女人，從我懂事起，大將就承諾，等我長到成年，他就會告訴我一些事情。因為成年后的我，會擁有強大的內心和力量來承受一些所謂的真相。

#1048588;當我長成15歲少年時，我的嘴角長了青青的胡須，聲音也變得越發厚重，大將說我長大了，都長成和他一般高了。從中學升到高中，我依舊和林小鳶在同一所學校，我每天都能看到她，她變得更加漂亮，發育良好，和她說話時，我的臉發紅發燙，紅到耳根。

這天，大將接到一個電話后，神情慌亂，客人的頭發還沒有理完，他就扔下，交待我完成，匆匆地走了。到了很晚，大將才回到家，他一臉的疲憊，神情凝重。這一刻的大將，他的沉默和眼神讓我覺得害怕，從小到大，他總是笑聲爽朗，話很多，說鄰居家的趣事，說報紙上的新聞，說我小時候的調皮，他總是碎碎念，念叨瑣碎卻開心的事情。

大將告訴我，女人生了嚴重的病，那個無恥的男人拿光了積蓄，將她丟棄在醫院里，所以，走投無路時，她想到依靠大將。

大將說，小福，你必須去醫院看望她，在以后的生活里照顧她。我沒有辦法拒絕，大將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和我說話，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我能感受到大將此刻的心情，他是喜悅的，好像等待女人歸來已經很久很久了。

醫院里，女人正對護士發脾氣，她不肯吃藥，拒絕配合治療。大將像哄小孩一樣對女人溫聲細語，招呼我過去，他說，小福，叫媽媽。我站在門口，不想靠近女人，這樣突如其來的親情關系讓我一時難以接受，我和大將相安無事地生活了15年，仿佛一夜之間，我們之間被強行穿插進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對于我來說，太過陌生，我聞不到她身體里散發出來的“親情”氣味。

我順從地叫了女人“媽媽”，因為我不忍心拒絕大將的期待。此后，大將關閉了理發廳，到醫院照顧女人，偶爾放學后，我會去看望女人，她的氣色好了很多，但脾氣依舊糟糕，會埋怨大將做的菜不夠美味，批評大將的穿著太土，責怪大將沒有把我養育成一個聰明的孩子。女人指著我說，唉，看看你爸給你起的這個名字，多寒磣呀，要是當初他愿意讓我帶你走……

大將告訴我，女人的病非常嚴重，需要很多錢，積蓄已經快花完了，他不能見死不救，那不是他的作為。當我得知大將打算將理發廳賣掉時，我堅決反對，理發廳是他的心血，也是我們父子生活的惟一來源。我說，那個女人她都這個樣子了，還如此挑剔你，為了她，值得嗎？

大將蹲在地上，雙手抱住頭，他再次陷入沉默，自從女人闖進我們的生活之后，我再也沒有聽到他講笑話，再也沒有看到他的笑容。他總是皺著眉頭，愁眉苦臉的模樣。我清楚，他在為了女人的藥費發愁。

大將的老實讓我生氣，也讓我心疼，連我都能看得出來女人是多么地嫌棄他，而他卻還是一廂情愿地熱情奉獻。

#1048589;最終，我還是無力阻止大將賣了理發廳，他是個執拗的人，認準的事情自然無法改變。女人的情況時好時壞，情緒也起伏不定，大將每天都得陪伴在她的身旁，累了就趴在病床上休息一會兒，甚至連我也忽視了。

在這條街道上，大將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大家都談論他，這一次不光說他老實，還說他傻，傻得無法用語言形容，傻得讓人嘆惜，讓人感覺無奈。

15年前，突然來了一個香港人，他在街頭開了家KTV，開業的當天，提供免費飲料和食物，女人也跑去湊熱鬧。那時，女人剛坐完月子，身材豐滿，身上散發一股濃郁的奶香。香港人看上了女人，他出手闊綽，送她雅詩蘭黛，帶她去西餐廳吃飯。那是女人第一次用雅詩蘭黛，她激動得手指顫抖，以前都是在電視廣告里看過，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成為奢侈品的女主角。

回到家，女人當著大將的面，把他買的廉價護膚品和衣服全扔進垃圾桶。女人提出離婚，態度堅決，可大將不愿意，他愛女人，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兒子。

香港人的KTV開張半年就被查封了，有人舉報KTV里從事色情服務，聽說女人也在其中。大將不相信，他抱著兒子去找女人，希望女人能夠看在兒子還小的份上回心轉意。可女人到底是鐵了心，她跟著香港人跑了，從此杳無音訊。

后來，大將挨家挨戶請求人們保守住這個帶著羞恥的秘密，他不能讓兒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大人之間的恩怨與過錯被人恥笑，被人看不起。所以，大將給他的兒子起名，叫小福，他的希望十分簡單，就是看著我長大，能夠福氣多多。

當聽到女人再次回來時，人們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好奇與憤懣，議論紛紛。有人稱贊大將不計前嫌，有情有義，有人譴責女人的薄情，有人用同情的眼神注視著我，擔心我是否可以承受這真相。

這時，林小鳶的母親找到我，她警告我遠離她的女兒，她說，林小鳶將來是要到北京讀大學的，她絕對不會允許林小鳶和一個“小姐”的兒子做朋友。

我理解林小鳶的母親，爽快地答應了她。因為在這一刻，我從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當初的大將，他像一只老鷹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為了不讓我受到傷害，他低聲下氣地請求這條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這條街道上一共有多少人呢，兩百？五百？或許更多。

#1048590;女人在一個深夜走了，大將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他親自推著女人進入太平間，又請求工作人員讓他陪女人最后一夜，他拉著女人的手，不停地說話，一邊說一邊哭泣。大將和女人的故事，應該還有很多情節是別人永遠都不會知曉的。

早晨醒來，大將已經做好了早餐，他說，小福，等會兒給老爸剪發，好嗎？大將的頭發很長很亂，還生出了許多白發。整個早上，大將都在念叨女人的種種好，他好像陷入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語，獨自享受。

中午，大將出門，他要去送女人最后一程，臨走前，他說好了晚上回來給我做雜醬面，我們還商討了一番怎樣把理發廳贖回來。我沒有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和大將說話，他在去往火葬場的路上出了車禍，據目擊者稱大將闖了紅燈，他好像沒有聽到身后行人的提醒。

我沒有時間流淚，也沒有時間去悲傷，很多好心人來看我，并提出幫助我，可是我拒絕了。我要靠自己為大將做一件事情，就是給他和女人辦一個體面的葬禮。一直以來，都是大將處處替我著想，這一次也該換我付出了。

我去求了理發廳的新老板，向他展示了我的技藝，我說，我愿意將自己“賣身”兩年，條件是你現在就支付我兩年的工資。老板是一個善良的中年人，當他聽說我的事情后，答應了我的要求，他也對我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我必須答應他資助我一邊繼續讀書，一邊為他工作。

現在，我生活得很好，希望遠在天堂的大將看到我會放心，放心我一個人行走在以后的路上。